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娇靥 作者:绿药 内容简介 赫延王府来了个姝色无双的表姑娘,走路裙裾不动钗坠不晃,人人都夸她名门之仪。长辈有意选她当三郎媳。 年关将至,赫延王府的主人封岌归京。 寒酥随王府众人迎他凯旋,却在相见时,脸色煞白,礼数尽忘。 没有人知道,她赴京途中为求自保,是如何进了他的帐入了他的衾。 他是救命稻草,亦是不堪回首的梦魇。 寒酥以为逃走后再也不会相见。却不想他是她投奔的姨母家中家主,也是三郎的义父 此刻,他居高临下望过来,唇角扯出一丝莫名的笑意。 初时,人们惋惜寒酥一直婚事不顺。 却不知,她人前是端庄淑贤的表姑娘,人后早已是赫延王的枕边人。 后来,人们更是没有想到她会嫁给万人之上的赫延王。 赫延王半生戎马,十五年间居家不过月余,后来也会月余不踏出房门半步。 威严稳重的老男人也是会为爱发疯的[狗头] 阅读指南: ①铁树开花老房子着火。 ②女主不软不乖也不贪钱谋权,而是一身傲骨的人跌进泥里重新站起来不断强大的设定。刚烈狠心不圆滑,有故意划伤自己脸毁容剧情,也有亲手杀人剧情。 男主不强取豪夺也不卑微舔狗,保家卫国永远第一位。 不要脑补心机女勾搭大将军男先虐女再追妻火葬场等,这些和本文没啥关系。本质相似的两个人在不友好的大背景下相爱的故事。 ③女主名字取自朝来试看青枝上,几朵寒酥未肯消,雪的别称。 第一章 “穿上衣服,出去。”男人声线沉稳沧沧,带着不容反驳的威压。帐外轰鸣叫嚣的雷雨声在他的这一声命令下,气势霎时矮了两分。 他已换下白日时的军铠,松绿宽袍在身,支起一条腿,坐靠在褥上,显然将要歇下,可是眼前这个抱臂瑟缩的女郎刚刚深夜求见。 他望着她,眸色深寂并无他念。 寒酥立在虎皮毯上,褪下的衣衫一角覆在足背上。她心里的恐慌早已被巨大的羞耻感淹没。 可这是她所能想到的唯一的路。 父亲意外亡故,汪文康再无顾忌纳妾不成欲要强掳。寒酥绝不给那样的烂人做妾,她的妹妹也绝不能有一个为妾的长姐。她带着妹妹逃离故土,上京寻求姨母庇护。可路上盘缠尽失婢女遭害,汪文康的人又追了来。今日若不是遇到分批回朝的军队之一,她们恐怕早已被抓回去。 但是眼前这位将军傍晚时下令——军中不留弱质女流天亮即离。 寒酥心里清楚若明日离了这支军队,汪文康的人必然会抓到她。她也想过先假意离去,然后跟在这支军队后面。可纵使再纪律森严的军中,姑娘家悄悄混在其中总是凶险。 此般境地,寒酥亦曾想过一死了之,正好与父母团聚、为他们尽孝。可妹妹还小,尚未见过这世间的山川漫漫桃蹊柳陌。她日后生死无畏,可必要送妹妹平安到姨母身边。 帐外的雷雨又大了些,雨水如浇灌,将军帐周围的黄泥砸得稀巴烂。刀割般的寒意无孔不入地逼进来,寒酥打了个冷颤。这样的雷雨天气妹妹一个人待在帐中,不知道怕是不怕? 想到妹妹,寒酥心里生出些涓埃之微的勇气。她一定能哄了面前这位将军,留她们姐妹同行,待甩掉汪文康的人手、军队离了这偏僻之地,她再寻机会带着妹妹逃离投奔姨母…… 她压下心里的惧与耻,强使出些力气朝前迈出一步。 男人细微的抬眼动作,竟压得寒酥不敢再迈出第二步。四目相对,寒酥僵在那里进退不得。 一阵脚步声打破了这种僵持。雷雨声掩盖了脚步声,乃至来人将要进来才被寒酥听见。 寒酥脸色大变,现在穿衣显然来不及。瞬息犹豫后,她朝着面前的将军急奔而去——藏身于覆在他腿上的毯下。 她靠近他的那一刻,男人明显向后避了一下。 “将军,羧川来的急报!” 呈信的士兵急匆匆进来,猛地看见一个女郎缩在毯中偎在将军怀里,一旁的虎皮毯上还堆着些女子衣物。士兵懵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自己撞见了什么情况。 年纪不大的士兵唰地红了脸,赶忙低下头去,快步将急报放在一旁的矮桌上,然后逃似的退了出去。 直到士兵出去了,寒酥心口仍旧怦怦跳着。她攥着裹身的毯,跪坐垂眸,眼前方寸之地的视线里只有面前男人身上松绿的衣料。两个人离得那么近,近到寒酥的膝正抵着他的腿边。 她得做些什么。 寒酥慢慢抬起一张花容皎靥,一双水洇洇的眸子楚楚而望。半湿云鬓早已散乱,发丝垂落贴着她的雪颊,更有一根发丝贴着眼角搭在她眼尾睫上,添了几分柔弱飘零的凄美。 “将军……”寒酥开口,退红的唇开合软抵,水柔的声线里夹杂着一丝窘迫的惧与羞。 过往有关礼义廉耻的教养尽数抛却,她素手轻抬,指尖攥住将军的衣襟,然后动作轻柔地捏着他的衣襟朝一旁拉去。 他的手覆了上来。寒酥的指尖猛地一颤,连同她的心尖也跟着剧烈一慌。 她心里对这件事到底是不耻的。 连日的奔逃又赶上雷雨天气,她早已冻僵,将军覆在她手背上的掌心带来一股温暖。 她强逼着自己笑,笑得娇柔活色。 手上的温暖突然空了——原来将军只是将她搭在他身前的手拿开。寒酥短暂的错愕后,身前高大的男人已站起身,走去矮桌后看那份急报。他一目十行看完那份急报,再摊开地图和几卷书册,又取了笔墨写东西。 寒酥眼睫孱颤,压下眼底的潮湿。她攥着毯子,安静地望着他。也是才看清他的眉目。 男人俊朗的五官经过岁月洗礼仍旧冷硬分明,不见被流年打磨过的痕迹。旁人第一次见他却很难发现他得天独厚的丰神之貌,只因他周身气场过于强大,鲜少有人不惧,遂不敢直视。 因为绝境之时被他所救,也因为他没有趁人之危的婉拒,虽是第一日相遇,却让寒酥感觉到一丝不真实的安全感。可他的这种近乎绝情的磊落于她而言,究竟是喜还是忧? 她应该再试一试,或者央求。可看着将军正在忙碌,倒也一时不好开口叨扰。 噼啪一声脆响,是火盆里的枝木烧断之音。 秋末冬初的雷雨天寒意逼人。亡命躲逃,寒酥近三日没有合眼,身子早已冻僵,精力也快耗尽。 帐外雷雨交加,帐内铜盆里的火焰将温暖徐徐递送。寒酥在这种松懈下来的暖意里,眼睑越来越沉重。 寒酥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衣衫不整地在一陌生武将帐中睡着了。 对妹妹的记挂让寒酥辗转不得安眠,忽地惊坐起。她抚了抚胸口,转眸望向矮桌的方向。 将军坐在矮桌后,一手支额,合着眼。似乎睡了。 寒酥望着他,心里慢慢蓄满担忧——天亮会被赶出这支军队吗?忆起他的不为所动,寒酥轻咬唇。她还能做些什么? 寒酥的视线落在自己褪下的那堆衣物上。 她心里慢慢有了个打算。 虽不知这位将军姓甚名谁,可短暂的接触让寒酥觉得他于军中颇有威信。 她褪下的衣物淋雨弄湿了,寻一件他的衣服穿便有了合理的借口。实则她需要他的衣服,去隐约暗示他们的关系…… “将军?”寒酥轻轻一声唤没得到回应,确定他睡着了。 她站起身,担心曳地的毯子弄出声响扰醒了将军,便费力提抱裹在身上的厚重毯子。纤细的肩头和玉白的小腿从厚毯中露出,越发将人衬得纤柔雪净。 寒酥在一旁的几箱行囊前蹲下,去寻一件他的外袍。 “你在找什么?” 寒酥吓了一跳。她提抱毯子的手一哆嗦,毯子坠落。而她另一只手刚掀开箱子,看见里面装的可不是衣物,而是密密麻麻的卷册。 寒酥心里咯噔一声,只盼着不要被当成窃取情报的细作!她仓皇转眸颤声解释:“我……” “轰隆——”闷重的一声巨雷霎时在帐外炸裂开。劈天的亮光突然照进昏暗的帐内,照亮将军的眉宇。 他望着寒酥,晦暗深沉的眸底,是寒酥看不懂也不敢深探的莫测。 “轰隆——”闷雷阵阵,相伴的狂风将窗扇捶开。 寒酥从梦中惊醒,抬手掀起床幔一角往外望去,看见窗扇在风雨中摇晃拍打。 原来是一场梦,她又梦到了来京路上的事情。 寒酥从梦里的难堪中缓过神,才急忙起身下榻去关窗。才不大一会儿功夫,窗下已淋湿一大片。她抬手关窗,浇进来的雨水从她的袖口沿着纤纤藕臂淌进来。待窗牖关合,她身上的衣裳也被打个半湿,湿漉漉地贴着她的婀娜。 寒酥打了个喷嚏,转身去换衣服时,还在感慨这场不合时节的冬雨。 都快冬至了。 她在忙碌里忘了刚刚的那个梦,等重新在榻上躺下,心里已经想着眼下的烦恼,琢磨妹妹的以后,琢磨姨母的事情,还有如今身在赫延王府的处境…… 半夜罕见的瓢泼冬雨,黎明时又飘起雪沫子才证明了眼下的时节。 寒酥昨夜没睡好,今晨仍是起了个大早,坐在窗下抄录古籍。一个时辰后,窗外渐渐有了动静,也到了旁人要起身的时辰,她这才收了笔,准备去给姨母请安。 “外面地上结了一层冰,今儿个早上不知道要有几个毛手丫头摔跟头。姑娘您走的时候可得当心些。”侍女翠微一边说着,一边将臂弯里的银色斗篷递给寒酥。 寒酥没接话,正对着铜镜仔细检查衣服可有褶皱。 翠微欲言又止。 其实她很想说这么个糟糕天气,不去请安也没什么大不了。三夫人向来对表姑娘很好,绝不可能因为一日不去就生了嫌隙。 姨母确实疼爱她,可该有的规矩总要有,更何况如今借住在赫延王府,一言一行都要谨慎。不能让旁人挑出毛病,更不能连累了姨母。 寒酥撑了伞出门,带着翠微。蒲英和兜兰送到门口。 寒酥刚走了几步又回过头。 碎雪好半晌才零星掉落一片,瓦楞和枝杈上覆了一层亮晶晶的薄冰,在朝阳下泛着晶莹的亮泽。 水墨伞下的寒酥银色斗篷压着素衣白裙,聘聘婷婷地立在那里,清风拂来,吹着白裙轻轻地漾,宛若画中仙。 她叮嘱:“照顾好笙笙。” 明明每日相见,可蒲英和兜兰还是因为寒酥的这一回眸,晃了神。她们回过神赶忙应下,目送寒酥离去,转身进屋。 兜兰轻拽蒲英的袖子,小声嘀咕:“表姑娘真的会成为府上的少夫人吗?” 蒲英板着脸道:“少议论。” 兜兰撇撇嘴,刚要走开。蒲英轻咳了一下,低声:“差不多吧。” 兜兰一下子笑了,抱住蒲英的胳膊:“好姐姐仔细与我说说?我也觉得这样很不错……” 寒酥到了姨母的房前,迎面遇见从里面出来的三爷。她每日这个时候过来给姨母请安,极少撞见三爷。瞥一眼姨丈不悦的脸色,寒酥规矩地福了福身。 封三爷明显有事在身,只是点点头,便快步出了院子。 侍女引着寒酥进屋。屋内炭火烧得足,寒酥刚一迈进去,霎时一股舒适的暖意迎面而来。 三夫人见她来了,哎呦一声,道:“早上还想着天不好派人去告诉你别过来请安挨一回冻,竟给忙忘了!” “不冷。您派了人去,我也是要走这一趟的。”寒酥微笑着,将褪下的斗篷递给侍女,款款走到姨母身边坐下。 三夫人打量着她,心道这外甥女不仅长得云容月貌,更是云心月性,端庄得体。她这一来,府里的姑娘们尽数被比了下去。 “我刚刚看见姨丈脸色不太好。”寒酥开口。这并非打探,而是撞见了总要关切问一句。 “唉。”三夫人叹了口气,“老太太昨晚受了凉。” 简单一句话立刻让寒酥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府里的太夫人今年七十有六,这般高寿之龄,可受不起任何一场风寒。寒酥知道今日整个赫延王府各房人心里都要七上八下。 府里老老小小对太夫人的担忧不仅仅是因为孝心。 府里如今四代人,甚至很快要变成五代人。实则中间缺了一代——太夫人的两个儿子都在战乱中亡故了。 太夫人的长子有三个儿子,分别是府中的大爷、三爷和四爷。而太夫人的小儿子只留有一子,正是赫延王。 赫延王府的一切都是它的主人赫延王这些年的军功赚回来的,可赫延王常年征战,极少归家。真正享受着赫延王府荣耀的却是大房的三兄弟。从沿街乞讨,到泼天的富贵,十几年间封家的日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房的人心中难免有着无功不受禄的惶恐。 而太夫人就成了连接两房的纽带,若有一日太夫人不在了。分家只是赫延王一句话的事情。而所谓的分家,不过是他们这些人搬出赫延王府。 寒酥微笑道:“前两日见太夫人气色很好。太夫人是长寿长福之人,是要过百岁寿的。” 三夫人有些无奈。她本不该在外甥女面前谈论三爷好坏,可还是忍不住道:“分家是早晚的事情。我只怪你姨丈太习惯于仰仗赫延王。沾来的,总是不敌自己挣回来的……” “姨丈去年刚升迁,亦是很了不得。”寒酥挑着姨丈的优点好生劝慰了一番。 三夫人心中稍宽,又转了话题:“对了,赫延王快回京了。三郎今早会从书院提前回家。” 寒酥前一刻还谈霏玉屑,听得此言垂眸安静下来,并不接话。 三夫人笑问:“不如意吗?” “不是。”寒酥道,“我都听姨母的。” “三郎这孩子虽然不是封家血脉,却是赫延王膝下唯一的义子,府里谁也不敢把他不当主子。”三夫人拉住寒酥的手,“府里的情况你也知道。万事都是沾了赫延王的光,赫延王不在家,府里可不得好好供着他的母亲和义子?他母亲常年吃斋念佛不见人,就只剩一个义子要捧着养。” “三郎也是争气的,即使被捧着养,读书很好品行端正,模样也不错。他对你有意,被大嫂瞧出来了。” “只等这回赫延王归家,大嫂问一声。不过赫延王向来不管后宅事儿,一直都交给大嫂料理。大嫂去请示他应该也只是走个过场……” 三夫人握了握寒酥的手,由衷感慨道:“还是嫁在封家最好,离我近些!” 寒酥从姨母那儿离开后,还想着姨母说的事情。姨母说的那些话,她自己何尝没有思量过?她怎么敢不如意?分明是她高攀。 寒酥刚回去,身上的银斗篷还来不及脱,兜兰笑嘻嘻进来禀话——“表姑娘,三郎过来了!” 寒酥抬眸,从开着的房门往外望去,遥遥看见沈约呈立在院门口。竹衣翠带,朗秀之貌。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一个年龄差[31-17]身高差[190-166],两个外人眼里的体面人互相撕破脸皮的爱情故事。 前三章有红包掉落哦,看文愉快~ 第二章 沈约呈立在挂满碎雪的树下,远远看见寒酥款步朝他走来,他的唇角情不自禁攀起一抹笑意。他握着锦盒的指节愉悦地轻叩盒侧。 “这是新出的生肖砚,拿去玩。”沈约呈微顿,“府里的姊妹都有,四叔院子里的表姑娘也有。” 嫌补充得不够,他再加一句:“今天天气不错,闲来无事,每处都是我亲自送去的。” 每个人都有,每处都是他亲自送的,简直将避嫌做到极致。就怕寒酥觉得唐突、越矩,怕给她添烦扰。 实则,府里的姑娘们好笔墨的只寒酥一个。 寒酥识出他的用心,微微笑地接过来,道:“多谢三郎。” 看着捂了一路的锦盒如今被她接过去,少年郎唇角的笑便深了些。他努力将唇角往下压一压。 送了东西他就该离去,可沈约呈不舍得。 他不愿意就此离去,总要找点话头,不能这样僵立着。但是他却一时脑袋空空,不知说什么。 两个人面对面立在树下,冬日的暖阳从松树的罅隙洒落,于两个人之间的砖路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寒酥先开口:“听说赫延王要回来了。” “对!”沈约呈立刻笑着接话:“北边打了大胜仗,父亲这次可是凯旋!” 沈约呈含笑的眉眼间噙着几分对父亲的崇拜。 “我知道。”寒酥微笑着轻点头。 不管是耄耋老人还是三岁稚童,大荆子民谁都知道北边打了胜仗。这些年战火不断,甚至一度走向亡国。当年最差的时候,北齐的军队已经逼到了京城外,距离亡国不过一步之遥。 是封岌的横空出世阻止了亡国的命数。 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拯救一国。 别说沈约呈谈起父亲时语气里藏着崇拜,大荆子民何人不敬赫延王如神明?就连皇子皇孙见了他也要毕恭毕敬地避让问好。 寒酥虽未见过赫延王,也和其他人一样由衷地敬佩和感激这个人的出现。这些年,是他将大荆失去的城池一座座攻回来,让那些为奴的百姓重新为人。 “父亲这几年每年在家的天数屈指可数,今年能多住些时日,要住到过年。”沈约呈看了寒酥一眼,又匆匆移开了目光,欲言又止。 他垂在身侧的指节局促地敲了两下腿侧,斟酌了言词再认真道:“我有一心上人,不见时思之如狂见时欣喜若狂。” 少年的声音又轻又脆。 寒酥惊讶地望向他。 沈约呈却不敢直视寒酥,垂下眼,看着寒酥轻漾的白色裙摆,继续说:“父亲虽非我亲生父亲,却是我在这世上最亲近之人、最敬重之人。这次父亲回来,我想禀明父亲,允我与心上人的亲事。她……她有孝在身,我想先把亲事定下来。我年纪也小,刚好用这几年考取功名,待她出了孝期再成婚。” 沈约呈慢慢抬起眼睛,盯着寒酥的眼睛:“你说……她会愿意吗?” 少年郎的目光灼灼,一片赤城。渐消的尾音里却藏不住那些忐忑。 这次换寒酥移开了目光,她转眸望着枝上积雪,温声柔语:“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应该会听长辈之言。” 沈约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同意了!她的长辈自然是三夫人,三夫人怎么可能不同意!沈约呈的唇角忍不住又翘了起来。 寒酥没有再与他单独久待,寻了个借口转身回去。沈约呈目送寒酥的背影,翘起的唇角又慢慢耷拉了下去。 她答应了,可是他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她的高兴。少年郎眼中的喜悦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变成了失落黯然。 远处的梅林里,府里的二娘子封锦茵和表姑娘苏文瑶相约摘梅条,远远瞧见了寒酥和沈约呈说话。 封锦茵翻了个白眼,嘲讽:“仗着一张脸,这是要上天啦!” 苏文瑶笑笑没接话。 封锦茵看了苏文瑶一眼,顿时觉得没劲。两个人在梅林待了没多久,便各自回去了。 苏文瑶是四夫人的妹妹,回去之后,四夫人便问她生肖砚的事情。苏文瑶一五一十说了,又道:“二姐你可别多心,府里这些小娘子们都是幌子,贵府三郎这是要送给寒家那位表姑娘。” 四夫人仔细睥着幺妹的表情。她对这个妹妹非常了解。这么个年纪在她这里小住,除了筹谋亲事,还能为何?是个瞎子都看得出沈约呈对寒酥上了心,苏文瑶毫不在意倒是让四夫人有些意外。难道她猜错了? 自家妹子,四夫人也不愿意绕弯子,直接问:“府里几个没亲事的,你中意哪个?” 苏文瑶握着一把小剪子仔细修剪着刚摘回来的梅枝。她慢悠悠地说:“二姐说笑了,咱们是姐妹,我若是和府上的哪位郎君成了亲,这辈分岂不是乱了?” 苏文瑶冲四夫人莞尔,抱着修好的梅枝,脚步轻盈地回自己房间。 四夫人看着苏文瑶往外走的背影,忽地瞪圆了眼睛。她的神色变了,看着苏文瑶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不想乱了辈分,苏文瑶想嫁她的同辈? 那可只有赫延王了。 苏文瑶把主意打到了赫延王身上?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四夫人无语地摇头。 权势滔天赫延王,京中却没有媒人敢登门说亲。就连他祖母和母亲也从不张罗他娶妻。 当年那事刚发生后没多久,也曾有胆子大的媒人上门。 “你不知道血誓?”赫延王眼皮轻掀,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不怒自威,那媒人直接吓得腿软跌坐在地。 头些年,非常受宠的灿阳县主对赫延王那是一见钟情,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恨嫁,甚至进宫去求圣上和太后赐婚。 最后这么样?不管是圣上还是太后都没给她赐婚。退一万步说,就算赐婚的旨意下了,赫延王也会抗旨不遵。 赫延王,是不可能娶妻的。 至少近几年不可能。 十年内不行?四夫人琢磨了一下,或许得二十年? · 寒酥拿着沈约呈赠的生肖砚回房,随手将其放在书桌上。她刚褪下银色的斗篷,门口传来迟缓的脚步声。 寒酥的表情一下子生动起来,转眸灿笑着:“笙笙!” 蒲英和兜兰瞧见她这一回眸恐怕要晃神更久。在外人面前,寒酥永远端庄雅致,就连微笑也似尺子量过的分寸。唯有见了妹妹,她才像从云端走下凡尘,笑得生动,人也鲜活起来。 “姐姐。”寒笙今年七岁,比同龄小姑娘要更娇小一些。她穿着白色孝衫立在门口,小手扶着门框。年纪虽小,五官却精致,皙白的小脸上几滴小雀斑格外可爱,待长大了定是个大美人。 若说她这张小脸蛋的缺点,就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本是生得漂亮极了,可惜双目无神。 寒笙,是个瞎子。 寒酥快步走过去,蹲在妹妹面前,弓起的食指勾一勾她的鼻梁,柔声问:“昨晚雷声那么大,笙笙怕不怕?” “笙笙不怕!”寒笙摇头,空洞的眼底含着笑。 寒酥笑盈盈地抱住妹妹的双臂,凑过去用额头贴一贴妹妹的额头,然后才牵着妹妹的小手往屋里走。待快要走到书桌旁,寒酥松了手,寒笙数着步子自己往前走,准确地摸到长凳爬坐上去。 寒酥瞧着妹妹,弯了弯唇,眸中笑意如春水潺流。 兜兰捧来一个长盒子,放在了桌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层细沙。 寒酥在妹妹身边坐下,温柔问她:“昨天教的句子还记得吗?” “嗯!”寒笙点头,伸出手指头一边在细沙上写字一边说:“卑以自牧含章可贞!” 寒笙写完了,转过脸来,空洞的目光移到寒酥的方向,甜声问:“姐姐,我写得对不对呀?” 沙盒里,一笔一划工工整整。 “对,笙笙写得很好。”寒酥夸赞。 寒笙笑出一对小虎牙,问:“姐姐,今天学什么?” “今天学……”寒酥纤臂绕过妹妹,握住她的小手,一笔一划缓慢教她写,“自能成羽翼,何必仰云梯。” 寒酥的目光落在一旁的生肖砚上。姨母说她若嫁在封家最好,离得近。实则寒酥有另一层私心。她若出嫁,带着妹妹兴许会有不方便。可若她嫁给封家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妹妹带在身边,一直照顾她。 沈约呈赠了她生肖砚,她得回礼。沈约呈为避嫌给府里各房的姑娘们都送了一个,她的回礼也要各房都送到。 思来想去,寒酥决定自己亲手做点心。寒酥做事要么不做要么就要做到最好,即使只是做小点心,也要用最好的料。虽然姨母疼爱,不短她吃穿也给零花,可她骨子里有着自己的骄傲,送东西这样的事情,更想用自己的钱。姨母给她的钱银,每一笔花销都记得清楚明白。 更何况,没有人知道她赴京途中的变故,都以为她身上有钱。 寒笙自己练习写字时,寒酥走到对面坐下,左手执笔继续抄录古籍。她抄录古籍并非闲情雅致,而是私下里赚钱的活计。 寒酥一整日都在抄录,夜里少眠,第二天又起来个大早开始抄录。半下午,府里大娘子封清云突然叫她过去。 “集议?”寒酥诧异问,“大娘子叫我过去集议?” 翠微点头:“各房小娘子们都请了,还有年纪小的几位公子也要过去。” 这架势,像有什么大事。 寒酥赶到时,还没进门,就听见大娘子正问五郎:“二叔要是问你长大了想做什么,你怎么回答?” 侍女抬了帘子引寒酥进去。屋内主主仆仆聚了不少人,见她进来,都望过去。寒酥微笑着一一颔首福身,便在一旁坐下。 大娘子对寒酥笑了笑打招呼,便立刻重新望向五郎。 五郎是个八岁的小胖子,他这一皱眉,馒头脸立刻成了打了褶儿的包子脸。他不确定地说:“当大官?” 大娘子瞬间冷了脸。 “那……是娶媳妇还是考状元啊?” 大娘子生气地拍桌子,大声说:“老六,你说!” 六郎今年才六岁,他立刻站起身,一字一顿:“守卫疆土!报效家国!” 他认真的小模样让寒酥忍俊不禁。 大娘子满意了,又问四郎:“北齐如今兵马多少,都在哪里?” 四郎十岁,是个挺拔的小少年了。听了这问题,他立刻苦了脸:“大姐,问题到我这儿怎么变难了……” 大娘子哼了一声,立刻让侍女每人发了一本小册子。 “这个过分了吧?我们姑娘家又不需要打仗!”三娘子哼哼唧唧地叫苦。 大娘子竖眉反驳:“姑娘家怎么了?可不许在二叔面前说这话!二叔军中还有女兵呢!” 寒酥掀开小册子,发现是赫延王这些年参与的战役概况、大荆和北齐各种军事对比。寒酥明白了,这集议是为了迎接赫延王凯旋前的知识恶补。 大娘子已经走到了寒酥面前,笑着问:“表妹,如果二叔询问你在府上生活得如何,你该如何答呀?” 屋内众人朝寒酥投来同情的目光。 寒酥起身,微笑款语:“长辈宽仁慈爱,手足亲和斯抬斯敬,如至自家。这多亏了赫延王闳识孤怀,抚绥万方,才能家家和睦。寒酥心中感激不尽。亦愿早日平战乱,四海笙歌。” 大娘子眨眨眼,再眨眨眼,“哦”了一声。 转身的时候,大娘子在心里默默把寒酥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有两个词她不知道什么意思,等回去了她得查查。 又过一日,大娘子竟找了宫中的嬷嬷来教府中小娘子们礼仪。 寒酥哑然失笑。 只听说高门女儿出嫁前会有嬷嬷教礼仪,头一回听说因为迎接家主归家学这些。 又过两日,到了冬至这一日,也到了赫延王归家这一日。 一大清早,整个赫延王府老小主仆都比往日提前起身。甚至就连西园的大公鸡也提前开始打鸣叫唱。 一种压迫感的忙碌萦绕在整个赫延王府。 说是赫延王今日回来,府里所有人把其他事都抛到一边,只静候赫延王归家,从日出等到日落。 寒酥虽然也很想见一见仰慕的这位国之英杰,可她毕竟不是封家人,没有封家人那般或紧张或喜悦的心情。她坐在窗下抄着最后几页古籍。明日就可以把这几本古籍抄完送去铺子换钱了。 三夫人身边的侍女过来传话,让寒酥跟去前院。寒酥明白这是赫延王快到了,封家所有人都要到前院的万昌堂去迎接赫延王归家。 迟疑了一下,寒酥还是没带妹妹一块过去。毕竟那么多人,而妹妹眼睛不方便,年纪也小。 临出门前,寒酥换了身衣裳,再去梳妆台取一支素钗戴在鬓间。她望一眼铜镜确定素钗戴正了,然后用手背去推上抽屉,偏目光一扫,扫到了抽屉里面的那个墨绿色荷包。 寒酥的动作顿住。 她这一生做事光明磊落,只求问心无愧。可有一件事,却问心有愧。 ——带着妹妹从军中逃走时,她偷走了那位将军的荷包。 彼时,她安慰自己身无分文没法带着妹妹寻到姨母,是不得已为之。可再怎么身不由己形势所迫,她还是当了贼。有失风骨、卑劣不堪。 这是横在她心里的一根刺。 寒酥将荷包拿出来,放在手心里轻轻地握着。荷包沉甸甸的,她心里也沉甸甸的。 虽然知道此生再也不会与那位武将相见,不能将荷包归还于他,可自寻到姨母,寒酥偏执地没有再动过这里的一文钱。 作者有话说: 放心吧,债主马上上门了[狗头] 第三章 寒酥到了姨母那里,姨母吩咐侍女给四郎换一双鞋子,嫌他足上踩的那双太单薄。 二娘子和六郎站在一旁。 姨母是封三爷的继室,六郎是她所出,二娘子和四郎都是三爷发妻所出。姨母嫁过来时,四郎年纪还小,会乖乖唤母亲。可二娘子今年已经十四了,纵使姨母对她很好,两个人也亲近不起来。 “来得正好,琏儿换双鞋子咱们就往前院去。”姨母笑着说。 寒酥点头,询问:“我没让笙笙跟着,会不会不太好?” “没事。”姨母随口道。 其实三夫人觉得本不用这么大的阵仗,去的这些小辈,赫延王可能都认不出谁是谁。毕竟过去的十五年,赫延王住在家里的日子加起来还不到一个月。 寒酥跟着姨母一行人往前院去。赫延王府地方大,三房住的地方距离前面的万昌堂有一段距离,要穿过两个不小的花园。穿过第二个花园时,沈约呈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刚好撞见。 三房主仆一行近十人,沈约呈还是在人群里一眼看见了寒酥。他本来有些沮丧的眼神立刻亮起来。 他立在原地等候,等着三房的人走过来,浅笑着一一打招呼:“三婶娘、锦茵、琏儿、珞儿。” 他最后将目光落在寒酥身上,语气缓了一息,再温声唤:“表姐。” 封锦茵、封琏和封珞喊了声三哥后,寒酥亦福了福身。 三夫人看了沈约呈一眼,笑着说:“这是从哪儿过来的?” “从大伯父那里来。”沈约呈道。 沈约呈跟着三房的人一起往前走,三夫人问了些前边的事情,沈约呈一一作答。 寒酥落后两步走在后面。 跨过垂花门时,沈约呈下意识回头提醒:“当心脚下。” 封锦茵噗嗤一声轻笑。 沈约呈回过神,有些尴尬地转过头目视前方往前走。迎面吹来的夜风有些凉,可是他的耳朵尖有一点热。 寒酥原本在想着明日去送抄录好的古籍之事,她抬眸望了一眼沈约呈的背影。然后她望向身边的封锦茵,道:“昨日大表姐说前线苦寒,所见百姓日子必然不好过,今日不宜戴太多首饰。” 封锦茵立刻“哎呀”了一声。她爱漂亮好打扮,临出门的时候在头上戴了不少首饰。 “出门的时候你怎么不提醒我?”封锦茵抱怨。 寒酥微笑着,没接话。 封锦茵立马伸手在头上摸了摸,扯下一支红珊瑚步摇往寒酥头上插:“给你一个戴!” 三夫人摇头:“锦茵,你表姐还在热孝里呢。” 沈约呈回过头,视线落在寒酥的云鬓间,不由深看了一眼。因为在孝期,寒酥日日白衣素簪,原来她身上添那么一点颜色这样好看…… 感觉到沈约呈的目光,寒酥下意识地望过去,四目相对,寒酥收回目光。她微笑着将那支红珊瑚步摇摘下来递给封锦茵的侍女。 沈约呈也收回了目光,他望着前方一处处灯火,不由走了神。什么时候与父亲说?父亲今晚才归家立刻说似乎不好。明日吧?明日就与父亲说!先把亲事定下来,那样……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望着她、与她说话、送她礼物…… 寒酥望着前方沈约呈的背影,亦陷入沉思。他是很好的人,除了比她小一岁,似乎再也找不到缺点。甚至在旁人眼里,年纪小一岁根本不是缺点,那种朝气蓬勃的少年气也很好。 可寒酥经历的事情多了些,总觉得沈约呈像比自己小三四岁似的。头几年和几个闺中友人夏日闲语嬉笑着谈到日后择婿。彼时,她说她喜欢比她年长几岁的郎君,那样的话他应该见过很多山川湖海,知道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 寒酥一直觉得作为相携一生的夫妻,与风花雪月相比,有着共同的认知和相伴成长变成更好的自己更重要。 寒酥将思绪拉回来,缥缈的目光重新聚了神,落在沈约呈的背后。 他很好。 她再次告诫自己。 她望着沈约呈,也开始想着日后与他生活在一起,应当也会和美。 到了万昌堂,那里已经聚了不少人。今日是冬至,本就是该摆家宴的节气,众人都还没用晚膳,都在等赫延王回来再开膳。 一大家子的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一边谈笑闲聊一边等着赫延王归家。 空着的椅子逐渐坐满,到了最后只上首的三张椅子空着。 门口传来一阵走动声,待婆子掀起帘子,屋内众人随之停下交谈,寒酥随着众人站起身。 进来的不是赫延王,而是太夫人和老夫人。 想起前几日姨母还说太夫人夜里受了凉,寒酥不由将目光落在太夫人身上。太夫人满头白发,人也佝偻了,可是气色倒是不错,脸上还带着慈祥的笑。 寒酥又将目光移到老夫人的身上。 寒酥住进王府有一个月了,她之前见过太夫人,今日却是第一次见赫延王的母亲。 刚来时,姨母让她各处拜见,唯独老夫人那边不用去。因老夫人吃斋念佛,每日都在房中不外出,也不见人。若不是儿子归家,老夫人今日也不会走出她那间禅房。 寒酥的目光长久地凝在老夫人的眉眼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每日礼佛,她周身盈着一种不能言表的平和之气,让寒酥心里也跟着静逸了一些。 众人重新落座,再次闲谈起来。晚辈们关切长辈身体。太夫人笑着应和几句。倒是赫延王的母亲一句话没有说,她坐在那里仿若置身事外,谁也不理,谁也看不见。 过了用晚膳的时辰,前面还是没动静。 五郎哼哼两声,嘟囔:“饿死了!” 四夫人向来娇惯这个儿子,此时却用力拍了一下儿子的手背,瞪他一眼。 太夫人眯着眼睛瞅了一圈,道:“先动筷吧。” “不不不,再等等……”屋子里好些人竟是异口同声。 大郎封杉几乎是跑着进来,屋子里的人立刻朝门口望去。封杉缓了口气,才道:“别等了,宫里来了消息,圣上要留二叔在宫里过冬至宴!” “怪不得还没回来。”太夫人念叨一句。 大爷立刻接话:“也好也好,圣上向来看重嘉屹。” 一直沉默的老夫人忽然淡淡开口:“穗娘,去叫嘉屹立刻回来。” 屋子里霎时静下来。 寒酥有些惊讶地望向那位吃斋念佛的老夫人。宫中的冬至宴并不宴朝臣,赫延王被留在宫中,何尝不是圣上的器重?纵使思子,也不至于如此不分轻重吧? 寒酥再细瞧老夫人的眉宇,见其神色淡淡,一副出家人的超然,倒也不像不讲理之人……寒酥心中疑惑更甚。 大爷想劝,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虽然现在是大房的人掌管整个赫延王府,可是大房的人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不该做主不该说话的时候绝对不多嘴。 穗娘领命,穿过整个万昌堂往外走。可她刚出去没多久又笑着脸回来了。屋子里那么多人,穗娘只笑着向自己主子禀话:“二爷回来了!没留在宫里,这都快到府门前了!” 老夫人轻皱的眉,舒展开。 沈约呈和大郎、二郎起身出去迎。寒酥望一眼沈约呈的身影,不由想到赫延王会同意这门亲事吗? 别说她现在是孤女,就算父亲还在,她的家世放在京中也不够看。罢了,不想这些了。若是不顺遂那就是没缘分,不强求。 不多时下人禀告人马上到了。 寒酥看见大娘子帮着三娘子抻了抻袖口、四郎偷偷看藏在袖子里的小抄、苏文瑶理了理发间精致的珍珠钗、小胖子五郎也挺直了腰杆…… 寒酥觉得有趣,唇角微牵。 原先寒酥也很想见一见一直敬仰的赫延王,可是这折腾下来,她已经没多少兴致。如今只想早些结束这边的家宴,回去陪妹妹说话。 她如旁人一同起身,垂眸静候。 封岌迈进来的那一刻,屋内明显寂静了一息,下一瞬立刻热闹起来。 “二弟终于回家了!正好这次多住些时日!”大爷说道。 大夫人附和:“对呀,这都几年没在家里过年,今年终于一大家子团圆了!” 三爷笑呵呵开口:“今年北边打了好几场胜仗,军队陆续回朝,偏二哥心系百姓回京路上亲自去剿匪,要不头两个月就该到家了!” “二哥,这次一定在家里多住几个月才行!”四爷也忙不迭说道。 大夫人笑着说:“别只顾着说话,快入座开膳!” 大夫人这样说了,可站了一屋子的人谁也没坐下。 封岌穿过堂厅,一直走到上首,看向两位老人家:“祖母,母亲,嘉屹回来了。” 寒酥心里忽然咯噔一声。这个声音怎么有些熟悉…… 老夫人在看见封岌时,冷清的面孔这才浮现笑容,不那么像出家人了。 “好,好!又长个儿了!”太夫人一句话,屋内多了些笑声。 封岌坐下,目光一扫环顾屋内,道:“都坐吧。” 再听他开口,寒酥不停怦怦跳的心口忽然窒了一息。她低着头,整个人都是懵的。其他人都陆续坐下了,唯她还立在那儿。 大娘子惊讶地看向她。前几日学规矩,嬷嬷把表妹夸出花来,她总不能关键时刻掉链子吧? 三夫人轻咳了一声,寒酥这才回过神,立刻坐下。 她没敢抬头去看,连确认都没敢。 封岌的目光自然落了过来,在寒酥鬓间的一缕碎发上停留了一息,又移开了目光。他环视屋内的晚辈,道:“许久未归家,都长大了。” 大夫人立刻将话接过来,让家中晚辈一一拜见。也是担心封岌记不清谁是谁,再介绍一遍。 先是府上的郎君们依次起身规矩地问好。 瞧着五郎、六郎都没出差错。大娘子悄悄松了口气,看来这几日的银子没白花!然后她带着二娘子和三娘子起身问安。 封锦茵站在寒酥身边,背着前一日写好的吉祥话,可寒酥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然后四夫人牵了苏文瑶的手,道:“二哥,这是我家最小的妹子,近日来我这里小住陪我说说话。” 苏文瑶幽幽望一眼上首,福了福身,柔声慢语:“久闻将军大名,今日总算见着了,可真是高兴!” 苏文瑶一双眼睛噙了千言万语,可惜封岌并没有看过来。他只是随意地点了下头,然后侧过脸,听身后侍卫俯首禀话。 待苏文瑶失落地坐下,三夫人道:“二哥,我胞姐夫妻两个都不在了,他们的两个女儿眼下也住在我身边,我照看着。” 三夫人转过脸,微笑望向寒酥。 不成想,她介绍完之后,寒酥一点反应也没有。 三夫人轻轻将手覆在寒酥的手背上提醒,却惊讶发现寒酥的手冰得惊人,再看她的脸色,见她脸色惨白。 三夫人很想促成寒酥和沈约呈的婚事,所以也想寒酥给封岌留下一个很好的第一印象,她轻轻拍了一下寒酥的手背,再次提醒。 寒酥如梦初醒般眼睫剧烈地颤了一下。她站起身,却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银箸,清脆哗啦声响,让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了来,诧异不已。寒酥入府一个月一言一行端庄得体,府里的小娘子们谁也比不过,谁也没有想到她会失仪至此。 沈约呈望过来的目光噙着诧异和关切。 三夫人压低声音劝慰:“别怕啊。按礼数,你合该称他表叔呢。” 三夫人将声音压得很低,离得近的人也没听见,可是坐在上首的封岌却听得见,他唇畔攀起几不可见的一丝笑意。 寒酥缓慢地舒出一口气,这才徐徐抬起头,望向上首的赫延王。 他穿着墨绿的缎袍,倚靠着太师椅,即使是自在的坐姿,也气场惊人,仿佛身后列着千军万马,和屋内众人有着格格不入俯瞰之感。 两个人的目光交融,寒酥的呼吸仿若停滞了一息。可封岌并没有其他表情。他望过来的目光,一如既往,是寒酥始终看不懂的莫测。 寒酥稳了稳心神,尽量端庄得体地福身。姨母口中的“表叔”,她开不了口。她藏起声线里颤音,规矩唤一声:“将军。” ——正如曾经在军中,一次又一次这样唤他。或无助或哀求或欣喜或软绵…… “你叫什么?”封岌忽然问。 寒酥刚要坐下的动作生生被打断。她垂着眼睛,轻抿了唇。 他曾问过她,同样的字句,同样的语气。 彼时,她裹着他的外袍,刚被他喂过药,虚弱哑声:“将军,我叫苏涵。” “寒酥。”寒酥听见自己的声音很遥远。 封岌终于移开了目光。 压在寒酥身上的那块巨石一下子挪开,她能喘息了。她坐下来,脑子里仍旧是空的。 周围人笑声不断,不停与封岌说话。他言语不多,每次开口屋内都恰当地寂静,只有他稳沉声线。 他的声音敲着寒酥的耳膜,她却好似失聪。 “等小年的时候,家里要好好热闹一番。”大娘子说出早有的打算,“我们几个晚辈弄些歌舞!” 因多年战事,歌舞最初因为助士气慢慢流行开。 大夫人说道:“好啊。带上文瑶和寒酥。” 大娘子含笑接话:“文瑶一定要带上,可寒家表妹不行,她不会跳舞。” 封岌的目光第三次落过来。他望着颔首垂眸的寒酥,漫不经心地开口:“表姑娘不会跳舞?” 寒酥袖中蜷着的纤指轻颤。 她会跳舞。 她给他跳过舞。 她裸身给他跳过舞。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也有小红包,和前两章一样下一章更的时候发~ · 第四章 连绵秋雨阻挠了军队回京,一连几日都驻在原地。而寒酥便一连几日都待在封岌帐中。 困在帐中避雨的时日变得极其漫长。暮霭时分,不知从哪个帐中传出笛声。悠长的调子诉着千回百转的乡愁。 行军打仗一走就没个归期,思乡是军中永恒的情绪。 寒酥抱膝坐在账内,望着铜盆内烧着的火苗,听着唰唰雨帘下的乡愁笛音,亦是忍不住想起家乡。可是父母皆不在了,她再也不会回去。父亲去后的种种磨难,寒酥都抗了下来,可在这个秋雨绵绵的傍晚,她听着乡愁的笛音,竟一时难以自控,湿了眼眸。 “你会跳舞吗?”封岌忽然开口。 寒酥立刻从思绪里抽回,有些局促地站起身:“会。我会!” 寒酥说不上会跳舞。她性子偏静,不太喜欢歌舞。这几日将军极少主动开口与她说话。他问她会不会跳舞,她只能会跳! 她回忆着以前看过的舞,伴着外面的婉转笛曲翩翩起舞。轻旋时,莹白的小腿从衣摆下若隐若现。 自那日相遇,秋雨断断续续不曾歇,她原本被淋湿的衣裳没洗过,一直穿着他的一件外袍裹身。可是封岌的外袍于她而言,实在是太宽大。 腰间的系带系着,她纤薄的双肩却从松垮的衣领里滑出。紧接着,脱壳一般,整个外袍从她身上滑落下去。 寒酥旋身的脚步踉跄了一下,白着脸慌张蹲下去拾。 “继续。” 寒酥的指尖已经碰到了外袍,却在封岌的这两个字下生生停下动作。片刻之后,她松了手,重新直起身,将那支舞跳完。 笛声歇,雨也慢了。寒酥朝封岌走过去,乖顺地在他面前跪坐,仰起一张说不清是惨白还是洇红的面颊:“将军,等雨停了,您也别赶我们走好吗?我会,我什么都会!” “酥酥?” 姨母的轻唤声,将寒酥从回忆里拉回来。 寒酥转眸,望见姨母一脸担忧地望着她。 屋内很多双眼睛都诧异地瞧着她——她还没有回答封岌的问话。 三夫人看着寒酥脸色很差,赶忙替她回答:“二哥,我这外甥女性子静,确实不擅长歌舞,平时更喜欢读书写字。” 封岌颔首,道:“喜欢读书写字很好。” 三夫人笑着点头附和。 封岌平常的一句话,却让寒酥闭了下眼。 “你识字吗?” “将军,我不识字……” 彼时担心被当成细作,又或者为了拼命隐瞒身份,寒酥撒了谎…… 很快旁人与封岌说话,封岌的目光便再没望过来。 耳边嘈杂热闹,时不时响起一阵喜悦的笑声。寒酥僵坐在那里,连拿起桌上的筷子的力气也无。 三夫人在桌下握住她的手,低声问:“手怎么这么凉?莫不是着凉了?” 寒酥勉强扯了扯唇角,道:“是有些不舒服。” 三夫人顺势将手心覆在寒酥的额头,皱眉道:“是有点热,你先回去吧。” 若是往常,寒酥必然不会先离席。可是她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每一刻钟都是煎熬。她望一眼席间,没人注意到她这边,便悄悄起身,从后面离去。 偏三娘子问出来:“表姐现在就走了?” 三夫人抢先道:“你表姐有些发烧。来前就不舒服,我还劝她在屋子里休息,她还是强撑着过来。” 三夫人给寒酥今晚的失态找了个很好的借口。 寒酥理应周到得体地一一福身打过招呼再离去。可是这次算了吧……她觉得好累好累。 她不愿回头、不敢回头。 她挺直脊背往外走,身姿仍旧硬着骄傲。 封岌并未望过去,他饮了口清茗,小巧的茶盏在他指间轻转了半圈,又被他放下。 沈约呈眉头紧皱,目光一直跟随着寒酥。她怎么了?突然生病了?她向来要强,会不会因为今晚的失态而难受?沈约呈强忍着上去关切的冲动。 过了一会儿,太夫人精神不济开始犯困,被嬷嬷搀扶着回去。封岌也顺势起身,要送母亲回去安歇。他知母亲脾性,当不喜这样的热闹。 到了母亲房中,封岌环视屋内,青灯古佛的布置和整个赫延王府的气派格格不入。他走到母亲日日诵经的蒲团前,拿起一旁桌上的两块木牌。上面分别刻着“旭”和“溪”二字。这是他父亲和妹妹的名。父母恩爱妹妹笑闹的过往云烟般在眼前浮过。 老夫人坐在一旁,目光慈爱地望着自己高大的儿子,道:“别瞧我这里简陋,府里人对我都不错。不必挂心。” 封岌当然清楚府里人对母亲是什么态度,他不可能准许自己的母亲受一丝怠慢和委屈。他放下木牌,在清瘦的母亲身边坐下,道:“您也别总待在屋子里,天气好的时候多出去走走。” 老夫人只是随意点点头,目光凝在封岌的眉宇间,忐忑地问:“你这次回来真的会住到年后?” 封岌点头,道:“多陪陪母亲。” 老夫人一下子笑出来。她永远成不了出家人,她在红尘还有最深的惦念。 封岌视线从母亲的笑脸上移开,望向博山炉里飘出的袅袅檀香,心中生出过去十几年鲜少有过的唏嘘。逝者不再,万不可再忽略身边人。 · 寒酥回去之后,直接往寝屋去。蒲英和兜兰瞧她脸色有些不好,用询问的眼神望向跟着寒酥出去的翠微。 待寒酥进了寝屋,翠微轻摇头,然后让蒲英陪她一起去煎一副风寒药。 寒酥推门进了屋,连灯也不点,在一片漆黑里走向床榻。她在床边动作迟缓地坐下。仿佛从万昌堂走到这里已经耗尽了她所有力气,再也动弹不得,只这样一动不动僵坐着。 许久之后,翠微端着风寒药进来,瞧着屋内漆黑一片。她将风寒药放下后,赶忙转身去点灯。 “想来是前两天晚上突然下雨着了凉,娘子把药喝了,今晚早些躺下,好好睡一觉明日就能好了。” 寒酥轻点头,无他言。 翠微又看了眼寒酥神色,没多留,悄声退出去。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寒酥转眸,才去端起床头小几上的那碗风寒药。碗边几乎要碰到唇上,浓烈的苦味儿扑过来。 寒酥微怔。 遇见封岌的第一日,她踩着过往所有礼义廉耻献身讨好,只求留她和妹妹跟在军中。她的献好并没有奏效。第二天天亮,她之所以没有离开军中,是因为她高烧不退。 她是那么害怕,怕就这样病死,后来回忆时都带着恐惧。如果她就那么死了,那笙笙怎么办?她于昏迷中不停地哭与挣扎,她头一次那么想要活着。 她喘息着醒来,看见身边的将军。 “醒了?可能自己喝药?”他漠然问。 她努力抬手去接,汤药从碗中洒出,滴在她身上的外袍。她这才发现裹身的厚毯被拿走了,她身上裹了一件封岌的外袍。后来一连多日,她都只穿着他那件青灰的宽大外袍…… 那碗汤药,最后是封岌喂她喝下。 寒酥纤指轻颤,将手中发烫的风寒药放回去。她眉心春水皱般一点一点蹙起,眸中渐渐蓄了泪,泪水盈眶不能盛,沉甸甸地坠下来。然后眼泪接二连三一颗颗地坠落。 她一直不愿意回忆来京路上的事情。反复梦魇折磨着她不说,今日又落得这般境况。她从不后悔当初的选择,不为自己委屈,连落泪也不肯。可那些拼命被她压在心底的委屈,今日因再遇他,而一股脑全涌了出来,再也压不住。 父亲少时高中被称为才子,为官之路刚正不阿两袖清风,带她读书让她明理……她也是被父母万千疼宠仔细教导自尊自重长大的女郎。 寒酥紧抿着唇不够,再用手心压了唇齿,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被别人听见不好。 门口的响动让寒酥皱眉,她不愿意被人看见这样狼狈的模样。她抬眼,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是妹妹小小的身影。 寒酥弯唇,眼泪还在坠落,却尽量用带笑的声音开口:“笙笙怎么过来了?” “姐姐没来找我。说好了的。”寒笙一边说一边缓慢往屋子走。 “是姐姐忘了。”寒酥语气温柔声音带笑,同时却又一颗泪坠下来。 待寒笙走到床边,寒酥朝她伸手,让她挨着自己坐。 “姐姐,前面是不是很多人很热闹?”寒笙转过脸来,大致望着姐姐的方向。 “是很热闹,东西都换了新的呢。等下回……”寒酥喉间微哽差点藏不住哽咽,她缓了一口气,继续用含笑的声音说:“等笙笙眼睛好了,咱们一起去。” 她望着妹妹空洞无神的双眸,又一颗泪珠坠落。 寒笙微微侧过脸,然后挪了挪身。寒酥见她想脱鞋,赶忙帮她。寒笙脱了鞋子,在床边跪坐直起身。 “怎么了?”寒酥不明所以。 寒笙没说话,伸出一双小短胳膊抱住姐姐,小小的手从姐姐胳膊下穿过去,轻轻拍着姐姐的背,软声:“姐姐不哭。” 寒酥的眼泪顷刻间决堤,用力闭上眼睛亦止不住泪。她用力抱着妹妹,眼泪将寒笙的肩背打湿了一大片。 就哭这一次吧。再难的绝境都已经走过,何必困在过去的难堪里。日子总要往前走。没有时间用来伤春悲秋。她要好好赚钱,带妹妹搬出赫延王府,然后治好妹妹的眼睛。 寒酥深吸一口气,端起床头小几上的那碗风寒药一饮而尽。 翌日,寒酥早早起来,如往常那样,面带微笑举止端庄地去给姨母请安。 “昨天突然不舒服,让姨母担心了。”她温声道。 “现在可好些了?”三夫人一边关切问,一边打量着寒酥的神情。 寒酥微笑着颔首:“睡前吃过药,已经好了。” 三夫人点点头:“气色是好多了,昨天在前面时,你脸色白成那个样子,着实有些吓人……” 闲聊几句,寒酥便说到今日要出府买书,还想买些做糕点的原料。她偷偷抄录古籍赚钱这事儿,府里没有人知道,连三夫人也不知晓。她每次去书斋,都是假借自己想买书。 “糕点?我要吃!”六郎从外面跑进来。 寒酥莞尔。 若说烹饪大菜,寒酥并不擅长。可她跟母亲学做的小点心却是一绝。刚来赫延王府没多久,她曾经做过一次给各房送去,无不说好。可她又不是厨子,不是别人夸好,她就要上杆子去做,那样她的手艺就不珍贵了。 从姨母这离去,寒酥带着翠微出府。 她有心躲避,并不经过前院,特意从南门出府。却仍是在经过花园的时候,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封岌低沉的声线入耳,寒酥心头立刻簌簌轻抖了一下。 还没看见人,只是隐约听见封岌的声音,寒酥便匆匆加快了脚步。 “等等我呀!”翠微抱著书箱险些跟不上。 高处的瞰云亭里,封岌寻声望去,看见寒酥一闪而过的素白身影。他皱了下眉,眉宇之间略陷思索。 片刻后,他问:“子林那边如何了?” “都安顿好了。”长舟叹了口气,“听说人瘦了一大圈,整日没什么精神。可能还得再修养一阵。” 封岌沉默地了望着远处的松树林。 子林是他得力手下,爱笑的泼猴,平日里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等战事结束,衣锦还乡带着我娘过好日子!” 战事没结束,他先收到其母病故的消息。 十五年来,灭北齐是封岌唯一的事。他不是在疆场,就是在筹备另一场战役的路上。忆起日渐老去的母亲,如今回望,他也开始思量是不是太过急切,错失许多。 今年过年,他破例停下脚步,让部下各自归乡团聚。 他也回家了。 寒酥到了青古书斋,让翠微将沉甸甸的一书箱书册交给店家。店家随意翻了一页也不细看,笑着说:“娘子抄录的书册不用再验。” “不敢辜负李叔信任。”寒酥微笑道。 最初她也想过隐瞒身来做这活计,可最后还是选择了以诚相待,亲自过来。 从青古书斋出来时,书箱里又装满了要抄录的书册。寒酥算了算,觉得这样赚钱实在太慢了。她还得再想些别的路子才成。 寒酥带着翠微又买了些不常用的做糕点味料。回去的路上,寒酥琢磨着这次做些什么花样的小点心。她不经意间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寒酥愣住。 “怎么了?”翠微觉得寒酥今日真奇怪。 寒酥没回答,她快步往前走了两步,更近些去瞧那个经过的人,最终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 这不正是当初跟踪她的人? 寒酥的脸色慢慢变了,又浮现些疑惑。 当初她带着妹妹从军中逃走,急急往京中赶,却隐约觉得有人在后面跟踪。彼时她心惊胆战,怕汪文康的人手一直跟着,见她离开军中,又要趁机抓她。好在她带着妹妹平安到达京城时,那个一直跟踪她的人也不见了。松了口气之余,寒酥最后她也没摸准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在跟踪她。 没想到今日又见到那个人。而且再次见到这个人,却见他与她同路。 寒酥眼睁睁看着那人从大门进了赫延王府。 “孙伯,那个人是谁?”寒酥询问府中管事。 “表姑娘。”孙伯道,“那是二爷的侍卫。一直跟着二爷在军中,所以您没见过。” 寒酥脑子里嗡的一声。 她从封岌军中逃走后,他派了侍卫跟着她一直到她抵达京城? 是盯着她,还是护送她?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将军依旧稳如老狗~ 本章66红包随机掉落,么么艹 第五章 天还没亮时,沈约呈便起了,匆匆赶往封岌住的衔山阁。他对义父十分敬重和感激,怎奈义父这些年都忙于征战,不在眼前。如今义父回来了,他自然要赶过去侍奉。 刚一进院子,沈约呈便看见家里前一阵刚给父亲换的崭新架子床被抬了出来,放在院中。 “怎么抬出来了?要换成什么样子的?”他诧异问。 “将军这么多年在外面行军打仗,很少睡床,觉得高,睡得不习惯。也不用换床,只留着底架即可。”长舟解释。 沈约呈点点头,一边往里走,一边问:“父亲可起身了?” 长舟道:“将军一个多时辰前就起了,练了一会儿武,眼下正在书房里。” 沈约呈讶然,转头望向东边。晨曦的微光刚刚冒头,旭日还躲在山峦后未升起。他已经比平日早起了,可父亲居然已经起身一个多时辰了? 沈约呈心里生出惭愧。 待到了书房,看见义父翻阅书册的身影,沈约呈心里更觉羞愧。父亲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刚经历了家中变故,带着寥寥无几的野兵拼死抵抗北齐敌军。而他…… “为何在外面傻站着?”封岌开口。 沈约呈回过神,赶忙走进书房,恭敬道:“父亲,您这次出征带着我吧!” 封岌又翻了一页书,眼睛也未抬,问:“怎么突然想从军?” 沈约呈抿了抿唇,低声道:“父亲辛苦,我也想像父亲一样为大荆做些事。” 他明明打算今日与父亲说自己有了心上人,可见父亲归家也不得休,便开不了口。 封岌这才抬眼,上下打量了一下沉约呈。 封岌认下这个义子,一是因为他的亲生父亲死得惨烈令人动容,二也是振军心之用。这些年封岌几乎不在家,而自己母亲又是不问世事的性子,沈约呈留在府中被大夫人照料长大。 虽然这些年不在家,可封岌对府中事一清二楚,知这义子品行端正读书也不错,也算欣慰。 他道:“你亲生父亲少时聪慧,若不是早亡,必要登殿高中。” 听义父提到亲生父亲,沈约呈不由正色起来。 封岌却突然思及沉重过往,沉默了片刻。他继续道:“你父亲体弱文秀又手无寸铁,却依旧不畏北齐敌军手中长刀,血竭而亡。” “不管是我还是你父亲,又或无数埋骨战场的先辈,之所以不畏生死,所谓的不过是身后的家人和后辈享平安纵喜乐。你喜欢读书,自该与圣贤书为伴。” 沈约呈急说:“可我想……” “守卫家国并非只有上战场一种选择。文臣武将向来相辅相成,如今重武轻文已现弊端,国中正是缺文臣之时。” 封岌微顿,睥着面前青涩的少年,道:“一腔奋勇,不敌正确的选择。” 沈约呈诚恳道:“谨遵父亲教诲。” 封岌已经收回了视线,继续翻阅兵书。 沈约呈想了想,走过去帮忙仔细研墨,又将书案上的几本书工整摆放好。 封岌在书房看书看了一个半时辰,便起身去看望母亲。沈约呈亦跟去。 他能过去陪伴,老夫人自然高兴。平日里这个时候她都会诵经,今日将经书撂到一旁,面带微笑地跟儿子说话。她有心想和儿子多说说话,只可惜自己整日待在屋子里竟是没什么趣事可讲。她愿意多听听儿子在外面的经历,不过封岌报喜不报忧,总是三言两语带过一次次凶险。 穗娘从外面进来,在她身后跟着的侍女将几碟小点心放在桌上。 “距离午膳还有些时候,用些点心。”穗娘笑盈盈道。穗娘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跟了老夫人一辈子。封家最初都是平头百姓,可老夫人却是大家闺秀出身。 老夫人看了一眼,道:“我不喜欢这些甜腻的东西,嘉屹你用一些。” 穗娘赶忙说:“不是厨房送过来的。瞧我,二爷回家高兴得竟忘了说。这是三房那位表姑娘送过来的。老夫人您忘了上个月您尝过,还夸过味道不错。” 老夫人想起来了,点点头:“是个有心的,知道给各房做不同的口味。” 老夫人吃素、不喜甜,寒酥送过来的点心不仅不沾荤腥,也减了用糖。 老夫人拿起一块来尝,只咬了一小口,就点头再赞:“是个手巧的。” 封岌看向桌上的点心。三碟,一碟莲花酥、一碟佛子笑,还有碟不知名的碧绿糕点。 封岌微眯了眼。 寒酥曾坐在他怀里,仰着一张带笑的面颊,对他说:“将军,等以后我日日给您做点心。” ——那是她逃跑的前一天晚上。 封岌拿了一块佛子笑来尝,不甜,却有沁香慢漾。就像她不笑时的样子,清清冷冷如枝头雪。 他再尝一块莲花酥。莲绽的形状,隐约有她笑时的潋滟柔美。 那种不知名的碧绿糕点是软的,入口即化。大概是错觉,封岌尝出了一点她身上的软滑。 半晌,他说:“不错。” 沈约呈在老夫人这边看见了寒酥送去的糕点,他以为自己也会收到。他兴高采烈地回去,小厮却对他摇头。 “表姑娘没派人送过东西。” “怎么会呢?”沈约呈不敢相信。他以为他会收到的…… 最初,寒酥做点心确实是为了给沈约呈那份生肖砚回礼。只是一日之间…… 若不是她前一日已经吩咐人备了一部分食料,寒酥也不会做这次点心。既然已经提前准备了,她今日还是按照计划做了点心,免得令人诧异。却并非府中各处都送,只给长辈和几个孩童送去。 最用心做的莲子糖心糕,留给了笙笙。 她看着笙笙一口一口地吃着,细碎的甜屑沾了满嘴。她眉眼温柔,拿帕子动作轻柔给妹妹擦嘴角。 “好吃吗?”寒酥问。 “嗯!”寒笙使劲儿点头。她又摸索着去拉姐姐的手,问:“是什么颜色的呀?” 味道可以尝、形状可以摸,颜色却不得知。 寒酥脸上的笑容微凝,她说:“鹅黄色。小时候给你做过的,很鲜艳的黄色呀。” 在寒笙还未盲时,寒酥给她做过。那时她小手捧着一个莲子糖心糕,奶声奶气地说:“黄的!甜的!软的!” 寒笙慢吞吞地眨了下眼睛,空洞的眼中浮着迷茫。 “我不记得了,姐姐……”她小声说。 寒笙三岁盲了眼睛,那些曾经看过的颜色已经在逐渐被她忘却。 寒酥轻启了唇,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好半晌,她才用温柔的语气劝慰:“治眼疾很厉害的胡大夫年底一定会回京,到时候带笙笙治好眼睛,笙笙就能自己看见啦。” 寒笙笑出一对小虎牙。她伏进寒酥怀里,小手抱着姐姐,努力回忆姐姐的模样。她什么东西都可以忘记样子,可不能忘记姐姐的模样呀。 翠微从外面进来,瞧着抱在一起的姐妹两个,在心里感慨姐妹两个感情真好。 “娘子,三夫人身边的人过来了,喊您过去一趟。”翠微传话。 寒酥领着寒笙去书案旁,让她乖乖练习写字,便往姨母那边去。令她意外的是,姨丈也在房中。 三爷先开口:“珞儿刚刚还说你今日做的糕点好吃,嚷着还要。” 寒酥有些惊讶。珞儿想吃糕点,怎么也不该是姨丈开口跟她提起,她压下疑惑,缓声说:“珞儿喜欢就好,下次再给他做些别的样式。” 三爷十分随意地点了下头,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用心做些糕点孝敬长辈。不过不该漏了一位长辈。” 寒酥疑惑不解。府中长辈,她分明都送去了一份。 三爷看向三夫人,三夫人没好气地回瞪了他一眼。两个人细小的动作落入寒酥眼中,她心中更觉奇怪。她细细思量,心里突兀地有了个答案。 寒酥轻蹙了下眉,垂眸道:“这次准备的不多,只送了府上的女眷。” 三夫人瞧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受不了三爷还在一旁拼命朝她使眼色。她只好开口:“今天上午赫延王去看望老夫人时,尝了你做的点心。他回去之后又让侍卫去老夫人那里把剩下的也要了去。” 三爷立刻接话:“军中清苦,难得他爱吃,你受累,有空再做些送去。” 三夫人脸色难看,刚欲开口,寒酥抢先道:“好,我明日做些送过去。刚好也再做些别的样式给珞儿。” 姨母与姨丈并非结发夫妻,姨母有她的难处,自己寄人篱下,寒酥不愿姨母和姨丈因她生出不快。 他在老夫人那里吃了几块点心旁人怎么会知晓?过后又派人去拿不过是做给别人看。他想别人知道。 他等着别人开口,让她给他做点心。 寒酥心里明白。 她也同样明白该来的总会来。 回去之后,寒酥吩咐翠微先准备部分食料。东西都准备好了,明儿个一早起来做也省些时间。毕竟她知道封岌一向起得很早。 寒酥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将昨日去书斋拿回的钱放进那个墨绿色的荷包里。 她数了数,还差一点才能补上。她最近抄书多辛苦些,早日赚够,就可以还给他了。 然后寒酥捏了捏荷包,从里面取出一块玉佩。 当初寒酥带着妹妹从封岌的军中逃走后才发现,她偷的荷包里还有这样一块玉佩。 简单的一块青玉,没什么雕纹,玉质也不太好,并不像封岌这样的身份该用之物。这样廉价的玉佩被他贴身放进荷包,应该是有很重要的意义吧?要现在还给他吗? 寒酥轻轻摩挲着玉佩。 罢了,反正这两天就能把荷包里的钱补上,到时候一起还他就是。 翌日一大清早,封岌坐在书房一边翻阅着兵书,一边听长舟的禀告。 “蒲英和兜兰本是府里的下人,被三夫人指过去做事。翠微是跟着表姑娘进府的,说是忠心耿耿千里迢迢护主来京。”长舟看了眼封岌的脸色,补充:“表姑娘说的。” 封岌面无表情地翻了一页书。 倒也考虑周全,知道提前买个丫鬟,遮掩路上艰辛。否则孤身而来,会惹人怀疑。 她撒谎向来很有一套。 有一日寒酥怔怔不说话,眼圈一直泛着红。原来那日是她贴身婢女的生辰,而她的婢女为了保护她们姐妹死在了路上。 铜盆里的火苗迎着她泫然欲涕的娇靥。 那是封岌第一次主动将人拉到怀里。 ——怪可怜的。 封岌抬眼,看着出现在院门口的寒酥。 如今想来,倒也不确定她彼时说的话,是真还是假。 他收回目光,视线落回兵书,闲然等着她来。 寒酥立在衔山阁外好一会儿,才提起勇气迈步进去。迎面看见长舟,她尽量用寻常的语气说:“给将军做了些糕点,还请通禀一声。” 长舟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道:“不必通禀,表姑娘请。” 寒酥眼睫轻颤,提着食盒的纤指也跟着发紧。 她抬步往前走,让每一步都走得稳些。她听着自己凌乱的心跳在心里劝解自己—— 他是爱国爱民的赫延王心系天下宽仁大度,是尊者是君子。左右是她做错了,该去承认与承担。 书房的门开着,寒酥迈进门槛,脚步终是忍不住停了一下,才硬着脊梁继续往前走。 她一直走到书案前,将食盒轻轻放在案角,然后把里面的几碟糕点取出来。 “给将军做了紫酥饼、红豆酿、雪绒糕和年糕。”寒酥声音低而慢,尽量得体平静。 “表姑娘费心。”封岌未曾抬眼,语气也随意。 寒酥望着他,轻咬唇。他称她表姑娘,是在等着她去做先说破的那个人。 寒酥狠了狠心,低语:“路上多谢将军照拂。” 一道细微轻响,是封岌手中的兵书放在了桌上。他终于抬眼,打量着寒酥伈伈睍睍的模样。 寒酥却垂眸,不知该如何面对。 片刻后,封岌收回了目光,从桌上的几碟糕点里,先拿了块雪绒糕来尝。仔细品尝,吃得悠闲。 寒酥一直垂首立在一旁,心中忐忑不安。她心下浮着茫然,并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她确实欺骗愚弄了他,对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他来说,岂能容忍? 封岌将四种糕点各吃了一块后,便起身朝门口的洗手架走去,准备净手。他唤长舟来添水,然而长舟不知道去了哪里并不在院中。 寒酥略迟疑了一下,走过去提起铜壶为他添水——赔罪总要有赔罪的样子。 在水声哗啦里,寒酥眼角的余光瞟见院子里有人,她来不及分辨是不是长舟,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被人撞见了不好。这样一分心,她的手一抖,微斜的铜壶立刻倾偏,大量热水倒出来,又从盆底溅出,溅在她的身上。 她赶忙将铜壶放下,垂眼去看,见自己胸前湿了一大片。 封岌也瞥见了。他随手扯过架子上的棉帕,刚伸手过去,寒酥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封岌探手的动作停顿,抬眼看向她。 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曾经她拉着他的手往她怀里送,今日已经不让碰了。 他放下手中的棉帕,朝寒酥一步步走过去。 寒酥脸色发白,望着他一步步向后退,直到后脊紧贴着门边墙壁。门外的脚步声让寒酥转眸,看见刚刚的人确实是长舟。 长舟意识到书房内情景,快步走来将房门关上。 “吱呀”关门声,让书房成了无路可逃的牢笼。 寒酥回过头,封岌已居高临下立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笼罩,迫使她仰望。 作者有话说: 寒:呜呜呜呜呜 封:……我好像什么也没做吧? · 66红包随机掉落~ 第六章 封岌视线下移,落在寒酥湿了一大片的前襟。 “烫吗?”他问。 “不,是温水……”寒酥声音轻轻的。 封岌不再言,却未移开目光。 寒酥小心翼翼垂眸望向自己的前襟。冬日寒冷,穿得多,溅过来的水虽不少,却并没有湿透,倒也不显露什么。寒酥悄悄抬起眼睛瞧着封岌,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这样看着她…… 他不动,寒酥也不敢动,就这样被逼在这里僵持着,身后是发凉的墙壁,身前是连喘息也要轻缓的威压。良久,寒酥轻轻咬了下唇,鼓起些勇气来,诚恳道:“将军,我……我别无他法……” 经历时,寒酥已将自尊踩在了脚底。原以为一切都过去了,没想到今日承担,却要将自尊踩得更碎。 她偏过脸,躲避封岌所带给她的强大的窒感,卑微又尽量维持着最后的脸面:“还请将军宽宥。” 她垂在身侧的手紧蜷,指尖压红了手心。 封岌看向她转到一旁的侧脸,她脸颊苍白,睫跟已经洇了一点湿。 封岌向后退了一步,寒酥的压迫感立刻减轻了许多。她转过脸来,望着封岌走到一旁的洗手架前净手。 在泠泠水声里,寒酥忍不住去想他宽宥她了吗?她心里含着侥幸与期翼。 “那块玉佩呢?”封岌拿起棉帕擦手。 寒酥脸颊忽地红透,理应是她主动将东西归还,而不是由他先开口要。她一边在心里责怪自己攒钱太慢,一边急说:“后日拿来还给将军!” 寒酥没说因为钱还没攒够所以不能立刻送过来,一方面她实在难以启齿,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她担心他只要那块玉佩并不要她还钱。 她得还钱。 封岌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他知道那块玉佩仍在她手中,毕竟他派人护送她时曾特别吩咐侍卫若见她典当了东西一律赎回。 可荷包里钱太多,她没用光,轮不到典当。 寒酥不说理由,封岌也不问。他将净过手的棉帕放回去,转身回到桌案后,继续翻阅着兵书。 寒酥仍旧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在封岌的翻书声中,寒酥终于开口:“将军,那我告退了……” 封岌未抬头,问:“你就这样出去?” 寒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说她身上的衣裳湿了。她垂眸望着自己打湿的衣襟,知道这样出去被府里的下人瞧见了很不好。 她抬眸望了封岌一眼,再看向一旁的火盆。略迟疑,她走到一旁去搬了一张椅子,椅子被她提抱在怀里,不让椅子腿磕地发出声响免得打扰了将军读书。她将椅子放在火盆旁,然后坐下来抻了抻衣襟,盼着衣裳快点干。再一抬头,发现封岌正看着她。寒酥目光下意识地避开,她刚欲说话,封岌却先开口。 他说:“你父亲是个很有风骨的人。” 寒酥愣了一下,不明白封岌为何突然这样说。他知道她的父亲?下一刻,寒酥略深思他这话含义,脸颊立刻窘得烧红。 父亲是个很有风骨的人,可她不是。 她不知廉耻出卖肉身,撒谎、偷盗,她是与风骨毫不相干的卑劣小人。 寒酥眼睫连续孱颤,立刻垂下眼去,免得被他瞧见眼里的受伤。 封岌瞧她如此,叹自己竟这般凶神恶煞将人骇成这样。 “求生不是错,变通更不是错。风骨在心不在迹。”他说,“你亦是。” 寒酥惊愕地抬眸,一双清亮的眸子里盈着刚刚险些压不下去的泪湿。 封岌在看书,故意不去看她眼里那一丁点意外的喜悦。 可是他猜得到。 半晌,寒酥轻声:“多谢将军。” 她垂下眼睑,纤指抻着衣襟,让火盆里的暖热一遍遍温柔拂来。她望着火苗,悄悄松了口气。 寒酥从封岌那回去,远远看见姨母在小院门前徘徊等着她。寒酥加快了步子。 “天寒,姨母怎么站在这里。” 三夫人仔细打量着寒酥的神情,见她脸色不错,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她拉住寒酥的手,问:“怎么去了那么久?” 寒酥微抿唇。将军说变通不是错,她又做了撒谎的小人:“将军有事,我等了一会儿才见着人。” 三夫人点点头,拉着寒酥的手,和她一起往回走。她碎碎说着:“那个人啊,十几年都在战场上。这人身上都快没有人气儿了,大多数人第一次见了他都怕。姨母刚嫁过来后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也挺胆战心惊的。” 寒酥心里明白这是因为冬至那天她的失仪,姨母在宽慰她。 “姨母,我都知道。” 三夫人拍拍她的手,两个人暂时不再交谈,先进屋去。翠微挑起帘子,两个人一眼看见寒笙正坐在书桌后练习写字。 “姐姐。”寒笙笑着转过脸来。她敏锐地听出还有别人的脚步声,却不确定是谁,她好奇地侧了侧耳。 “笙笙,是姨母。”寒酥解释。 “姨母。”寒笙整个身子也转过来,朝着门口的方向摆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三夫人应了一声,看看孩子纯稚的笑脸,再看看小姑娘小小的手指头沾满了细沙,三夫人心里一阵心疼。她走过去看寒笙练习写的字,夸了几句。 然后她又问了胡大夫的事情。 “秋初就回了老家,听说年底会回来。”寒酥道。 三夫人道:“胡大夫原先是宫里的太医,医术很不错。如今解职,也有不少人登门求医。笙笙的眼睛一定会好的。” 寒酥望着妹妹,眉眼带笑:“是的,笙笙眼睛会好的。” 寒笙仰起小脸蛋,朝着姐姐说话的方向弯着眼睛笑。 三夫人看着姐妹俩个,其实心里很不乐观。姐姐是个命苦的,这两个外甥女也是命苦的。就算笙笙的眼睛一辈子好不了,她也会替姐姐照顾笙笙一辈子。至于小酥…… “对了,”寒酥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上次您说赫延王是我表叔?” 当时情景,寒酥慌乱得六神无主,哪里还能仔细去琢磨姨母的话。后来再想,这怎么论,封岌也算不上她表叔的关系。 三夫人“哦”了一声,道:“是从你父亲那边论的。” 寒酥更是讶然。 “府上太夫人的父亲的堂兄的次子的养子的嫡次女和你祖母的……”三夫人的眉头拧巴起来,自己也缕不顺了。“反正上数个七八辈,是沾点亲戚的。你父亲又比赫延王年长。” 这次换寒酥的眉头拧巴了起来。这亲戚关系不是硬攀吗? 寒酥并不懂三夫人的深意。从三夫人这边论,寒酥只是个借住的表姑娘。可她想把寒酥父亲牵扯进来,点着寒酥官家女的身份。未嫁女,还是要从父。 她是真的想寒酥嫁给沈约呈,让她们姐妹留在跟前,她好照看着。可是寒酥哪里都不错,就是身份确实低了些。偏姐夫生前又是个两袖清风的,官不大,钱也没。 三夫人还想和寒酥说一说她和沈约呈的亲事,可寒笙还在一旁,便压下了话头。 送走了姨母之后,寒酥立刻去抄书。 她答应后天将玉佩还回去,这代表她在后天就要把这一书箱的书抄完。 她抄了一个白天和两个夜晚,焚膏继晷不停歇。除了照例给姨母请安,连膳食也简单三两口应付。 第三天早上,她打着哈欠放下笔,又揉了一会儿手腕。站起来的那一刻,寒酥眼前都是黑的。她双手撑在桌面缓了一会儿才觉得好些。 她匆匆换了衣裳,加了点胭脂遮掩苍白的脸色,如常给姨母请安,然后带着翠微出府去青古书斋。 李拓震惊寒酥这么快来交书。他十分信任寒酥,往常几乎不怎么检查,今日也忍不住多翻了几页查看。 ——字迹清隽工整,不见敷衍。 他回头望向寒酥,她清清冷冷地立在那里,眉眼间挂着一丝浅若云雾的得体笑容。 李拓在心里感慨个人有个人的难处,都不容易呐。 “这次是匆忙了些,虽然我有检阅一遍,可若仍有忽略的纰漏,还请李叔直接交还给我,我重新抄录。”寒酥道。 李拓笑呵呵地点头应了。结过账,望着寒酥离去的背影,他又叫住寒酥:“若娘子得闲,还有个赚闲钱的法子。” 寒酥停下脚步,转过身望着李拓:“请教李叔。” 她诚心请教,澄亮的眸子里一片真诚。 李拓就欣赏她的这份坦然。寒酥第一次上门时,举止之间一看就是出自书香门第。不见落魄后的难为情,十分坦荡。后来李拓知道她身份,更觉唏嘘。 “娘子是有学识的人,不是只能抄书贱卖。用自己的学识写文弄字赚来的钱更多。京中的学子秀才们舞文弄字,有了名声一字千金。南乔那一片时有文人墨客的书画竞卖。沙虽埋金,大浪淘沙,光阴不藏才学。” 寒酥认真听李拓说完,端庄福了福身:“多谢李叔指点。” 李拓笑笑。 其实他也就是这么一说,女子的身份想去那片地方混出名堂,实在是艰难。 从青古书斋出来,寒酥仰头望着乌沉沉的天,似乎要落雪。可是她心里却是晴朗的。 “娘子怎么不走了?”翠微不懂。 寒酥微笑着收回视线:“走吧。” 赫延王府前停着一辆辆马车——这些都是上门拜访封岌的。最近每日都如此多的人来拜访,可封岌都没有见。 封岌无心官场仕途,并不想和这些京中权贵和官员打交道,他只想平战乱灭北齐。 沈约呈和大哥、二哥最近忙于接待宾客。他们和几位年轻郎君立在一起,远远看见了归家的寒酥。 在门庭若市的热闹府门前,一袭白色素裙的她款步而行,清风徐来吹动她的衣摆,细小的吹佛波动也勾人眼魂。 前一刻还热闹谈笑的几个人同时安静下来,目送她走远。 有人询问她是何人。大郎三言两语地介绍。 沈约呈皱了皱眉,看向周围,忽然感觉到了浓烈的危机感。 寒酥太显眼了。若不是守孝极少跟府里的人出去赴宴,她的耀眼早已传遍京都。 沈约呈心里面隐隐不安。 不行,他要早些与她定亲才行! 寒酥在外面时身姿挺拔行动款款端庄得体,可一回去立刻哈欠连天,她实在是太困了。来不及扑进床榻,她急急将今日赚的钱放进荷包里。 她没有亲自送过去,而是让翠微去送。 她开心地仰躺在床榻上,云鬓柔缎般铺展。她望着屋顶眸中笑意潺潺,一身轻松。 终于可以还清了! 两天两夜未眠,她恨不得立刻睡过去,可想着这两日忙于抄书忽略妹妹,又忍困先去看看妹妹。还没进门,她就听见寒笙和兜兰说想吃梅花酥。 “姐姐做的梅花酥可好吃啦!”她声音软软又甜甜,还带着可怜巴巴的馋。 寒酥莞尔。妹妹懂事,从不跟她讨要东西,哪怕只是一口吃的。她手心抵口压下哈欠,转身去摘梅。 ——先把梅花摘回来泡于温水,这样等她睡醒就可以直接给妹妹做梅花酥了。 衔山阁里,封岌看着送过来的荷包。荷包沉甸甸,里面装满碎银。封岌恍然,这才知道寒酥为何要拖两日再还他玉佩。 他将玉佩从里面取出,见裁下的一块丝帕裹着玉佩。封岌略一琢磨,知道这是防止荷包里的碎银磕碰了玉佩。他能想到寒酥垂眸仔细裹玉的模样,低眉间尽是柔情。 长舟从外面进来,端着厨房送过来的糕点。 封岌拿起一块来吃,只一口,又放回去。 前两日要寒酥做糕点,是找一个能让她过来的借口。毕竟姑娘的名声确实重要。 可尝过她做的点心,其他糕点都成了糙物。 “出去走走。”封岌起身。 长舟望一眼窗外,外面飘着雪沫子,他拿了把伞。长舟很明智。封岌出去没多久,雪越下越大。 封岌不喜欢下雪。榆阳镇惨状那一日,正是大雪皑皑。再厚的积雪也盖不住成河的鲜血。雪的白,反倒衬得鲜血红得烫目。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抱着父亲头颅立誓的少年,成了万万人敬仰追随的将帅。封岌早已不是曾经的嫉恶如仇一身戾气。不可触及的仇恨,早已随着岁月沉淀成一生所求的志向。 雪越下越大,堆在梅枝上。梅枝不能承,掉落些许落在他肩上。长舟赶忙为他撑伞。 封岌的脚步突然停下来。 长舟歪着脖子朝前望去,愣了一下。折胶堕指落雪时,怎会有人趴在石桌上睡? 没有风,寒酥的裙子静垂。她枕着自己的小臂,落雪浅浅覆在肩上一层,眼睫上也沾了一点。 静谧的画面俨然一幅目醉神酣的古画。 寒酥实在是太困了,只是想坐下来稍歇,竟这样睡着了。 封岌的视线落在寒酥的手腕上。她袖子向下滑去一点,露出她手腕上缠绕的纱布。 “去查一查她这两日出府去做什么。” “是。”长舟微顿,“现在?” “去找她的侍女来。” “是。”长舟将手中的伞递给封岌,快步离去。 一阵风吹来,吹动寒酥的裙摆涟漪般漾动,吹动她的鬓发颤巍轻抚过娇靥。放在石桌上的竹篮里的红梅被吹起几朵,轻飘飘地打着旋儿,再缓缓飘落,其中一朵落在她的肩上。 一片雪降落,又掉进那片红梅花缝间。 封岌走过去,立于寒酥身后。他手中的伞伸过去,撑在她头顶。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逐渐在伞面上覆了沉甸甸一层,也覆在封岌的肩上。唯伞下娇颜酣眠不知冬。 作者有话说: 嘿,快醒醒,睁眼有惊喜,不是,是惊吓。 66红包随机掉落~ · 第七章 从一开始,寒酥误会了一件事,才导致了如今两个人的尴尬处境。 “军中不留弱质女流天亮即离。”这确实是封岌当初下的令。可他并非要将可怜的姐妹二人赶走,而是派人护送她们归家。彼时周围荒郊野岭危险环伺,若是直接赶走她们,他先前又何必出手救人? 甚至,长舟已经将护送的侍卫选好。 封岌习惯了发号施令,并没有解释的习惯。对身边亲信也极少解释,何况是随手搭救的陌生女郎。 后来…… 秋雨绵缠,将人困在帐中不能前行。她身上只裹着件他的外袍,雪白的小腿、纤薄的肩,甚至是皎莹的雪肤若隐若现。许是暂时休战的空闲让人放松下来,她拉着他的手送进她怀中时,封岌也生出了些不该有的、始于本能的、必须克制的欲。 她逃走也好。他身边不能留女人。 可封岌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千辛万苦要投奔之地,竟是他的家。 飘落的雪花稍微小了些,堆在伞面上的一块积雪沿着伞面慢悠悠地滑落下去。 封岌望着寒酥。心道她不能再这么睡下去,会着凉的。 长舟还没有带人过来,园外却响起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伴着哽咽的哭声。 “二姐姐,你别哭呀!” 在前面一边哭一边跑的是二娘子封锦茵,在后面追的是三娘子封朗月。后面还有些随从正往这边来。 吵闹声让寒酥蹙了蹙眉醒过来。她睁开眼,人还有些迷糊。她眸光微醺,看见头顶的伞,视线顺着伞骨望过去。寒酥看见封岌的那一刻,吓得一激灵,瞬间清醒。 她刚欲开口,封岌的手掌覆了过来,捂住了她的嘴。 人睡在这里,身上是冷的,他覆过来的掌心却带来一股温暖。暖得让寒酥懵了一下。是了,他身上总是暖的。 寒酥被吓得清醒了,可对眼下的情况却迷糊着。直到梅园外封朗月清脆的声音再次传过来。寒酥心里咯噔一声,虽然不知道封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已然大致弄清了眼下的情况。 四目相对,封岌探进寒酥的眼底,见她眸色从迷茫到了然再到犯难,知她清楚现在情况,才松了手。 封朗月的一声声“二姐姐”越来越近,显然是往梅园过来。而寒酥和封岌不该孤男寡女单独出现在这里被旁人撞见。寒酥焦急环顾,这处梅园修建没几年,其中梅树皆不粗壮,一眼望过去,甚至能望见很远处的围墙,显然并不能借助梅树遮身躲避。且这梅园只两道门,隔着整个梅园相对。若想从另一一个园门离去,显然来不及,会被看见。 寒酥望向堆放梅园用具的小木屋,木板搭成的小房子很小很小,那里兴许可以躲避。她正想着该如何开口请封岌过去躲避,她再想法子将人打发了,身子突然一空被封岌抱起。 霎时,寒酥的身子僵住,脑子里也懵了下。 有那么一个瞬间,曾经被他抱上褥毯的画面,在她眼前晃过。 寒酥心头一紧,逼自己将过往的记忆赶走。她抬眸,近距离望着封岌的五官。突然拉近的距离,让她心跳霎时慌乱得加快。她来不及多想,残存的理智让她赶忙拿起石桌上的竹篮抱在怀里。 封岌抱着寒酥朝那处小木屋去,手中的伞仍执,遮着仍在降落的雪。寒酥被他抱在怀里显得那么娇小。 脚印! 会在雪地上留下脚印! 意识到这一点,寒酥抬手攀着封岌的肩,伸长了脖子往封岌身后望过去。 咦?封岌走路没有脚印? 寒酥不知道封岌这是用了什么轻功诡术,惊奇之余也松了口气。她缩回头,不经意间发现封岌的视线落在她攀着他肩的手上。 寒酥的小手指轻动了一下,将攀在他肩上的手默默收回来,慢慢攥紧怀里的竹篮。竹篮里的梅花飘落出两朵,安静躺在她的前腰。 封岌将寒酥抱进小木屋,把她放下来,落在寒酥前腰上的两朵梅花坠落,缓缓落在两个人之间。 房门刚关,封锦茵正绕过园墙,哭着跑进来。然后是封朗月和几个侍女。 寒酥并没有心思去管封锦茵为什么哭,只觉得眼下情况尴尬。这处小木屋从外面看很小,可她没想到里面这样逼仄。除了拾弄梅树的农具,小木屋里还堆着高高的杂草,一直堆到快到门口的地方。她和封岌面对面立在门口那一小方空地,连转身恐怕都要碰触。 寒酥悄悄望了封岌一眼,他垂着眼,正将收好的伞放在一旁。他抬眼的前一刻,寒酥有些慌乱地移开了目光。 分明只一个人躲在这里就足够。他是不想应付封锦茵和封朗月吗?还是觉得撞见两个小姑娘哭不太好? 寒酥心里有一点乱,想不太明白。 “三婶娘其实对你也不错呀。”封朗月说。 听见外面封朗月的话,寒酥微微惊讶——封锦茵哭泣和姨母有关? “你懂什么?”封锦茵哭得伤心,“你有母亲疼,是不会懂的!” 封锦茵十四,封朗月比她还小一岁,天真烂漫的性子。她看着堂姐哭,不知道怎么劝,蹙着眉说:“二姐姐别哭了,我把我的雪缎给你好不好?” 为了布料哭?寒酥有些意外,府中何等富贵,府里的主子们怎么可能缺布料。 封岌也有些意外。 “这根本不是一块布料的事情,是她偏心!自从她外甥女来了,整颗心都歪了!”封锦茵一边哭一边说。 寒酥愣住。明明最初只是为了躲避尴尬,却没想到听见旁人的背后议论,提到了她。 封朗月确实不太明白二姐姐怎么气成这样,她一脸无辜地说:“可是府里发下的料子每次都是你先挑,然后才给表姐呀。” 封朗月拉着封锦茵的手,摇了摇:“二姐姐别气了,表姐母亲病死了,父亲又被北齐人害死了,千里迢迢过来好可怜的。你看看她,一共没几件衣裳穿。” 寒酥听了这话有些尴尬。现在的她还不知道外面接下来的对话会让她更尴尬。 封朗月又说:“再说了这次是三婶娘私下用她自己的嫁妆给你们添棉衣嘛。” 封锦茵冷哼:“你这话说的我更生气!她那个母亲是和家里断了关系的,程氏的嫁妆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程氏,这是一生气,连母亲也不叫了。 封朗月眨眨眼,显然不太清楚这些事情。 “哼。”封锦茵拉着脸,“你也不想想她来京城不投奔外祖父家,找她姨母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她母亲当初被扫地出门了!她那个母亲连父母都不要了,跟着男人跑了,说不定她也是那样的!” 封朗月变了脸色,使劲儿给封锦茵使眼色示意周围那么多下人呢。她拉着封锦茵的手,小声劝:“二姐姐别说了……” 封锦茵气恼地甩开封朗月的手,恼声:“我说错了?从她老家到京城这么远的路,她是怎么过来的?她那个父亲穷酸得要死,盘缠够吗?说不定卖身爬床凑的盘缠!” “二姐!”封朗月直接去捂封锦茵的嘴。 小小的木屋里,寒酥陷在无地自容的难堪里。封锦茵那些口无遮拦一时气恼的胡话,一句句扎在寒酥的心口。 偏偏她说的对。她卖身爬床,而她爬床的男人正立在她面前。 封岌正站在她面前,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那么近,衣摆时不时摩擦而过这让她更加难堪。她低着头,望着落在两个人之间的红梅,心中难受极了。 封锦茵甩开封朗月的手,继续抱怨:“父亲还让我跟她学习,学什么?读书了不起吗?一天天那个清高样子给谁看?还不是吃咱们家的用咱们家的,真把自己当主子了吗?不好好在家里给她父亲服孝,三五天往外跑。我看她是在外面藏了个情郎,出去会野男人呢!在咱们面前云淡风轻假清高,背地里对着男人卖好!说不定还偷了府里的钱往外送!” “二姐!”封朗月突然提高了音量大喊了一声,吓了封锦茵一跳。 “我可不听你这些胡话了!”封朗月转身就走。 她原先觉得二姐姐没有母亲了好可怜,话本子上不是都说继母会苛待?这几年她看着二姐姐和三婶娘关系不睦,越发心疼二姐姐,可今天听封锦茵这番话,她吓了一大跳,大梦初醒般原来二姐姐和三婶娘关系不好可能未必是因为三婶娘对她不好…… 封锦茵有点懵地站在原地看着封朗月离开的背影。她这才有一丁点后悔自己说了很多过分的话。不管这些话是不是真心的,她也不该一股脑说出来。 身边侍女这个时候站出来劝慰,说三娘子向来和她关系好,犯不着因为一个外人和自己姐妹生分了。 寒酥垂首低眸,陷在巨大的难堪中。若她只一个人听见这些议论,兴许只是略不舒服并不会那么在意。可是封岌就站在她对面,好像□□裸将两个人不堪的过往又拉到眼前。钝刀子磨着眼珠子,让眼睛火辣辣得疼,疼得想落泪。 外面侍女对封锦茵说的话,寒酥是一句也听不清了,直到外面的人都走尽,也浑浑噩噩不知。 “她们走了。”封岌开口。 寒酥轻轻点了下头,便没了其他反应。 封岌眸色沉沉,他一直望着寒酥,看着她脸色一点点惨白下去。她低着头,想将自己藏起来的模样。封岌一直觉得她挺着脊梁抬着头的模样更好看些。 封岌再度开口:“你不要把她们说……” “将军先走吧。”寒酥开口。这是她第一次打断封岌的话。 封岌未言,垂眸望着她。 短暂的安静后,寒酥尽量用平缓的语气,再次道:“将军先走吧。” 她声音低低柔柔,又尽量隐藏着里面的难过。 封岌没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寒酥仍旧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立了好久,觉得封岌已经走远了,她才小声哭出来。 蹙起的眉,抿起的唇,朦胧的眼,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滚落。从第一颗眼泪开始,越哭越委屈。 她蹲下来,抱着膝,又将脸埋在腿上。丝丝缕缕被克制过的哭声从木门飘出去。 寒酥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止了泪。她抬起脸,用指背擦去眼尾残泪,长长舒出一口气。 开门前,她特意摆出一个笑脸来。那些委屈就该随着这一场哭都过去,日子还是要微笑面对。 房门“吱呀”一声被她拉开,她刚要迈步出去的动作生生顿住,脸上勉强扯出来的笑容也僵在那里。 ——封岌立在门外,背对着她。高大的背影似山峦。 可她不觉得踏实,只觉得丢脸。她哭了那么久,都被他听去了…… 封岌转过身来,扫过她的眼睛,道:“你采的梅忘了拿。” 寒酥确实忘了。她转过身弯腰去拿。 她看见了翠微,翠微立在梅园门口,正朝这边张望。她想对封岌说的那句话便咽了下去,她将装满红梅的竹篮抱在怀里,经过封岌身边往外走。 雪还在下,却是细碎的小雪飘落。她踩在雪地上,足底陷入雪中发出些消融的声响。 封岌一直目送寒酥走远,看着她将竹篮递给翠微,然后走出梅园,逐渐消失在雪中。 然后他才离开。 他面无表情地回到衔山阁,直接去了书房,去读那卷未读完的兵书。他吩咐:“去查她母亲和外祖父家的关系。” 长舟应了声“是”,也不问这个她是谁,转身出去办。 不过两刻钟,长舟便回来了。 “寒正卿检举过岳丈贪污,致使程万起被罚。程家恼怒,逼女儿和离归家。程氏未依,便断了走动。”长舟停顿了片刻,再道:“程万起虽被贬,可势力仍在复任之后打压寒正卿,致使寒正卿远赴边地赴任,当个芝麻小官。” 书案后的封岌未抬头又读了一页书,问:“府中晚辈为何不上学。” “几位郎君一直在书院读书,这次是您归家,他们告假回来。至于几位小娘子,府中有学堂,课程不多。” “加课。增加品行课。”封岌下令。 军中待惯了,他下令时总有不容忤逆的威严。长舟立刻转身出去传达。 待长舟回来刚站定。 封岌命令:“开库房给各房发新岁钱。” 长舟立刻去传达。 长舟回来再次站定,封岌再问:“寒正卿是怎么死的?” “为军队向北齐送信时,被北齐人射杀。”长舟说完悄悄松了口气,幸好他有远见提前查过。 封岌一声冷哼,长舟双膝抖了一下差点跪下去。 “是哪个莽夫令地方官当使臣?草菅人命,军法处置。” 长舟还未开口应,封岌将手中的兵书掷于桌上,看向长舟:“让你查的事情呢?” 沉稳如长舟,竟也懵了一下。 在封岌的注视下,长舟终于想起来,是在梅林时让他去查寒酥这几日出府干什么去了。可是他这一趟趟地领命,哪有时间去查? “这就去!” 快傍晚了,封岌起身去母亲那里,陪母亲用完晚膳回来的路上看见沈约呈从外面归家。 他怀里抱着个梅花鹿花灯,一看就是小娘子会喜欢的东西。 “父亲。”被义父看见,沈约呈有些尴尬,红着脸将花灯藏在身后。 封岌恍然,沈约呈已经十六了,可以开始议亲了。思及他惨死的生父,他若早些成家也算一种慰藉。 封岌阴了大半日的脸色稍霁,问:“这是要送给谁的?” 作者有话说: 这是明天早上的更新,提前发啦, 下一章还是老时间。 第八章 “给家里的姊妹都送了一个,这个是剩下的。”沈约呈说。 封岌颔首,也不多问,随口道:“若是有合心意的姑娘家直接找你大伯母去提亲。” 显然,封岌虽然觉得沈约呈该议亲了但是并不想参与。 寒酥的名字到了沈约呈的舌头尖,他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这是少年赧意,更因为他太敬畏义父,父子两个常年不见,他实在做不到向父亲说起自己的心上人。 沈约呈回到住处后,立刻把手里提的梅花鹿花灯小心翼翼放在靠近床榻旁的窗下高足案上。 他没有对封岌说谎,这个梅花鹿确实是送了府中姐妹各种花灯后剩下来的那一个。 但是…… 他送给府中姊妹各种不同的花灯玩,只有送去寒酥那里的是梅花鹿花灯。 和他这个一样呢。 沈约呈看着桌上的梅花鹿花灯,忍不住嘴角翘得高高。他傻笑了一阵,转身走到一旁的博古架,他蹲下来,在最下面抱出一个木箱。他将木箱打开,一一看过里面的东西。 玛瑙璎珞、鎏金双蝶簪、镶着粉玉的流苏步摇……除了这些贵重的东西,还有亲手雕的小木人、亲手用草绳编的戏水鸳…… 这个箱子里的东西,都是他打算送给寒酥的心意。他每次看见喜欢的东西,就想着送给寒酥,然后买下来,再放在这个箱子里。 只是他还不能送。这些东西超出了表兄妹的关系。等他们两个人定亲了,他就将这些攒了好久的礼物都送给她! 一想到两个人定亲,沈约呈唇角翘起的弧度更深。 他每次忍不住想送寒酥什么,也只敢送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还要府里各处都送去。 掩耳盗铃之下藏着赤城的小心翼翼。 一想到过几日就要重新回书院,多日瞧不见寒酥,沈约呈带着的唇角立刻耷拉下去。 与此同时,被他心心念念的心上人,正在补觉,还没见到他送过去的梅花鹿花灯。 寒笙在院子里一遍数步子,一边摸索着走路。患有眼疾,想要认路只能这样一遍又一遍摸索着走。她已经将屋子里摸索得差不多,自己房间和姐姐房间的陈设在她脑海里已经有了大致轮廓,可以自己摸索着找到地方。 于是现在开始默背院子里的路。 天色已黑,兜兰提着一盏灯跟在她身后。 “笙笙!”兜兰眼睁睁看着寒笙跌倒,立刻伸手去扶,还是没来得及。 她赶忙将手里的提灯放在一旁,将寒笙扶起来:“摔疼了没有啊?” 不远处的蒲英也快步跑了过来:“摔到哪里了?” 寒笙皱着眉指了指自己的膝。兜兰立刻就要挽她的裤腿儿,被蒲英制止。外面冷,蒲英怕寒笙冷着,把人抱进屋里再查看。 裤腿被挽起来,果然见她膝盖磕破了皮,鲜血从膝盖的伤口沿着细细的小腿往下淌。蒲英皱眉眸色心疼,赶忙去拿外伤药。 寒笙伸出小手去摸伤口,看不见也没个轻重,摁到伤处,她疼得闷哼了一声。 “哎呦,快别碰。一会儿上了药就好啦。”兜兰一边说一边拿过寒笙的小手,擦去她手上沾的血迹。 寒笙歪着头,问:“别处有没有伤呀?” 她这样问,兜兰又各处检查一遍:“没瞧见啊,还有哪里疼吗?” 寒笙松了口气。 ——露在外面的地方没有摔伤就好,这样就不会被发现了。 她说:“不要告诉姐姐我摔了哦。” 蒲英和兜兰对视一眼。 寒笙一直都知道,自己拖累姐姐很多。姐姐已经很辛苦了,不该再为她担心。 翌日一早,寒酥就开始做梅花酥。本来应该昨天做的,可昨天实在太困,一直补眠。 要做梅花酥的料子刚弄好,苏文瑶过来了。 “我想跟你学做点心,你能不能教教我?”苏文瑶笑盈盈。 “好啊。我刚要给笙笙做点心,正好与我一起做。教你可说不上,不过是一起研究怎么做。”寒酥回之以微笑。 苏文瑶站在门口,望着寒酥的这一笑,恍惚了一下。她一直以自己的容貌为傲,京中高门名媛美人儿很多,她从不认输。唯有站在寒酥面前,有一点心虚。所以以前她不太喜欢和寒酥走动。而今日她之所以主动上门做学糕点,那是因为她听说封岌很喜欢她做的糕点。 约好了明日再来,苏文瑶告辞,寒酥亲自送她到院门口时,瞧见两个小丫鬟聚在一起小声嘀咕着,脸上写着夸张的惊讶表情。 寒酥不明所以,也并不关心,转身回去。可回去之后,兜兰告诉了她下人们在议论的事情—— 原来是昨天封锦茵在梅林里胡话谩骂一通,彼时周围很多侍女,流言这种东西,只给给它一点点时间,立刻人尽皆知。 “二娘子就那么个性子,发起脾气来口无遮拦什么话都说。表姑娘您别往心里去。”兜兰打量着寒酥的表情。 昨日亲耳听见时,寒酥已经难过得哭过一场。不过哭过就算,记在心上只能让自己不快活。 “去取红绳来。”她说。 兜兰不明所以,还以为是什么解气法子。她取了红绳递给寒酥,寒酥拢了拢,逐渐套在自己的双手上。她眉眼含笑:“笙笙。” 寒笙转过一张笑脸,伸出小手摸索着探过去。 兜兰这才看明白姐妹俩这是在玩翻绳! 这,也太有闲情逸致了吧! 寒酥确实心情不错,欠的钱已经还上了,接下来几日抄书不必那么辛苦,可以有更多时间陪伴笙笙了。 可寒酥没有想到姨母和姨丈因为这件事吵了起来。本就住得不算远,寒酥隐约听见了响动,心里有不好的预感,赶忙让翠微过去瞧瞧。 “小孩子一时脾气上来了,多说两句有什么大不了的?”三爷很烦,“你又不是不知道锦茵那个要脸面的性子,你让她去赔礼道歉,这是把她的脸面踩到脚底下!” 三夫人气急:“她要脸面,我那外甥女就不要脸面了?” “你也知道是外甥女,是外姓人。”三爷呛回去。 三夫人一窒,怒声道:“她既投奔我而来,那就是我的家人,不是什么外姓人!孤苦伶仃连个做主的人都没有了,我要是让她吞了这委屈,她在府里日后的日子怎么过?” 三爷叹了口气,道:“不说别的。你考虑你自己了没有?孰是孰非并没那么重要!你要为自己名声考虑,你本来就和锦茵处得不好,还要旁人再说你是恶毒继母吗?” 三夫人心里更难受,她噌地一声站起来,道:“我是恶毒继母?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她不肯叫我母亲我不在意,那是她记着生母有孝心。我每次邀她过来她甩脸子不愿意我也不在意,那是她不喜欢和长辈待一块她自己开心就好。我送给她的东西她轻易扔了我也不在意,全当喜好不同她不喜欢。她往我胭脂盒里扔盐粒子我不在意,那是她年纪小调皮。她推珞儿我也忍了,还是她年纪小,姐弟打闹。这么多年了,我怎么对她你都看在眼里,如今说我是恶毒继母,你这样说话对得起良心吗!” “那你说怎么办?”三爷两手一摊。 侍女进来瞧着屋内吵的架势,硬着头皮禀话:“表姑娘过来了。” 三夫人一怔,她与三爷吵起来想必被寒酥听了去,这孩子怕是又要觉得难做,三夫人顿时有些后悔。 “我先走了。”三爷选择走人。 寒酥立在抄手游廊里,冬日晚上的凉风吹拂着她。不必偷听,姨母和姨丈吵得那么凶,很多话自然飘到了她耳中。 看着姨丈从屋里出来,寒酥守礼地福了福身,道一声:“姨丈。” 三爷有些尴尬地点点头,并不多说。 寒酥走进房中,看见姨母仍愠的脸色,她款步走过去,在姨母身边坐下,抬手覆上姨母的手背。 “姨母,您是心疼我的。锦茵年纪小,我不会和一个孩子计较。您也万不要因为这样的小事和姨丈吵嘴。” 三夫人听了这话心里更难受,气冲冲地问:“十四岁是小,十七岁是大了?” “是呀。十四五六正是长大懂道理的时候。”寒酥微笑着顺着姨母这话,语气里还噙着平日里哄寒笙的甜笑。 三夫人明白寒酥的尴尬处境,仍是叹息:“你怎么就不气呢?不为自己气,也不为你父母气?” 怎么不气呢?只是在那间小木屋里,寒酥已经气过了。 寒酥垂下眼睑,温声道:“若是旁人,又有姨母仰仗,左右要讨一声歉。可锦茵不是别人,她是姨母的女儿,是姨母的家人自然是我的家人。她性子倔,越是逼着她,她心里越逆反,赔礼也非真心。不是真心的赔礼要来也没有多少必要。若真逼她给我赔不是,只是为我出气,而并不能让她一下子懂事起来。与给我出气相比,我们更应该教她懂事明理以免日后在外面惹事端,不是吗?” 三夫人皱眉看着寒酥。她用手指头去点寒酥的额角,道:“你啊!不过是因为不想我难做!” 寒酥笑笑,并不是否认。她双手捧着三夫人的手在手心,柔声道:“姨母是为我好,而我心愿是希望您好好的。若您真的心疼我,那就成全我的心愿好不好?” 三夫人皱眉望着寒酥不言语。 “若是锦茵向珞儿说了难听的话,您会逼着锦茵向珞儿赔礼吗?” 三夫人愣了一下。锦茵以前对珞儿说过不少尖酸刻薄的话。一个是继女,一个是亲儿子,她每每哄了珞儿,只让他不去计较。 “若您执意让锦茵给我赔礼,并不像以前对待珞儿那般。是您把我当外人。” “你这歪理……”三夫人又突然道,“今日听你这般说才知珞儿受的委屈,下次绝不让珞儿忍了!” 寒酥一愣,没想到劝了半天,姨母最后得了这么个结论。不过这样也说不清是好还是不好,毕竟她过来也只一个月,封锦茵和封珞之间是怎么样,她也不太清楚,自然不好评断。 “您对我来说不仅是仰仗,更重要的是您是我在这个世上除了笙笙以外唯一的亲人了。与几句闲言碎语相比,亲人的处境才更重要。”寒酥垂下眼,长长的眼睫藏起眼里的一点洇湿,“您知道我的,若真给您惹了麻烦,我没有办法再留在您身边相伴。” 三夫人看着寒酥,心里明白事情若真闹起来,她也不好做。 寒酥出去时,在落雪里站定,回望姨母屋子里的灯火。寄人篱下的委屈她可以不在意,但是她在意因为她给姨母带来麻烦。 这赫延王府,看来她住不了多久了。 “走吧,这雪越来越大了。”翠微劝。 寒酥握了握手里的小巧袖炉,转身离去。在经过姨丈书房时,看着屋内灯光将姨丈的身影照在窗上,略一思索,她停下脚步。 “你在这里等我。”寒酥吩咐一声,提裙迈上姨丈书房的台阶。 “姨丈,寒酥有些话想和您说。”她抬手叩门,却发现房门虚掩,她指背刚碰着,房门便开了。 寒酥微怔,也不贸然进去,温声询问:“不知姨丈可——” 房门大开,寒酥的话却生生卡住。 书案后的封岌抬眼望过来。 寒酥吓了一跳,手一抖,单手握着的袖炉跌落。球形的袖炉立刻擦着地面咚咚咚滚动起来,先快后慢,最后落在了封岌的脚边。 寒酥懵住。 他望着她,连看都没有看一眼滚在他脚边的东西。 寒酥福了福身。她轻轻缓了口气,悄然换了语气:“将军。” 封岌颔首,眼底似乎没有情绪?寒酥没敢细看。路迟疑,她硬着头皮往前走,去捡袖炉。每一步瞧上去端庄款款,实则每迈出一步,她心跳便更快一分。心里慌乱时,她竟怪起长舟不在封岌身边,不能帮她捡袖炉。她可绝不妄想赫延王会弯腰帮她捡东西。 她在封岌面前蹲下来,伸手去拾。 “你很怕我?”封岌突然开口。 寒酥将要碰到袖炉的指尖顿了顿,才将袖炉握在手中。 “不是。”寒酥心乱如麻,没有起身,亦不敢直视。 “那是什么?”封岌逼问。 寒酥垂着眼,亦能感受到封岌俯身逼近的威压。寒酥握着袖炉的手不自觉收紧,纤细的指节压得发白。 “抬起头。”封岌再道。 寒酥白衣下的纤肩悄悄缩了一下,她感觉自己就像战场上的兵,刚得了往前冲的军令。 她眼睫孱颤,压下情绪,硬着头皮抬起脸。 封岌一只手压在膝上,微俯身,居高临下望着她。 寒酥鼓足勇气,才敢与他对视。 他在等答案,不是害怕,那是什么? “将军……”寒酥再开口,语气又变,已噙了丝盼他不要逼问的哀求。 封岌不为所动,审视着她波影潋潋的眼眸。 压迫感压得寒酥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说了就可以被他放过,日后双方避嫌再不尴尬相见吗? 在封岌将要耐心耗尽时,寒酥终于低低开口。 “在将军面前,纵衣衫整齐,我也觉得好似无衣可蔽。”寒酥迅速垂下头,再不敢望他。 不是怕,是羞。 在那次跳舞意外衣袍掉落后,在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帐中,寒酥大多时候并不穿衣。 封岌并不需要命令任何。一心讨好的寒酥探出他赏悦的喜好。为他研磨帮他斟茶又或其他种种时,她无衣相伴,主动供他赏玩。 寒酥垂眸,望着袖炉上的神兽对她张牙舞爪。 作者有话说: 66红包随机掉落~ 第九章 封三爷捧着茶回书房时,看见寒酥也在书房里。她甚至站在封岌身边。封三爷诧异地多看了一眼。 寒酥听见脚步声也是刚站起身,她压下心里的慌乱,规矩地朝封三爷福了福身:“姨丈。” 封岌的视线落在寒酥规整整洁的裙子,想起她那一句“纵衣衫整齐,也觉得好似无衣可蔽。” “你怎么过来了?和你姨母说完话了?”封三爷问。 “当然是找你。”封岌替寒酥回答。 封三爷点点头,将手里的茶壶放下来,一边倒茶一边说:“你且安心住着,不用管你表妹胡说,她那嘴招人烦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话说完,茶盏中的茶水也倒好,他递茶盏放在封岌面前。 若说封三爷是个好坏不分偏心到底的人?倒也不算。他就是懒得管,什么都懒得管。向来喜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管是家世还是公事。 “不打扰姨丈和……和赫延王说话了。”寒酥原本过来是想劝姨丈几句,可因为封岌在,她什么都不打算再说,只想快些离去。 封三爷正在倒另一杯茶,他随意点点头,头也没抬。 寒酥攥紧手中的袖炉,快步往外走。 封三爷在封岌面前坐下,笑着说:“让二哥见笑了,院子里小孩子家家闹矛盾。” 小孩子家家? 封岌望着寒酥走出去的背影。她已经下了台阶,纤细轻柔的身影逐渐融进了夜色里。 他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冬日寒冷,热茶入口顿时一股舒适的暖意。 在热茶的余香里,封岌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小孩子家家。 她说见了他,她纵衣衫整齐,也觉得好似无衣可蔽。 他见了她,何尝不是?素衫白裙将她过得严严实实,行动间风流款款,端洁如枝头雪。可他眼中总是浮现松垮宽袍从她身上落下的样子。月色隔着帐布,在她婀娜的娇身渡了一层如玉的光晕。 寒酥回去之后,梳洗换衣后便躺下。可惜辗转不能眠,反倒于帐中多了几道叹息。 纵使说的是实话,可她也有一点后悔刚刚那样说。 封岌于她而言,是一个冗长又晦暗的梦魇。她试着走出去,暂时还不行,仍旧困在其中,每每思及,辗转苦恼。 可她从未怪过封岌,甚至一直感激着他。 不管是从汪文康手下救下她,还是路上带着她,她都感激他。至于讨好和攀缠,他漠视到默认,也都是她的选择。 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儿是她的问题。她困扰,却不应该拿自己的困扰去叨扰他。 反正睡不着,寒酥干脆掀帐起身。她走到桌旁燃了灯,开始做针线活。 这是一件给姨母做的衣裳。姨母快过生辰了,她早先想着给姨母做件衣裳当小礼,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因为前几日忙着抄书赚钱已好几日没继续缝制。 “娘子您起了?”外面传来翠微打着哈欠的询问。 “没事,你睡你的。”寒酥道。 她带着妹妹被安置在姨母庭院的厢房,地方并不大,有一点举动,翠微她们都能听见。 针线穿插,她手腕一次次轻抬。在枯燥重复的动作下,寒酥焦烦的心绪慢慢平复。 再忍忍就是。封岌住在府中的日子不多,过了年他就走了。而等他回来,她应该已经不在赫延王府了。 日后不再相见,那些尴尬随着时间总会淡去。 灯光将寒酥纤细的身影映在窗上,交隔的窗棱又将她的影子切出了模糊的层次。 第二日一早,苏文瑶又过来跟寒酥学做点心。 “我来的时候瞧大娘子身边的红英过来了,是不是也想跟你学做点心?我记得她上次也说过一嘴。”苏文瑶问。 寒酥温声道:“大表姐听说咱们做糕点,她也想过来一起研究。不过学堂还有课,她说等下了课就过来。” 苏文瑶明白了,她笑着说:“清云快成亲了,这是想临出嫁前学一手,给未来夫君尝手艺呢!” “听说林家书香门第,是桩好姻缘。”寒酥柔声道。 苏文瑶点点头,主动跟寒酥介绍起林家的情况。与寒酥不同,她自小生活在京中,对京中情况自然了解。说完了林家,苏文瑶又主动给寒酥讲了不少京中事。 以前两个人很少走动,如今苏文瑶换了个思路——若寒酥真的和沈约呈成亲了,而她又和……成了,那她们之间的渊源还深着呢! 两个人一边做糕点,一边闲聊,倒也度日愉悦。 只是封清云一直都没有来。 “不是说下了课就过来?这都下午了。”苏文瑶在寒酥这里用了午膳,不知道第几次嘀咕。 寒酥也有点奇怪。封清云特意让侍女过来一趟,应当会来的。而府中学堂的课很少,一天最多一个时辰,甚至有时候点个卯就走了。 暮霭洇染时,封清云才过来。封朗月跟在后面。 封清云一脸疲惫,封朗月嘴巴撅得老高。都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寒酥赶忙将人请进来。两个人没什么坐相地坐下。寒酥问:“怎么累成这样,还做糕点吗?” 封清云摇头。封朗月抱怨:“哪有力气学,只能吃现成的。” 寒酥让翠微将今天刚做好的糕点端上来。两个人着实累着了,拿着糕点往嘴里塞,吃相也算不得好看。 一块糕点下肚,封清云这才感觉有了点力气。她朝寒酥伸出三根手指头,道:“以后每日要上课四个时辰!” 寒酥眼珠转移,看向封清云伸出的三根手指头。 封清云后知后觉,又伸出一根手指头。 封朗月苦着脸:“姐姐快出嫁了,只剩我们在家里受苦!” “怎么一下子加这么多课程?”寒酥诧异问。 “不知道啊。”封朗月又拿了块梅花酥吃。她一边吃一边吐字不清地说:“加了好些品德课。天!我们又不是刚启蒙,上什么品德课啊!” 寒酥接过翠微手里的茶壶,亲自给封清云和封朗月倒杯果茶。她随口问:“府里又请了哪位夫子?” 封清云和封朗月不约而同停下吃点心。 “夫子还没请,你猜猜是谁给我们上课?” 寒酥摇头,这让她如何猜?她又不认识夫子们。 “二叔!二叔给我们上的品行课!”封朗月说着说着快哭出来。 寒酥愣住。怪不得姐妹两个变成这样。她想象了一下封岌冷着脸讲课的情景…… 是有一点可怕。 不止一点。 一旁的苏文瑶目光闪了闪。早知道今日是赫延王在学堂讲课,她就过去旁听了!还学做什么糕点!赫延王整日不出衔山阁,她连巧遇都没有机会。苏文瑶一下子觉得自己失去一个天大的机遇。 封清云将一整杯暖和的果茶喝完,感觉身上的乏劲儿缓去了不少,她才道:“锦茵一会儿能过来。” 微顿,她再补充一句:“我猜的。” 封清云话音刚落,蒲英匆匆过来禀话——“二娘子过来了。” 寒酥眉心轻蹙,心里莫名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待封锦茵过来,寒酥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站起身请她入座。可封锦茵并不坐。 “我是给表姐赔不是的。”封锦茵硬着脖子,“搬弄口舌是错,口出污言是错。不敬长辈不友姊妹是错,斤斤计较待客不周更是错。还请表姐海涵不跟我计较。” 苏文瑶有些惊讶。封清云和封朗月却并不意外。 寒酥微怔,赶忙去拉封锦茵过来坐。她柔声说:“姐妹之间哪里小矛盾常有,哪里用得上这样。” 她赶忙给封锦茵拿来梅花酥和果茶。 一句话“我不要”还没说出口,封锦茵忍下转身就走的冲动,她坐下来闷头吃梅花酥,一口气吃完一块梅花酥,又一口饮尽果茶,然后“蹭”的一声站起身,她刚想扭头走,想到了什么,再说“味道很好多谢表姐招待”,然后才闷头离去。 寒酥跟在后面送了一小段,看着封锦茵离去的背影,她轻蹙的眉心许久也未舒展开。 封锦茵回到房中,扑到床上立刻嚎啕大哭起来。 三夫人从外面进来,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别哭了,别哭了……” 又忍不住问:“你二叔说你了?” 只是听见“二叔”两个字,封锦茵耸了耸肩,哭声立刻一噎。 三夫人将人拉起身,看她哭花了脸,立刻从侍女手里接过浸了温水的帕子给她擦脸。 封岌可没说她,除了她进门时随意一瞥,再也没看她一眼。不过她上课去迟了,封岌让她站着听了一节品德课。 一个多时辰的课上,他一句也未提及她。可封锦茵听着,却好像每一句都在说她。似乎自己就是二叔口中说的烂泥,活该人人厌弃,一脚踩进污塘。 “你二叔是严厉了些。”三夫人宽慰。 “二叔很好的。”封锦茵吸了吸鼻子,“他说有一些湘海的珍珠要给我们玩呢。” 三夫人一下子笑了。笑过之后,她心里五味杂陈。 ——若三爷不是那个什么也不管的性子,在必要时稍微拿出些严父的姿态给孩子讲讲道理,兴许封锦茵性子也不会这样。 不过三夫人可不觉得赫延王只是讲讲道理。同样的理,从他口中说出和从别人口中说出完全不同。管他有理没理,只要他说的就是有理。毕竟那人一开口,就是发号施令。别说半大孩子,多少英豪壮丁也要吓得尿裤子。 封锦茵哭得那么凶,寒酥在自己房中也隐约有听见。她让翠微打听了学堂上的事情,此刻立在檐下听着那边哭声歇了,她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开始犹豫要不要过去看望。这就是借住的弊端,也不是偷听,却总能听到些什么。去了尴尬,不去好似视而不见。 落日的余晕将尽,府里的大管事来了三房的院子。 不多时,三夫人便和刘管事一同来寻寒酥。 “搬去朝枝阁?”寒酥压下心中诧异,求助似地望向姨母。 “就是海棠春园后面那个闲置的小院子,现在改叫朝枝阁了。”三夫人笑着说,“过去也好,比住在这里宽敞些。” 寒酥没应话,眼巴巴望向姨母,心里有些彷徨和忐忑。她仔细分辨着这是什么讯号。是不是她做错了什么,惹了府中哪位不快? 刘管事笑着说:“刚好大郎快娶妻,从大房搬出去另辟小院。家主也顺道让二郎划了自己的小院。家主又说三房孩子多,住在一块有些挤。笙表姑娘年纪尚小,需一住多年。而四郎、六郎日渐长大,再过两年就要不方便。” 寒酥听着刘管事的话,慢慢松了口气。 三夫人笑着说:“那院子不错,你们过去住挺好。” 刘管事在一旁接话:“那边什么都不缺,也打扫过。表姑娘今晚收拾了东西,明儿个就可以搬过去。” 那边确实不用打扫,毕竟府里为了迎封岌归家,连枯井都恨不得钻进去收拾一遍。 送走了姨母和刘管事,寒酥蹙眉回房,瞧见寒笙眼巴巴地等着她。她望着姐姐的方向,有些无助地唤了声“姐姐”。 她什么都不知道,又心中隐隐有许多不安。 寒酥这才温柔笑起来,走过去摸摸妹妹的头,柔声说:“家主宽仁,给咱们大院子住呢。” 寒笙眨眨眼,不太确定地问:“是好事?” “当然呀。”寒酥温柔哄着妹妹的语气,心里却有些茫然。 翠微和蒲英、兜兰却很高兴。主子喜欢有个自己的院子,当下人的也希望主子有个院子,那样自己住得也宽敞,手脚才能有伸展开的样子。 寒酥和寒笙东西不多,很快收拾好,第二天就搬去了朝枝阁。刚改的名字,还未见题字。虽然这边什么都不缺,可毕竟是刚搬来,要再拾弄一通。三夫人跟过来,指点着如何收拾,又不停吩咐侍女从她那般东西过来。 “姨母,这里都挺好的。不缺东西了。”寒酥劝。 “都是些锦上添花的小东西,与我生分什么?”三夫人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掉。外甥女投奔她而来,她只能将人安顿在三房。另辟小院这样的好事,她做不了主。 忙了大半日,送走姨母后,寒酥一个人坐在房中,心中的不安渐浓。她不是个迟钝的人,相反,她甚至有些敏感。 令她头疼的事情就这样轻飘飘地解决。这两日种种,她怎么能不多思多虑。 “蒲英,把昨日做糕点剩下的料子准备一下。”寒酥吩咐。 至少,她要去道一声谢。 还要将昨天未说完的话说完。 今日封岌进宫了一趟,眼下刚归家。他脸色有些不悦地直接去了书房办公。本就是不怒自威之人,面色稍有不悦,更显威严。 长舟从外面进来,察言观色,也不多话,只是将端进来一碟梅花酥放在他案头。 封岌瞥了一眼,梅花酥样子精致,不是这两日府里厨房送来的糕点样子。 眼前不由浮现寒酥眠在梅园的模样。封岌面色稍霁,拿起一块来吃。 他一块刚吃完,正要去拿第二块,长舟道:“没想到苏家表姑娘的手艺也很不错。” 封岌将手中刚拿起的糕点又放回去,道:“撤下去。以后傍晚不要端糕点进来,只需茶水。” 长舟应了声“是”,端起桌上的糕点,立刻转身拿出去。生怕动作慢了,惹将军不悦。 他端着糕点刚走出书房,远远看见寒酥从远处走来,手里提了一个食盒。 长舟盯着寒酥手里的食盒,眉角突突跳了两下。希望里面可千万不要是糕点。 作者有话说: 66红包随机掉落,么么艹 · 第十章 进门前,寒酥眸光在长舟手里的梅花酥上多停留了一刻——这不是苏文瑶跟她学做的糕点吗? “吱呀”一声关门声让寒酥思绪收回。她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被长舟关上的房门。 这个长舟,关门可真积极。 寒酥紧了紧提食盒的手,稳一稳心神,才款步朝封岌走过去。 “新做了些糕点,拿来给将军。”寒酥将手里的食盒轻轻放在书案上,她半垂着眼睛,并不去看封岌。没有等到封岌的开口,她轻咬了下唇,声音低低地介绍:“是酥皮枣花酥和杏仁酥。” 片刻后,封岌才开口:“打开。” 寒酥这才将食盒打开,把里面的两碟糕点拿出来,放在封岌抬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封岌拿了一块杏仁酥,咬了一口,细碎的酥屑簌簌跌进唇齿。淡淡的奶香伴着杏仁特有的沁香。 趁着封岌吃糕点的时候,寒酥才慢慢抬起眼睛望向他。她主动表达谢意:“听刘管事说,您觉得四郎、六郎日渐长大,再过两年就要不方便。因为笙笙……” 封岌正好吃完一块糕点,直接打断寒酥的话:“因为笙笙?” 突然的目光交汇,让寒酥连别开眼都没来得及。此刻又不好别扭地转眸,她望着封岌深邃的眸色,心头莫名一慌,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又紧。 她声音低软下去,带着点有力无气的心虚:“也不全是因为笙笙,我不敢贸然猜测您的用意,或许……” 这次封岌没有打断她的话,反倒是她自己说不下去了。 也因为我吗?这话寒酥说不出口,会错了意,就成了自作多情。 “当然是因为你。”封岌直接给出明确的答案。 寒酥明明已经隐约猜到了,可是当真由封岌亲口说出来,她心口还是剧烈地跳动起来,一阵慌乱。 封岌伸手,又拿了块酥皮枣花酥。比起刚刚吃的杏仁酥,酥皮枣花酥要软很多,除了外面的一层酥皮,里面伴着枣甜的嫩入口即化。 “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封岌问。 寒酥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 封岌又道:“你可以从我这里得到更多。” 寒酥再摇头。轻轻地摇了一下头后,变成更用力地摇头。 书房里突然陷进沉默,这种沉默让寒酥将自己的心跳声听得更清楚。 “好。”封岌问,“糕点已经送到了,味道很好。还有什么事情吗?” 寒酥抬起头想要告辞,却看见封岌左手压了一下右手手腕的习惯性小动作。她脱口而出:“将军的手腕又疼了吗?” 话一出口,寒酥才惊觉不该说,她迅速抿了唇。 封岌揉手腕的动作顿了顿,漫不经心地说:“是啊,没人帮忙揉压了。” 寒酥轻蹙眉。那些偎在他身边轻揉他手腕的情景突然浮现在眼前。也不知道是不是书房里炭火烧得太足,她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一点发热。 可是有些话不能一直埋在心里,早晚都要说清楚,断个明明白白。 “将军。”寒酥换上认真些的语气,“我想要一个新的开始。” 封岌对她这话并不意外。 她于他而言,就像一张白纸。自她进来,他已猜到她的目的。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将军宽仁。您……您以后待我不要有任何优待,我只是贵府三夫人的外甥女。”寒酥狠了狠心,“日后嫁娶也都是自由。还请将军成全。” 封岌唇角微扬,勾出一丝浅笑。他问:“有心上人了?” 寒酥目光躲闪,又不得不打量着他的神情,然后艰难点头。 “好。”封岌很痛快地答应,“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日后表姑娘出嫁必送上一份嫁妆。” 寒酥望进封岌的眼里,仔细去辨。可她向来看不懂封岌的目光,半晌后诚心道:“多谢将军成全。” 封岌道:“我虽答应你,可你不必遵守。有事随时来找我。” 寒酥沉默,心里却说要断就断个干净,一定不会再来找将军。 寒酥告退,封岌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想起封三爷昨天晚上“小孩子家家”的戏称。 封岌笑笑。 她于他而言,确实还是个孩子。 寒酥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封岌提笔,写了一首旧诗—— “朝来试看青枝上,几朵寒酥未肯消。” 是夜,朝枝阁和衔山阁里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入了同一场旧梦。 驻扎的帐中,封岌坐在书案后翻看几份奏报。寒酥跪坐在他身边相伴。她总是安安静静的,却又总能在封岌要拿什么东西时,及时递到他手边。 外面的热闹传进帐中。 封岌治军严苛,军中从不允许纵酒。可因为岁聿云暮的归程,恰好赶上两个副将同一日生辰,封岌破例允许饮酒。放松下来的士兵们笑闹起来,一片热热闹闹。 又一阵大笑声传来,寒酥偏过脸,望向帐外声音传来的方向。 “想出去玩?”封岌突然问。 寒酥一怔,赶忙摇头:“不,我只想陪着将军。” 封岌看她一眼,也觉得自己这话问的奇怪,外面都是些兵,她一个姑娘家能去玩什么。 他放下手里的奏报,将要去拿另一份。寒酥弓身,也同时去帮她拿。她先握住了那份奏报,封岌的掌心覆在了她的手上。暖意从他的掌心徐徐传来。 封岌皱了下眉。他握住寒酥的手,又掌心从她的手背一直往上缓挪,直至挪到她的细肩,轻握了一下。 他的掌心有因习武而生的薄薄的茧,伴着温暖在她的手臂上游走,好似在她的心上搓握了一把,又麻又烫。 封岌松了手。他将寒酥堆在腰间的外袍拉上去。临出去前,丢下句:“好好穿衣服。” 等他再回来时,手里拿了酒。 “喝一口,暖身。” 寒酥确实有些冷。她扯去酒囊的塞子,刚闻了一下,立刻被冲得皱了眉,勉强喝了一口,立刻被辣得红了眼睛、忍不住一阵咳嗽。 封岌看着她喝酒的样子好笑,伸手拍了拍她的背。 寒酥止了咳,抬起一张泪津津的眼眸。 封岌眯了眯眼,又移开了目光。 酒很辣很呛,一口喝下去很难受,可是直抵身体的暖意却让寒酥忍不住又喝了一口,发冷的身子便从心里着起火。 她站起身,想去看看火盆。可她只是刚迈出一步,立刻踩着衣摆身子踉跄跌去。封岌的外袍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大了,踩到衣摆跌跌撞撞已不是头一回。 封岌伸手扶了一把,又松了手,她便落在了封岌的腿上。 封岌将手搭在她的腰上。 寒酥眼睫颤了颤,便没有起身,而是稍微挪换了姿势,温顺地坐在他怀里。 这一晚外面闹到很晚,笑闹声不断。封岌既允了吃酒,便不拘束。可他浅眠,外面这样热闹,他根本睡不着,也不躺下,而是翻阅着兵书。 胸口一沉,封岌垂眼望过去,见寒酥偏着脸靠在他胸膛合着眼睛睡着了。长长的眼睫在她微醺的脸颊投下弯弯的月影。 下半夜,外面终于不再闹了。寒酥在封岌抱她去毯褥时醒过来,被抱起的悬空感,让她下意识攀上封岌的臂膀。他胳膊很硬,就像一块又一块石头挤着装进皮囊。 寒酥曾认为将军是一个正人君子,所以纵使她主动献好,他也未曾碰她。但是她从他的目光里看见了他对她的欲。这是她所能看懂的他唯一的眼神,所以她忍不住去猜他是不是患有某种隐疾。对于始终没有失身于他这件事,寒酥有着由衷的窃喜,也有着随时可能被抛下的不安全感。直到这一晚……他拉过她的手纾泄其中,而从这一晚后的夜里,她的手时常不属于自己。 万籁俱寂的深夜,寒酥从黏缠的旧梦里醒过来,指尖仍旧发颤。她静静躺了一会儿,平复了情绪,再缓慢转过身,将整个身子蜷缩起来。 那是快要到她企图逃走的地方,她无意间从子林口中得知将军未成家。过去那样久,寒酥仍然记得当时心里的那一丝期待。 她去问了将军。 她为他研磨时,状若随意地又小心翼翼地问:“将军为何还未成家?” 他眼也未抬,只说:“我不成家。” 一瞬间,寒酥那颗噙着期待的心立刻冷下去,连着自尊心也折断。当时听到他这样说,只会当成是他对她的拒绝。 是了,谁会娶一个路上遇到的、不知廉耻讨好献身的人。 床幔内,寒酥轻轻叹息一声。 彼时不知他是封岌,若是知晓,才会懂他那句话并非针对她。 “父仇不报枉为人,不灭北齐不成家。” 十五年了,他始终坚守着那句誓言。纵使曾经追随他义愤填膺起誓的人都陆续成了家。 他扛着孝道,又国恨加身。没有人会给他说亲,宫中皇家也不会动这念头。 寒酥辗转不得安眠,索性起身下榻。她取出一个小巧的册子,将其翻开,里面有一个“正”字,她在“正”字旁边,又写了一横。 她在数日子,数过年的日子,确切地说是在数封岌离京的日子。只要过了年,他就会领军出征,他鲜少归家,等他再回来,她应该已经不在赫延王府了。 那些过去,都该放下。 天快亮时,寒酥才刚刚睡去,第二天必然起不来。还是寒笙跑过来找姐姐,寒酥才半睁着眼睛醒过来。 “笙笙,姐姐还想睡一会儿。”寒酥声音软绵绵带着困倦。 寒笙摸索着朝床榻的方向走。因为寒笙的眼疾,寒酥的房中向来布置简单,东西能少就少,就是为了避免磕碰了寒笙。 看着妹妹朝她走过来,寒酥纵使困倦也强打起精神睁着眼望她,一直到她摸到床边。 寒笙爬上床:“我陪姐姐睡。” “好。”寒酥帮她盖好被子,又在被子里牵起妹妹的小手。 姐妹两个同时打了个哈欠,在烧足炭火的冬日清晨,又沉沉睡了一个多时辰。 白日,寒酥带着妹妹缓步走在朝枝阁里。到了一个新地方,她习惯带着妹妹先走一遍,给寒笙心里留下一个大致的轮廓。 到了下午,府里的几位小娘子陆续过来坐坐,悄悄寒酥的新住处,又送了些乔迁的小礼物。 苏文瑶笑盈盈:“这院子好,这院子更近了呢!” 朝枝阁离四房的住处很近。 许是因为寒酥把想说的话向封岌说清楚了,心下轻松许多。接下来几日,她白日和苏文瑶做点心,偶尔出府去青古书斋,又去过李叔提点过她的南乔那一片,也会拿出很多时间陪妹妹在朝枝阁适应。每晚临睡前,又会在那个小册子上再划上一笔。 “姐姐!好不好看?”寒笙举起小手。 寒酥剪断线头,给姨母做的衣裳彻底做完。她看向妹妹手上的小银镯:“很好看,谁给你的?” “是府里的四夫人。”寒笙道,“蒲英带我去青松园的时候见到了四夫人。” 寒笙很喜欢闻松树的味道,最近时常往朝枝阁外不远处的青松园去玩。寒酥瞧了瞧妹妹手腕上的小银镯,见不是多名贵的东西,才放下心来。她隔日带着妹妹过去闲坐,送了亲自摘的一瓶绿萼梅。 转眼到了三夫人生辰这一日。 一大清早,寒酥带着妹妹去给姨母请安。她将缝制许久的衣裳送给姨母,寒笙也送了小礼物。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木框,里面是她亲手雕的一个“寿”字。字迹生涩,却工整。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 三夫人过生辰,府里要摆小家宴。寒酥身上有孝不宜参宴,她也担心撞见前来庆贺的程家人。她送过礼物,便带着妹妹回去。刚好她今日要出府去南乔街。 姐妹两个刚从姨母屋里出来,迎面瞧见了来给姨母贺生的生面孔。寒酥牵着妹妹的手穿过抄手游廊,并没有与来者正面遇到。 来者正是程家人,几道目光在姐妹两个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回到朝枝阁,寒酥收拾了东西就要出府。 寒笙忽然说:“姐姐,我想吃糖葫芦。” 寒笙几乎不主动跟姐姐要东西。寒酥一听,知她这是真的犯了馋。她温柔笑着,弓起的食指轻刮她的鼻梁,甜声哄:“姐姐回来给你买,亲自给笙笙挑最甜最好吃的一串。” 寒笙笑起来,小酒窝立刻深陷。 寒酥带着翠微出门,在南乔那一片待了很久,半下午才归家。回家之前,她找了很久,买了好几串糖葫芦再回赫延王府。 还未到府前,远远看见停靠着几辆马车。原以为是给姨母庆生的亲戚,待走近了,她才发现车鸾以明黄为饰。 管事轻声提点:“宫里几位主子刚到,来找将军议事的。” 皇家人。 寒酥谢过管事提醒,也并不关心,拿着油纸包的几串糖葫芦,直接回朝枝阁。 也不知道小馋虫等了大半日,是不是馋坏了。 想起妹妹,寒酥不由唇角漾出一丝笑。 可是寒笙并没有像以前那样站在门口等姐姐归家。 寒酥四处寻不见笙笙,又惊觉朝枝阁里一个下人也没有。寒酥将手里的糖葫芦放在桌上,四顾环望,心里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人都去哪儿了?是不是去青松园玩了?我出去找找!”翠微道。 翠微刚转身往外走了没几步,就看见兜兰慌慌张张地跑回来。 “表姑娘,笙笙不见了!”兜兰快急哭了。 侧立的寒酥挪了半步,死死盯向她:“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就、就是突然不见了……”兜兰红框红红,“找了半个时辰了也不见人……” 作者有话说: 朝来试看青枝上,几朵寒酥未肯消。 ——徐渭 第十一章 今日三夫人生辰,程家过来庆贺的是程元颂和程望舒兄妹两个。他们早上刚来时,便远远看见了寒酥和寒笙,一直到现在小聚已经结束,他们也快离府了,程望舒终于忍不住,好奇凑过来:“姑母,我今天早上好像看见寒家那姐妹两个了!” 三夫人点点头,道:“她们要守孝,深居浅出的。一早送了贺礼就走了。” 三夫人略一琢磨,有意缓解两个外甥女和娘家的关系。她说:“理该给你们介绍介绍,都是亲戚。” 她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程元颂,恍然道:“瞧我这记性,望舒没见过寒家姐妹,元颂却是认识小酥的。” 程元颂点头:“那是自然,小时候常在一起。不过已经差不多有九年没见了。” 三夫人叹了口气。 话不能提当年,容易让人伤怀。 程元颂道:“姑丈去世,理应将两个表妹接回程家。没想到她们直奔姑母而来。让姑母费心了。” 三夫人品着这话,品出几分不知真假两家想要缓和关系的意思。虽然她很想寒酥和寒笙待在她身边,也绝没有赶走之意。可她们两个孤苦伶仃的,若能和外祖家冰释前嫌,也是多一个仰仗。 三夫人便叹了口气,道:“你姑丈都去了,上一辈的恩怨何必牵连两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你小时候也是和小酥一块玩大的,若还念着点小时候的情谊,能劝一劝你祖父是最好。” 程元颂点头,还未说话,侍女脚步匆匆地进来禀告朝枝阁乱成一锅粥——笙表姑娘不见了。 朝枝阁的下人们在府里仔细找过,可赫延王府很大,生怕遗漏了哪里。这么久了还没消息,告到了三夫人这边。 三夫人赶忙让府里的人去找。她一想到今天早上收到寒笙送的小礼物,心里更加担忧。毕竟寒笙眼盲,自是让人放心不下。她喃喃自语:“怎么就能不见了……” 程望舒劝:“姑母别急,表妹许是贪玩?一定能找到的。” 三夫人紧皱着眉。她心里明白寒笙可不是个贪玩的孩子。相反,眼盲加上家中变故,那孩子虽长得比同龄人小一头,心理却比同龄人大几岁似的。她懂事得很,不会乱跑。 不多时,下人禀告寒酥过来。 寒酥一进屋,也没注意屋内还有谁,快步直奔三夫人而去,道:“姨母,我想带着人出府去寻。” 三夫人迟疑了一下,道:“让府里的人出去寻就是了,你还是留在府里等消息。” 寒酥直接拒绝:“姨母,让我出去吧。” 三夫人瞧着寒酥焦急的模样,只好点点头,道:“注意安全。” “姑母,我陪着去寻。”程元颂突然道。 寒酥这才注意到屋内其他人,她寻声望过去,见一红衫郎君眉目清隽俊逸逼人。她望过去时,对方也将目光从三夫人身上移开,回望向她。 “酥酥,这是你程家表哥。”三夫人道,“让他陪着去也好。” 在三夫人介绍时,寒酥已经将程元颂认出来了。她轻颔首称一声“表哥”,也来不及说其他,匆匆辞过姨母。 她现在满心都是笙笙。七岁的孩子突然走失那是天大的事情,更何况笙笙看不见。 今日三夫人生辰,不少亲友上门。赫延王府为待客,几道门都大开。寒酥让一部分人仍在赫延王府里寻找,带着其他人沿着赫延王府几道门分别出去寻找。 天色逐渐暗下去。 “表妹,你们两个住在赫延王府可得罪过什么人?”程元颂问。 寒酥明白程元颂这话的意思。赫延王府那么大,一个看不见的孩子,就算调皮乱走,那么远的路,也不容易出府。何况她若乱走会被府里的人看见。 那么,她只可能是被人掳走。人贩子还是私怨?人贩子恐不敢在赫延王府掳人。 寒酥摇头:“没有结什么仇。” 寒酥这样说着,心里又重新反思了一遍过来小住的这一个月。若说私怨,一是封锦茵,二是封岌。可是封锦茵只是性子差些,十四的孩子不是凶恶之人,实在不像能干出这样的事情。至于后者……寒酥根本不会怀疑封岌。他更不是那样的人。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开始下雪。 视线不甚明晰,寒酥不知道踩到了什么,身子踉跄了一下。程元颂伸手虚扶一把:“表妹当心。” “没事。”寒酥望着漆黑的前方,心里更焦灼。从赫延王出来寻人的人手不少,这么久了一点消息也没有,她怎么可能不犯难。 程元颂抬手,将手中的灯朝寒酥身前更探一些。他问:“今日不少宾客登门,笙笙可冲撞过哪位客人?” 寒酥摇头:“刚回家时我便问过,笙笙今日没见到任何客人,只去了平时喜欢的青松园。天气冷,丫鬟回来取个衣裳的功夫,她就不见了。” 似知道程元颂想再问什么,寒酥继续说:“问过姨母身边的管事,今日的宾客没有人去过青松园。青松园也已经仔仔细细找过。” 两个人沉默地往前寻了一段,寒酥一边反思一边轻声:“府中所有有水的地方都找过。要么结着冰,要么有下人看守确定笙笙没去过。” 寒酥叹了口气。她分明各种可能都想到了,仍是一点线索都没有。种种迹象像有人故意为之,可偏偏她想不到何人有掳走笙笙的动机。 程元颂跟着皱眉 又过了一阵,搜寻不得不停止——宵禁了。 寒酥立在冬日的夜雪中,天气寒不过她心里。 没有人会愿意陪她继续寻找,哪怕她自己不怕杖责,一个人要怎么找? 灯火映出细雪纷扬下寒酥惨白的脸色。程元颂瞧了心下不忍,却不得不劝:“我们回去吧。这样找也不是办法。兴许她只是困在赫延王府中哪个角落,回去在府里再找找。若还是无果,明儿个一早再出来寻找。” 寒酥回望,身后的人个个身上覆了一层雪,他们都望着她,等她回府的发话。 程元颂无声轻叹,不得不劝:“再这么找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回去从长计议在府中寻一寻线索。” 回去的时候,寒酥心里含着一丝期待——说不定笙笙已经找到了,正在家里等着她呢? 离住处越来越近,寒酥心里越来越忐忑。看着灯火亮着的朝枝阁,她心里怦怦跳着,多希望一推门,就看见笙笙在对她笑。 “找到了没有?” 没有甜笑的妹妹在等她回家,只有三夫人焦急询问。 寒酥的整颗心寒下去。 兜兰跪在地上不停地哭:“我错了,都怪我,我不该把笙笙一个人留在青松园,想着不远的路,往日里那儿又没人……” 兜兰泣不成声。 三夫人强打起精神,道:“咱们去青松园再找找。元颂你也……” 寒酥突然转身往外跑。 笙笙是她的命,是她的一切。 “酥酥,你去哪儿?”三夫人追到门口。 程元颂回头,看着寒酥单薄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雪里。 衔山阁灯火通明,伴着笙箫,院门外有生面孔徘徊把守。寒酥想到刚回家时听管事说今日有几位皇子登门。他们居然还没走。 守在门外的侍卫不是长舟。 “还请通报一声,我有事要见赫延王。”寒酥忍着声线里的颤音。 云帆毕恭毕敬地回话:“将军正在宴重客,表姑娘请回吧。” 寒酥的视线越过云帆,在他身后还有些生面孔,不知道是封岌的人还是来做客的皇家人的人。 寒酥压着焦急,变通问:“长舟呢?那可否请帮我寻长舟?” 云帆铁面无私地摇头。 寒酥垂眸,望向脚下的雪。好似才发现刚刚飘的小雪粒已经越来越大了。若笙笙当真被掳走,经过一夜大雪的覆盖,更能掩盖她的踪迹,等到明天就更不好寻找了! 不能等。 寒酥转身,又趁着云帆转身的时候,突然转回身硬闯。云帆喝止,她还听见身后有拔剑之音,可她什么也顾不上,拼命往里闯。 云帆只是迟疑了一下,再伸手去拦,却只是将寒酥身上的银色斗篷拽下来。云帆低头看着手里的斗篷,愣了一下。他再看寒酥的背影,更是有几分不知所措,这怎么拦?这又是军中细作,是府里的主子,总不能直接射杀了吧? “将军!”寒酥不管身后侍卫的制止,朝着灯火大亮的会客厅奔去。在身后侍卫们脚步越来越近,马上要拉住她时,她登上台阶,用力将房门推开。 “吱呀”的开门声,制止了后面的侍卫再追,他们都于台阶下生生停住了脚步,有那已经迈上台阶的侍卫也不由向后退了一阶。 屋外天寒地冻灯火稀薄,屋内温暖如春有热浪迎面酒香盈盈,灿目的灯光晃了一下寒酥的眼睛,让她下意识地闭了下眼。 下一刻,寒酥听见了拔剑声,她敏锐地觉察到了危险,立刻睁开眼,就看见一柄剑朝她刺来,剑尖锋芒。 “砰”的一声响,直朝她而来的剑身晃动之后落地。同时打到剑身的茶盏也落了地,在寒酥脚步四分五裂地炸裂开。 热闹的会客厅顷刻间安静下来,月师指下的琴音突兀一断。 寒酥深深吸了口气,隔着屋内众人,遥遥望向封岌。 “五殿下醉酒,要在我这里动兵刃。”封岌冷严开口,目光却落在立在门口的寒酥身上。 门外是稠浓的夜色,她立在明暗交迭之地,裙角是脏的、云鬓是乱的。跑后的微喘,又为单薄的她添了几分易碎的脆弱。 上次见她这样狼狈还是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可彼时她纵使被逼到绝路,也亮着一双眼睛将妹妹护在身后,如水的眸子里一片毅然。不像现在这般失了精魂。 一瞬间,封岌便猜到一定是她妹妹出了事。 五皇子打了个酒嗝,有些尴尬地坐下去,道:“喝大了,以为哪来的刺客。” 封岌并不接话,仍望着寒酥,问:“何事?” “笙笙……笙笙不见了,宵禁……”寒酥一开口声音是颤的。分明自寒笙消失一直很冷静,可到了这一刻,突然而来的慌张淹着她。 “好好说话。”封岌隔着人群望着她,“慢慢说。” 寒酥深吸一口气,逼自己冷静下来:“笙笙傍晚在青松园走失,寻到现在也不见人影。宵禁了不能再找,可是我担心一夜落雪明日彻底掩了行踪。” 寒酥看不见屋内任何人,她只看见封岌。此刻根本不在意再不牵扯的初衷,她望着他:“我想沿着几道门的方向继续去搜寻。” “去找长舟拿我的令牌,整个京城你都搜得。” 一瞬间,寒酥悬着的那颗心立刻落回去。她连道谢也来不及,转身就朝外跑去。 台阶下,云帆抱着寒酥的银色斗篷,面色变了又变。当寒酥从台阶跑下来,他立刻回过神主动迎上去:“表姑娘跟我来。” 屋内,封岌目送寒酥的背影离去,直至消失在夜色里,连她手里提着的那盏晃动小灯萤火般的光芒也再也看不见。 他望着寒酥的背影,屋内众人也都不由好奇地望向寒酥。 前一阵封岌归家过了一段闭门不见的清闲日子,各种帖子都放在一边。这是他第一次宴请,来者不是皇子就是朝中重臣。 刚刚闹了没脸的五皇子闷声又灌了一口酒。 太子回过神,道:“小孩子走失是该及时找。” 三皇子附和:“若是需要人手,嘉屹只管开口。不过应该是不用的。” 又有朝臣道:“京中治安严备,应该是小孩子调皮,不会出拐人的恶劣事情。” “希望如李大人所言。”封岌道。 李大人一怔,尴尬地笑笑。 长舟见到寒酥的时候,见她模样,吓了一跳,再一看卧在云帆臂弯里的斗篷,眼皮又剧烈一跳。 云帆硬着头皮,赶忙交代了封岌的命令。 长舟点头,立刻拿着封岌的腰牌出门。腰牌不仅只是不顾禁令的作用,还能跳动军队帮忙寻人。 夜半三更,马嘶长鸣。纪律严明的士兵翻身上马,朝着赫延王府几道门的方向四寻,挨家挨户地敲门搜寻。 长舟朝寒酥走过去,道:“雪越下越大了,表姑娘回去等消息就行。” 寒酥摇头,道:“也给我一匹马。” 长舟迟疑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寒酥的脚,才依言让人牵一匹马过来给寒酥。 寒酥拉住马缰,抬起一只脚踩在脚镫上,马往前稍微迈出一步,寒酥身量也跟着晃了一下。 “别慌,心稳身自然稳。”封岌曾经教她骑马的话突然回响在寒酥耳畔。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攥住马缰,翻身上马,笔直的腿夹住马腹,打马往前奔去。 云帆求助似地望向长舟,不确定地问:“我是不是闯祸了?” 长舟这才瞥向他,道:“以后表姑娘要见将军,不管将军是正在和圣人说话,还是在蹲坑拉屎,你都不能拦人,听懂没?” “啊?”云帆显然陷在震惊里,没反应过来。 长舟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发什么呆?快追去,表姑娘若再跌了马,小心脑袋。” 雪越下越大,寒冷的夜风吹在寒酥脸上,她在狂奔的马背上慢慢冷静下来。 排除自己走失和拐子,只有私怨一种可能。纵使寒酥想不到与谁结怨,也开始从私怨的角度分析。 人是在赫延王府丢的,若人还活着一定被藏在了哪处。若已经遇到了不测,歹人一定会用想着洗脱嫌疑。 作者有话说: 长舟:人啊,就怕比较。和云帆一比,我还是蛮不错的嘛。 · 66红包随机掉落~ 第十二章 若说劫持了人,然后要挟她?寒酥又觉得自己身无长物,实在不值得被要挟。若说笙笙撞见了什么密事被拉去灭口,她又是个哪里都不去的瞎子…… 寒酥停下马,眉心紧蹙。 “表姑娘宽宽心,人要是被藏在哪处,一定能搜出来。”云帆劝慰。 云帆的话不仅没能安慰寒酥,反倒让她更揪心。如果真如云帆所说,人还没找到会不会已经…… 寒酥已经不去细想笙笙为什么会被掳走,而是开始琢磨若她当真遇到了不测,那歹人会在什么地方动手?除非真正不顾生死的疯子,歹人若还想保命必然拼命隐瞒真相,会计划毁尸灭迹。 什么地方适合毁尸灭迹? 枯井、河流?前者城中军队会仔细搜寻。寒酥仔细回忆城里城外各处河流,如今寒冬腊月,大多小河已经结了冰,尚未结冰之处又紧挨着居民住处容易被发现。 一个侍卫从另一条路赶过来,将一个东西递给云帆,又低语两句。云帆脸色正了正,赶忙去问寒酥:“表姑娘,在前面捡到了这个,不知道是不是笙表姑娘的东西?” 小巧的小银镯让寒酥的眼睛一下子聚了希望:“是笙笙的!是前几天府里的夫人刚送给笙笙的!” 笙笙一定还活着,她故意扔了线索!积雪掩盖行踪,这个小巧的手镯只能证明寒笙曾来过附近,却并不能立刻判出她的行踪。 寒酥仰起脸望着纷纷降落的灰雪,不知道什么鸟兽扑着翅膀划过雪空。寒酥忽然问:“附近有没有坟场?” 云帆愣了一下,才道:“一直往西,还有一段距离。” 寒酥将小银镯握在手中,调转马头朝着西方奔去。 此时早已出了城。 冷冽的寒风迎面割在脸上,寒酥睁大了眼睛,努力在一片黑暗里去辨前方的路。 她无法想象没有笙笙的日子。 若笙笙真的出了事,她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第二次犯错。 寒笙被绑了手脚堵了嘴,小小的身子蜷缩在麻袋中,被人扛在肩上。她先前被放在某处许久,后来宵禁钟响,她又被人扛在肩上往前走。 她也不清楚是谁掳走了她。 傍晚时,她正在青松园摸叶子玩。一阵风吹来,她打了个喷嚏,兜兰问她回不回去。姐姐不在家,她不想那么早回去,兜兰便匆匆回去给她拿棉衣。后来她听见脚步声,诧异兜兰这么早就回来了,话还没出口,她侧了侧耳,又听出来者的脚步声不像兜兰。 是谁? 她还没来得及问,就被人捂了嘴。苦辣辣的味道从捂嘴的帕子传来,她立刻昏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等再有了意识时,她已经被绑了手脚堵了嘴塞进麻袋。 她本就看不见,寂静的夜里,听觉异常敏锐,仔细去听周围的响动。被男人扛在肩上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使劲儿在麻袋上抠了一道口子,然后将手腕上的小银镯扔出去。为此娇嫩的指头尖磨出了血。被绑住的手脚也被麻绳磨破了。尤其是手腕,一双小手疼得要命。 她丢了小银镯,再也做不了其他,只安静等着姐姐来找她。 刚醒时她害怕地哭了一会儿,后来便不哭了,她开始担心若她真的死掉了,那姐姐就真的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姐姐要多伤心呀。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寒笙再次被放下来。那人随手一扔,将寒笙扔到冷硬的地上。后背摔疼得寒笙一下子掉了眼泪。 很快,寒笙听见了挖东西的声音。又有她没听见过的鸟叫声。那鸟儿叫声嘶哑尖利,听上去就吓人。 寒笙安静蜷缩在麻袋里,听着外面一声又一声挖东西的响动,好想姐姐。 她和姐姐说好了以后要做很多事情。 她的眼睛还没有治好呢。 她还没有吃到姐姐买的糖葫芦。 突然被拎起来打断了寒笙的思绪。很快她又次被重重扔下去。闷痛之后,她揪着小眉头闻到了身边一股浓重的腐烂恶臭味道。 这究竟是哪里? 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她身上,然后不停有东西落在她身上。 寒笙在一片漆黑里眨了眨眼,眼泪从眼角滑落。 她知道了,有人要把她活埋。 压在身上的土越来越多。 一声含着泪的“姐姐”被堵在嘴里,她说不出来。 寒笙感觉自己快喘不过气时,隐约听见了远处的马蹄声。她眨眨眼,吃力地转过脸来,将耳朵贴在地面努力去听。 过了一会儿,正在埋土的高壮的男人才听见马蹄声。 “这么快?”他愣住。 枝头的秃鹫哑着嗓子低叫了一声,男人立刻吓了一跳。 他望着远处正往这边来的影子,迟疑地望向已埋了一半的麻袋。他犹豫了。若是加快速度,会不会侥幸不被发现?不行,他得了大钱要毫无痕迹地处理掉这个孩子。 男人眼中凶光闪过,他立刻丢下手里的铁锹,拔出腰间的佩刀,朝下面的麻袋刺过去。 刀身有些吃力地穿过厚重的黄土,天色也黑,他不确定自己这一刀刺到了哪里。他再费力地拔出刀,隐约见刀刃上沾了点血迹。 他不放心,再次朝麻袋刺下去。 然而这一次,他手中的刀还没来得及刺下去,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一道锋芒,他堪堪向后躲去,一支箭擦着他的额角飞过。 紧接着,一支又一支箭朝他射过来,伴着嘶鸣轰轰的马蹄声。 男人心有余悸地后退去,眼中浮现了求生的迟疑。 分明拿了钱替人办事,父母妻儿又在那人手上,他这次杀人灭口,他能活命最好,反之他本就怀着自己赴死家人享福的最坏打算。可是真到了这一刻,求生的本能还是让他迟疑了。 如果这个孩子今日不死,他的家人绝对无法活命。他应该往前迈出几步,将手中的刀刃狠狠刺下去。 可是一支支射来的箭,却在告诉他应该转身就跑,抓住最后的生机!家人的命真的有自己的命重要吗? 男人突然上前跪在坟边,不是杀人,而是拼命挖土将寒笙拽出来。 所有的下定决心,在濒死前的求生欲面前都会动摇一次。 当寒酥带着人冲过去时,男人已经将寒笙从麻袋里拽出来,掐着她的脖子。 终于见到了妹妹,寒酥松了口气,可是下一刻,瞧着妹妹风雪中瑟缩的模样,她心中重锤一般地痛。 “我放你走,只要你放人!”寒酥大声道。 此情此景,寒酥看出面前这个男人的迟疑,他的迟疑是笙笙唯一的生机。 男人确实仍在犹豫。在自己死和家人死之间难以抉择。 云帆下了马,往前刚迈出一步,男人立刻冷喝:“不许上前!” 寒酥敏锐听出他声音里的颤。这说明他在害怕,害怕的人总是贪生。她止了云帆上前,再次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会去调查,我只要我妹妹好好活着。你把人交给我,我给你马给你钱,你可以立刻离开京城。” 男人目光闪烁,掐着寒笙细脖子的手稍松。 寒酥握着马缰,试探着往前迈出一步,且说:“我给你送马。” “让他们都下山!”男人大喊。 “不可!”云帆立刻拒绝。 “都退下去。”寒酥道。 云帆立在原地没动,寒酥转过头盯着他。云帆与她对视了片刻,默然摆了摆手,带着手下往后退。 云帆带着手下后退了一段,寒酥才继续牵着马往前去。离妹妹越来越近,寒酥心中越来越焦急,又时刻担心歹人变卦。 寒酥终于走过去,男人松开寒笙立刻去牵马。寒笙刚被松开,人就站不住地往下跌。 “笙笙!”寒酥立刻奔过去,蹲在妹妹面前,将人抱在怀里,飞快扯去堵在她口中的布团,又去解她手腕上的麻绳。 男人握着马缰看着姐妹两个,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不由恍惚了一下。他的怕死,是父母妻儿的惨死,他怎么可以贪生? 森然的银光一闪,寒酥敏锐地抬头,看见男人正举着刀朝寒笙砍来。寒酥想也没想伸手去挡刀,刀刃立刻深深割破她的掌心。 寒酥吃痛低呼了一声。寒笙什么也看不见听见姐姐的声音,立刻惊恐地叫出来:“姐姐!” 男人一刀未成,再次朝跌坐在地的寒笙砍过去。寒酥再不敢伸手去接,而是转过身去,直接用自己的脊背将妹妹护在身下。 “不要!”寒笙感觉到了危险,她徒然伸出小手想阻拦什么,却什么也看不见。 刀刃似乎已经擦着寒酥的衣衫,却又突然停顿了一下,再次落下时,力气已收。寒酥后知后觉那柄刀是掉落在了她的后背。她回头,看见一支利箭从男人的眉心贯穿,他瞳仁涣散,当场毙命。 在男人倒地的刹那,寒酥逆着风雪朝着长箭射来的方向回望,看见封岌坐在马背上,手中是尚未放下的长弓。 薄月高悬,银光之下寒雪肆纷。 他不知道从何而来,仿佛从天而降。 这一刻,寒酥才觉得安全了。眼角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姐姐、姐姐……”寒笙哭得泣不成声。 她好着急,她好想看看姐姐怎么样了,她好恨自己是个瞎子。 “姐姐没事,笙笙也没事了。”寒酥用温柔的语气和妹妹说话,又像以前那样弓起食指轻刮妹妹的鼻梁,血珠滴答从她手心滚落。 寒笙扑街姐姐怀里。寒酥却皱着眉去看妹妹身上的血迹。刚刚她就发现了妹妹腿上有伤,站不起来。 封岌朝云帆瞥了一眼,云帆脸色煞白从马背上跌下来,连滚带爬地跪地。 封岌却已经收回了视线,骑马朝寒酥过去。 长舟气喘吁吁从后面追来,看一眼眼下情况,瞪云帆一眼:“傻跪着干什么?还不去安排?” 云帆懵怔地抬头:“安排什么?” 他说完又马上反应过来,立刻起身往山下奔,雪地路滑,他刚迈出两步就跌了一跤。 长舟从马侧袋中取出纱布和止血药朝寒家姐妹过去。行军打仗多年,即使到了京城,他这习惯也不改。 封岌赶到寒酥面前,低头看向坐在狼藉雪地里的两姐妹惊魂未定,轻舒出一口气。 寒酥抬头仰望着他,一声带咽的:“将军。” 纷雪簌簌,折着月光映着她溅血的脸颊,一双昳眸被泪水泡着。 封岌心口猛地一窒。 他掷了手中长弓,翻身下了马,握住寒酥的手腕,翻开她的手,去看她不停往外涌血的手心。 寒酥纤指轻颤,疼。 长舟递上止血药和纱布,道:“先简单包一下,等下再请大夫看。” 寒酥拿过长舟手中的纱布,不顾自己就要去给妹妹处理腿上的伤口。不过片刻间,她手上的血就把纱布染红了大片,那瓶伤药也险些握不住。 “表姑娘,我来。”长舟赶忙替了寒酥,帮寒笙处理腿上的伤口。男人隔着黄土刺下来的一刀,刺在寒笙的腿上,刺出一个大血窟窿,血流不止。 寒酥心疼地盯着妹妹腿上的伤,手腕却突然被拉住,她回头望向封岌。封岌却并不看她,他低着头,将止血药洒在寒酥的手心。 药粉渗进伤口里,寒酥疼得指尖剧烈地颤了一下。封岌撒药的动作稍顿,再拿了纱布一层层给她裹手。 姐妹两个简单止了血,便跟着封岌去了别院。 此地已出了内城,往赫延王府赶太远。而封家在城郊之地有几处别院,封岌带她们去了最近的一处。 自知犯了大错的云帆再不敢出纰漏,早已将大夫请好。 大夫给两姐妹检查了伤口,又开了内服外敷的药。在医者眼中,这种不伤骨的外伤,虽会受些罪,却无大碍。 寒酥坐在床边守着妹妹,温柔哄着她:“笙笙睡一觉就不疼了。等天亮了,姐姐去给你买糖葫芦吃。” 寒笙在温暖的被子里点头,小声说:“那姐姐也要好好睡一觉,手才不会疼。” 显然她虽看不见,却听懂了姐姐的手受了伤。 “好。姐姐也去睡。”寒酥弯下腰来,用脸颊贴一贴妹妹的脸蛋。 两姐妹脸颊都是冷的。 寒酥仍旧坐在床边守着,待妹妹睡着了,她才站起身。她刚拉开房门,就看见封岌背对着她立在门外。 寒酥望着他的高大背影,福了福身:“多谢将军。” 封岌转过身来,视线扫过她身上的素裙。白裙早已被雪泥血迹染脏。感觉到他的视线,寒酥有些狼狈地向后退了半步。 “走吧。”封岌转身。 寒酥跟着他去了隔壁的房间。 封岌拧干浸过热水的帕子递给她:“擦把脸。” 寒酥伸手去接,两个人的视线同时落在寒酥裹着纱布的手。 封岌收回手,又朝她迈过去,亲自帮她擦沾着血痕的脸颊。 “不敢劳烦将军……”寒酥向后退了半步。 “那你让谁帮忙?长舟还是云帆?” 寒酥哑然,封岌掌中的湿帕已经覆在了她面颊。 封岌克制着怒:“你眼里只有你妹妹,完全不顾自己?” 一提到妹妹,寒酥的眼泪突然掉下来。那是忍了太久的泪,一下子决堤,带着隐秘的痛,于心房间撕扯。 “她是因为我的疏忽才盲了眼睛。”寒酥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伸直的指扯动手心伤口,钻心的疼,疼不过她心里的愧。 封岌拉开她捂脸的手,寒酥转过头去,不愿他看她泪水斑驳。 封岌却执意转过她的脸,大手覆在她后脑,将人压过来,让她额角抵靠在他胸膛。 泪水染湿封岌衣襟。 窗外大雪纷纷。 作者有话说: 66红包随机掉落,么么艹 第十三章 青古书斋的李拓几次感叹寒酥书法飘逸洒脱,有行云流水的舒畅之态。可李拓并不知道寒酥以防万一日后生出麻烦事,她抄书时故意用了左手。而她以前并没有特意练过左手字。 如此,她显露出的书法底蕴不过十之二三。 而与书法相比,寒酥更擅长丹青。她师从大家羿弘阔,幼时又得仙笔陆英彦赞其天赋灵韵。 可是寒酥已经四年没有作画。 她少时喜欢鲜艳的颜色,尤其偏爱描绘山河壮阔四时异色。家乡依山傍水,她的家后面有一座小山住了各位花仙,一到夏天,芬芳弥山亘野。清风将郁香送来,她撑起支摘窗,望见满窗远近错落的姹紫嫣红。 她时常带着侍女去采摘娇妍的花草回来描画,有时候也顺便摘些颜色浓丽的野果子一起入画。 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笙笙会把野果子当成糖往嘴里塞。 三岁的小孩子最是好奇又贪吃的时候,看见什么都想尝一尝。 鲜红的一颗颗小野果却有毒。 吃了几颗红彤彤的野果子后,寒笙高烧不退,人事不知。家里人求医拜佛,寒笙终捡回性命,却盲了眼睛。 从那以后,寒酥再也没有作画。 从那以后,妹妹永远比她自己重要千万倍。 寒酥三言两语将过往说出来。那是压在她心里最隐秘的痛,如今竟也能这样云淡风轻地讲述。 封岌望着寒酥,倒是稍微解惑。 寒酥举手投足间端庄守礼,目色清冷甚至眼底藏着孤傲,这样一个人实在很难为了自保而百般讨好男子。 与其说是为了自保,不如说是更为了她的妹妹无恙。 寒酥哭了一会儿,觉得实在丢脸,硬生生止了泪,偏过脸去,一声“将军见笑了”声线里还噙着哭过的湿润。 “冷不冷?”封岌忽然问。 给她上药、擦脸时,发现她手上脸上都很凉。在屋子里这样久了,见她脸颊还泛着白,不染红润。 寒酥正因为今晚的失态而不自在,封岌转移了话题,她心里有些庆幸,赶忙点头:“有一点。” “跟我来。”封岌转身往外走。 寒酥不明所以,也不多问,默默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外面的雪势稍小。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庭院,寒酥落后一步的距离,她望着身前封岌的背影,心里再次生出感激。 她开始思量要准备什么谢礼,以来感谢他今晚的出手相助。 可她什么也没有,他又什么都不缺。 这处别院是上几代某位公主私建的别院,选址在城外这样偏僻的地方,是因为这里有一处温泉。这位骄奢的公主将那处温泉改造成一个室内的泡浴佳处。 许是因为天色黑,进来前,寒酥没从外面瞧出这地方的特别,只觉得很大。迈步进去才惊觉别有洞天。 里面大若宫殿,却除了中间的池子,没有多少其他东西。方方正正的一个温泉池砌在白砖地面中央,隐约的水雾从水面袅袅轻逃,颇有几分仙境的雅意。 不知从哪里吹进来的风,轻轻吹拂着悬坠在方池四周的白纱。坐地的一个个雁首灯散着柔和的乳白光晕。 寒酥不由停住了脚步。 “去泡个澡暖身,别再着凉。”封岌道。 他还记得寒酥染了风寒不过才刚痊愈。 寒酥悄悄抬眼瞥了封岌一眼,又立刻垂下眼。她抿抿唇,没说话,也没动作。 封岌回头,见她眉眼低垂,忽然道:“你还是昂首的样子更好看些。” 寒酥轻蹙了下眉,这才抬起眼望向他。 封岌朝她走过去,伸手去解她腰间的系带。寒酥脸上一红,立刻说:“不敢劳烦将军,我自己来。” 封岌便立刻松了手,道:“你能自己解开腰带,我就出去。” 寒酥向后退了一步,伸手去解,手指微弯的动作立刻带来手心的一阵刺痛。她蹙眉,指尖也轻颤了一下。 封岌伸手,拉着她的腰带一拉,寒酥立刻脚步踉跄了一下,被拉得朝前迈出两步,紧靠着他。 她有些尴尬地望着封岌,封岌却垂着眼,用力一扯,将她的腰带扯开。封岌将她的外衣脱下来,视线落在她腰侧裙带上,银色的裙带贴着她的腰线打了个蝴蝶结。 蝴蝶结的翅膀被封岌扯散,裙子也跟着坠地。 直到寒酥身上只剩下小衣小裤,她强硬地拒绝:“将军,我自己能行。” 封岌刚绕过她腰侧的手立刻放下,道:“好。我一会儿过来。” 他经过寒酥往外走,走了两步又提醒:“别让手上沾太多水,否则要重新上药。” 想到上药的刺痛感,寒酥点头:“我知道。” 封岌便走了。 寒酥一直听到他的关门声,才悄悄松了口气。她望一眼身侧的温泉池,丝丝暖流袅拂而来。她探手绕到身后去解小衣的带子,指尖尚未碰到,蜷着的手指刚伸直,掌心便是一潮,寒酥知道伤口又流血了。 略迟疑,寒酥松了手,直接踩着玉阶走进了温泉池。手上疼虽是一方面原因,却不至于忍痛解不开,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担心封岌一会儿要过来,有着贴身衣服遮挡总是更好些。 她将小臂搭在池沿,以免温泉水打湿她手上的纱布。暖暖的泉水将她拥着,温柔的暖意轻流,渐渐逼走她体内的寒气。 封岌再进来时,寒酥闻到了香气,她抿唇,腹胃却下意识地微缩。今日她带着翠微去南乔那边寻些赚钱的法子,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有事在身,她中午只吃了两块从家中带着的糕点。而回到赫延王府之后就忙于寻找笙笙,直到现在子时,都没有吃过东西。 封岌端着食托走到温泉池旁,他将东西放在池边,人也在池边席地而坐。他一边捏着小勺搅着清粥,一边道:“都是素食,你可以用。” “多谢将军。”寒酥嘴上道谢,身子却不由往前挪,让前身紧贴着池壁做遮挡。 封岌瞥向她,看见她肩上的细带,知她未解贴身衣物便下了水。他沉默了一息,问:“你穿着衣服进去,一会儿出来的时候穿什么?” 寒酥一怔,脸上继而一红。她没有想到这里。 “我身边都是行军打仗的粗人,没人能子时去给你买贴身衣物。” 寒酥的脸上更红了,她从封岌的话中听出了指责她多事的意味。 指责确有,嫌她多事倒无。 封岌无奈道:“脱下来我给你拿去烤干。” 寒酥没动作,封岌也不催,他低着头继续搅着清粥。这些吃食都刚出锅,还很烫。 片刻后,寒酥才将搭在池沿的手拿开,收进了水中。 封岌无声轻叹。叮嘱她不要弄湿了手,这下却要湿个透。罢了,姑娘家心思敏感百转千回,倒也不必用为她好的理由勉强她去做让她为难之事。 直到水声渐歇,封岌才抬眼望向寒酥。她脸颊滚热,低着头,双手握着刚解下的贴身衣服放在身前,也不递送。 封岌便伸手,将小衣从她手中拿过来。 寒酥听见滴滴答答的水声,一声又一声地浇落在她心上,让她心房也被淋湿。 她抬起眼望过去,看见封岌将她团在一起的小衣展开,挂在了炭火笼旁的横架上。 团褶的衣料在他掌下慢慢被抚平。 寒酥尴尬得眉心紧皱。 封岌回身过来,寒酥又已经垂下了眼睛。他在池边坐下,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弓起。握起粥碗,尝了一口。冬日的夜晚,即使是在温暖的温泉池,吃食也凉得很快。 他捏着小勺舀了一口,递到寒酥唇前。 寒酥受宠若惊地抬眸仰望着他,眸底显出几分受不起的慌乱。封岌不言,只目光沉沉地望着她。 寒酥将到了嘴边的拒绝咽回去,乖乖张了嘴。有些事,既知逼不得已,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就是多事。 一个喂一个吃,两人皆不言。池里池外,两个人泾渭分明,唯有丝丝缕缕吹不散的水雾绕在两个人中间,又渐渐将两个人裹在其中。 封岌拿过水杯,喂寒酥喝一点热水。显然他不擅长伺候人,一勺勺喂粥尚能应付。喂水时的力度却掌握得不那么好,热水从寒酥的唇角流出,沿着她唇边缓淌。 “滴答”一声坠落,掉进温泉池。 接二连三,滴滴答答又几颗水珠。 封岌望向掉进池水的水珠,又立刻移开了目光。寒酥脸色微赧,水中的身体往前挪,再次紧紧贴着池壁。 封岌放回水,继续喂她清粥。 寒酥仰着脸,默默地等着他喂。 吃了小半碗,寒酥先开口:“将军,我不吃了。” 封岌刚要抬起的小勺就放回了碗中。他伸手朝寒酥伸过去,寒酥望着他不解其意。下一刻,他的指腹落在了她的唇角,用力地一触,便抹去了她唇角沾的一点粥。 寒酥有些尴尬地抬手,用手背去擦唇畔。她手上的纱布早已湿透,染湿的纱布已染了不少血。 她再望向封岌,见他正在吃她吃剩的那碗粥。 寒酥讶然,又觉不自在,默了默,她低声说:“连累将军操劳了……” 封岌没理她。 他少时也曾纵酒,后来从军再鲜少碰酒。今日宴请,突然饮了不少酒水。虽不至于醉酒,却觉得不太舒服。 又过了一阵,寒酥觉得自己该从水里出来了。她眉心拢蹙,担忧与犯难浮在眸中。她来时穿的衣裳经过这一晚的折腾染了雪泥和脏血,此时正堆在一旁。这样的衣服还怎么上身? 她又望了一眼挂在架子上烘烤的贴身小衣。 最后,她只能将求助的目光落在封岌身上。 封岌站起身,将身上的大氅解下,连着一条厚重的擦身棉巾放在靠近池边的架子上。他立在温泉池边,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 他俯视着缩在池水中的寒酥,问:“确定自己能收拾好?” 寒酥点头。 封岌转过身去,又往前走了两步,便站定,并没有出去的打算。 寒酥深深舒出一口气,小臂撑着池沿站起身,踩着玉阶迈出温泉池。她望一眼封岌高大的背影,默默收回目光去抱棉巾擦身。 他既背过身去,寒酥便不会担心他会转过头。 擦身的棉巾有些重,寒酥尽量用手肘的力气别别捏捏地将它扯开,披在身上,又费力地胡乱擦了擦身上的水,就去拿封岌留给她的大氅。 他的大氅上残着他身上的温度,落裹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包在其中。领口的带子被她费力系上,身前却再无带子可系。她裹在大氅内的手攥着前襟,红着脸说:“我好了。” 封岌转过身来瞥向她。被曳地的大氅裹着,她更显娇小脆弱,三两滴水珠贴在她的额侧,依依不舍地沿着雪靥慢吞吞往下淌落。 寒酥往前迈出一步,赤足从大氅下露出,寒酥视线落在自己的脚上,不由一怔。 她的鞋袜早已沾满雪泥,还要穿吗? “嘶”的一声响,寒酥诧异寻声望去,见封岌撕断一条垂落的白纱幔。他朝寒酥走过来,将白纱绕过寒酥的腰身,往前一拉,寒酥不由脚步往前跌,撞进封岌的怀里。她攥着大氅前襟的手也不由撞得松开,大氅的两片前襟无了束缚,松散出一道缝隙。 很快,寒酥的视线里出现了封岌的手。 封岌将大氅的两片前襟交叠相压,贴在寒酥身前,然后用绕过她后腰的白纱做腰带,将她身上的大氅绑起来——连着她藏在大氅内的双臂。 然后他将寒酥抱起往外走。刚走了没两步,大氅从她腿侧往下滑落,露出她的大片的腿。寒酥在大氅里的手微攥,连疼痛也忽略了。 封岌沉稳有力的手臂微颠,寒酥也不知道怎么就坐在了他的手臂上。横抱变成了竖抱。他单手抱着她,然后腾出另一只手整理大氅下摆。 出去前,他说:“低头,外面有风。” 寒酥咬唇,慢慢低下头,将脸埋进他的颈侧。 寒风在寒酥耳畔呼啸,又好像离她很远很远。 封岌将寒酥抱回房间,将人放在床上,便立刻拿了外伤药和纱布过来放在一旁。他将绑着寒酥身上的白纱解开,让她伸手换药。 寒酥伸出手,大氅的衣襟便敞开,她慌张地伸手去拽,然后再一手攥着一手伸给封岌,伸也没伸直,攥也没攥稳。整个人现在慌乱尴尬之后,寒酥心里突然生出了几分恼意,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矫情了。她泄了气地直接伸直手臂,再不管散乱的大氅。 封岌抬眼看她一眼,反倒是拉过一旁的锦被,挡在她身前,给她挡了个严严实实。 然后他垂下眼,依次给她的两只手解去纱布擦去水痕,再上药、裹纱布。最后给纱布打结时,他温声问:“要哭了吗?” “才没有。”话一出口,寒酥自己也惊了,自己为何会用这种说不清是恼意还是嗔意的语气。 封岌唇角攀了一丝笑,他将寒酥的手放回去,抬眼看她微湿的眼睛。 他又忽然抬起手,宽大的手掌摸在寒酥的脸颊,带着薄茧的指腹在她微红的眼下轻轻地压过。 封岌这些年身边没女人并非是厌恶女子,也非没有欲。他只是觉得不能娶回家的女人不能碰。而他偏偏又不能成婚。他不太看中女子的清白,可清白于女子而言又是那样重要。 遇到寒酥,秋雨缠绵的帐中她好似堕落的清仙,勾人心魄。他克制自己,又好像并未完全克制住。 时至今日,他也说不清眼前女郎的清白到底算不算败在他手中。 作者有话说: 66个小红包随机掉落~ · 第十四章 封岌放下手,又叹了口气。 寒酥正疑惑,忽听他沉声道:“寒酥,我有愧于你。” “将军为何这样说?”寒酥愕然抬眸。随着她微前倾的动作,挡在她身前的锦被向下滑落一些。 封岌不言,只将她滑落的锦被往上提了提。 指端擦过寒酥的肩,寒酥视线随着他的手移走,她眨了下眼睛,隐约有了个猜测。 可这猜测有些唐突,若是猜错了,就是自作多情,甚至恬不知耻。 她思虑再三,又斟酌了言语,才低柔开口:“将军高山景行深仁厚泽,如圭如璋。来京路上得遇将军救助,寒酥感激不尽。将军于我而言,是恩人。” 寒酥轻咬唇微顿,藏起旧事重提的羞耻感,再继续道:“后、后来我……我主动做的事情自然只需我自己来担负。若给将军带来了困扰,那是我恩将仇报。今日又得将军相帮仔细照料,是寒酥狭隘扭捏了。” 长夜寂寂,窗外的风雪也已经停了。 有时候一点恰到好处的懂事,往往能够燎原。 而偏偏封岌总能一眼看透对方是奉承,还是真心。 他望着她,眸色深沉。 寒酥低下头,眼中愁云。彼时来京路上不知他是赫延王,才小丑作态。若知是他,她应当会直接恳求他相助。毕竟封岌在大荆元元之民心目中威望太盛。他是再生父母,他永远被人敬仰信任。 寒酥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坏佛子修行的小人。 他为什么不说话?寒酥突然有点后悔自己刚刚说了那些。是不是她太没有分寸了?她向来自傲的冷静,似乎在封岌面前总是没了踪影。 “睡吧。”封岌终于开口,“再不睡就要天亮了。” 寒酥低着头也不看他,胡乱点点头。她看见封岌的手伸了过来,在解她领口大氅的系带。 刚刚在温泉池旁裹大氅时,她穿得匆忙,手上又疼着不能很好使力气,就将这带子打了个死结…… 封岌扯了两下也没解开。 寒酥垂着眼,有些尴尬地望着他解带的手。 封岌费了些时间才将寒酥打了死结的系带解开,大氅贴着寒酥的脊背滑落。封岌伸手去拽,发现被她压住了些,便道:“抬一抬。” 抬什么? 寒酥眼尾微赧,身子轻挪,让压在臀腿下的大氅被封岌扯走。她将自己裹在锦被里,茧虫般躺下。 封岌弯腰,帮她将被子掖好。 他说:“已经派长生回去接你的侍女,明日一早就会带着你的衣服过来。” 微顿,封岌又补充一句:“还有你妹妹的。” “多谢将军。”寒酥低声恳语。 封岌忽然看了寒酥一眼。 后来直到封岌出去了,寒酥还是没想明白他临走前这一瞥是什么意思。 这一晚,寒酥睡得并不踏实。她一方面担心妹妹恨不得立刻爬起来去守着妹妹,又理智告诉自己她也需要休息,然后才能更好地照顾妹妹。另一方面也是她手上疼得厉害,每每刚要深眠手上的疼痛又将她拽醒。 天快亮时,她终于抵不过困倦睡去。朦胧中,她隐约瞧见有人立在床榻旁。她看不清那人是谁,微眯了眼深看,却什么人也没看见。 清晨,麻雀踩在窗外枝杈间叽叽喳喳,积雪簌落。一夜雪后,天地间银光素裹,灿烂的朝阳升起,照得高高矮矮的积雪曜着银光。 寒酥轻转着手腕醒过来,刚侧过脸,就看见自己的贴身小衣和小裤放在床边。 谁送过来的?翠微过来了吗? 她望向门口的方向,隐约猜到翠微还没有来。 她将贴身的小衣和小裤拿进被子里去穿,不知怎么的,眼前忽然浮现昨天夜里在温泉池边,封岌将她湿漉漉的小衣展开烘干的手掌。 穿好了,她安静地躺在床榻上,发了一会儿呆,才伸出自己的手来,捏了捏手指头,明明是掌心有伤,可指头尖也会时不时地疼一下。 小心翼翼的推门声,让寒酥转过脸去,望见了翠微。 “娘子您醒了!”本是轻手轻脚的翠微立刻快步朝床榻大步走过去,“听长舟说您和笙笙都受了伤,吓死我了!” 寒酥温柔一笑,道:“没什么大事。” 她说著作势要起身,翠微赶忙去扶。被子从寒酥身上滑下去,翠微看见寒酥裹着厚厚纱布的双手 也看不见伤口什么样子,翠微多看了两眼,然后将带来的衣裳帮寒酥穿好,又伺候她梳洗。 翠微做这些事情算不得多仔细周到,但胜在勤快又上心。 收拾妥当,寒酥立刻要去看笙笙。她刚迈出房门,却见云帆跪在庭院东边。寒酥望了一眼云帆正对的方向,猜到那是封岌的房间。 翠微在一旁问:“他犯了什么事儿?跪了很久的样子。” 寒酥道:“你先去看看笙笙醒了没有,我一会儿再过去。” 翠微点头应下,转身去了寒笙的房间。 寒酥朝封岌的房间走去,她立刻门口,微提高了音量:“将军可醒了?” “吱呀”一声开门声,是长舟从屋内将房门拉开。长舟开了门之后,才转身将臂弯里的外衣递给封岌。 寒酥望进去,见封岌接过长舟递来的外衣正在穿,显然是刚起身。 寒酥款步往前去,立在门外三五步的距离,开口:“将军,昨晚我救妹妹心切,是我要云帆后退下山。” 封岌又接过长舟递来的玉带,将其捆于腰间,低头扣系。 跪在院中的云帆心里咯噔一声,虽知寒酥好意,却希望她不要再求情。将军是什么脾气?军中治下向来说一不二,从不允他人求情,轻者共罚,重者加罚! 寒酥显然并不知晓,她还在继续说:“昨夜劳累那么多人陪着我迎着风雪搜寻,已过意不去,恳请将军不要再苛罚。事有不得已与意外,云帆离得那么远,搭救不及也是没有办法。毕竟不是谁都像将军一样英勇神武,百步穿杨。” 封岌抬眼看了寒酥一眼。 寒酥还来不及辨他这一瞥的含意,他已经将目光移开,视线越过寒酥,望向跪在院中的云帆,道:“去给寒笙买几串糖葫芦。” 寒酥眼睫孱颤,望着封岌的目光里浮了几分意外——他昨天晚上居然注意到了她和妹妹的对话。 “啊?”云帆茫然抬起头,有些懵怔。 长舟恨铁不成钢地咳嗽了一声,云帆才反应过来立刻应下。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快步往外去。 “多谢将军,那我先去看……” “进来。”封岌打断她的话。 寒酥只好迈步进去,长舟立在门边,待她进去,他立刻关了房门退出去。 “过来。”封岌转身往里间去。 寒酥不明所以,默默跟着他绕过屏风,见他朝床榻走去,她不由停下脚步。 封岌只是去拿床头小几上的药。 寒酥及时看见,这才继续往前去。 封岌一边拧药瓶的塞子,一边道:“过来坐。” 过去坐是去哪里坐?寒酥迟疑了一会儿,才慢步朝他走过去,有些别扭地在他的床榻坐了一个边儿。 封岌也没叫长舟,自己去外间端了一盆温水进来。他将铜盆放在小几上,又随手拉过窗下的椅子朝床边来。椅子腿划着地面,刺出并不好听的哑嘶声。 他在寒酥面前坐下,去翻她搭在腿上的手,将她手上的纱布解开。寒酥的手并未往前伸,封岌觉得距离有些远,也不去拉她的手,而是自己往前挪。在寒酥并在一起的腿两侧,他的两条大长腿分开,膝盖抵在床边,将寒酥圈在其中。寒酥双膝并了又并,以免碰到他…… “好一些了。”封岌道。 寒酥收回神,望过去,看见自己的手心污糟糟一片,有血痂、有药粉干后的黄渍,伤口两侧的皮肤肿翘着。 寒酥第一个感觉不是伤口很深、很疼,而是很难看。她下意识地蜷起了手指想要去遮。 封岌忽略她的小动作,去拿拧干的湿帕子,将她手心伤口周围的血迹和残药小心擦去,然后再去拿药。 见他去拿药,想到昨天上药的疼,寒酥的指尖轻颤了一下。她悄悄深吸一口气,在封岌撒药粉前做了些思想准备。 可当雪色的药粉真地洒在她的伤口上,寒酥却并没有觉得疼。她不由“咦”了一声,再细瞧,发现这药和昨天那瓶不太一样。 “换了一种药吗?”她问。 封岌点头算应。 寒酥眉眼间立刻浮现了欢喜,道:“那一会儿给笙笙……” “她伤口深,这药她用不了。”封岌道。 寒酥眸中立刻浮现了失落。不过转瞬又压下去,她道谢:“多谢将军。” 封岌抬眼瞥了她一眼,又是寒酥看不懂的眼神。 封岌收回目光,拿起纱布将她手上的伤口一圈圈仔细缠绕包裹,指腹时不时擦过她的手背。 寒酥望了一眼自己的手背。 封岌收了手起身,拢在寒酥腿侧的压迫感一下子散去,她轻轻舒出一口气,站起身又一次道谢。 “把药拿走。”封岌道。 也是这个时候,寒酥才反应过来她为什么要让封岌帮她上药?她似乎应该让翠微帮忙…… 怕自己手上控制不住力气,跌了这药,她微弯了膝,双手去捧药。 封岌的视线落在她弯下膝的腰身,那一闪而过的臀线随着她起身又消于素洁的裙下。 他伸手拿过寒酥双手捧着的小药瓶,又在寒酥疑惑不解的目光里,他去拉寒酥的腰带。 三指宽的腰带紧紧裹在寒酥不盈一握的腰身,如今挤进封岌的一根长指。他微扯,将她的腰带和腰身间扯出一点余地,然后将那个小药瓶塞放进去,光滑的瓶身隔着衣料擦过寒酥的腰身。 寒酥脸颊微红,她觉得腰间有一点烫,那是封岌手指拉扯间不小心的碰触。白瓷的小药瓶塞入时,腰间又是一凉。 “去吧。”封岌道。 寒酥这才回过神,有些仓皇地福了福身转身往外走。一走到外面,她望着皑皑雪色,才能喘息般轻舒出一口气。 寒酥压了压情绪,快步朝妹妹的房间走去。 她刚走到妹妹房间的门口,就听见寒笙的声音。 “姐姐的手伤得重不重?翠微,你给我比量比量,有这么深吗?还是这么深?”寒笙执拗地追问翠微。 翠微哪里知道?只好如实说她还没见到寒酥手上的伤口。 寒酥心下一暖,推门进去。 寒笙听觉敏锐,她总是能听出姐姐的脚步声。寒酥还未走近,她已经笑出了一对小酒窝,甜甜地喊:“姐姐!” 寒酥的眸光迅速温柔下来,她款步走到床边,温柔声:“笙笙睡得好不好?腿上还那么疼吗?” “睡得很好,腿也不疼了,姐姐不要担心我。” 寒酥扫一眼床头小几,知翠微帮笙笙换过药了,便问翠微:“伤口可还好?” 寒笙虽然七岁,可她长得小,瞧上去五六岁似的,又眼盲,天生惹人怜惜。寒酥这么一问,翠微立刻红了眼睛,说:“还好,没有出血太多。不过是谁那么狠心呐!” 翠微的话戳到了寒酥心里,她让翠微去端早膳来,然后坐在床边拉着妹妹的手,询问她被掳走的情况,又询问她这几日可遇到什么人。寒笙茫然,什么都不知道。 寒酥又担心她多思昨天的事情,惹她害怕,暂时也没多问。 翠微很快端来早膳,不想挪动寒笙,翠微搬来一张小桌在床上,两姐妹就坐在床榻上吃些清粥。 翠微瞧着寒酥缠满纱布的手拿勺子进食的动作有些迟缓,眼睛一红,道:“您昨天晚上就没吃上吧?可得多吃点。” 寒酥没接话。她默默将勺中的清粥含进口中。可昨天晚上封岌坐在池外喂她吃饭的一幕却浮在眼前,拂不去。 刚吃完饭不久,云帆就将糖葫芦送了来。寒笙翘着唇角笑,开心地要吃。可她只吃了两颗就不吃了。 她空洞的目光虚虚望向寒酥的方向,摆出一张乖巧的笑脸:“姐姐,我想睡一会儿。” 寒酥瞧着妹妹的笑脸,却知道她是伤口疼又不愿意说。她眼睛一红,用温柔的语气:“好,姐姐陪笙笙睡一会儿。” 寒酥整日陪着妹妹。寒笙疼时不会哭也不愿意说,只会抿着嘴巴不吭声。 寒酥贴一贴妹妹苍白的小脸蛋。她眉眼温柔地微笑着,心里却在发誓一定要让幕后之人付出一切的代价。 半下午,寒笙终于沉沉睡着时,寒酥去找封岌。 妹妹腿上的伤口不宜挪动,她想问问封岌何时回去,能不能让寒笙在这里养两日再启程。 长舟不在,云帆迟疑了一下,说:“将军在后院。” ——长舟说表姑娘要见将军何时都不能阻拦,所以将军有客也无所谓?应该是这样吧? 看着寒酥往后院去的背影,云帆挠了挠头。 后院的八角亭内,封岌和一儒雅郎君对坐品茗。 “嘉屹兄,听闻你这次回京路上身边有美人相伴。还以为你终于有成家的念头,可到了京城怎不见人了?” 寒酥脚步惊顿,她可绝无偷听之意。她想要转身,却又忍不住想听封岌的回答。 封岌自倒一杯热茶。茶香在冬日的冷冽中袅升。 “我这情况你也知道,暂时不能成家。姑娘家年华珍贵,她等不及半路跑了。许是回家议亲嫁人了。”封岌漫不经心地说着。他指腹缓慢转着烫手的茶盏,视线却越过红梅斑驳的枝杈,望着寒酥,也是说给她听。 儒雅郎君哈哈大笑了两声,又后知后觉顺着封岌的目光回望。 作者有话说: 封:老婆今天夸了我好多喔! · 66红包掉落~ 第十五章 寒酥尴尬站在那里,目光与封岌相撞。偷听乃小人之行,她也不知自己刚刚怎么就鬼迷心窍没走开、也没提醒自己在这里。 她硬着头皮踩着落雪往前走,走到封岌面前,佯装淡然地福了福身,先歉声:“不知将军有客,唐突打扰。” 再道:“我过来是想问一问将军什么时候回府?笙笙腿上的伤口一挪动就要渗血,我想着能不能让我们在这里暂留两日再启程。” 封岌颔首:“你想住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寒酥再次福身谢过,便转身离去。 一身素衣的她走在雪中,单薄又清雅的身影好似融进了雪景。尺子量过的款步,优雅之余还有着从容的得体。 实则……寒酥心里很乱。 她知道封岌刚刚的话正是说给她听的。 他那话是什么意思? 她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牵动手心的伤口才有所觉。她忍不住去琢磨封岌的话,又不让自己草率下定论。 其实她不应该这样意外,上次封岌不是也这样说的?左右是将选择权交给她。彼时她选择放弃过去要一个新开始。 现在呢?现在也是一样的。 她不能抓着封岌的那点责任心而做梦。她没有那么不清醒。 直到寒酥的身影消失的雪中梅后,封岌才收回视线,饮尽手中那口热茶。 晏景予亦目送寒酥离去,待寒酥身影看不见了,他才开口:“这就是你府里那位表姑娘吧?啧,真带劲。有婚配了没?” 封岌眸色不善地瞥过来:“注意言辞。” 晏景予说起话来一点也不符合那张清隽斯文的脸,他没所谓地说:“这不是到了年纪?也该给自己找媳妇了,没爹没娘,可不得自己亮着眼睛扒拉。”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晏景予目光闪过一抹异色。他刚刚听见了寒酥过来的脚步声,那封岌更不可能听不到。封岌的话是说给他听的,还是说给那位表姑娘听的?晏景予上半身略前倾,压低声音略带玩笑地问:“嘉屹兄,她该不会就是你路上相伴的美人吧?” 封岌又自斟一盏茶,并不理会他的问题。 他不理会,晏景予就当成了默认。他哈哈笑起来,道一声“有趣”,又笑声问:“原是拿与我说话当幌子,在那打情骂俏呢?嘉屹兄,你是不是……” 封岌凉凉瞥过来一眼,晏景予嬉皮笑脸的话立刻停下。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好笑,封岌是什么人?一心扑在山河大业上的人。这些年,封岌身边的人比旁人更知道他的雄心与艰苦。像他这样祥麟威凤的将帅,用小儿女的感□□玩笑打趣,也成了一种冒犯。 他这样的人不管是否成家,都不会溺于儿女情长。 晏景予轻咳一声,稍微正色了些,道:“如今朝中主和之众越来越多,我知你心烦。” 封岌的脸色果真一下沉下去,冷声道:“一群鼠辈。” 近几年,朝中主和的朝臣越来越多。这次封岌隐约觉察出圣上也有此意,不能不烦。 晏景予挑了挑眉,半玩笑道:“自有应对的法子,可恐你不会这么做。” “直说。”封岌道。 晏景予道:“只要你一放手,北齐立马翘尾巴,只要失两座城池,所有人都会求着你重新出征。” 这话,封岌根本不搭理。 失两座城池代表什么?边地百姓性命不该沦为政斗的牺牲品。所谓初心不负,他不能因为如今位高权重,就丢下自己走上这条路的初衷。 这一日下午,封岌就离开了别院。寒酥和妹妹在别院里又住了两日,才登上马车启程回赫延王府。 三夫人早已焦急等候。派人去前街盯着,等寒酥回来的马车到了府门前,她已经在影壁处等候。 “听说都伤了,这把我急的。怎么样了?”三夫人的视线扫过寒酥缠着纱布的手,又看向被翠微抱着的寒笙。 “让姨母担心了。”寒酥微笑着,“眼下已经没有大碍了。” 寒笙也朝着姨母的方向乖巧地笑起来。 “外面冷,快进去说话!”三夫人道。 回到朝枝阁,三夫人忙前忙后了一通,仔细询问当时情景,心疼得忍不住掉了眼泪。寒酥赶忙安慰了她。 不多时,府里各房的晚辈都过来看望。四房住得近,同辈的孩子尚小,四夫人便亲自过来了一趟。她过来时,寒酥正在讲那晚的凶险。 见四夫人来了,大娘子封清云笑着说:“四婶送给笙笙的见面礼派上大用处了呢!” 四夫人不解其意,一边坐下一边用询问的眼神望向寒酥。 “确实要感谢四夫人,”寒酥柔声,“笙笙被掳走的时候,将您赠她的小银镯扔下,这才给我留了线索。” 四夫人愣了一下,才说:“笙笙这孩子可真机灵!” 其他人也附和,夸了寒笙的机灵和勇敢。 府里来看望的众人都走了之后,三夫人却没走。她去房间陪寒笙说话。寒酥立在窗前,从窗口望向外面的冬景失神。她原先在路上时,总觉得到了京城就安全了、到了姨母身边就安全了。来赫延王府这段日子,她虽处处小心谨慎,却也只是出于寄人篱下的不自在。她从未想过在京中第一府邸会有安全之虑。 她至今也没有头绪到底是什么人要对笙笙痛下杀手。 “酥酥。”三夫人走到寒笙身边,“我们出去说话。” 寒酥一回头,见妹妹在床榻上睡着了。 两个人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到了厅中坐下。三夫人肃然问:“你可知道是什么人?” 寒酥摇头。 三夫人眉头紧皱地追问:“那你们姐妹二人可有与人结仇?尤其是笙笙。” 结仇? 汪文康的名字一下子到了寒酥嘴边。可是她又把话咽了下去。汪文康的目标从来都是她,而不是笙笙。这次来者气势汹汹势要取笙笙性命,并非用笙笙来要挟她。那么根本不可能是汪文康。 既然不可能是汪文康,寒酥也不愿意提。旧事重提徒惹姨母焦心。 她再次摇头,道:“笙笙这么小,怎么会与人结仇。姨母,我担心笙笙撞见了什么事情需要被人灭口。” 三夫人眉头皱得更紧了。 二人相望,都明白对方的意思。灭口似乎是最佳的理由,可是笙笙哪里也不去,又是个瞎子,若说撞见了什么事情惨遭灭口,实在牵强。 “日后出入都小心些,兴许那人还要再动手脚。不急于这一时,咱们不是坐以待毙,却只能再等那人再动作。” “我明白。”寒酥道。 “好了,暂时不说这个了。”三夫人道,“这次可多亏了赫延王,你得去好好谢谢人家。” “是。”寒酥垂眸。 三夫人唤自己的侍女进来,侍女捧着个檀木漆金的方正盒子。 三夫人道:“给你准备了谢礼,咱们礼数不能错。一会儿你拿去送给赫延王。” 寒酥脸上一红,急说:“让姨母破费了。本来应该我自己……” 可是她没有钱财。 “你我之间客气什么?”三夫人打断她的话,“其实赫延王身边不缺这些外物,他也不见得喜欢这些东西。理应你亲自做些糕点送去答谢更合适,可是你的手伤了,一时半会不能做糕点,先送些别的东西过去道谢。” 话说到这里,寒酥只能答应。她打开檀木漆金的锦盒,看着里面的雄鹰玉雕摆饰,心下又对姨母产生很多歉。 捉襟见肘的再一次难为情。 待三夫人走了之后,寒酥走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取出那本“正”字册,在里面又划了几笔。 笔仍握在她手中,她望着小册子上的“正”字却走了神。 “娘子您手伤了怎么还抄书?”翠微走过去,才发现寒酥不是在抄书。她不懂寒酥为什么标正字数日子。 不该问的不问。她转移了话题,请示:“现在将玉雕送过去吗?还是要明天?” 寒酥抬头,望向窗外的天色,快落日了。 “你帮我送去吧。”她说。 “啊?”翠微心里隐隐觉得不合适。 寒酥轻叹了一声,她也知道不该如此不知礼数。还是得她亲自去道谢。 自那日梅后八角亭,她没有再见过封岌。 再次踏进衔山阁,云帆见了她立刻迎上去:“表姑娘来寻将军吗?将军下午出去了刚回来,眼下正在书房里。” 顿了顿,他又补充一句:“一个人。” 长舟从正好见过,瞧云帆这样子,无奈地摇摇头。这努力学出来的机灵和天生的机灵就是不一样,他开始想子林了。 寒酥被引路带去封岌的书房。她刚迈进去,云帆学着长舟飞快关了门,将翠微也关在了门外。 翠微狐疑地看了云帆一眼。 封岌坐在书案后,眉宇略锁。在他面前的长案上摊开一张巨幅山河图。 寒酥款步上前,将锦盒放在封岌的桌上,温声道:“姨母感激将军相帮,让我送来谢礼。望将军喜欢。” 这话说得极其客套,封岌抬眼瞥向她。 寒酥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不敢与他直视。 “想好了?”封岌直来直往地问,不愿再将他与她之间的关系悬在那里。 寒酥心头突突跳了两下,再开口:“将军之前说的话可还算数?” 封岌立刻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话,可仍旧逼视着她,让她说出来:“什么话?” “您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日后我若出嫁必送上一份嫁妆。” 他既问得直接,寒酥也不愿意拖泥带水,答复也干脆。虽有前两日的变故,两个人又牵扯在一起,可她想法不变,只求一个新的开始。 寒酥知道得封岌庇护日子会好过很多,可她有自己的骄傲。事情因她主动而起,也该由她而终。曾经的取悦是情势所迫逼不得已,如今既性命无忧,便不再愿意仗着过去那点牵扯,用封岌的责任感而扒着不放。 那样太难看了。 封岌看了她很久,收回视线,目光落在锦盒里那只展翅的雄鹰。 她与他,若说是始于她的主动,还不如说是始于他对她的欲,而放任她的讨好相伴。 自寒酥策划逃走那一刻,封岌就知晓。 她要留,出于责任他必然护她一生。她要走,他也不挽留,甚至会派人相送。 她很好,足够让人心动。可封岌永远不会将男女间那点心动放在重要位置。 “也好。”他说,“我确非良人。” 寒酥眼睫孱颤,想反驳他这话,可还是将话压了下去。寒酥福身的刹那,脑海中浮现标着“正”字的小册子。 快过年了,年后封岌就会走,之后他们应该很难会再相见了。一想到再也不想见,寒酥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是松了口气吗?好像也不全是。 辞过封岌,寒酥款步离去,步子一如既往端庄,可她不知道是不是有一点累,莫名觉得步子有些沉重。 尚未出庭院,寒酥迎面遇见匆匆而来的沈约呈。 沈约呈紧着皱眉,在看见寒酥的那一刻,他眉心舒展开。可也只是一刹,眉头很快又有心疼地揪起来。 沈约呈快步迎上寒酥,说道:“我去了朝枝阁,他们告诉我你来了父亲这里。” ——所以我急急寻来了。 沈约呈的视线落在寒酥缠着纱布的手,克制着询问疼不疼的冲动,将一瓶药递给寒酥:“这药对外伤很有效,好得快,而且不容易留疤。” “多谢三郎。”寒酥不好拒绝,却也没伸手去接,而是略侧身,让翠微替她接过了沈约呈递来的药。 沈约呈早已习惯了寒酥的疏离,反正她上次已经答应了他的求娶。日后他们会长相厮守,她的疏离总会散去,她会对他笑、对他温柔。他微笑着说:“这药是之前我父亲给我的。听说不管伤口多重,上药的时候都不会疼。” 寒酥纤指微蜷,指尖轻抵在缠着纱布的手心。她自然明白过来沈约呈送来的药正是封岌给她的那一种。 她抬眼看向沈约呈,却见他眼角有一点红,而他的视线落在她的手上。 寒酥问:“三郎是来寻将军的吗?” “来找你。”沈约呈脱口而出。他望着寒酥的眼睛,眼底藏了一点赧意。 “前两日在书院,笙笙出事的时候不在府里,没能帮上忙,让你一个人担惊受怕,实在是心里过意不去。”沈约呈又皱了眉,一双清亮的眼睛里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寒酥抿了下唇。她知自己与沈约呈不再可能。 可这里是衔山阁,不是说话的地方。 寒酥有心请沈约呈去朝枝阁说话,可落日已经掉到了雪山之后,微醺的晚霞将雪山与覆雪的屋脊照出一片旖色。 今日时辰已经不早了。 略迟疑,她说:“明日上午想请三郎到朝枝阁小坐。” 沈约呈喜出望外,这是寒酥第一次邀请他。少年的喜与忧直白地写在脸上。他几乎要一口答应下来,点头到一半动作生生顿住。他带笑的眸子盯着寒酥的眼睛:“明日下午行不行?” “三郎自己的事情要紧。”寒酥点头。 沈约呈唇畔笑意压不住。他大着胆子朝寒酥迈出一步,低声:“我已经与大伯母说过了。” 寒酥抬眸,并不解其意。 沈约呈望着自己的未来妻子,唇角的笑意更灿。他声音低而柔:“聘礼已经准备好了。大伯母明日就帮我出面做主。” 寒酥愕然抬眸。 书房里,封岌立在窗下,远远看见寒酥和沈约呈说话,他问长舟:“约呈怎么又提前归家了?” 作者有话说: 老狗,有本事你就继续稳== 明天v,明天第一章仍是免费章,第二章再收费~ · 第十六章 “三郎昨日从书院回来后去了大夫人那边几趟,然后大夫人带着他开了库房。瞧那架势,是在准备一份大礼。”长舟道,“想必是想趁将军在家,把亲事定下来。” 封岌早知沈约呈有了心上人,少年眉眼纯粹遮不住喜色。封岌点点头,道:“下次归家不知何时,他能早些定下也好。你去再添些东西到聘礼中,一会儿我往大夫人那边去一趟。” 疆场十几年,一转眼那个抱回来的孩子已经到了说亲的时候。封岌心里难免感慨,自己还未成家,竟要先有儿媳了。 封岌转过头再望向窗外,沈约呈和寒酥都不见了身影。 封岌又叫住长舟,决定亲自去挑选几件东西添给沈约呈。封岌有个单独的库房,里面皆奇珍异宝。 “将军,这对丹鹤坐地灯是不是不错?”长舟提议。 封岌瞥了一眼,道:“拿旁边那对枝上双雁珊瑚灯。雁,长情厮守,更适合婚嫁之用。愿约呈成家之后能琴瑟相谐松萝共倚。” “是。”长舟立刻应下。 封岌这些年几乎不在家,和沈约呈相处甚少,并未尽到为父的责任。如今沈约呈要议亲,他难得在家自然要多上心些。 封岌又给沈约呈挑选了几件价值连城的珍宝,视线落在一对红玛瑙耳坠上。 小巧的耳坠悬在他指间,一对圆圆的红玛瑙珠子在灯光映照下红得滴血。娇妍艳丽。 ——可惜她还在服孝。 封岌将这对耳坠握在掌心。 寒酥脚步匆匆地离去,不是回朝枝阁,而是去了姨母那边。进了屋,瞧见姨母正在逗珞儿玩,她说:“姨母,我有些话想和您单独说。” 三夫人瞧她脸色严肃,还以为是关于笙笙被掳的事情,赶忙让珞儿自己去玩,又将屋内的侍女都屏退。 “怎么了?来姨母这里说话。”三夫人朝寒酥伸出手。 寒酥没有过去坐,而是直接在姨母面前跪下来。 “这是做什么?”三夫人赶忙起身去扶她。 寒酥不肯起,道:“我不能和三郎成亲。出尔反尔让姨母难做,我心里过意不去。” 她心里很难受,本就给姨母添了很多麻烦,如今又要因为这亲事给姨母添烦扰。 三夫人怔了怔,忙问:“怎么又不肯嫁了?之前不是说得好好的?三郎对你用心,姨母都看在眼里,这婚事真的很不错。你母亲在天之灵若是知道也会替你高兴。你这突然变卦,这是为何啊?” 彼时她寄人篱下能高嫁给府中郎君,最重要的是能守着姨母和妹妹,自然是好事。 可他是他的义子。 寒酥没有办法牵扯于一对父子中间。 面对姨母又急又怒的追问,寒酥有苦难言。 她垂下眼睛,低声道:“这几日思来想去,觉得我与三郎恐合不来。当初未加思量答应,是我的错失。本来前几日就该与姨母说,只是笙笙突然出了事才拖到今日……” “合不来?这叫什么话?你与三郎闹别扭置气了?”三夫人不理解。 寒酥摇头。 “是不是又听了哪个婢子闲言碎语说你高攀?” 寒酥再摇头。 “姨母。”寒酥抬起眼,认真道:“我意已决,只是希望在议亲摆在明面之前,先私下妥善处置。要不然人尽皆知再拒绝太难看了……” 三夫人盯着跪在面前的寒酥,看着她眼里的决绝,突然想到自己已故的姐姐。姐姐也是那么个犟脾气。哪怕服个软呢?就这么毅然和家里断了关系…… 她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现在的确还没摆在明面上议亲,可这事儿府里很多人都知道了!就这么作罢,你让府里其他人怎么看?日后你与三郎再如何相见?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想过。”寒酥字字坚决,“姨母,我想立女户。” “什么?”三夫人愣住。 “靠山山倒,与其借助婚姻寻一个男子庇护,倒不如靠自己。力微而不馁,冬尽总能见春。” 三夫人愣了好一会儿,用手指头去戳寒酥的眉心,急道:“你这是着了什么魔!” 寒酥面色柔和下来,甚至扯出一丝微笑。她柔声说:“姨母,我总是放心不下笙笙,恨不得一辈子也不与她分开。如今又守父丧,实在不该这个时候议亲。姨母疼我,求您成全。” 三夫人眉头紧锁,喃声:“今天早上大夫人还过来了一趟说起这事……” “让姨母难做了。”寒酥立刻道,“请允我与您一起去见大夫人,我亲自解释。” 半晌,三夫人皱着眉说:“去一趟也好,我嘴笨,让大嫂说一说你这个混想法错得多离谱!” 三夫人实在不理解寒酥的想法,只当她与沈约呈闹了小矛盾。可她心里又隐隐觉得不是。寒酥不是个骄纵小气的性子,更重要的是这两个人接触实在不多。 三夫人犯难地重重叹了口气,带着寒酥去见大夫人。 大夫人正在和几个管事对府中账本,听闻三夫人和寒酥过来,她“呦”了一声,脸上带笑地说:“喜事近喽。” 她匆匆对完剩下的帐,让管事们离去。 吩咐侍女将人请进来,大夫人笑着让她们入座。三夫人在椅子里坐下,寒酥立在姨母身边,却并不坐。 大夫人上下打量着寒酥。沈约呈虽是封岌义子,可这些年都是她照顾,这么多年的相处下来,大夫人待沈约呈和待自己的孩子也没什么区别。 对于寒酥,其实大夫人最初并不满意。结亲是两家事,寒酥父母双亡又和祖家断了关系,实在不算好的姻家。可谁要沈约呈喜欢呢?再说她这段日子也仔细观察过寒酥,倒也端庄守礼。 而且大夫人因旧时家贫,没读过什么书,就算如今成了京中贵妇,也心里藏着自卑。她私下对读书人又嫉妒又喜欢。 “别站着了,坐着说话。日后就是一家人,不需要这么客气。”大夫人对寒酥说,“当初你来的时候,可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缘分。” 寒酥没坐,仍旧面露惭色地立在那里。 大夫人疑惑不解,三夫人看了寒酥一眼,叹了口气,道:“大嫂,这孩子钻了牛角尖,你可得帮我劝一劝。” 大夫人心下立刻警惕起来,莫不是对这婚事有了过分的要求?这婚事怎么说都是封家不嫌她身份低,可没她多事的余地。 话音刚落,侍女从外面进来禀话:“夫人,赫延王过来了。” 舒舒服服歪在椅子里的大夫人立刻坐直,下意识理衣服,道:“快请!” 她又压低声音问:“瞧着脸色如何?” 小丫鬟抿嘴笑:“带着很多箱笼过来,好像是给三郎添东西。” 大夫人这才松了口气。 她笑盈盈起身相迎:“二弟来得正是时候,我刚刚还想往你那去一趟!” 三夫人也起身迎。 寒酥却僵在那里,她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封岌迈进门槛,心里往下坠去。 封岌指间捻着那对红玛瑙耳坠,视线越过众人,有些诧异地看向寒酥。 见封岌望着寒酥,三夫人赶忙说:“酥酥,过来见过将军。” 大夫人噗嗤一声笑出来,道:“日后过了门,可不能这么一直惧怕公爹。” 寒酥望着封岌,脸色煞白。 封岌捻耳坠的动作顿住,眼前突兀浮现沈约呈提到心上人时的笑眼。 他目光寸移,慢慢降在寒酥惨白的面颊。他定定看着她,眸色渐深。 在寒酥惧然颤睫时,封岌唇角慢慢扯出一丝莫名的笑意。 作者有话说: 广告:下一本还在犹豫开《膝上卿卿》还是《被献给暴君解恨》,先贴贴文案,喜欢就收藏一下~ 《膝上卿卿》 恩师亡故,塞给卫观一桩荒唐亲事——小姑娘今年才六岁。 对于这个麻烦精,他只好先将人养着,待她长大立马赶走。 从此开始人前杀人大魔头,人后喂糖养孩子的诡异日子。 后来他因事离京几年,回京路上阴错阳差和一美人一夜糊涂。 事已至此,他得负责,询问美人名讳。 美人垂眸:“簇簇。” 卫观盯着她的脸:“你叫什么?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 簇簇正因为他没认出自己不开心,半真半假地哭诉:“我那未婚夫脾气臭人缘烂,除了杀人比较厉害没什么优点,我正想和他解除婚约,还请公子帮忙脱离苦海,事成之后一拍两散互不相干!” 卫观:? (人前大魔头实则黑切白的大理寺少卿×人前乖萝莉实则一肚子坏水的小疯子) · 《被献给暴君解恨》 “你为什么不对我笑了?” 想捧起她的娇靥,细吻千万遍。 (强/取/豪/夺·破/镜/重/圆) 祁家军功赫赫,却落得满门被诛的下场。祁川从尸身血海里爬出来,又挥兵而上,踏平皇宫饮恨。从此再无衣怒马祁六郎,只有暴厉恣睢的新帝。 聆妤坐在轮椅上被推给新帝解恨。 她虽是新帝曾经的妻子,却也是旧朝尊贵的郡主。祁家满门被诛时唯她攀了高枝逃走。就连嫁给他,她都是为救心上人。 所有人都以为新帝要折磨她致死,聆妤也这样认为。 没有人知道,在很久以前,在那一次次春去秋来的年少时光,祁川的春心早已被聆妤所拨,风一吹,情愫的种子疯狂生长。 纵使他成了歇斯底里的疯子,纵使恨她入髓,种子长在他心上,怎么也铲不掉。 他咬着她没有知觉的腿:“你是瘸子我是疯子,我们天生一对。” 阅读指南:①男主前期狠欺负女主。②男主暴躁症神经病残忍变态,除了男女关系简单位高权重武力高长得天下第一俊脑子还行以外,再没有优点。③女主的腿会好男主的疯病没救了。④说起来你不信其实这是篇甜文。 第十七章 寒酥望着封岌唇畔那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 反倒脊背生寒。 她心口怦怦跳着。她终是晚了一步。理该由她向他解释清楚,而不是今日这般突然地让他得知沈约呈正要议亲的人是她…… 寒酥觉得在封岌的目光下快要站不稳时,封岌终于移开了目光。 他脸上的笑消去,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口, 一圈无形的威压慢慢在方正的厅堂内荡开。 大夫人打量着封岌的脸色, 颇为小心翼翼地开口:“天色都要黑了, 二弟这个时候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来找大嫂问问帐。”封岌沉声道。 大夫人愣住。这么多年, 封岌让她打理赫延王府从未查过帐。她压下心里的紧张,赶忙说:“年底了, 刚核对好账本, 本该给你送过去一份让你过目。” 说完, 她立刻吩咐侍女去取账本。 三夫人望一眼封岌脸色, 赶忙说:“既然二哥和大嫂有事情要说, 那我们就先走了。” 她去拉寒酥的手腕,指尖碰到寒酥的皓腕, 被冰了一下。她诧异看了寒酥一眼, 也不多想,拉着寒酥告退往外走。 寒酥浑浑噩噩被姨母牵着出去, 两个人走到门口, 经过封岌身边时, 忽然一阵大风灌进来, 吹起寒酥本应垂贴在身侧的衣襟,衣襟被风扬起,吹抚过封岌的指背。 封岌微用力, 轻捏了一下指腹间那颗红玛瑙耳坠。 回去之后, 姨母还想劝寒酥几句, 见她脸色极差, 不由皱眉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寒酥点点头:“姨母,我先回去了。” “好。”三夫人叹了口气,“我是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不同意这婚事了。反正在姨母看来这婚事好得不能再好。回去之后好好想一想,多想一想!” 到了这时候,三夫人还盼着寒酥睡一觉就能想通,会愿意欢欢喜喜地和沈约呈说亲。 寒酥胡乱点头,辞过姨母,往朝枝阁去。 她一口气回到朝枝阁,那种无地自容的窘迫感还没消散。好似封岌带着深意的目光仍旧落在她身上。 “姐姐回来了吗?”寒笙转头朝着门口的方向。 寒酥深吸一口气,勉强摆出笑脸来,望向寒笙,柔声说:“是,姐姐回来了。” 桌上摆着晚膳,寒笙乖乖坐在桌边一直等着姐姐回来。 寒酥忍着疲惫朝妹妹走过去,温柔摸摸她的头,问:“怎么不在屋子里吃?” 这几日,寒笙因为腿伤一直没下床,吃饭时都在床榻上摆一张小桌。 蒲英解释:“笙笙说不想在床上吃了。” 寒笙弯唇乖乖地笑着。从床榻上下来,腿上确实有些疼。可是她不能总拉着姐姐陪她在床榻上吃饭呀。 寒笙朝姐姐说话的方向探出小手。寒酥赶忙牵住她的小手,挨着她坐下,和妹妹一起用晚膳。 她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一切正常,不愿妹妹觉察出不对劲。她眉眼间挂着温柔的浅笑,实则心里焦乱不堪。 入口之物不仅没了滋味,反倒成了硬塞的累赘。 用过晚膳,寒笙被抱进房间换药。寒酥手上有伤动作不灵敏,不能亲自给妹妹换药,可每次妹妹换药,她都守在妹妹身边。 纱布拆开,看见妹妹腿上的伤口,寒酥又是一阵心疼。她虽心疼却不能说,而是柔声安慰妹妹:“已经好很多了,过几日笙笙就一点也不会疼了。” 寒笙笑出一对小酒窝,她摸索着去拉姐姐的手,说:“姐姐陪我说说话吧。” “好啊。”寒酥自然答应下来。 蒲英给寒笙换好药,收拾了东西出去,屋子里只姐妹两个。寒笙的小眉头却慢慢揪了起来。向来盛着笑的眼睛里也染上的忧虑。 寒酥一眼瞧出妹妹有话对她说,她轻握妹妹的小手,赶忙问:“笙笙怎么了?” “姐姐,赫延王……”寒笙的声音低下去。 寒酥刚从见到封岌的无措里缓过来一些,忽然从妹妹口中听见他的名讳,不由怔住。 寒笙眨了眨眼,小手摸索着避开姐姐手上的纱布,握住姐姐的手指。她小心翼翼地问:“赫延王就是路上那个人对不对?” 寒酥恍然。因为眼疾,寒笙一直深居浅出,不怎么与府中人接触。这次出事,在别院的时候,她听出了封岌的声音…… 寒酥也不隐瞒妹妹,她柔声道:“是他。但是,笙笙谁也不可以告诉好不好?” “我知道的。”寒笙垂下头。片刻后,一滴眼泪掉下来。 “笙笙怎么哭了?别哭啊。”寒酥立刻将妹妹拉到怀里抱着。 寒笙将脸埋在姐姐的怀里,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她当然记得那时候姐姐夜里并不陪在她身边,有时候姐姐从那个人的帐中回来看她,会哭的。 姐姐每次哭的时候欺负她是个瞎子看不见,故意用温柔带笑的语气和她说话,以为她不知道。 寒笙比寒酥以为的懂得更多。 她埋首在姐姐怀里小声哭着:“如果不是带着我,姐姐早就平安来到京城了。都是因为我拖累姐姐……” “不要这样想。”寒酥红着眼睛安慰妹妹,“笙笙只是还没长大而已。” 寒笙还是哭:“之前有时候我宁愿自己死掉。” 寒酥心头徒然一惊,顾不得手上的疼痛,紧紧握住妹妹的双肩:“我不许你这样说!” 寒笙哭着点头,哽咽道:“我知道。后来我自己想通了,如果我死掉姐姐会很难过。为了姐姐我也应该好好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读书写字,好好长大……” 寒笙哭得小身子一抖一抖的。“姐姐如果伤心,笙笙也会难受。姐姐也要为我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不要再哭了。” 寒酥偏过脸去,满目凄然。她用指腹擦去眼角的泪,柔声答应:“好,我们都好好的。” 她慢慢温柔笑起来,也为妹妹擦去眼泪。 冬尽总能见春,不是吗? 待妹妹不哭了,寒酥唤蒲英端来温水,给妹妹擦了脸,又哄妹妹睡下,她才起身回房。 她逼迫自己不去想今日被封岌得知时的尴尬,她拉过椅子在书案后坐下,研了磨、摊开纸。 她听李叔指点,去南乔街寻赚钱的方法。南乔街时常举办一些诗词文章的命题小比试,那些文人学子踊跃参与,梦想一书成名。如今也成了寒酥的梦想,她盼着自己的诗词也能赚些小钱。 她紧了紧手上的纱布,提笔欲写,望着摊开的白纸,脑中却空白一片。不多时,空白纸上浮现了封岌的身影,浮现了帐中两个人的亲昵。 时至今日,寒酥都不能接受彼时那个讨好献媚的自己。 封岌从未让她做什么,可正因为他的从不逼迫,她不得不踩着脸面主动百般献好,反倒让她更加不齿与难堪。 当时能坚持下来,完全是因为她最初就怀着逃走的打算,知道那些不要脸之举都是暂时。 不能再陷在过去了。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尤其事情阴错阳差闹到如今这般地步,她应该尽早搬走。搬走之后的日子将会更不好过。为了妹妹,她也该坚强起来,与其伤感过去,不如多想些赚钱的法子。 寒酥深吸一口气,轻揉微疼的手,凝神落字。 夜深时,阒无人声。 寒酥放下笔,纤指一下下蜷动纾去手心的疼痛。冬夜的寒风从窗缝吹进来,逼进丝丝缕缕的寒气,寒酥微缩了下肩,有一些冷。 寒酥起身,从暖壶里倒一杯温水来饮。她双手捧着瓷杯,让杯中水的热度隔着瓷杯慢慢渡进她的手心。 她一边想着刚刚写的词可还有再修改之处,一边捧着瓷杯绕过屏风,打算歇下。 人已经绕过了屏风,她垂着眼望着杯中晃动的水面走神,却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种熟悉的奇怪感觉,在她刚刚写词时就有所觉,她以为是今日被封岌撞破的尴尬导致…… 可是…… 寒酥慢慢抬起头,望向床榻的方向。 封岌板正坐在她的床边,正望着她。 寒酥懵住——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寒酥并不知道,她在窗下写了多久的词,封岌就隔着这道屏风望了她多久。桌上灯火不仅将她挺拔的影子映在窗上,也落在屏风上。 寒酥怔怔望着封岌,下意识地向后退,直到后背轻碰到屏风上。 “您、您是怎么……什、什么……”她话不成话,调不成调。 封岌起身,一步步朝她走过去。看着他逐渐走近,寒酥握着瓷杯的手不由轻颤。 封岌瞥一眼她的手,沉声:“不是说不怕我,只是羞?” 他已逼近。 寒酥握着瓷杯的手抖得更狠,里面未来得及饮的水溅出来一些,溅落在她的胸口。 寒酥忍着慌乱,将手中的瓷杯递放在一旁的高足桌上。距离稍差那么一点,杯底落过去一半,又从桌面掉落下来,清脆一声响,瓷杯在她足边碎裂开。 封岌再朝她迈出一步,紧贴着她,将寒酥挤在身后的春日百花屏。他的力度靠过来,将寒酥压在屏风上。屏风被压得微晃,其上的花叶也跟着簌颤。 寒酥下意识伸手,将手搭在封岌的胸口轻推。他胸膛硬石般硌得慌,她那点软绵绵的退却力气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可封岌不喜她轻推的举动,他一只手握住寒酥的双腕,举摁到她头顶的屏风之上,另一只手挪进她后腰和屏风的罅隙,将她娇柔的身体再度往他怀里摁,本就密切紧挨,如此寒酥几乎嵌进他身体里。 他高大的身躯完全将寒酥罩住。灯火映出他们压在屏风上连在一起的影子。 外面忽然有了脚步声,紧接着是兜兰带着哈欠的问询:“表姑娘您还没睡吗?我听着有什么东西摔了?要不要紧?” 寒酥大惊,生怕被人发现封岌半夜在她这里。就算她可以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可姨母要怎么自处?日后笙笙的名声呢? 听不见回应,兜兰再次好奇问:“表姑娘?” 寒酥被压在屏风上喘不过气,她努力缓一口气,尽量用寻常的声音开口:“没事,摔了个杯子。我这就要睡了,明日再收拾就好。” “好。”兜兰又打了个哈欠,拖拉着脚步慢慢走远。 佯装寻常的一句话说完,寒酥仿佛用尽了力气,胸口起伏地无声轻喘,连带着蹭涌上下碰着封岌的胸膛。 微疼的难受让寒酥逐渐皱了眉,待兜兰的脚步声远了,她清澄的眸中浮现几许求饶的哀意:“将军……” “将军?”封岌低笑,视线落在寒酥被水打湿的前襟,衣下软意轮廓若隐若现。他俯视睥她,沉声:“还以为你要改口称公爹,或者阿父?” 寒酥摇了摇头,再摇头。 她后腰紧锢的力道一松,封岌抬手去擦溅落到她胸前衣襟上的水。动作并不怜香惜玉反复蹭擦,浸在她衣服上的水慢慢染湿了他的手。 “将军,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您是赫延王……”寒酥红着眼睛再一次摇头。 那些拼命想要逃离的过往,似乎根本逃不掉。 她永远都是那个不知廉耻主动给他当玩物的东西。 寒酥的眼泪掉下来,掉在封岌正在用力擦拭的手背。他盯着她,看着眼泪如何在她眼中慢慢凝聚再沉重坠落。 寒酥仍旧在低声重复:“我真的不知道您是赫延王……” 如果她知道…… 封岌思索了一下,竟点了下头。 除了疆场之上手下败将临死前指名道姓地破口大骂,确实很多年没有人会称他名讳。 “所以?”他问,“所以你是什么时候和约呈厮混到一起的?” 厮混这词属实不好听。寒酥苍白的脸色瞬间更无血色。辩解都成了无用之事,她连摇头也不再愿意。她将脸偏到一旁,望向高足桌上将灭的微弱烛火。 “你离开我才多久?”封岌又问,“我准你他嫁,是准你嫁给我儿子的?” 他捏住寒酥的下巴,迫使她转过脸,与他对视。封岌克制的声线里已经尽量压着怒意。 寒酥不准自己再哭,努力盛着眼里的泪不让它掉落。她没有资格和他逞傲气,她抬头仰望着封岌,只能解释:“先前不知三郎与将军的关系。如今已和姨母说过要拒这门亲事。明日我会亲自与三郎解释,祝他另觅良缘。” 她声音微弱地再辨一句:“我没有那般不要脸面……” 话一出口,她又咬唇后悔。她更不要脸面的事情也做过,今日又有何资格提及脸面。 封岌盯着她眼泪欲落不落的样子好半晌,握着她双手的手慢慢松开。寒酥被迫举于头顶的手放下来,封岌看见她皓白的手腕被她握住了一道红印子。 她身上总是很娇嫩,他仍记得第一次握在她腰身时,他带着薄茧的手将她纤细的腰侧磨出一大片红痕。是以,在对待她时,封岌总是不得不尽量收收力气。 他向后退了半步,给她喘息之地。寒酥身子微软,要伸手扶着玉石屏风。袖子从她腕上滑落,让她发红的皓腕更明显。 封岌盯着她的手腕。 那口堵在胸口的郁结之气,封岌也说不清是散去了,还是更堵了。 高足桌上的微弱烛火终于烧尽,最后那点亮光彻底消散,屋子里陷进一片黑暗。 寒酥却悄悄舒出一口气。 ——黑暗更能遮去她的狼狈与不堪。 下一刻,她敏锐地觉察到了封岌的再次靠近。当她被封岌抱起时,意外的同时她的身子不由紧绷,连伸手去攀他的肩扶稳身子也不敢。 作者有话说: 我试试晚上能不能再写出来一章,我觉得有点难orz概率是个位数…… 如果写不出来你们也依然爱我不会骂我的对不对,先比一颗小心心嘿嘿 66红包掉落,么么艹 第十八章 寒酥被放到了床上。她心惊胆战地望向封岌。屋内黑漆漆, 他高大的身影融于夜色,又比夜色更深。 封岌的身躯带着威压笼罩下来。他离得那样近,几乎贴着她耳畔。指腹轻捏着寒酥的耳垂。 浅浅的麻意自耳垂传开,连带着心头也本能地开始犯痒。黑夜遮了寒酥泛红的耳朵尖。 寒酥心房急奏, 她窘迫又迫切地低低喊他:“将军!” 封岌在她的声音里听出了抗拒。 寂静的稠夜, 封岌的声音在寒酥耳畔响起。他问:“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 紧接着, 寒酥感觉到耳朵上一凉。 封岌坐在床边, 指腹捻抚着寒酥的耳垂,声音低沉:“寒酥, 我若想要你, 早就要了。” 寒酥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又慢慢抿了唇, 什么也没说。 ——她该说的都说了。没有必要反复辩解与表态。 两个人一个躺在床榻上, 一个坐在床边,周围一片暗色, 人也陷进沉默。 封岌走后, 寒酥仍一动不动躺在床榻上。许久之后,寒酥伸出手去摸自己的耳垂, 摸到硬硬的珠子。 寒酥起身走到梳妆台前, 轻嘶一声响, 她点燃了灯火。火光撕亮黑夜, 灯光慢慢在灯罩里晕出一圈圈发白的光,也照出她单薄伶仃的身影。 寒酥在梳妆台前坐下,望向铜镜。 她云鬓散乱, 面颊是易碎的冷白, 眉眼也清冷中带着浅浅的愁哀。红珊瑚耳坠仍旧在轻晃, 时不时轻触她颀长的雪颈。 她抬手, 发白的指尖轻碰仍颤的红玛瑙耳坠。灯光下,红玛瑙耳坠滴血的红几乎洇染上她的指腹。 “他……”寒酥的唇轻启,余音又消于冗长的夜色里。 他过来只是给她戴上这对耳坠? 封岌回到衔山阁,坐在他那张极低的木板床上,视线落在屋中东南角的窗下。那里的箱笼中装着他今日亲自为沈约呈挑选的几件聘礼。 他端坐许久。 他不知道自己竟会气成这样。他不知道除了身边人的战亡,他还会因为旁的事情动怒。 因为她要说亲的人是他的义子,所以他才会这般动怒。若她要嫁旁人,他必然不会如此——应该是吧? 封岌冷静思量,却并没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复。 出于责任,他会庇佑她,可也仅此而已。他决不允许自己为儿女情长这样的小事费心伤身。 只要她和沈约呈断个干净,日后便不再管她如何。 封岌闭上眼睛,狠下心肠。 这一夜,寒酥辗转反侧不能眠。一早天光未亮,她便起身,忍着手上的疼痛,于窗下抄书。待外面有了侍女走动的声音,她将翠微喊进来,将昨夜写的诗词交给她,让她今日送去南乔街。 翠微看一眼寒酥耳朵上佩戴的红玛瑙耳垂,有些惊奇。寒酥守孝,身上一直素白,今日怎么突然戴上了这么一对红耳坠?翠微正疑惑着,就见寒酥略偏过头,将耳坠摘下。 翠微很快就来不及琢磨寒酥为什么突然戴了一对红耳坠,反倒是被寒酥略偏过脸的姿态看痴了眼。府里都说表姑娘端庄秀雅有大家风范,可她贴身伺候见多了寒酥云鬓微偏神姿慵懒的模样。她觉得表姑娘不那么端庄时,更是美得让人心驰。 寒酥照常一早去给姨母请安。也打算今日将那桩错误的亲事彻底解决掉。 她一夜没睡好,三夫人也辗转一宿。昨天傍晚她还盼着经过这一晚寒酥能想通改变主意,可没想到过了这一晚,反倒是她动摇了。 “你确实心意已决?”三夫人盯着寒酥的眼睛。 寒酥点头:“绝不会与他成亲。” 三夫人叹了口气。她略偏过头,用指腹轻压了压额角。 寒酥心中又生出惭愧,软声:“给姨母添麻烦了……” 三夫人盯着寒酥,问道:“我问你,你在家乡时是不是有了心上人?” 这似乎是三夫人能猜到的最合适理由。 寒酥迟疑了一下,为了早点解决这件事说了谎:“是……他让我等他高中。” 三夫人重重叹了口气,终是点了头:“你日后不后悔就行!” 寒酥的脸上这才有了笑,眼底却染上一点湿:“多谢姨母!我跟您去向大夫人赔罪。” “你去做什么?安生在屋里待着!” 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婚姻事本就该长辈出面。更何况三夫人明白寒酥若跟去了,少不得被大夫人使眼色。姐姐命苦,留下两个孤女,三夫人终究是舍不得寒酥受委屈。 三夫人出面去见大夫人,将昨天晚上没有说完的话说完。她猜的不错,若寒酥过来了必然要听到很多难听话。大夫人甚至也给三夫人落了脸。别看大夫人如今是京中贵妇,可到底自小村野出身,一生气就要蹦出些乡野间的脏话。 三夫人脸上陪着笑脸:“是我当初硬要凑成这婚事,都怪我没事先安排好。幸好如今尚未议亲,也算来得及。” “来得及?”大夫人掐着腰,“府里还有人不知道这件事情吗?前两日约呈就开始开库房拿聘礼了!” 三夫人道:“先前三郎在书院,而前两日我那外甥女出了事,刚好不在府里……” “勾搭了人最后又不肯嫁了,可真行!什么东西!”大夫人翻白眼。 三夫人咬牙忍下了反驳的话。 大夫人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道理?若是往常,她也不至于这样动怒,可封岌在家里。她可不得好好筹办沈约呈的亲事?事情刚起个头,就给搞砸了,要是封岌怪罪下来可如何? 屋内的摆设提醒着大夫人现在的身份,她忍下满肚子的脏话,一拍桌子:“行了,走吧你!别在我这碍眼!” ——再不走我可就忍不住骂人了! 三夫人让侍女将东西拿进来,笑着说:“前几日寻到的几件小玩意儿,最搭大嫂的气质,拿来给大嫂。年底忙,我这就先走了不再叨扰。” 大夫人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夜明珠,没接话。 三夫人回去之后没多久,寒酥带着些糕点过来。 三夫人直皱眉:“手上的伤还没好,谁让你下厨房的?” “已经不疼了,做了些姨母喜欢的糕点。”寒酥温柔笑着。 除了亲自做些糕点,她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三夫人望一眼寒酥微红的眼角,知道这外甥女肯定又偷偷哭过了。三夫人反思了一下若姐姐还在会怎么做。想起当初打算将这两个孩子当成亲闺女待,三夫人心里的郁结微通,她宽慰一句“没事了”,拉着寒酥一起吃了糕点。 “事情不能太僵。你最好和三郎亲自解释解释。”三夫人道。 寒酥道:“昨日见到三郎时说话不太方便,说好了今日请他过来小坐。” 三夫人点点头,也不再多说,默默拿了块梅花酥吃。 沈约呈一早出了府,兴高采烈地得了一只活雁归家。 “好好照顾着!”他叮嘱了小厮,立刻灿着眸子去找大夫人。 可是大夫人的话让他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 “怎么可能?她怎么会又不愿意了?”沈约呈脸上的笑容还没彻底散去,另一种不敢置信的惊惧又爬上来。两种情绪的交错,让他那张俊俏的面颊稍显违和。 大夫人皱眉道:“罢了就罢了,也不是什么好人家。约呈本来就值得更好的姻亲!” 沈约呈的脸色慢慢开始变白,他绕到大夫人面前追问:“她亲自与你说不愿意了?” “昨天晚上她和三夫人一同过来,后来你父亲突然来查账,她们就走了。想来昨天晚上就要说这事。然后今早三夫人自己过来说的。”大夫人指了指桌上的几个锦盒,“喏,赔礼都在那了。” 沈约呈呆立了半晌,转头就走:“我去亲自问问她!” “回来!”大夫人叫住他,“程家刚来了人,你现在别去。” 沈约呈也反应过来了,昨天晚上寒酥邀他过去小坐,明显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他开始等待程家人的离去,也在等下午的快些到来,心急如麻。 程家大夫人带着程元颂和程望舒登门,给寒酥、寒笙两姐妹带了些药材。 前几日寒笙的事情被瞒了下来,外人并不知晓。可因为程家兄妹当日在赫延王府,程家却是瞒不了。 程家大夫人面带微笑:“不知道怎么就遭了歹人陷害,还好人都平安回来了。姑娘家身上落疤总是不好的。府里有些治外伤的药,连带着些补药一并拿了来。虽王府不缺东西,可心意总是要表的。若能帮上些微小忙,那就更好不过了。” 程家大夫人说话慢条斯理,听上去温婉,却又不失当家主母骨子里的沉着。 三夫人笑着说:“嫂嫂费心了。” 她又转头看向寒酥:“还不快谢谢舅母。” “感激舅母记挂。”寒酥福身。 程家大夫人的目光便在寒酥的身上轻轻扫过,带着点审视的意思。程家和寒家当初闹得那么难看,理应老死不相往来,可寒家人都没了,徒留这么一对孤女,若程家仍旧不闻不问,于面上也不好看。 “小的那个腿上伤得厉害,仍旧日日卧床。就没让孩子过来问好。”三夫人解释。 “都是一家人客套什么?”程家大夫人微笑着,“咱们再说说话,我一会儿去看看那孩子。” “好。”三夫人笑着说话,顺着说:“对啊,断了骨头连着筋,都是一家人。” 虽然三夫人也猜出来程家是为了颜面才来过问,可这对寒酥、寒笙也算好处。 “让她们住在你这儿长久了也不是事儿。”程家大夫人突然说,“过几日老夫人过寿,你带着小酥回去,老夫人也记挂外孙女。” 三夫人有些讶然。她之前猜到程家有可能碍于颜面将寒酥、寒笙接回程家。可她没有想到嫂子第一次过来就这样说。 程望舒一双眼睛落在寒酥身上,滴溜溜转了两圈。 程元颂也望了寒酥一眼,眼底略显忧色。 又坐着说了一会儿话,程家人直到离去也没去看过寒笙。寒酥陪着三夫人送程家人。 程家大夫人带着审视意味地和寒酥说话,在心里感叹传言不虚——确实有教养,举手投足间端庄得体无一丝差错。 程望舒实在忍不住凑到哥哥耳边问:“她真的能替大姐?” 程元颂望了寒酥一眼,道:“不关你的事。” “你凶什么凶?”程望舒睁大了眼睛,白了哥哥一眼。 寒酥随姨母送程家人到门口,程家大夫人和程望舒坐进马车,程元颂却骑马。临走前,程元颂终是忍不住道:“其实住在赫延王府也挺好。” 寒酥有些惊讶地看向他。程元颂却没再多说。 同姨母往回走时,寒酥还在琢磨着程元颂的话。表哥的话很明显是一种提醒。 她想事情太过专注,姨母停下脚步时,她才收收神。她抬眸,便看见大夫人和沈约呈刚巧从另外一条路经过。沈约呈明显看见了她,他望着她皱眉,急急往她这边来。 两相见过打过招呼,沈约呈望着寒酥欲言又止,他顾忌着有旁人在,将一肚子的话忍下去。 大夫人瞥向沈约呈,在心里嘀咕不知道他怎么就被迷了眼。她开口:“到我那里小坐吧。有些话也该说清楚!” 到了大夫人那里,大夫人刚坐下,就让人去请赫延王。事到如今,她只希望把责任扔出去,反正怪谁也别怪她没处理好! 三夫人却在心里咯噔一声,因她十分清楚寒酥有些怕赫延王。她说:“这些事情就不劳烦二哥了吧?” “这话不对,他是约呈的父亲,自然要过问!”大夫人冷声。 三夫人瞧着寒酥发白的脸色,轻拍她的手背安慰。她心里合计兴许二哥贵人事忙,不会来呢? 事与愿违,封岌很快到了。 大夫人那张冷脸立刻带着笑将封岌请到上首,说道:“本来想趁着二弟在家,将约呈的亲事先定下来。可是这俩孩子不知道闹了什么矛盾,我也是解决不了了,这才请二弟过来定夺。” 封岌望向沈约呈,沈约呈的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寒酥。 三夫人心疼寒酥这被审讯的架势,笑着替她开口:“是这样……” “姨母,我自己说吧。”寒酥打断三夫人的话。 寒酥原本想着私下与沈约呈解释,可没有想到事情变成这样,不仅两位夫人在,连封岌也在。 她不敢看封岌,却突然就狠了心肠,将原本的说辞临时改了。 她说:“辜负三郎青睐,寒酥不配。” “没有!”沈约呈望着她皱眉。 寒酥坦然:“翠微不是一路护主的忠仆,而是我来赫延王府前临时从牙子手里买来的。” 沈约呈懵住,意外之余不知她为何提到这事。两位夫人亦是不解。 封岌坐在上首,目光沉沉地望着寒酥。 寒酥突然有了一种心如止水的释然。她说:“我与笙笙千里迢迢赴京,路上盘缠被盗身无分文。幸……幸得一郎君相助。” 封岌突然开口:“表姑娘说话要考虑清楚。” 寒酥始终不看封岌,也不听他的劝。她淡然继续说:“我早已委身他人,担不起三郎青睐。愿三郎他日另觅佳人。” 三夫人嚯的一声站起来。大夫人的手一抖,手里捏着的茶盏盖也跌了。 沈约呈不敢置信地向后退了半步。片刻后,他又踉跄着朝寒酥迈去。 “你当时一定很怕吧?”少年诚挚的目光中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寒酥目光微闪,望向他。 作者有话说: 老狗请不要轻视你的一二三四五号情敌== · 第十九章 沈约呈陷在惶惶不敢置信里。直到这个时候, 他似乎才意识到那么远的路走过来要多辛苦。 “应该派人去接你的……”沈约呈有些语无伦次,还有些后悔。可那时候他并不认识寒酥这个人,根本不可能有派人去接的机会。 甚至寒酥是为了避难仓促逃往京城,来前也未来得及告诉姨母。 三夫人心口狂跳, 她望着寒酥的目光几经变幻, :“小酥,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过我?” 大夫人也反应过来了, 她第一反应是自己没好好挑人。这是寒酥自己说出来的,若是特意隐瞒呢?她叹了口气:“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你也是个诚实的。” “你不该说的。”沈约呈突然说。 他说:“如果说起过去的经历让你难过、难堪, 那你就不该说。是我的错, 我不该追问……” 寒酥望着他, 慢慢皱眉。 沈约呈缓缓舒出一口气, 亦从初闻的惊愕里缓过来些。他再朝寒酥走近一步, 望着寒酥的眼睛,认真道:“你可以因为觉得我不够好而拒绝, 也可以因为不喜欢我而拒绝。但是不能因为你说的原因拒绝我。” 他还说:“你是迫于无奈, 这不是你的错啊!我、我……我只会觉得你很坚强很勇敢!” 沈约呈越说越坚定,星眸中慢慢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我们是活在今天, 还要珍惜未来!”他眉眼间染上往日的笑容, 还有几分春风化雨的温柔。 寒酥确实没有想到沈约呈会是这个反应, 她有些怔然地望着他。 屋内的几个侍女个个低着头, 面上不显,实则个个心里激起了惊涛骇浪。 一片死寂中,一道清脆细响。 大夫人立刻“哎呀”了一声, 急道:“二弟的手怎么划伤了!快拿巾子来!” 大夫人在心里猜着封岌是因为她挑人不利而气愤, 还是怪沈约呈贪恋儿女情长?她嘴上碎碎念叨着:“这杯子怎么就碎了, 赶快将这一套都撤下去, 别再伤了人……” 寒酥迟疑了一下,才敢抬眼望过去。 封岌面无表情地垂着眼,接过丫鬟递来的巾帕动作缓慢却力度不轻地擦了擦指上的血。他放在指间的瓷杯不知道怎么碎了,此时正四分五裂地躺在桌上。 在寒酥望过去的那一刻,封岌抬眼望过来。 四目相对那一刻,寒酥心里徒然一紧。她迅速收回目光,垂首道:“寒酥告退。” 寒酥福了福身,也不并等屋里的人应,转身往外走。 沈约呈想也没想就追出去。他还有些话想单独和寒酥说。 封岌将擦手的巾帕随手置于一旁,望着寒酥离去的背影,眼前仍然是寒酥刚刚看着沈约呈的目光。 良久,当寒酥和沈约呈的身影都看不见了,封岌收回视线,才发现大夫人和三夫人都小心翼翼地睥着他,似乎在等他发话。 他似乎应该说些什么。 他想了想,说:“大嫂将约呈养得很好。” 大夫人喜出望外:“哪里哪里,是这孩子自己争气,我可不敢揽功!” 大夫人话还没说完,封岌已经起身,大步往外走。他人将要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 清风吹拂檐下的灯笼,聚在上面的一小撮积雪慢悠悠地掉落。 封岌看着那撮积雪落了地,沉声开口:“今日之事谁也不可向外传出半句!” 屋内侍从们无不膝颤,齐声应“是”时,语气里藏着一丝惧意。 三夫人长叹了口气。大夫人又与她说了几句话,她努力应付着,实则什么也没听进去,最后匆匆回去。 回去之后,三夫人令人去叫寒酥过来。 侍女已经走到门口了,三夫人又将人叫回来:“罢了,不用去了。” ——让她自己待着吧,别再一遍遍逼问这孩子了。 三夫人去博古架上取了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个小孩子佩戴的璎珞。她拿着这个璎珞坐在窗下,微微出神。这璎珞是在她小的时候,姐姐送给她的。 如果姐姐知道了,该多心疼啊……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之后,封锦茵在门外探头探脑了好一阵才迈步进来。 “母亲。”她走过来。 三夫人强打起精神,问:“锦茵有什么事情吗?” “我听说表姐和三哥不成了?”她问。 三夫人心里咯噔一声,事情传出去了?她皱眉问:“你听谁说的?” 封锦茵抿抿嘴:“今天早上表姐过来的时候,我不小心听见一两句。” 三夫人略松了口气。婚事可以不成,路上失身这种事情却万万不能传开,太损名声了。 封锦茵凑过来,追问:“表姐真的有心上人啊?” 三夫人顿时头疼。这婚事不成了该怎么对外解释?若说沈约呈这边不愿意了,寒酥要被说成是被嫌弃了。若说寒酥这边不愿意了,她还是要被议论不知好歹。 侍女来禀告封岌身边的人来了,三夫人赶忙出了内寝。 长舟传话:“将军说表姑娘和三郎八字不合,这亲事成不了。” 三夫人长长舒出一口气。她正犯难该怎么对外解释,赫延王可真是及时雨! 封锦茵站在一旁,看看三夫人又看看长舟。八字不合?真的因为这个? 寒酥回到朝枝阁后,心情异常平静。陪了一会儿妹妹,就回到房间窗下抄书。 暖日将落时,她将抄好的书收进箱笼交给翠微,让她送去青古书斋,再拿来新的活儿回来。抄书这活儿,李叔经常要叮嘱些注意事项。翠微没读过书不识字,寒酥总不放心让她自己去,担心出纰漏。 今日她确实有些累,尤其是手上疼得厉害,不太想出门,才让翠微自己去。 翠微回来时,书箱里却是空的。 “这次要的书特别急,明日晚上就要。您这手上伤着,我就没给您拿。”翠微解释。 “去拿。”寒酥坐在书案后,仔细研磨着墨汁。 翠微欲言又止,背上书箱往外走。 翠微尚未出府,迎面遇见从外面回来的封锦茵和苏文瑶。封锦茵瞥她一眼,问:“不是刚出去一趟?” 翠微笑着回话:“奴婢办事迷糊,给表姑娘买错了书,得再跑一趟。” 封锦茵也不再多问,挽着苏文瑶的手朝花园那边走。两个人一边走一边嘀咕着寒酥和沈约呈亲事吹了。 夜深人静,雪也无声。 窗台上摆着一瓶红梅。寒酥坐在窗下抄书,她清瘦的影子和红梅一起,嶙峋而挺拔地映在窗上。 灯火彻夜而明。 翌日清晨,翠微进来服侍,瞧一眼桌上灯台,知道寒酥又一夜未眠,她压下劝阻的话,脚步也轻浅,默默送来早点和一壶提神的茶。 等翠微再次进来时,手里多了个盒子。 “姑娘,衔山阁那边送来了药。说是给笙笙的。”翠微道。 寒酥迟疑了一下,这才放下笔。她打开长条小木盒,不见什么药材,只见厚厚一叠银票。 “呀……”翠微意外出声。 寒酥沉默地将盒子盖好,推给翠微:“退回去。” 她重新拾了笔,继续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翠微悄悄在心里感慨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她有些不舍地望了一眼盒子,才转身往外走。 她是寒酥从牙子里买下来的。和她一起的那些人,模样好的去了窑子,规整的被买走当丫鬟,甚至还有被买去当童养媳。她一直觉得能跟在寒酥身边是非常幸运的事情。 翠微迈出门槛,关门时望一眼寒酥挺然的身姿,由衷敬佩与羡然。她想好了,得闲时,她也要读书认字。下次寒酥教笙笙写字时,她也跟着学一学。 日落前,寒酥提前完成了活计,让翠微将书送回去。 她蜷了蜷发麻的手指,再将左手的纱布拆开,伤口果然又渗出了血。她唤蒲英进来送了温水,清洗一遍再重新上了药。 一口气抄完书,寒酥身上虽有一股疲惫袭来,心里却放松了不少。她抬眸望向窗台的那瓶红梅,几朵已枯。 她在书案后坐了太久,也该起身走一走,便唤了兜兰跟她出去重新折两支红梅。 兜兰不懂这些闲情雅致,只觉得外面冷,给寒酥找了个厚厚的银斗篷裹身。 寒酥去梅园摘了两支梅,尚未修裁随意插放在白瓷细口花瓶,抱在怀里。然后又选了两支,让兜兰拿着。这两支是给笙笙挑的。虽然笙笙看不见,可她总是将笙笙的住处布置得温馨又精致。 离开时,寒酥远远看见了沈约呈。他立在堆雪的青松下,时不时望向梅园。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正在等寒酥。 一直等寒酥选完红梅要走了,他才笑着迎上去。 他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寒酥,笑着说:“前几日在书院的时候就得了,才有机会拿给你。” 寒酥怀抱红梅,并不伸手接。 沈约呈并不意外,他说:“笙笙现在行动不方便,一个人在屋子里怪无聊的。我买来给笙笙玩的。” 寒酥这才将目光落在沈约呈手中的东西上。 东西圆圆的,好似木质,外面又镶着些金丝银饰。沈约呈伸手一捏,圆圆的东西突然亮起来,与此同时发出“嘎嘎”的鸭子叫声。 鸭子叫声突兀地在梅园响起,寒酥吓了一跳。她重新去瞧那个东西。 应该是个小灯吧?捏一下会微弱地亮一下,同时又会嘎嘎鸭子叫。沈约呈捏得慢些,鸭子叫得闲适。沈约呈捏得快些,鸭子好似被掐住了脖子喊救命。 “我看同窗买来回家给弟妹,我也买了个。”沈约呈一边说着,一边又捏了两下。 寒酥眼前浮现妹妹玩这个东西时将会有的笑脸。她望着这个小玩意儿,慢慢眼尾微弯唇角轻抬,扯出一个温柔娴雅的浅笑来。一笑生春不过如此。 看见她笑了,沈约呈唇角灿烂扬起。 他将东西再往前递,寒酥接过来,温声道:“我替笙笙谢过三郎。” 沈约呈眸底的星光渐次温柔下去。他低声:“寒酥,我还有很多东西没有给你。我也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等你改变主意。” 他又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日子还长。我确实年少,你又守孝,我们过几年再说也好。” 寒酥握着古怪小玩意儿的手微紧,她抬眸望向沈约呈,突然觉得手里这东西烫手起来。要不……还给他吧?自己去给笙笙买。 寒酥还未开口,看见长舟从梅枝后走过来。 当长舟身影出现的那一刻,寒酥微怔之余,心里有一种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表姑娘,将军请您去衔山阁一趟。”长舟面无表情地传话。 寒酥面颊上略浮苍色。她抬眼,视线慢慢越过长舟,望向远处叠挡的红梅后。 ——封岌一手负于身后立在梅后,目光沉沉地望着她。也不知道在那里立了多久。 他身量高大,周围的红梅似乎也因为他而瑟缩。 目光相撞,寒酥下意识想要移开视线,却又被黏住。心口怦怦跳着,带着些无措的慌乱。 “长舟,父亲找寒酥什么事情?”沈约呈询问。 长舟摇头:“不知。” 沈约呈皱眉,猜测可能是因为寒酥与自己没能成的亲事。他担心父亲难为寒酥。父亲只是普通问话时天然带着股训话的口吻,寒酥旧事重提已经很难堪了,父亲若再冷声训话,她会受不住吧? 他望向寒酥,含笑的声音里带着丝慰藉:“别担心,我陪你去。” 寒酥用力抱紧怀里的花瓶,枝杈上的红梅颤颤抚过她的脸颊。她遥遥望着封岌,摇头:“不用麻烦三郎,我自己去。” 沈约呈面露迟疑。可他不愿违背寒酥的意思,只是点头道一声“也好”。 封岌收回落在寒酥身上的目光,转身往山下去。 寒酥轻舒出一口气,将怀里的红梅和沈约呈给笙笙的小玩意儿递给兜兰,让她带回去。 她脚步踌躇了片刻,才硬着头皮跟上封岌。 两个人一前一后相差十余步的距离,穿过王府,往衔山阁去。 裹着雪气的凉风吹过封岌,又辗转向后拂去,拂过寒酥的面颊。她鬓间的碎发被风吹拂起,擦过脸颊,时不时挡住她望着封岌背影的视线。 最近天气又冷了些,云帆正在衔山阁里添炭火,将炉子搅得火光通红。远远看见封岌和寒酥一前一后过来,他收了炭夹,麻利从封岌的书房退出去。 封岌直接往书房去,进到温暖如春的书房,他径直走向书案后坐下。寒酥也跟进去,她却停在门口,没再往前。 书房的门未关,她身后是冷冽的冬,面前是暖意萦绕的春。她站在冷与热之间,身与心一起焦灼着。 过了一会儿,云帆不知道又从哪里跑出来,悄悄在寒酥身后关了书房门。 寒酥身后的冷流没了,只有一室的温暖。 寒酥摘红梅时,发上沾了些雪。如今在温暖的书房里站了一会儿,她发间雪悄悄融化,将她的鬓发洇潮了一缕,粘贴着她剔透冷白的雪靥。 封岌面无表情,深邃的目光沉沉落在寒酥身上,盯着她沉默。 寒酥也沉默。 噼啪细响的炭火燃烧声偶尔在安静的书房内响起。 寒酥轻颤了一下眼睫,主动先开口:“将军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起路上遇到的人是您。” “让你说话要考虑清楚,是不准你说那人是我?”封岌将手压在桌面。摊开在桌面上的巨幅山河图遮了桌面霎时裂开的细纹。 寒酥垂眸,显然是默认了封岌这话。 封岌轻咬牙,目如深渊地盯着寒酥,沉声:“你随时可以说那个人是我。” 作者有话说: 老狗:我给你东西你不要他给你个尖叫鸭你就要还笑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老狗别急,继续稳咯,才情敌一号而已嘻嘻嘻 88个小红包随机掉落,么么艹 第二十章 寒酥抬眼望了封岌一眼, 又默默收回视线,半垂下眼睑,并不接话。 她怎么可能说那个人是封岌?不可能的。不仅因为沈约呈的事情尴尬,姨母的处境也会变得尴尬。 更何况, 那么不光彩的事情, 她根本不想再提。 寒酥这些年行得端坐得正, 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 自小学来了文人风骨。而和封岌相遇的路上,是她这些年唯一的不端。 于她而言, 那些经历虽难堪。但真正让她痛苦的是她自己折了风骨二字。 枝头雪自落淤泥。这种自愧才是对她最重的折磨。 “将军让我过来, 是为何事?”寒酥垂眉, 疏离询问。 封岌听着她语气里的生疏感, 眼前突兀浮现她对沈约呈笑的模样。一股无名火一下子在他胸腔里窜升。 他盯着寒酥, 克制着怒意,也克制着自己去逼问她。 长久的沉默在书房里慢慢聚出尴尬的气氛。 寒酥揣摩着封岌叫她过来的用意, 试探着开口:“三郎刚刚……” “叫得可真亲切。”封岌直接打断她的话, 完全不想听她提及沈约呈。 寒酥蹙眉闷声:“我已经拒绝这亲事了。” 是,她拒绝了。甚至为了快点解决, 不惜毁了自己的名声。可是她也没想到沈约呈会…… “你可真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封岌努力克制怒火后的声音一沉到底。 寒酥微犹豫之后抬眼正视封岌:“那将军想让我再如何?若希望我离开赫延王府眼不见心不烦, 我虽也想如此, 姨母恐是不依, 我也难以自己做主。若将军实在看我碍眼,不若直接发话,只要您一句话, 我们姐妹就有了离开的理由, 也算帮了我, 寒酥感激不尽。” 看她碍眼? 封岌死死盯着她沉默了许久。他又突然起身, 提声:“长辕!” 长辕从外面进来,封岌却拂袖大步离去。 寒酥望着封岌大步往外走的背影,眼底浮现疑惑。他叫自己过来究竟是为何事?难道是她会错了意? “表姑娘,”长辕恭敬禀话,“那人叫钱万里,嗜赌成性,欠了不少钱。事发之后他一家老小被杀,无一生还。因为此人平日里混于赌坊鱼龙混杂所交甚广,目前只查到几个可疑人,暂不能确定是谁将他买通,尚在追踪中。” 寒酥听着长辕的话,望着封岌离去的高大背影,心中愕然。 “这是目前存疑的几个人的画像,表姑娘辨一辨可有眼熟的?”长辕摊开几张画像。 寒酥仔细瞧了又瞧,慢慢摇头:“不认识,一个也没印象。” 长辕皱了下眉,道:“好,我知道了。再有线索会第一时间禀告表姑娘。” “多谢……” 寒酥转过头,望着封岌离去的方向,他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她视线里。 她确实会错了意,原以为他叫她过来是训斥她再见沈约呈,没想到是告知她调查妹妹被劫之事的进度…… 寒酥抿了抿唇,眉心也轻蹙。 妹妹被劫走,幕后之人始终没查出,寒酥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姨母虽派人去暗中打探,可姨母毕竟是内宅妇人并不易调查。纵使她满心记挂也不好意思追问姨母,只告诉自己要处处谨慎小心等歹人再出现。 她从未请求封岌帮忙调查,没想到他早就开始帮她查了…… 寒酥走出书房,询问正好经过的长舟和云帆:“请问将军去哪儿了?” ——不仅是要道谢,还要因为自己刚刚冒失的语气赔礼。 “将军进宫去了。”长舟道。 云帆在一旁灵机一动,补一句:“将军早该出发进宫,就为了等表姑娘过来,耽搁了好些时候!” 寒酥讶然,心中又生出一丝愧。 看着寒酥走远的背影,云帆咧嘴一笑,用胳膊肘碰了碰长舟,一脸沾沾自喜:“怎么样,我机灵不?” 长舟懒得理他。 长辕倚在门边呲牙一笑:“呆子。” 云帆一双剑眉立刻竖了起来,瞪长辕:“长臂猿,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你说什么呢?”长辕脸上的笑立刻没了,气冲冲朝云帆冲过来。 “我就说!长臂猿长臂猿长臂猿!噜噜噜噜噜!” 听着这两人打起来,长舟无奈摇摇头,面无表情地走开。 寒酥刚回到朝枝阁,三夫人派人过来请她去一趟。寒酥无声叹了口气,在心理做好了再解释一遍的打算。 可三夫人什么也没问,只道:“昨天的事情只当时在的人听见,谁也不会外传。日后有人问这婚事为何不成了,只说八字相冲。” 微顿,三夫人又补充一句:“这是赫延王的意思。” “是……”寒酥慢慢垂下眼。 她忍不住想起刚刚封岌望着她时压抑怒气的眼睛。 三夫人目光落在寒酥的手上,问:“手上的伤如何了?一想到你徒手接刀,我这心里就打颤。” “那天晚上天色黑,歹人胡乱一砍,落下来的力道没那么大。”寒酥笑笑,“姨母不要挂心,皮外伤总会好的。” 寒酥又想到封岌,想到他默默帮她查欲害笙笙的人…… “姑娘家身上还是别落伤比较好,以后议……”三夫人突然住了口。外甥女这情况以后还能议亲吗?其实她到现在也迷糊寒酥到底是真的路上失了清白,还是想等她家乡的郎君。 罢了,别追问了,太招人嫌。三夫人将疑问压下去,转移了话题:“过两日回程家,我总觉得家里会提议让你和笙笙回去住。” 三夫人皱眉望着寒酥,迟疑了片刻,才道:“我本不该说娘家不好,可我希望你心里有数。若程家要你们回去,是有他们算计的。” “我知道。”寒酥微笑着接话,“我住在姨母这里,程家觉得颜面有损。” 三夫人瞧着寒酥平静说出这话,心里有一点泛酸。她问:“那你怎么想的?姨母自然不舍得你们回去住。可你们回程家确实比留在姨母身边更名正言顺。” 寒酥轻蹙眉,竟也迟疑了。 程家非清流,两家断了就断了,她千里迢迢来京城直扑姨母而来,完全没想过回程家。 可是现在…… 现在立女户明显囊中羞涩,而若搬去程家就不用再见那对父子了……即使知道去程家之后的日子不会好过,寒酥心中还是动摇了。 三夫人瞧着寒酥的表情,慈声道:“不急,过几天咱们回程家贺寿的时候再看看那边态度。” 寒酥弯唇颔首,接话:“也是。也许程家并没有那个意思。” 转眼到了腊月十五这一日。一大清早,寒酥跟着姨母去程家,珞儿也同行。 寒酥还在孝期,一直穿素白衣衫。可今日是去参宴,也不好一身白衣,所以她穿了雅绿,外面再裹一件毛茸茸的银白斗篷。云鬓间那支木簪也换成了一支造型简单的碧玉簪。 今日不是程家老太太的整寿,无意大操大办,只自家人。寒酥跟在姨母身边,规矩地一一福身叫人。程家上上下下一双双眼睛打量着寒酥,先是惊于这样红尘少见的清雅仙貌,后又赞于她一言一行万分得体,同样福身的动作由她做出来似乎总是比别人更优雅一些。 祖父目光扫过寒酥,眼中显出几分嫌恶——这个外孙女长得确实好,从父母容貌之上取长补短。程老爷嫌弃,正是因为在寒酥的脸上看出几分寒正卿的影子。 结束了午膳,程家大夫人笑着说:“走吧,带你去你母亲以前的闺房看看。” 寒酥眸色微转。 她幼时两家还没闹掰,也曾跟着母亲时常回来看看。她还记得母亲闺房的模样。可是这次再来,却见庭院里母亲曾悉心照料的花草枯了大片。 程家大夫人视线顺着寒酥的目光望过去,笑着说:“等你回来住,这些花就有人重新照料了。” 寒酥微笑着,并没有接话。 “上一辈的那点小摩擦早该释怀。如今你爹娘都不在了,也该回家住了。”程家大夫人仔细瞧了瞧寒酥的脸色,又道:“你姨母嫁去赫延王府还是当继室的,你投奔她哪里有回家好。” 寒酥眸色微闪。姨母和封锦茵的关系一直都不太好,而随着她投奔姨母,她们的关系更差了…… 程家大夫人瞧着寒酥神色有松动,笑着说:“不急,距离过年还有些日子,你和你姨母关系好,再小住几日也无妨。对了,小年那日的宫宴,你随我一起进宫去吧。” “我仍在守孝,去参宴恐怕不好。”寒酥轻摇头。 “礼是死的人是活的。尤其姑娘家婚姻大事重要,等你父孝过了都二十了,总不能那么大年纪再说亲。四处走走多结识些京中妇人,也好以后说亲。”程家大夫人叹了口气,“我实话与你说,我也是想让你陪陪望舒。这是望舒第一次参加宫宴,她姐姐最近病着不能陪着她。我不放心她一个人。舅母瞧了你十分喜欢,有你陪着望舒,她才能不出差错。” 寒酥本不想答应。可是若她真的要搬到程家来,是不是应该听话一些…… “好。”寒酥浅笑着点头。 “好孩子。”程家大夫人也笑起来。 程家大夫人将寒酥送到她母亲旧屋,便离开了。她脚步匆匆,去了大女儿房中。 今日府里办宴,程静荷“病”着,并没有出屋。 程家大夫人刚进去,程静荷红着眼睛望过来,哑着嗓子哭:“我不嫁!母亲你就那么狠心看着我进火坑吗!” 喊完这一嗓子,程静荷扑到床褥上嚎啕大哭。 程家大夫人立刻头大,皱眉道:“对方是皇子,这亲事不好拒。外人会说咱们程家不识好歹。天大地大谁也大不过皇权。” 程静荷呜呜哭诉:“哪个皇子女儿都认了,让我给五皇子当继室不如杀了我!我都不求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是五皇子都快三十个小妾了!他前头娶的两个,一个死在后宅的腌臜里,一个被他酒后失手打死了!母亲是要女儿的命啊!呜呜呜……” 程家大夫人重重叹了口气,她怎么可能舍得自己的女儿掉进火坑的?法子总是人想出来的。 暮色四合时,寒酥跟着姨母启程。 珞儿和程家的小郎君玩了一下午,刚登上马车就歪在三夫人怀里打瞌睡。 “姨母,我想去买几本书,到了前街,我先下去。”寒酥道。 “这都快天黑了。”三夫人道,“明日再去不行?” 寒酥含笑温语:“今日十五没有宵禁,晚上灯火通明也热闹。姨母不必担心我。” 寒酥并不是想买书,而是想多找一个活计。前两日她去了另外一家书斋,掌柜的让她今日过去一趟。 没想成撞上了回程家。 到了这家顺平书斋,店里伙计说掌柜的出去了,让寒酥等一会儿。这一等,就等到天黑。 不宵禁的夜,慢慢热闹了起来。袅袅音律从不同角落悠扬吹来,寒酥微侧过耳仔细去听从远处传来的歌姬吟唱。 脚步声打断了寒酥的思绪,她抬头看著书斋掌柜的从楼梯下来。男人脸上发红,明显喝了不少酒。 “久等了。”男人随意拱了下手,同时微眯着眼睛缓慢地上下打量着寒酥。 看见他的目光,寒酥心里咯噔一声。 ——这种目光她见过太多,尤其是父亲去世之后。 寒酥立刻起身,道:“突然想起还有事,改日再来。” 寒酥给翠微使眼色,两个人转身就走。 “别走啊——”掌柜的踏下最后一节楼梯,身形晃了一下,险些跌倒。 封岌和七八位友人在吟艺楼小聚,同行还要再消遣一阵,他却先下楼回家。他喝了不少酒,不太舒服。刚迈出吟艺楼,被凉风一吹,封岌更觉得不适。 他立在吟艺楼金紫浮光的彩灯下,遥遥望着长街对面。 ——夜色里,他一眼看见寒酥。 她被一个男人拦住去处,男人说着什么,时不时笑一声。封岌虽听不见那男人在说什么,倒也猜得到。 长舟打量着封岌的脸色,什么也没瞧出来。略思忖,长舟决定善做主张一回——他走过去,给寒酥解了围。 寒酥转过头,隔着长街望向封岌。彩灯迷人眼,飘着几分迷乱的不真实感,可他立在那里却非常真实。 长街川流不息,在两个人中间嬉笑热闹。 封岌穿过人流来来往往的长街,走到寒酥面前,低头看她,也不问刚刚的事情,只问:“回家?” 寒酥轻点头。 “走吧。”封岌转身。 寒酥默默跟在他身后。 一直往前走,路上的行人少了,沿街的商铺也渐少,视线便暗了。在寒酥不小心被一块石子绊得踉跄一下时,封岌吩咐:“回去叫马车。” 长舟应声,临走前,把翠微叫走:“回去给你家表姑娘拿件棉衣。” 翠微没应声,而是望向寒酥。待寒酥点头了,她才跟长舟走。 寒酥和封岌也没停下,而是一前一后继续缓步往家走。 封岌听着身后寒酥的脚步声,知她走得慢,逐渐放慢了步子。在寒酥再一次看不清路被绊了时,封岌转过身去,握着她的小臂,稳稳扶住她。 寒酥站稳了身子,低声道谢:“多谢将军。” 她视线落在自己的小臂,见封岌还没松手。 听见脚步声时,寒酥急急缩回自己的手,十足的避嫌意味。 封岌瞥了一眼空了的手掌,然后转头望向来者。那是一个卖糖葫芦的老人,打着哈欠归家。 封岌买了一支糖葫芦。 他在寒酥惊愕的目光中,将糖葫芦递给她。 作者有话说: 月色这么美,老狗你就不打算说点什么嘛== 赶上尾巴终于写完了,大家等得辛苦啦! 明天早上的更新可能要晚一点,上午一定更 第二十一章 寒酥摇头, 与此同时向后退了半步。 封岌立刻扬臂将手里那支糖葫芦扔进夜色里。 “你……”寒酥下意识地又向前迈出半步。 封岌重新将手里的那支糖葫芦递给她。他根本没扔,不过虚晃一甩。 寒酥看着重新出现在视线里的糖葫芦,心里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来,她抬眸望向封岌, 总有一种自己被当成小孩子哄的感觉。 她隐约觉察出封岌今日心情不错。 封岌仍旧将糖葫芦举在她面前, 目光沉沉地望着她。好像若她不接, 他就会这样一直举下去。 卖糖葫芦的老人家已经从两个人身边走远, 最后一道哈欠声也消于稠夜。 好半晌,寒酥指尖动了动, 终于伸手去接, 却没有吃。 封岌才开口:“别走了, 在这里等长舟驱车过来接。” 寒酥点点头。她垂着眼, 线落在手中的糖葫芦上。她好像很久没吃过糖葫芦了, 她总觉得这是小孩子吃的玩意儿,倒是经常给笙笙买。 “甜不甜?”封岌问。 寒酥略迟疑, 在最上面的那颗糖葫芦上咬下来一小块。 甜味儿一下子在唇齿间荡漾开来, 怪不得笙笙那么喜欢。她点头:“甜。” 她又咬了一口。 寂静晦暗的角落,两个人单独相处, 寒酥似乎只有借着一口一口咬着糖葫芦才能渡去些许尴尬。 封岌望着寒酥吃东西的样子。 她微低着头, 雪颈却依然傲挺, 一手握着糖葫芦, 一手抬着一方丝帕接着吐出来的山楂籽。 他以前倒是没注意姑娘家吃东西是不是都这样一小口一小口地啄着。 ——怪有意思的。 一阵夜风吹来,吹起寒酥鬓间的些许碎发,朝着她的脸颊拂去。她一手握着糖葫芦, 一手拿着一方丝帕, 顾不上掖发, 她微微侧过身再偏过脸躲避碎发吹到糖葫芦上。 当封岌伸手过来时, 寒酥以为他要帮她暂时拿一下糖葫芦,所以没躲。可是他的手越过了她手里的糖葫芦,修长的指微蜷擦过她的脸颊,挑着她的碎发慢拢到她耳后。 他指腹擦过她的耳朵尖,慢慢让寒酥耳朵尖洇出些许红意。 封岌开口:“注意安全。” 寒酥想了一下,知道他说的是刚刚被顺平书斋掌柜的刁难之事。她低声:“不过听几句浑话,不会怎么样。” 微顿,她再补充一句:“住在赫延王府,沾了将军的光。” 有些刁难本就可以预料,只是在这世上不是谁都有资格趾高气扬转身就走。人总是有很多难处。 寒酥以为封岌还会说些什么,可是他只是随意地点了下头,便再也没开口,一直到长舟和翠微驱车回来接他们。 长舟赶车,翠微将棉衣披在寒酥身上,诧异地望了一眼她手里吃了一半的糖葫芦。 马车朝着赫延王府回,车厢里安安静静的,只偶尔长舟在外面赶车的声音传进来。 不多时,车外传来了另一辆马车经过的声音。 “父亲。”沈约呈的声音突然传来。 寒酥心中一惊。 封岌将窗前垂幔掀开一角时,寒酥脊背紧贴着车壁,不想让沈约呈知道她在车上。 “这是去哪了?”封岌问。 “同窗生辰,刚从他家回来。”沈约呈解释。 封岌颔首,将垂帘放下。 寒酥轻蹙眉,两辆马车并驾往家回。下车时,沈约呈必然毕恭毕敬迎封岌下车。到时候就会发现她在封岌的车上。 不怪寒酥心虚,只是封岌的马车从不载女人。路上偶遇顺带一程都变得令人生疑。 封岌瞥一眼寒酥发白的脸色,开口:“长舟,去云祥街的四喜堂。” 长舟在前面应一声,下一刻马声嘶鸣,马车被调转了方向。 寒酥在心里松了口气,再望向封岌时,却见他脸色沉了下去。 马车停在四喜堂前,封岌让长舟去买了一包糖炒栗子。他长手略掀垂帘,从窗口接过糖炒栗子,一颗颗剥着吃起来。 外面的马也逐渐安静,一时间只有封岌不紧不慢剥糖炒栗子的声音。 翠微壮着胆子望了封岌一眼,再若有所思地看一眼寒酥手里的糖葫芦。她心里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可是理智让她推翻。这怎么可能呢…… 封岌吃了十几颗糖炒栗子,才让长舟赶车回府。马车在赫延王府前一条街的拐角处,寒酥带着翠微先下了马车。 封岌又剥了一颗糖炒栗子,吩咐:“一会儿你回吟艺楼,打赏倒数第二个歌姬。” 长舟应声之时,心里却疑惑。 ——他家将军居然会打赏歌姬了?可是哪有这样人都走了,又派人回去打赏的? 这一晚,寒酥又陷在梦魇里。 梦里是缠缠秋雨淋着的帐中,她半裸坐在封岌怀里,他一手握着一卷兵书,一手搭在她腰侧,指腹在她的腰身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他的手向下滑,被围在她腰间的外袍挡住,他指了指,寒酥垂眸主动解开。 画面一转,她出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淫.荡”、“不要脸”、“玩物”、“贱.货”等等词句如刀一样劈头盖脸地落下来。 周围很多人冲堵上来,将她堵在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角落。她想呼救,却没有人能救她。绝望之时,她看见了父亲。 可是父亲问她:“你怎么不去死。” 寒酥大口喘着气在梦魇中醒来。好半晌,她抬手用手背擦去额上的冷汗。 唇上似乎还沾了一点糖葫芦的甜。 今晚阒无人声的昏暗街角,他伸手过来为她掖发的触觉仿佛还在耳朵尖。 寒酥不敢接受封岌的好。 那是一张温柔的网、一个诱人的牢笼。 她与他云泥之别。明媒正娶是痴人说梦,就连给他做妾都不可能。 她怕一旦接受了他的好,踏出了第一步,就彻底将自己交付,从此成为连外室都不如的影子,正如那凄凄秋雨下暗无天日的帐中。 冬夜的凉风无情地吹着窗棱,搅得人难再安眠。 寒酥起身下床,燃了灯,于灯下借着笔墨词曲,纾解心中无人可说的彷徨。 一口气写完,寒酥望着自己刚刚写就的词,脸上慢慢浮现一丝浅笑。前路也不是一片黑暗,至少已经有人要她写的词了,虽然还赚不到钱,可有人接受,就是成功的第一步。 接下来的几日,封岌每日都去吟艺楼。 他以前从不来这种笙歌之地,如今日日流连不由惹得人诧异。他不仅自己去,还邀友人在吟艺楼小聚。也有那想巴结他的人在吟艺楼设雅宴相邀,封岌皆欣然往之。 有人不由暗中揣摩封岌是不是看中了哪个歌姬。吟艺楼歌姬众多,可他点名唱曲的却只是那么一两个。 都知道封岌不能成家。可不成家身边也可以有女人啊!众人猜着封岌突然频繁来吟艺楼是想那事了。巴结之人寻了美人送上,封岌却不感兴趣,唯独听曲听得认真。同席之人非富即贵,对雅事皆懂些皮毛,他们慢慢发现封岌好像真的只是对乐曲产生了浓厚兴趣,听到忧伤曲调时,也会面露悲色。 · 小年前一日下午,程家来了人,给寒酥送了套衣裙,准备给她明日进宫之用。裙子用了今岁最时兴的料子和样式,蒲英和兜兰连连夸赞。 寒酥却并不在意,带着翠微出了赫延王府。不是去青古书斋,也没有去南乔,而是寻了个茶肆,进去吃茶。 店小二将茶水送上来,寒酥却并不饮,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有吟唱的小曲传来,寒酥会听一耳,然后继续心不在焉。 “娘子,那个是不是赫延王?”翠微问。 不用翠微提醒,寒酥早已看见了人群里的封岌。他高大的身形站在人群里,也太鹤立鸡群了。 寒酥拉着翠微侧转过身,不让封岌发现。等封岌进了吟艺楼,她才转过脸。 不多时又有音律从吟艺楼传出。 这一次,寒酥却听得很认真。 期期艾艾的曲子哀婉流转,长长的一段琵琶音之后,歌姬轻柔的嗓子婉转唱吟,先从女郎孤苦飘零唱起,再转到悲怆的战事妻离子散、山河飘摇。 茶肆里的茶客早已停下了交谈,专注听着从吟艺楼飘来的唱词。 歌姬嗓音空灵,先婉转后悠扬,将整支曲子淡淡的悲怆诠释得很好。唱音罢,琵琶声也歇,那种苍茫的悲壮仍未消。 好半晌,安静的茶肆才重新恢复热闹。 “刚刚那个歌姬正是沅娘,如今吟艺楼大热的歌姬。瞧见没?吟艺楼前那一辆辆达官显贵的车马,那些贵客正在雅间里听曲儿呢。不像咱们侥幸听这么一耳朵。” “怪不得大热,这曲子听得老身颇为动容。”老夫子抚着白胡子,“这曲词头一回听,不知是哪位夫子所做?” 另一个人接话:“好像是个新人。” 老夫子抚须点头:“不错。” 寒酥慢慢弯起唇,向来疏离若云雾的面容飘上由衷的喜悦笑意。 茶肆里的议论还在继续。 “真的是新人?你如何知晓?” 那人眼珠子一转哈哈大笑:“知道沅娘怎么红起来的吗?就是因为赫延王最近总是点她唱曲。” 一提到赫延王,一众人立刻来了兴致。 “赫延王以前可不来这地方,那是一头栽进疆场的人。他突然对什么来了兴致,旁人还不立马凑上去搞清楚?那个沅娘的八辈祖宗都被扒了个清楚,至于那些词曲作者自然也要扒出来。最近给沅娘写词的人叫……叫……”男人皱眉想了好一会儿,“程雪意!” 翠微去看寒酥的脸色,见寒酥脸色煞白,她脸上喜悦的笑早已无影无踪。 霎时之间,从云端坠到地面不过如此。 许久之后,寒酥离开茶肆时仍旧失落之色难掩。 经过吟艺楼前,与云帆擦肩而过,寒酥心中挣扎片刻,终是忍不住开口:“现在见将军方便吗?” 云帆迟疑了好一阵子,才做了个请的手势,亲自带寒酥往吟艺楼去。 “娘子?”翠微欲言又止。 “你在楼下等我就好。”寒酥道。 她跟着云帆迈进吟艺楼,繁华皆不入眼,踩着楼梯一级级快步往上走。明明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偏又执拗地想要现在见他问那么一句。 出乎寒酥的意料,云帆并没有将寒酥领去热闹的宴间,而是带她去了一间雅室。 吟艺楼非勾栏之地,建筑多以能相聚赏乐赏舞的宴室,有床榻供人小歇的雅室并不多,地方也不大。 “将军,表姑娘求见。”云帆立在门外禀话。 很长一段沉默之后,才传来封岌的一声“进”。 云帆为寒酥开了门,他并不迈步进去,待寒酥进去,他在寒酥身后关了门,行色匆匆地往楼下去,明显有事要办。 寒酥望向封岌,见他坐在床榻上正在穿衣。 寒酥浅浅地吸了口气,直截了当地问出来:“将军知道程雪意是我。”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的语气,她微沉的声线里噙着的失落尽量遮掩也没能完全藏住。 封岌正在拢衣襟的动作停下,抬眼正视寒酥,道:“难道就没有一种可能,是我确实喜欢你写的东西?” 寒酥紧紧抿着唇不吭声。分明是已经知晓的答案,真的听见时,心里的挫败感还是难掩。 “寒酥。”封岌认真唤她的名字,“你可以对你自己的才学更自信一些。” 他又说:“我只不过是一个能够更快让你写的词面众的契机。我从未夸过你的词半句。你要明白,在我封岌身边的阿谀奉承之辈永远只会是少数,更多的是一身风骨的学者雅士,若你写的东西是狗屁,他们才不屑于夸赞。” 不知道怎么的,寒酥心口突然一湿。一时间,她也不知道对封岌说的话要不要相信。终究是女郎,没有上过学堂,没有夫子点评过、没有同窗比较过,更无科考机会。她所学皆来自于父亲与书卷,她也不清楚自己的实力到底如何。 “寒酥,”封岌再一次认真唤她的名字,“这世间女子独行于世本就艰难。我不赞成,可也不会阻止你前行。一些举手之劳,你也不必为了避嫌而避嫌。” 微顿,封岌换上稍微轻松些的语气:“毕竟都说我封岌是大荆元元之民的再生父母,我珍民如子,待民如亲。” 寒酥心口的那一块冰慢慢化开,她这才从封岌未完全收拢好的衣襟看见纱布。她微怔,急忙问:“将军是受伤了吗?” 怪不得他不在宴堂,怪不得云帆犹豫了很久才带她上来,怪不得云帆行色匆忙…… 看见寒酥的眉心皱起,封岌心里顿觉慰藉,道:“你来得正好,帮我把柜子上的剪刀拿来?” 寒酥赶忙依言拿剪子朝他走去。 当寒酥刚走到床边时,门外响起急促的咚咚上楼声,伴着沈约呈焦急的询问:“父亲,听说你受伤了?” 寒酥脸色微变,求助似的望向封岌。 在沈约呈心急如焚推门进来的那一刻,封岌拉住寒酥的手腕,将人带上了床榻,半压半挡着她。身量娇小的寒酥在他高大身形的笼罩下,被遮得严严实实,唯露出云鬓一缕,裙尾一角。 沈约呈生生停住脚步,立刻低下头,红着脸说:“父亲,我只是心急……” 沈约呈心口怦怦跳着,责怪起自己的莽撞。 封岌望着身下寒酥惊如慌鹿的眼眸,开口:“出去。” 沈约呈不敢多说,赶忙退了出去。 吱呀关门声,让寒酥松了口气。她欲坐起,抬手轻推封岌撑在她身侧的手臂,却没推开。 作者有话说: 可恶,果然迟到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明天一定要恢复早上的固定更新时间,做不到的话,这章评论区每人1000jjb!! 第二十二章 封岌目色深深地望着身下的寒酥, 他问:“就这么怕约呈知道我们的事情?” “当然。”寒酥不假思索。 封岌竟又追问:“为何?” 寒酥望着他蹙眉。这还有疑问吗?她不明白封岌为什么要问这么明摆着的事情。 他半压半罩着她,寒酥周身都是他的气息——熟悉又带着压迫感的气息。不想再保持这样的姿态,她只好硬着头皮,如实回答他的问题:“三郎心地良善又纯稚, 若让他知晓差点和他议亲的人与他父亲有瓜葛, 我担心他心里难受一时接受不了。” 寒酥明显感觉到封岌笼罩下来的气息重了些。他开口, 语气也重了几分:“所以, 回家之时发现我的女人和我的儿子将要议亲,我就能开怀接受了?” “谁是你的女……” ……人。 寒酥声音渐低渐消, 尾音落在了心里。 封岌直接问:“难道不是?” 寒酥抿唇, 不吭声。 片刻后, 封岌再道:“寒酥, 你也该考虑考虑我的感受。” 寒酥眼睫孱颤, 在他身下抬眸望着他,目光交融, 她望进他深邃的眼底。好半晌, 她声音轻浅:“没有议亲了。” 又是一阵沉默,再寒酥将要忍不住这种姿态下的沉默欲要再推他时, 封岌突然问:“想嫁给他吗?” 微顿, 封岌补充:“约呈确实是个好孩子, 对你也真心。” 寒酥的心跳稍停了一下。她不觉得自己可以在封岌面前畅所欲言。在封岌仿佛能够将人看透的审视目光下, 寒酥突然觉得没有必要故意去说合适的话。她望着封岌实话实话:“他是一个很好的议亲人选。” 寒酥顿时觉得周身的压迫感更重了。她纤指微蜷,指尖抵进掌心。 “如果没有在路上遇到我,你会和他成亲?” 寒酥目光躲闪地垂眸, 些微艰难地点头。 出乎寒酥的意料, 封岌突然轻笑了一声。她微怯地抬眸望向他。 封岌似笑非笑地夸赞:“倒是真诚。” ——也是一点都不考虑他的感受, 哪怕他刚刚才提醒过。 “寒酥, 约呈在你心里占几分?”封岌收了笑,声音略沉,“想好丽嘉再回答。” 寒酥眸光浮动,显出几分迟疑。不是迟疑答案,她心里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一清二楚。而是迟疑该怎么回答封岌。 片刻后,她说:“若我与他成亲了,他日后在我心里自然十分重要。” 成亲、日后,都是些假如的回答。 又仿佛同时在说她现在心里并没有沈约呈,他只是一个很好的议亲人选。 寒酥再次抬手,抵在封岌坚硬的肩膀轻推,低低的声线里噙着一点央求:“将军,翠微还在楼下等我……” 封岌这才坐起身。 压在寒酥周身的气场散去,她轻轻舒出一口气。也因封岌坐起的动作,未拢好的衣襟又敞开些,让寒酥看见他腰侧的纱布渗了血。 寒酥蹙眉。她坐起身,拿起遗落在床榻里侧的剪子,本是要剪断封岌绑好多出来的纱布,却发现因为刚刚的折腾,他裹缠在伤口周围的纱布偏了些。 封岌瞥了一眼,直接将上衣脱下来。他板正坐在那里,心安理得地等着寒酥帮她处理伤口。 寒酥抬眸望他一眼,一眼看见他满身的可怖旧伤。 之前第一次见他身上这些伤疤时,寒酥本能地吓了一跳。后来再见,只觉得崇敬。这是每一个大荆子民对救国英豪的理所应当的崇敬。 这些于十余年间落下的疤痕记载着他这些年疆场的丰功伟绩,同样记载着他如何收复一座座城池解救一座座城中为奴的子民。疤痕落目,令人动容。 寒酥靠过去些,手臂绕过他的腰身,先将他缠在腰上的纱布一圈圈解开,看见他的伤口,寒酥皱眉:“京中怎么会有北齐人。” 封岌笑笑:“想取我性命的人可不止北齐人。” 寒酥疑惑不解,怎么会有本朝子民想要封岌的命?这样的恩将仇报是非不分? 她再取来枕侧的干净纱布,重新为他一圈圈缠绕。每每绕到他后腰,她只好更靠近他,近乎环抱。他宽阔炙热的胸膛在她眼前,她即使半垂着眼,也避无可避。 好不容易重新裹好伤口,寒酥迟疑了一下,朝封岌靠过去,伸手去捡被他随手放在他身后的上衣。 就在封岌以为她要帮他将衣服穿好时,却见寒酥将他的外衣规矩放在他的腿上,然后她转过身,挪身从他身侧下了床榻。 “我要回府了。”她说。 封岌自己拿起衣服一边穿一边说:“约呈应该还在下面等着我。” 寒酥往外走的脚步微顿。她回过头来,也不说话,定定望着他。 又过了好一阵子,云帆在外面叩门,封岌让人进来。云帆快步走进,瞥一眼立在距离床榻最远墙角的寒酥,才向封岌禀话:“全部自尽,无一活命。” 封岌并不意外。敢于来刺杀他的人,必然都做好了赴死准备。他问:“约呈还在楼下?” “是,三郎记挂将军,一直等着您。” 封岌下了床榻,望了寒酥一眼,道:“他总会知道的”。 寒酥不言语,却在心里并不赞同封岌这话。过了年封岌就会离京,等他回来她早已不在赫延王府,日后也不会再相见。那些不该让外人知晓的事情,自然会掩于尘埃。 封岌先踏出雅室离去,寒酥默契地仍旧待在屋子里,她走到窗口,朝下望去,看着封岌和沈约呈登上了马车,她才下楼。 还未走出房,寒酥突然想起一件事——沈约呈在楼下等封岌,可是翠微也在楼下等她。会不会撞见? 寒酥脚步匆匆往楼下去,却并不见翠微身影。她立在吟艺楼门前巡望,看见翠微在对街一家书摊前朝她招手。 寒酥穿过长街走过去,翠微主动道:“刚刚看见三郎,他问我怎么在这里,我说给您买书。” 寒酥心里松了口气。她再看向翠微,隐约猜到翠微可能觉察到了什么。 回府前,寒酥绕了路,去了上次封岌买糖炒栗子的铺子,也买了一袋糖炒栗子——上次在马车上封岌吃糖炒栗子时,整个车厢里都充盈着一种带着甜味儿的郁香,闻着就特别好吃。是以,今日有空绕远过去买一些回家给笙笙。 寒酥耽搁了些时辰归家,刚绕过赫延王府影壁处,远远看见正要往外走的沈约呈。 寒酥略迟疑,带着翠微沿着小道进府,避开和他相遇。 沈约呈自然看得出来寒酥故意避着他。他望着寒酥穿过枯木草径,目光仍旧噙着几分心疼。对于她避着自己,沈约呈又理解又无奈。明日是小年,过了明日他又要回书院,一连几日见不到她。 一想到一连几日见不到她,沈约呈心里提前开始失落。 忽然一阵风起,冬日的风从不知何为温柔,高高吹起寒酥的裙摆,拂过路边枯木。 沈约呈望着寒酥的裙摆微怔之后,又摇摇头。 寒酥带着糖炒栗子开心回朝枝阁找笙笙,可笙笙并不在房中。寒酥带笑的面容立刻一阵,脊背也在瞬间本能地沁出一股寒意。 兜兰赶忙说:“昨儿个笙笙得的那只小狗,笙笙很喜欢,带着那只小狗去花园玩了。蒲英跟着,岁涟、岁漪也跟着。还有两个侍卫跟着。笙笙出去前还交待让您别担心。” 寒酥完全没能放心下来,而是更急切地问:“哪来的侍卫?” 来路不明的侍卫岂不是更不安全? 兜兰连忙解释:“最近府里各院的下人有调动,刚刚又往咱们这边送了两个侍卫和两个粗使丫鬟。都是赫延王吩咐下来的。” 封岌指过来的人? 寒酥不争气地松了口气。 她连衣裳也没换,带着兜兰寻到花园,看见笙笙坐在小杌子上,弯着腰,去抱身前的小狗。 她腿上伤处没那么快痊愈,就算难得出来也是被蒲英抱过来的。 笙笙突然坐直小身侧,侧耳听了听。下一刻,她笑出一对小酒,朝着寒酥的方向甜甜喊:“姐姐!” 寒酥面色柔软朝妹妹走过去,她在妹妹面前蹲下来,晃了晃手里的纸袋子:“猜猜是什么?” 寒笙已经闻出了香气:“栗子!” 寒酥在妹妹身边坐下,拆了油纸袋,剥开一颗糖炒栗子喂给妹妹吃。寒笙弯着眼睛笑,小手一指:“给小彩虹一颗!” “汪汪汪!”小狗朝着两姐妹摇尾巴。 “好。”寒酥柔声应着,果真又剥了一颗糖炒栗子扔给小彩虹。 “不对,应该最先给姐姐吃……”寒笙的眉头揪起来。 寒酥温柔如水地笑着:“姐姐在路上已经偷吃好几颗啦。” “哦!”寒笙这才笑了。 两姐妹靠坐在一起,寒酥悠闲地剥着糖炒栗子喂妹妹,偶尔也扔给小彩虹一颗。 这只小狗的名字是寒笙起的。寒酥没有问,却猜着妹妹心里很想见见彩虹的多彩。她又剥了一颗糖炒栗子喂给妹妹,在心里盼着胡大夫早日归京,也盼着他确能妙手回春。 远处有脚步声渐近,寒酥抬眸,看见四爷夫妇正经过。朝枝阁离四房不算远,这处花园离四房就更近了。四房的人归家时常经过这里。 寒酥赶忙起身问好,寒笙也忍着腿疼被蒲英扶起。 封四爷望过来,道:“不必客套。” 府里借住的女眷晚辈,又是和自己这房没什么亲戚关系之人,点头打过招呼便罢,封四爷便移开了目光。 四夫人却温柔笑着,说:“笙笙脸色瞧上去好了不少,身上的伤快好了吧?” “已经好多了。多谢四夫人关心。”寒酥替妹妹回答。 四夫人点点头,在寒笙的腿上又看了一眼,道:“别站着了,坐着就好。哪里用得着起身客套。” “是。”寒酥微笑而应,却并没有让妹妹坐。寒笙自己也没有坐,乖乖立在姐姐身边。 目送四爷夫妇走远之后,寒酥才和妹妹重新坐下来。她拿过糖炒栗子继续剥,随口道:“四夫人倒是和善。” “嗯!”寒笙重重点头,“不仅送我手镯,还给我摘过梅花呢。” “还给笙笙摘过梅花?什么时候?”寒酥随口问。 “之前在青松园玩叶子的时候,四夫人带着侍卫摘梅花,我不小心踩了她的手帕,她不仅不怪我,还给我梅花玩。” 寒酥剥糖炒栗子的动作却突然停顿了一下。 青松林虽然也有梅花,可是远不敌府中的几处梅园。四夫人只是因为青松园更近,便去那里摘梅吗? 远处,四房夫妇已经走远。四夫人叹了口气,感叹:“多乖的小姑娘,怎么就遇了歹人。” 封四爷想了想,道:“确实古怪。” 四夫人琢磨着:“那日三嫂过寿,二哥又在衔山阁宴贵客,府里人来人往的客人确实不少。说不定遇见哪个坏的,欺负眼盲孤女。这越是权贵之人,却是能闲出一肚子坏水。” 封四爷并不怎么关心,随口道:“我倒觉得很可能是程家人干的。” 说到程家,封四爷眉眼间明显流露出几分嫌恶。不同于大哥的目不识丁、二哥的一生从戎,三哥的坐享富贵混日子,封四爷是个读书人。读书人身上总是有着几分气节正气在。 “也有可能。”四夫人点点头。 翌日一大早,赫延王府的下人们早早起身,今日是小年,少不得许多忙碌。 檀香轻飘的屋子里,老夫人捻着佛珠,突然开口:“今日是小年?” 她吃斋念佛半生,早没了年节概念。如今儿子归家,竟也在意起节日。 “是。”穗娘自小跟着老夫人,大半辈子的主仆默契让她知道老夫人这是马上要吩咐厨房准备封岌喜欢的膳食了。 她提醒:“今日宫宴,二爷不在府里。” 老夫人的眉头立刻皱起来,显出几分厌恶。半晌,她问:“人已经走了?” 话音刚落,外面的丫鬟禀告封岌过来了。 封岌今日确实要进宫,可先来给母亲问安却不能少,也是过来陪母亲用早膳。 老夫人的脸上立刻浮现慈爱的笑容。母子两个粗茶淡饭用过早膳,封岌并不急着离去,反而是多陪陪母亲说话。 封岌将要走时,老夫人突然说:“嘉屹,答应母亲一件事情。” “您说。” “日后成家,不可尚公主。也不可迎娶任何皇家女。”老夫人说得认真。 封岌却笑笑,道:“儿子还没成家的打算。” “可你总要成家的!”老夫人的语气有一点急。 封岌点头:“好。听母亲的。” 封岌又在母亲这里陪了些时候,才离去。今日小年,所谓宫宴是皇家宴请百官之日,封岌自然在受邀之列。 封岌尚未走近府门,远远看见了寒酥。 她今日分明仍是守孝的淡雅素服,却明显装扮过。她立在府门前的一辆马车前,正与一红衣郎君说话。 “没想到是表哥亲自来接我。”寒酥道。 程元颂道:“分别几年,表妹与我越发客气了。” 寒酥弯唇。 程元颂在寒酥越来越出众的眉目打量了一番。小时候就觉得表妹好看得紧,和旁的姑娘家站在一起,永远发光一样显眼。如今长大了,更是出类拔萃,仙姿玉貌。今日宫宴,程元颂隐隐觉得他这藏于深闺的表妹要惊艳许多人。 程元颂突然叹了口气。 “表哥?”寒酥疑惑。 程元颂道:“去年见羿老,他还念着你。有空去看看他。” “回京自该拜会恩师,原也打算新岁时亲去拜会。”寒酥解释。 作者有话说: 友情提示:不要脑补酥酥是什么失散的公主,因为将军母亲的话将军不能迎娶之类的剧情hhh 酥酥身份没有内情,她就是寒酥。 这章随机掉落66个小红包~(今天不赌,看看明天能不能准时hhh) · 第二十三章 等封岌走到府门前时, 寒酥已经登上了程家的马车。 封岌并未乘马车,而是直接骑上马。他望着程家远去的马车,吩咐:“长舟今日盯着她。云帆跟着我。” “是。”长舟和云帆齐声应。 长舟、云帆和长辕亦翻身上马,跟在后面。 云帆嘻嘻笑出声来。长辕瞥他一眼又收回视线, 长辕知道云帆等着别人问, 他就不问, 憋死他。 果然, 长舟和长辕谁也没搭理他,云帆自己忍不住开口:“我总算分到比长舟更重要的差事了。” 几个人在封岌身边做事, 最重要的事情永远安排给长舟。好不容易得了更重要之事, 云帆心里美啊!这是对他能力的肯定。 听了他这话, 长舟仿若没听见一样, 只用力夹了马腹, 往前面去。 长辕用像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向云帆,问:“你觉得你的差事比长舟的重要?” “不然?”云帆反问。 长辕哈哈大笑了两声。他伸出长臂拍了拍云帆的肩, 笑道:“那你好好肩负起保护将军的重任。” 云帆翻了个白眼——如果将军遇到了不能自保的危险, 那他早死得骨头都凉了。 他分到的任务好像并没有长舟重要…… 一行人正行到街角,长辕走上另一条路。他一向不随在封岌身边, 有其他事情要做。 云帆有些沮丧地快马追上长舟。 长舟面无表情地提醒:“将军昨日受了伤, 你今日要仔细些。” “昂。”云帆闷闷地应了声。 听他语气, 向来古板的长舟也忍不住宽慰两句:“你现在沉稳许多, 取代我是早晚的事。” “别别别,我可没想取代你。你永远是我哥。”云帆叹了口气,喃声般:“我比较想取代子林……” 长舟瞥过来, 永远没有表情的五官也浮现了看傻子的眼神。 宫门前车马堵塞。骑马而来的武将、乘轿的文臣, 还有一辆辆装满亮丽女眷的车舆将宫门前堵得水泄不通。 侍卫和宫婢守在府门前, 依次仔细检查, 绝不准许有人携兵刃进宫。就算车舆内的女眷也要下车等宫婢们检查。 有那第一次进宫的女眷,好奇地从窗口向外张望。 “阿姊,那人怎么都不下马直接进去了?”一个妙龄女郎好奇地询问。 年纪稍长的温柔女郎从窗口望出去,浅浅一笑:“云苓,那就是你自小崇拜的赫延王。” 名唤云苓的女郎一双鹿眼立刻亮起来,紧紧拉着姐姐的手:“他就是赫延王?阿姐以前见过他的?什么时候见过的?可惜了我没看见正脸……” 姐姐谢云薇摇头:“我哪里见过他。这人不是在战场上就是前往战场的路上,这些年的宫宴好像也是第一次参加。” “那姐姐怎么远远瞧着背影就将人认出来了?”谢云苓一双明眸明明是好奇,却仍盈着激动的欣喜。 “你笨啊。”谢云薇用手指头轻轻戳一戳妹妹的额角,“能够不卸兵刃进宫的除了赫延王还能有谁?” 另一个美妇人点头,略感慨地接话:“是啊,皇子都没这殊荣。” 谢云苓双手抱在一起,眸中憧憬溢出来:“母亲、阿姊,我怎么才能嫁给赫延王?” 母亲和姐姐相视一笑,谁都没搭理她。 ——毕竟,谢云苓这个问题已经问过百八十遍了。 谢云苓仍旧陷在畅想里。一想到能够日日陪在大英雄身边服侍照料他,还能得到他望过来的目光,她整颗心里就开始彭拜起来。 母亲无奈,笑着劝:“见了人,可不许失态丢脸。” “嗯嗯。”谢云苓嘴上应着,实则左耳进右耳出,心里仍在激动马上要见到赫延王了! 封岌无意这些特殊优待,只是他人刚到宫门前,陛下身边的大红人乔公公早已等候多时。乔公公笑脸相迎:“将军哪里用得着这些章程,快请进宫来,陛下一早派奴婢等在这里,就怕这些繁文缛节耽搁了将军的时间。将军一心为民,万不能在这些事情上蹉跎。路途还远,将军也不必下马。” “有劳公公了。”封岌回头看了一眼长舟和云帆。 长舟和云帆立刻主动将腰间的佩刀扔给了侍卫。至于封岌,他本就没带兵刃。 乔公公看在眼里,脸上笑意更深,躬身抬臂给封岌引路。 今日宫宴设在万鸟朝凤的鸾阙园。整个鸾阙园花团锦绣、琳琅相饰,仿若璇霄丹阙。时候还早,鸾阙园里却已经到了许多朝臣及家眷。离得很远,就能听见那边传来的谈笑声。 寒酥随舅母一家来到鸾阙园。刚到了地方,舅舅和表哥遇到别的朝臣驻足相谈,她则和舅母、望舒随着引路宫女往里走,行过很长一段路,才到程家的坐席。 遇到些相识之人,程家大夫人停下寒暄。对方的目光总是不由往寒酥身上瞥一眼。 每每此时,程家大夫人都大大方方地介绍一句:“是我家外甥女,以前不在京城,刚回来。” 寒酥举止端庄地福了福身,阳光照在她无褶无动的杏色裙摆。云鬓间一支珍珠步摇恰当其分地细微轻晃,又随她直起身的动作,随之静垂。整个人归于娴静,重新成了画中仙子。 今日宫宴,赴宴的女郎们个个淡妆浓抹,珠围翠绕。一身清雅装扮的寒酥,倒成了坠入花海的仙子。 “说亲了吗?”立刻有人询问。 程家大夫人笑笑,道:“还没有呢。她有父孝在身,现在不能出嫁。” 这话本就留着余地,对方总是会笑着接话:“可以先相看着,把亲事定下。等出了孝期才成婚。” 有孝在身的女郎大多这样操作。 寒酥眉眼间不见提到婚事的娇羞,又或者窃喜,安静地立在一旁,不由又让人多看两分。 程家大夫人回头看向寒酥,意味深长地说:“这么好的姑娘,我们可不舍得草率给她定了亲。” 寒酥浅浅一笑。 实则,寒酥猜着程家突然想把她们姐妹接回去,除了她们住在姨母那边于程家名声不好听以外,寒酥也有猜测程家恐怕要拿她的亲事图点利。毕竟姻缘是最好的牵绊与交易。 至于程家到底是如何打算,那她自然不可能知晓。 自小养在深闺,突然来到这样的大场面,程望舒有些紧张。她再一看身侧浅笑款款的寒酥,立刻觉得自己实在表现太差。又逼着自己学寒酥挺直脊背,学寒酥眉眼淡淡地浅笑。 “你们年轻的孩子们去玩罢,不用陪着我们这些妇人。”程家大夫人笑笑,“你们两姐妹相互照看着。” 程望舒心里想着等寻了相识姐妹们,她总不会比寒酥表现得更差了吧?毕竟她虽然没来过这么大的场合,却认识很多京中女郎。而寒酥却是谁也不认识的呀! 可是她又错了。 她怎么也想不通寒酥身处这样完全陌生的环境,是怎么做到游刃有余无一丝差错的?侍女低声提点了远处的一众女郎们都是谁家娘子,那么多人啊!她却总能轻易分辨,甚至有些脸生的女郎,她也不知道根据什么法子能猜出对方大致身份。 “望舒。” 程望舒寻声回望,瞧见几位光鲜亮丽的女郎。女郎们个个华服在身,鬓间珠宝在暖阳下耀着炫目的光。通身的气派与奢贵。今日贵女们都悉心打扮,而这几位女郎的奢贵装扮,明显异于他人。 “昭礼县主。”程望舒甜甜一笑。 而下一刻,身后的一群女郎们已经同时微弯了膝,齐声:“公主万安。” 程望舒后知后觉慢了半拍地行礼。她用眼角的余光瞥向寒酥,见寒酥早已和其他京中女郎们一起向公主行礼。 程望舒懵了——寒酥是靠猜测,猜出那一行人中有公主的吗? 程望舒狐疑地打量着昭礼县主身边的几位女郎,好像也没比昭礼县主打扮得更显眼啊?怎么就猜出是公主了,就不能也是县主吗? “今日宫宴都不必讲究虚礼,尽兴开怀就好。”三公主道。 宫里的公主可不常见。站在这儿的一群女郎们,只少数人先前认识公主。今儿个得了机会,女孩子们围上三公主、四公主还有昭礼县主,巧言献好。 两位公主也和气,笑着与众人说话。女孩子们聚在一起,哪怕是公主,也免不得要谈论起漂亮衣裳与首饰。有那嘴巧的小娘子,发现公主在自己的镯子上多看一眼,立刻主动说回家之后再造一对更好的献上。 公主们笑着点头,也不拒绝。 寒酥今日衣裳是程家人准备,因为有孝在身,质地虽好,颜色却只是淡雅的杏色,鬓间只一支寻常见的珍珠步摇,在一群贵气女郎们中间,身上实在没有可以说的东西。 衣饰首饰不惹人,人却惹眼。 三公主打量着寒酥:“这位是哪家的女郎?脸生得很。” 脸生?这些姑娘们都脸生。可这么位沉鱼落雁之容,之前却完全不知晓,才诧异。三公主极爱美,最受不了京中有人貌美优于她。对于京中那几位姿色不错的小娘子,她都心里有数。 “回公主的话,民女寒氏。今日随舅舅礼部侍郎程温茂而来。” 三公主对程温茂完全没印象。 四公主却“咦”了一声,诧异问:“住在赫延王府那个?” 一提到赫延王府,一众嬉笑的女郎们皆安静下来,重新将打量的目光落在寒酥身上。 寒酥心里也惊讶四公主居然知晓她。她面上不显,从容应答:“得姨母爱护,确实暂住于赫延王府。” 寒酥话音刚落,远处突然安静下来。一行人诧异寻声望过去,亦跟着噤声。 封岌坐在高头大马之上,高大的身形更显威严。他远远而来,尚未走近,鸾阙园的谈笑声却渐消,似能感觉到那种逐渐靠近的威压之感,一双双眼睛本能地望向他、追随着他。 他并不进鸾阙园,而是从鸾阙园侧宽大的甬路经过。哒哒的马蹄声一声又一声叩响安静的鸾阙园。 同时也叩响诸多妙龄女郎的心扉。 谢云苓一下子站起身,在谢云薇来不及阻拦的惊愕目光下,谢云苓穿过一张张宴桌,小跑着迎上去,冲到封岌马前。 封岌及时拉住马缰,才免得马蹄踩了她。 乔公公大惊,抖着手指向她,尖细嗓子抖着:“大胆!” 谢云薇心头怦怦跳着追过来,拉着妹妹跪下,俯首:“家妹年幼不懂事,冲撞赫延王。望将军宽恕。” 谢云苓却并不低头,她仰着小脸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封岌。少女芳心难掩,她认真地说:“我跑过来只是想和将军说,您是大荆的英雄。您真了不起!” 少女仍带着童音的稚气响彻安静的鸾阙园,一片赤城真心。 封岌未开口理会,她仍旧亮着一双眼睛抓住这难得相见的机会:“我自小就想着能陪伴将军身边是天大的荣幸。若他日将军想成家,能不能考虑考虑我?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多少年我都等得起!” 谢云薇脸色煞白,低声警告:“别说了!” 封岌居高临下地俯视跪在马前的少女,问:“几岁了?” “十二了!”谢云苓赶忙又说,“很快就会长大了!” 封岌将马缰在长手绕了一圈,视线从少女身上移开,环顾莺莺燕燕的鸾阙园。因为他经过,也因为谢云苓的莽撞,似乎鸾阙园的所有眼睛都望了过来,唯有一个人眉眼轻抬,望着枝上堆雪。 封岌一眼看见人群里的寒酥。众人皆艳,唯她入眼。 他重新将目光落回身前的少女,向来冷肃的面容稍缓,道:“他日婚宴,喜帖相赠。” 封岌撂下一言,便挪开目光,继续往前行。 他和自己说话了,谢云苓心中欢喜。可是他说是和别人的婚宴,谢云苓心里又低落。一阵大起大落,最后还是欢喜多些。 谢云苓突然站起身,望着封岌的背影追问:“那等你成亲时,我能去撒帐吗?” 封岌没接话,亦未停留。 实则他听着谢云苓的话,心里想着的却是——这事,他可做不得主,得问问新娘子允不允。 待封岌走远了,谢云薇恨铁不成钢地轻拧了一下妹妹的手臂,怒言:“你怎能什么话都说?不为自己的名声考虑考虑?早知你这样,我就不带你来了。” 谢云苓一脸无辜:“我没想那么多,只想着今天说不定是唯一能见大将军的机会了。” 她又甜甜一笑:“将军要请我参加他的婚宴呢。嘿嘿。” 周围的人被谢云苓的举止逗得忍俊不禁。谢云薇却觉得头疼,万分后悔带着个小呆子来参加宫宴。 谢云苓年纪小,旁人笑笑也没太当回事。反倒是封岌的话让其他人深究。 昭礼县主皱眉:“赫延王那话是什么意思?他要成亲了吗?” 众人皆摇头,惊诧不已。 “小酥不是住在赫延王府吗?有听说吗?”四公主望过来。 突然被点到的寒酥将目光从枝头雪收回,轻轻摇头:“不知。” 五皇子刚到鸾阙园,为找程静荷。可到了地方,才知程静荷没来。程望舒身边的不是程静荷,而是另一位表姑娘。 五皇子顿时了然程家打的什么主意——这是不想嫁女儿,找个表姑娘来替。 五皇子微眯了眼打量着寒酥,不由多看了一眼:“姿色倒不错。” “殿下不记得了?您上回还拿剑指过她。”小太监提醒,“在赫延王府。” 五皇子恍然:“去,把人叫过来。” 作者有话说: 划重点,几个漂亮小姑娘都是要考的! 撒帐就是结婚的时候,往婚床上撒一些花生桂圆等东西的活儿。 · 咳,又迟到了。再赌一把,明天不能按时更新,这章评论区每人2000jjb !!! 第二十四章 “等等!”五皇子脸上前一刻的怡然散尽, 浮现几分紧张。他问:“她为什么在赫延王府?她和赫延王什么关系?” “她是赫延王三弟媳的外甥女。”小太监禀话。 “哦。”五皇子眉宇间重新有了嚣张,“这关系,相当于没有关系。” 话是这么说,五皇子却不由想起那日在赫延王府时, 封岌扔过来的茶盏。虽他当时醉醺醺, 现在回忆起, 能仍清晰感受到手中剑被震开时的疼痛。五皇子的手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小太监不明所以, 小心翼翼请教:“还去请人吗?” 五皇子重新将目光落向寒酥,她已经不在刚刚静立的地方, 身影消失在了人群里。 “快去!” 他倒要看看程家选了个什么货色来顶替自己家的倒霉闺女。 三公主、四公主和昭礼县主去了别处闲坐。刚刚聚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小娘子们也都各自散开, 去与旁人再打招呼互相结识。 寒酥和程望舒刚回到程家大夫人身边, 五皇子身边的小太监躬身穿过人群, 走到程家的宴桌前, 笑着说:“寒家娘子,五殿下召您过去一趟。” 寒酥讶然。五皇子为什么要召见她?难道是因为当日在衔山阁的事情?隔着热闹的人群, 寒酥疑惑地望向立在远处甬路上的五皇子。 程家大夫人目光浮现一抹异色, 赶忙说:“快去,别让殿下久等。” 寒酥狐疑地望了一眼舅母不太自然的脸色。皇子之命不能不从, 寒酥起身离席, 跟着小太监穿过一张张宴桌。 程望舒看着寒酥离去的背影, 拧巴着眉头。她凑到母亲耳边, 忍不住低声问:“母亲,可不可以谁也不嫁给那个坏皇子?” 程家大夫人脸色顿变,冷声:“住口!” 程望舒重新坐好, 闷闷不乐地望向寒酥朝五皇子走去的身影。 五皇子立在甬路边, 手里慢悠悠地把玩着一枚玉环。他看着寒酥穿过人群款步走来。明明一身素雅装扮, 五皇子却品出了几分劈开红尘步步生莲来相就的仙子意味。 不知不觉, 他手中旋转玉环的动作停下来。 寒酥适时走到五皇子面前,福了福身:“殿下万安。” 五皇子回过神来,问:“叫什么?” “民女寒氏,名酥。” “寒酥。”五皇子慢悠悠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他把玩玉环的手又开始慢悠悠地捻起。 一个小太监脚步匆匆从远处过来,凑到五皇子耳边嘀咕了两声。五皇子脸色微变,皱起的眉头浮起几分烦躁。他转身欲走,临走前指了指寒酥:“午宴后到丹霄殿来找我。” 言罢,他脚步匆匆地离去。 寒酥福身立在一侧,恭送五皇子离去。她心中隐隐有不祥的预感,沉默地转身回席,一边走一边思忖。 迎面遇上昭礼县主和另外几位脸生的小娘子。寒酥福身问好,昭礼县主随口将身边两位小娘子介绍给寒酥。三两句闲谈之后,那几位小娘子去了别处。昭礼县主迟疑了一下,问:“静荷最近可还好?” “遇到风寒,正病着。”寒酥上次登门贺寿,得知表姐病得厉害不能下床,根本没见到人。 昭礼县主叹了口气,道:“这是因为亲事气病了,也是无奈。” 寒酥心里顿时警惕起来,试探着开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 昭礼县主无奈地点点头,道:“说不定五殿下能收收心呢,这也知道过来关怀几句了。” 寒酥心头微跳,转瞬间猜到了程静荷正在议亲的人,是五皇子。怪不得昭礼县主突然和她提起程静荷。因为昭礼县主看见五皇子召见她,昭礼县主以为五皇子召她过去是询问程静荷相关的事情…… 寒酥重新回席坐下,程家大夫人关切地望过来:“五殿下召你什么事情?” 寒酥探出舅母眼中的打探和紧张,她温柔笑着:“尚未来得及说话,五殿下因旁的要事走了。” “哦哦。”程家大夫人点头,“皇家人可得好好敬着,不可得罪。” “是。”寒酥应声。 她抬眸,望向枝头。枝头那一撮积雪慢慢融化,融进红梅花蕊之中时,一阵风吹来,挨过寒雪的红梅轻易地被连根拔起,打着旋儿地飘落,消失在寒酥的视线里。 坠茵落溷,也不知将是怎样的机遇。 耳畔的喧嚣热闹声渐远,寒酥缓缓垂眸。她想,她已经猜到程家突然急切想要她搬回去的原因了。 五皇子匆匆离去,是因为小太监过来禀告,皇后动怒,责罚了许多人。 他赶到朝凤宫时,朝凤宫一片安静,完全没有小年的喜乐。他迈步进去,看见跪了一地的宫人。而皇后坐在上首,脸上怒意浓重。 宫中几位皇子唯太子和五皇子是皇后所出。与太子相比,五皇子又更孝顺些,时常将母后的喜怒记挂在心上。 “又哪个混账惹了母后?” 皇后一言不发。五皇子看向一旁的嬷嬷。嬷嬷禀话:“今天一早,汪贵妃被封了皇贵妃。” 五皇子了然。原是后宫的争宠。汪贵妃受宠到五皇子也有耳闻,如今又被封仅次皇后之下的皇贵妃,怪不得母后动怒。 “母后消消气。何必因这样的小事动怒,您才是大荆尊贵的皇后,地位不可动摇。” “当然!”皇后怒言,“当年要不是我父亲出兵帮他,他怎么回京登基?” 向来顺着皇后的五皇子,却没接这话。 皇后说完自己也知失言。 当年夺嫡,她的父亲出兵出钱出权相帮当今圣上。这虽是事实,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帝王尊威,不该再旧事重提。 半晌,皇后叹了口气,没好气地抱怨:“后宫让人心烦,在外也无帝王之威!那赫延王早已功高盖主,他是一点没警觉!也不怕那莽夫反了!等北齐被灭,赫延王立马成了贼子挥兵而上,他可能应对?不能!” 皇后又抱怨了许多,五皇子在一旁安慰着。 而被皇后抱怨了大半个上午的圣上,此时正满面笑意地在殿内召见封岌。封岌进宫的一切礼数,早些年就被圣上免去。此时二人对坐品茗,并不像君臣。 “这些年年节时,你总不在京中。今年难得在家,要多修养一番才是。”圣上笑着倒一杯茶水自饮,“守岁时,嘉屹也进宫来吧。” 封岌却拒绝:“除夕守岁是一家人相聚之时。陛下在宫中其乐融融,臣一外人实不该添乱。” 圣上欲言又止,片刻后改了主意。他点头:“也是。这些年你与家人聚少离多,也该和家人相聚。” 封岌颔首默然。 将要开宴时,太子几位皇子前来请圣上。封岌亦与陛下同行,往鸾阙园去。 路上,长舟寻了个机会找到封岌,低声禀告五皇子私见了寒酥之事。 封岌回头瞥了一眼五皇子。 ——他与陛下同行,几位皇子都在其后。 皇家众人到了鸾阙园,热闹的鸾阙园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交谈,起身相候。待圣上入了座,又皆跪地行礼问安。 圣上今日心情不错,摆摆手,让所有人起身,又和善地说了几句让众人今日不要拘着礼数之言。 圣上坐在上首的明晃龙椅之上。两侧座位,封岌居其左,太子居其右。然后是其他几位皇子,和皇亲国戚。 至于皇后则和宫妃坐在旁边的另一张宴桌之上。皇后瞥一眼身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汪皇贵妃,压下眼里的厌恶。汪皇贵妃早有封号,只是皇后极其憎恶她,以前唤她汪才人、汪贵人、汪婕妤、汪妃……现在倒是不用唤她封号了,连汪姓也不需要,人家被称皇贵妃了! 皇后再望一眼满桌的佳丽,心里更堵。 ——当年她一见钟情非君不嫁的璞玉皇子,如今成了普通的帝王,后宫佳丽三千人。 宫婢鱼贯而入,为每张宴桌送上精致佳肴与美酒。早已排练了许多次的节目按照秩序一个个登台表演。 上首帝王笑谈,尝着佳肴佳酿,又有歌舞可赏,整个鸾阙园一片欣然。 乔公公细着嗓子禀话:“接下里的节目可是咱们昭礼县主亲自献上。” 乔公公颇有深意地望向封岌。 一身华服的昭礼县主并未登上刚刚舞姬们起舞的圆台,而是坐在另一侧的雅亭里。浅红的轻纱幔帐垂落相遮,映出她纤细婀娜的身影。 她将手压在古琴上,一道很轻的嗡音从她指下滑出。她轻轻舒出一口气,纤指轻抬,于琴弦间拨转。前音之后,她清丽的嗓音从雅亭里传出。 她好像没有太多的唱功技巧,又好像唱功太优,让人听不出技巧。整个鸾阙园一片安静,所有人都静静聆听。 曲子明快,唱词也轻松。由她清丽的少女嗓音唱出,一时间一幅鸟语花香的山间漫漫景象浮现在众人眼前。 一曲终了,鸾阙园的众人还久久沉浸在那一片桃蹊柳陌的生机盎然里。 昭礼县主起身,朝着封岌的座位福了福身。 “昭礼幼时生活于边地,时常听父母询问北齐人到了哪里,他们也经常紧张地派人时刻警备。父母也从不准我出门,我的天地只有方方正正的庭院。后来北齐人被驱离,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我才能出门,原来外面的山河那样壮丽,野花比精心饲养的名卉还要芬芳。一曲《四时景》献给将军。” 封岌笑笑,随口道:“曲子不错。县主有心。” 又陆续有人附和昭礼县主的话,表达对封岌的崇敬。封岌并不谦虚,对所有的恩谢,尽数全收。 太子忽然笑着打趣:“昭礼确实有心,知道封将军最近喜欢谁的词曲。” 昭礼大大方方地回话:“献给将军的曲目,自然要精心挑选,才能表达谢意。” 二皇子不通音律。他好奇问:“什么曲子?将军又喜欢谁的词?” 自然不需要封岌开口解释,太子也无需多言。自有文臣向他解释这首《四时景》是谁写的词曲。 “说起来这词写得确实不错。之前随封将军去吟艺楼时,听过那位词人写过的几首词,皆有飘零悲怆之意。没想到他还写过这样一首轻快明丽之词。不错。”太子道。 “哦?也是那个人写的?”封岌状若随意地随口一说,好像并不知晓。 可他的视线却越过众人,远远望了寒酥一眼。他自然知道这首《四时景》是她写的。 这首《四时景》是她写过的所有词中,唯一一首明快之作,所以才会被昭礼县主选中在今日这样的场合献唱。 封岌轻转着手中小巧的茶盏。他知道这首词,写的是她的家乡。 寒酥坐在席间,偶能听见周围的人谈论昭礼县主献唱的那首《四时景》,她们在夸昭礼县主的嗓音真好听,也会夸那首歌谣词曲皆佳。 若是往常,寒酥听见夸赞,心中必然欢喜。只是此时她心里被其他事情牵绊。 “午宴后到丹霄殿来找我。”五皇子的这句话一直萦绕在她耳畔。她对于五皇子的事情知道得并不多,只粗略听说过是个好色又无能之人。这里是皇宫,皇子召见,她无法不去。 午宴将尽,上首的皇家人也都离席而去。封岌亦起身离席。晚上还有更热闹的宴席,他们或去他处小聚,或于雅室午休。 寒酥望着五皇子身边的小太监朝她走过来,心中不由一沉。 可是长舟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小太监身前几步先走到寒酥面前:“表姑娘,将军请您过去一趟。” 被捷足先登的小太监一愣,驻足。 宴桌周围之众探究的目光望过来。 程家大夫人的目光几经变换,程望舒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之感。 寒酥起身,在宴桌间众人打量的目光下,随长舟往丹霄殿去。 丹霄殿正是皇家人午休之地,封岌这个外人也被安置在那里午憩。 几位皇子于丹霄殿院中详谈,远远看见寒酥穿过抄手游廊,走进封岌的房间。 五皇子一愣,继而皱眉。 寒酥迈进房中,长舟在她身后关了房门,守在门外。 屋内温暖如春,封岌褪下外衣,宽松玄色中衣裹着他宽阔的胸膛。他立在窗下高足桌旁,正掀开博山炉的盖子,拿着镊子弄断里面的香料。 屋内太香,他不喜。 他未抬头,随口问:“怎么招惹了五皇子?” 寒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她只是心里有猜测而已,猜测之事怎敢轻易宣之于口。 香料已熄,封岌将盖子置回,这才抬眼望向立在门口的寒酥。他问:“寒酥,需要我帮忙吗?” 寒酥望过来的目光似有略湿的雾气,可她不说话,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 封岌循序渐诱:“只要你一句话。只要我一句话。” 寒酥清明的眸中浮现几不可见的犹豫。她檀口微张,最终又轻轻抿了唇,将目光也移开。 封岌笑了。 真倔。 “过来帮我换药。”他说,“当程雪意的谢礼。” 寒酥微怔,这次很快朝他走过去。她走到封岌面前,垂着眸,帮他解衣,中衣被褪下来,露出他结实健硕又遍布新旧伤疤的胸膛。 寒酥解开封岌腰间的纱布,略弯腰,手臂绕过他腰身扯纱布,几乎环抱着他。纱布绕过他后腰时,突然从她手中滑落,寒酥下意识伸手去探,本就近的距离更拉近,她撞上他胸膛,唇角擦过一抹微凸。寒酥微怔,霎时向后退。 她唇微抿,靥微红。 封岌轻咳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四点半爬起来码字太难了,再不赌了, 66个红包随机掉落么么艹 第二十五章 封岌轻咳了一声, 打破尴尬:“药在左侧的抽屉里。” 寒酥回过神来,立刻转身去拿药。她脚步几不可见地匆乱了一下,又在封岌看不见的时候,抬起手, 用指腹轻轻压了压唇角。唇上烧红, 她轻咬了一下。 拿到药匣, 寒酥轻轻舒出一口气。再转过身时, 又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从容端淑地朝封岌迈去。 她于封岌身前垂首低眉, 木条上刮了药膏, 小心翼翼涂抹在他腰侧的伤处。 只是她再也不敢抬眸去看他的胸膛。 寒酥又拿来纱布一圈一圈绕过封岌的腰身, 将他的伤处仔细包裹。她动作仔细小心, 虽然极近的距离, 却再也没有碰到封岌身体。 “好了。”寒酥向后退了两步。 封岌瞥了一眼,道:“衣服。” 寒酥没动, 半垂着眼睛不去直视他裸着的健硕胸膛, 说:“将军自己穿吧。” 封岌沉默了一息,才自己拿了衣服披上。他一边拢着衣襟, 一边朝窗下的藤椅走去。他高大的身形坐于藤椅, 衣带也系好, 道:“开门, 然后拿一卷兵书过来读。” 寒酥有点意外地望了一眼,又转瞬了然。 片刻的迟疑之后,她依言走到门口推开房门, 然后折回封岌身侧, 拾起他身边桌上的兵书, 一字一句地读起来。 “孙子曰:兵者, 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她清冷的声线似乎总是笼着一层湿漉漉的雾气,遥不可及中又勾着丝丝缕缕的惑意。 书上文字了了,却慢慢在寒酥眼前浮现壮阔苍凉的疆场。而那个久经沙场的人,此时正坐在她身边,阖目听着她诵读。 房门开着,时不时有宫人经过。寒酥眼角的余光瞥到明黄的衣角,知道不知是哪几位皇子经过。到后来外面安静下来,没了人声。 “可以了。”封岌道,“出去玩吧。” 寒酥将兵书放下,却并没有走。 封岌睁开眼睛,带着几分放松下来的适意。他望向寒酥,笑问:“改主意了?” 其实哪里需要她主动求到他面前?她什么也不说,他也总会帮他摆平一切。他也只是希望她遇到苦难能来找他。 寒酥认真道:“我希望将军不要管这件事。” 封岌收了笑,盯着寒酥的眼睛:“你确定?” 寒酥点头。 半晌,封岌收回目光,重新闭目养神不再言。微怒之余,他倒想看看她要逞强到什么时候。 寒酥对着封岌福了福身,转身往外走。 当寒酥迈过门槛时,封岌终于睁开眼,望向她单薄却笔直的身影。封岌皱眉,头一次犯难有猜不透之事。他猜不透寒酥想如何自救。 寒酥离去没多久,云帆禀告晏世子到了。 晏景予一进来,就笑嘻嘻地说:“嘉屹兄,你可真受欢迎。今儿个多少漂亮小娘子们眼睛掉在你身上。要不是因为你不能成亲,那群妞还不知道要孟浪成什么样子!” 他这话说得轻浮,实则晏景予今年二十有七,却连姑娘家的手都没碰过。 无他,当年追随封岌立誓的人当中也有他一个。 十几年过去了,当年受封岌影响一同立誓不灭北齐不成家的人中,有不少人没忍住偷偷成了亲。可也同样有很多人,至今未成家。晏景予就是其中之一。 晏景予在封岌身边坐下,好奇问:“看着这么多小娘子对你青睐有加,嘉屹兄可后悔过当时立的誓?” 封岌将寒酥刚刚读过的那卷兵书合上,整齐收放。 彼时年少轻狂,整个小镇尸骨累累血味浓臭,家人亦惨死多位。他怒发冲冠洒血立誓。亦凭着当年一腔赤血,单枪匹马走到今日威赫。 到了今日,当年血誓早已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他的一言一行皆影响颇广。 “世子又不是武将。想成家就成家,少做无谓的牺牲。”封岌道。 ——人都快要憋成流氓了。 晏景予笑笑,没接这话,而是问:“听说你受伤了?” 封岌语气随意:“我这边若一直固若金汤,谁也不放心。” 晏景予听他这话的意思,怎么好像故意受伤的?他迟疑了一下,再次提醒:“嘉屹兄,别嫌我啰嗦。你得为以后多考虑。” 封岌自然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谁都看得出来封岌功高盖主,这绝非善事。只是大荆比之北齐,当年国土不足其十之一二,更别提军力。敌军围京都,大荆已半只脚踏进亡国之命。 他若不强势掌权雷霆手段,造出军与民心中的神兵战神之信仰,根本不可能这么快有今日的歌舞升平。 至于以后? 封岌又望了一眼桌案上的那卷兵书。 他所求,从不是权势地位。 下午,鸾阙园在各处设了表演台。这边唱戏,那边杂耍,还有一些投壶、竞诗的小活动。 小娘子若不喜欢热闹,则三三两两地聚在角落嬉笑言谈。时间过得倒也快。 冬日时,白天很短。天色很快暗下来,束着卝发的两行小宫婢小步穿行于鸾阙园,点燃一盏盏石狮亭灯。高处的琉璃灯也渐次亮起来。 寒酥和程望舒一起去看杂耍,遇到了昭礼县主。程望舒和昭礼县主本就认识,一行人便同行。除了昭礼县主,她身边还有两位世家女。 谢云苓挤进人群凑过来,一双鹿眼眼巴巴望着昭礼县主:“你的琴真厉害!嗓音也好听!” 今日谢云苓的大胆,让所有人都认识了这个小姑娘。昭礼县主笑着朝她招手,让她过来坐,一起吃点心。 谢云苓憋了又憋,终于忍不住开口:“县主,我可以请教你一件事情吗?” 昭礼县主大致已经猜到了是什么事情,她弯了弯唇,道:“你说啊。” “就是……”谢云苓突然有一点不好意思,“县主献唱的那首《四时景》,是大将军喜欢的一个词人所作?我能不能问一问是哪个词人呀?” 显然,午膳时,封岌和几位皇子的寥寥数言,被谢云苓听了去。 昭礼县主忍俊不禁:“我也是听说赫延王最近很喜欢去吟艺楼听一个叫沅娘的歌姬献唱。多的就不知晓了,你可以去问问。” “多谢县主!”谢云苓开开心心地站起身行礼。 昭礼县主笑着说:“要是去的话注意安全,让家人跟着哦。” “嗯嗯!”谢云苓翘着唇角笑,“我要把那个写词人请回家给我写好多好多词!” 谢云苓一脸憨态,惹得周围一圈小娘子们笑起来。 寒酥这个当事人亦慢慢弯唇,唇畔溢出带着一缕甘甜的嫣然。 昭礼县主目光不经意间一扫,扫见寒酥笑的样子,脱口而出:“你笑起来更好看。” 寒酥微怔,收拾了表情。她仍旧笑着,却又变回了端庄疏离的浅笑。 晚膳将要开始前,宫中的小太监们快步穿行着,将早已备好的烟火燃亮。 一束束烟火升空,在刚暗下来的天幕中绽出一朵朵绚彩。烟火持续时间很长。当天色彻底暗下去时,夜幕被盛大的烟火燃烧,烟火同样将黑夜照得大亮。 寒酥立在人群里,遥遥望着封岌。 他高大的身形立在那里,周围一片热闹喧嚣,唯他静默深沉。时不时有人经过他身边,毕恭毕敬地行礼问好。灿亮的不同光影在他身后升空又绽放。寒酥突然知道,原来顶天立地是这个样子。 带着烟火灼烧气息的夜风抚过寒酥的脸颊,寒酥遥遥望着高处的封岌,唇畔慢慢飘起几分落寞。 他颙颙卬卬如圭如璋,高山景行鹓动鸾飞之人,与她云泥有别。 寒酥知道只要向他撒个娇说个软话,她的日子会好过很多很多。 可是她不能。 沈约呈、姨母,赴京路上的不堪,种种横在两个人中间,他们之间绝无名正言顺的可能。她也不是没有劝过自己去做他暗处的女人。 可是,她已经脱过一次衣服了。 她好不容易把脱下的衣服一件件穿上,得了端庄闺秀之名,再也不想脱第二次。 赴京路上已经丢掉了太多自尊自重,她固执地想要再保留一些。 寒酥转身,逆着热闹的人群。 迎面遇见寻来的程元颂。 “表妹怎么不去看热闹了?”程元颂微顿,“正好我有事找你单独说。” 寒酥浅浅一笑:“我也正好有事寻表哥。” 两个人避开热闹,立于甬路一侧的树下相对而立。 程元颂斟酌了用词,道:“别回程家。” 一个是亲妹妹,一个是表妹。程元颂确实犹豫过,可是良知仍在,不忍无辜之人被牵扯。 寒酥微笑着:“表姐不愿意嫁给五皇子为继?” 程元颂微怔,仔细打量着寒酥的表情,试探着问:“你知道了?” “猜到些。”寒酥道,“只是舅母未跟我提起,我也不好自己主动去说。表哥既问了,就想请表哥帮我递个意思。” 程元颂望着寒酥的表情,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点头:“你说。” “我愿意。”寒酥微笑着。 程元颂愣了片刻,急急向前迈出半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能嫁给皇子是高嫁,是天大的福分。表姐不愿,若我能侥幸得了这姻缘,自然感激不尽。” “你疯了?”程元颂心头一紧,“你来京日短,不知道五皇子是什么样的人。” “略有耳闻。”寒酥微顿,“他是皇子。” 程元颂皱眉,盯着寒酥。他不理解。 寒酥却自嘲地笑了。 能安稳出嫁本就是她所愿。可她进宫前并不知是五皇子。 她毫无预警被召见,五皇子的目光太明显。事到如今她哭闹不愿有用吗?已经迟了,只会将事情推到更坏,甚至成为他后宅众小妾中的一员。 还不如体面答应。 如果破局的方式只有去求封岌,寒酥一万个不愿意,她只想将过去那段彻底割舍。何况在她看来这婚事没那么差。 “五皇子绝非良人。”程元颂再劝。 寒酥眉眼间挂着得体浅笑,沉默着不接话。 什么才算良人?这世间又有多少幸运人能得一良人? 嫁给谁都一样。不将他放在心上,自然就不会在意他后宅有多少小妾。 嫁过去处境不会太好,可她现在处境也不好。 总归是明媒正娶,也算有个皇子妻的身份,也能给妹妹更多??的照拂。两个妻子早亡让五皇子名声不好,可那两任妻的死事出有因,寒酥不觉得自己也会早亡。她谨慎小心些,活得长些就是赚。而且帮了外祖家,日后对笙笙也好些。 更何况,也能结束眼下她身在赫延王府的尴尬。 寒酥的视线越过程元颂,越过了热闹的人群,望向远处的封岌。 封岌似有所感,远远望过来。 两个人的视线隔着繁华相遇相融。 愿君葳蕤繁祉延彼遐龄。 寒酥移开目光,不再看他。 离宫的路上,程元颂帮寒酥向母亲递了话。程家大夫人大喜。她原本还在犯愁怎么威逼利诱,没想到寒酥居然这么痛快答应下来。 她的脸上浮现由衷的笑意。 “今日天晚了,就别回赫延王府了。”程家大夫人拍着寒酥的手背,眉眼间喜色难掩。 “好。”寒酥答应。 回到程家。就连之前不苟言笑的外祖父也对寒酥缓了脸色。 程望舒心里空落落的,她望向哥哥,却见哥哥正望着寒酥皱眉。 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程静荷得了消息,外衣也不肯穿,急匆匆跑过来,她白着脸恼声:“我不同意!” 望着出现在门口的程静荷,寒酥一阵恍惚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那时候程家和寒家还未决裂,她时常来程家做客。表哥那时候总是欺负她,表姐提起一脚把程元颂踢开…… 寒酥浅浅笑着:“好久不见姐姐,病可好了?” 程静荷望了寒酥一眼,眼里立刻蓄了泪。 她怒气冲冲地嚷嚷:“我不想嫁,不是让你们找个人代我去受罪的!” 程家大夫人哎呦了一声,赶忙来劝。话里话外的意思,这婚事对寒酥也是好事。 屋子里眼看吵闹起来,乱糟糟一片。后来程静荷又哭闹起来,屋子里更乱了。 寒酥轻声开口:“表姐,人和人的所求本就不一样。” 连她也来劝程静荷。 程静荷望向她,也不知道听没听懂。 就这样闹到快子时,实在太晚了,才各回住处。程家大夫人暂时放开女儿,对寒酥一张笑脸:“累了一天,回去好好休息。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寒酥福了福身,离开仍旧闹着的厅堂。 丫鬟给她领路,往她母亲生前的闺房旧屋去。她迈过杂草丛生的小院时,心里想着的是她还有孝在身,不知婚事能不能等到她孝期结束。 今日折腾一天确实累了,舅母的侍女离开之后,寒酥也没让翠微忙碌,让她也早早自去歇着。 她脱下染了寒气的银色棉斗篷,踮脚挂在黄梨木衣架上,然后转身往里屋去。冬日时,穿得再多也难挡寒气。她身上有些凉,想早些躺下暖一暖身。 她一边微微偏着头去摘云鬓上的珍珠步摇,一边绕过双鹊落地屏往里走。 挽起的云鬓如瀑散落下来的那一刻,她的脚步生生顿住。里屋没掌灯,黑漆漆一片,一个高大的身影坐在床边。 即使屋子里没有光,寒酥也知道那是封岌。 寒酥微用力捏着手中的步摇,心口跟着一跳。缓了缓神,她压下慌张,低声问:“将军怎么在这里?” 一片黑暗里,她看不见封岌的表情。 他不答反问:“为什么不回去?” 作者有话说: 知道肯定会有很多人希望女主去找男主帮忙,但是她不会的,她会自己解决。 第二十六章 寒酥下意识地紧张回头, 望向门口的方向。生怕旁人知道封岌在她这里。片刻后,她琢磨着应该没有被人发现,这才松了口气。 “太晚了便不回赫延王府了。”寒酥转身,朝屏风下的横桌走去, 燃起一道火光划亮了桌上的云鹤对灯。 发白的光在漆黑的夜色里突兀亮起, 然后慢慢点亮整间屋子。她垂眸, 视线落在灯火光亮之上, 心下有一丝茫然。她不知道封岌什么时候过来的,更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她与五皇子的事情。 她怕他知晓。 她不想他牵扯进来。 “你可知道五皇子是什么样的人?”封岌沉声问。 寒酥无声叹息。听他这问话, 知晓他必然已经听到了程家今晚的吵闹, 从而什么都知晓了。 她转过身来, 靠着身后的横桌, 望向封岌浅浅笑着。 “与将军说好了嫁娶自由,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上次阴错阳差差点与将军之子议亲,确实难堪。这次上天垂怜, 倒是得了好姻缘。”她云淡风轻地说, “能高嫁皇子,属实是运气好。” “高嫁?”封岌盯着寒酥。 “对啊。”寒酥掖了掖鬓边的碎发, 浅笑嫣然。 封岌冷笑了一声。什么高嫁?他连站在她身边都不配。他站起身, 一步步朝寒酥走过去。高大的身影逐渐罩过来, 完全笼罩了她, 影子投落在屏风上。 寒酥不得不小退了半步,整个人抵在身后的横桌。桌上的云鹤对灯跟着轻晃了一下。他压在屏风上的影子也跟着晃颤了一下。 封岌盯着寒酥的眼睛,压着怒意:“寒酥, 在你有选择的时候。不要说赌气话, 也不要脑子发昏。” 选择?她有选择吗? 根本没有。 自从她随舅母踏进鸾阙园的那一刻, 她就已经没了回头路。今日在鸾阙园, 五皇子召见,虽然他突然有事要离开,两个人没说上两句话。可是寒酥还是在短暂的相见时,在五皇子的身上看见了汪文康的影子。 她曾遭到十分恶毒的觊觎。彼时还能凭着一腔孤勇带着妹妹千里逃京寻姨母。再来一次,天地宽广皇权至上,她已无处可逃。 寒酥望着逼视着她的封岌。心中酸苦。将军是男子,不懂名声与名分对一个女子有多重要。他以为的帮扶,于她而言却未必是好事。 她望着封岌,语气坚定一字一顿:“能高嫁皇子是天大的好事。请将军不要坏我姻缘。” 无形的威压潮浪般拍来。寒酥抵在横桌上的手慢慢攥紧,她逼着自己不要目光躲闪,坚定地与封岌对视。 她切实感受着封岌的怒意与威压,也感受着他如何将胸腔里的怒火慢慢压下去。 寒酥以为封岌会说些什么,责备或不齿?可是他没有,他压过来的气场尽数散去,最后看了寒酥一眼,转身大步离去。 寒酥长长舒了口气,她扶着横桌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好半晌,她身上重新恢复了些力气,才朝窗下的梳妆台走去。向来挺直的脊背微弯,带着几分疲惫地坐下。她拉开抽屉,在里面找到一条头绳。这是她母亲的旧物。 来京路上,除了妹妹什么都丢了。如今拿一件母亲旧物,了当慰藉。 门口有轻微脚步声。 寒酥回望,问:“是翠微吗?” 翠微从外面进来,眼睛红红的。寒酥从不和别人说自己的事情,可是翠微整日跟着她,大致能猜到一些。 翠微朝寒酥走过去,忍着哽咽:“娘子,翠微能为您做些什么吗?哪怕陪您说说话也好……” 寒酥笑笑,将手递给翠微:“来得正好,帮我系上。” “哦……”翠微愣了一下,才接过寒酥手里的那根湖蓝色的头绳,帮着系在寒酥的手腕上。 寒酥有些唏嘘,自己竟然要被翠微可怜。翠微不苦吗?也苦的,自小为了口粮食被亲生父母发卖。这是另一种寒酥没有经历的苦。 众生皆苦,人活着就是一场历练。 “你的名字是我起的,”寒酥柔声道,“微小的一抹绿,也终会在春日生成葳蕤。” 寒酥抬手给翠微抹去眼角的泪,温柔宽慰着:“别哭。日子都会好起来的。” 翌日一大早,程家大夫人早早过来寻寒酥。言语之间,她小心觑着寒酥的表情,生怕她反悔一样。当品出寒酥心意已决毫无悔意,程家大夫人这才松了口气。 然后便说到了替嫁的具体操作。 对方是皇子,新娘子随意替换可不是全凭程家说了算。 好在五皇子情况与其他几位皇子不同。他上头顶着个十分出色的一母同胞的太子兄长,又有皇后嫡母。可他偏偏十分没出息,不学无术,也毫无争权的想法。太子宽容她,皇后气愤之余放任他。 他第一次娶亲还是皇后亲自挑选,等第二次娶妻时,皇后连管都懒得管,是他自己看上了人,直接登门要娶。 而这一回,他也是无意间遇见程静荷觉得生得好看,便递了意思,暂时并未有长辈参与,更未过议亲章程。 程家大夫人瞧见寒酥便被她的容貌惊了一把。都知道五皇子爱美人,她找一个比程静荷更出众的人,五皇子说不定就愿意了呢? 更何况曾经有过先例。 前年的事情了,那次五皇子看中了一个良家女要纳为妾。那位小娘子有心上人抵死不愿,五皇子勃然大怒时却突然看中了那位小娘子的妹妹,就乐呵呵将妹妹带回了王府。 寒酥身份虽然低了些,可从程家出门,身份也能抬一抬。再说了,五皇子那是个色字写在脑门上的人,也并不在意娶妻娘子身份——他第二个妻子家里只是平头百姓,比寒酥身份还低。不管怎么说,寒酥至少还是官宦之女。虽然寒正卿官职小了些。 程家大夫人的意思是,左右昨日在鸾阙园时,五皇子也见过了寒酥。今日再让程元颂去一趟王府,试探着递一递意思。 寒酥点头称好,没有异议。 程元颂几次三番望向寒酥,目光粘稠苦恼。 寒酥有所觉,却当无所知。 事情商定,程家大夫人笑盈盈地让侍女将首饰盒拿给寒酥。 “为了过年新打了一批首饰。这几件很适合小酥,可千万不要跟我客气。也算补上头几年过年的压岁钱了。” “多谢舅母。”寒酥道。 程家原本想着让寒酥一直住在程家,直到将她送到五皇子那边,这样也能宽心。可是寒酥并不答应。她是不可能就这样住在程家的,毕竟妹妹还在赫延王府。她也需要给疼爱她的姨母一个交代。 程家大夫人留了又留,见留不住,也不好过于强势惹得寒酥再反悔,笑脸将人送到府门前,扶着寒酥上马车。 回赫延王府的路上,寒酥让马车先去了别处。她坐在马车上,将程家大夫人给她的那盒首饰递给翠微——拿去卖了。 回到赫延王府,她将卖首饰的钱放进梳妆盒下面的小盒子里。 ——这些,都是给笙笙攒的治疗眼睛的费用。 她不放心,让兜兰再去打听打听胡太医可回京了。 “姐姐。” 寒酥讶然回眸,看见笙笙手扶着门框,站在门口。寒酥惊了,赶忙快步小跑着过去将笙笙抱起来。她心疼又责备:“腿上的伤还没好,怎么自己走路了?” “想姐姐了。”寒笙将小脸蛋迈进姐姐的颈窝。 昨天晚上姐姐不在家,她不知道姐姐去了哪里,一整晚都睡不着。她摸索着去拉姐姐的衣襟,用力地抱着姐姐。 寒酥回握着她的小手,声音温柔下来:“笙笙,姐姐一直都在笙笙身边呢。” 寒笙抿抿唇,笑了。她偎在姐姐的怀里,很快睡着了。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睡前见不到姐姐,寒笙就不敢睡。 寒酥将妹妹抱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 孤女的可欺,她尝过了。不想再让妹妹尝,幸好妹妹还有她这个长姐。 她所求不多,至少给妹妹一个名声清白的长姐。 至于程家,她所求更不多,能给笙笙一点温暖就好。至少让笙笙像其他的小孩子一样,在年节时也有外祖家可去拜贺。不至于除了她再无亲戚。 接下来几日,寒酥每日陪着笙笙,同时忐忑等着程家的消息。免生事端,她暂时不打算跟姨母说这件事。只等着程家那边办妥了,一切尘埃落定,再向姨母解释。 就这样忐忑等到第四日下午,程家终于来了人。 程家大夫人笑盈盈登门,将一支芙蓉簪交给寒酥。“元颂今日才得了机会过去探话,这是五皇子让元颂赠给你的。” 芙蓉簪放在寒酥手中,沉甸甸的。 寒酥心里没有尘埃落定的释然,只有一片空落落。 程家大夫人又道:“五皇子还邀你明日下午去清丽苑一起听戏。” 寒酥皱眉,心中略有抵触。可转念一想,婚事都要成了,实在不该拒绝。 “我得走了,还没回家告诉静荷呢。”程家大夫人是在外面见了程元颂得到这好消息,正急着回家告诉程静荷,也不久待,急匆匆地告辞。毕竟女儿这段日子心里苦呢。 寒酥仍旧一个人坐在窗下,手里握着这支芙蓉簪。 她劝慰着自己,嫁给谁都一样。她已经开始筹谋嫁过去之后该如何自保。她不求什么夫妻恩爱,只求一个平安。 夕阳跌到群山之后时,翠微飞快跑着穿过庭院,惊起枝头的麻雀。她脸色焦灼,连门也没敲,直接跑进寒酥的房里。 “什么事情急成这样?”寒酥从思绪里抽离,抬眸望向她。 翠微大口喘着气,说话也结结巴巴:“五皇子要和宋家娘子定亲了!” 寒酥缓了一下,才慢吞吞地问:“什么意思?” 翠微又重重喘了口气,说:“去给娘子送抄书的时候听说的。前天!赫延王做的媒!” 寒酥懵了一下,敏锐地觉察到了时间点。 “你是说,前天?”她颤声问,心中生出恐惧。 翠微使劲儿点头:“在宫里!赫延王做媒,五皇子也很高兴地答应了!我还亲眼看见了五皇子去宋家!” 寒酥愣愣的。 五皇子前天就答应了和宋家娘子的亲事。而他今日将这支芙蓉簪送给她,邀她明日去清丽苑? 这代表什么? 纤指微颤,险些握不住这支芙蓉簪。 寒酥脸色一下子惨白下去,毫无血色。 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鸾阙园时,五皇子望过来的目光再次浮现在寒酥眼前。那种觊觎,寒酥太过熟悉。 程家人心思多,身为皇子又怎么会轻易被摆弄? 不替嫁,五皇子就会放过她吗? 她担心不会。 而此时手中这支芙蓉簪,更是证实了她最坏的猜测。 名正言顺嫁过去,总好比被他强纳为妾。这已经寒酥给自己找到的最好的路。 寒酥去衔山阁时,迟钝如云帆也觉察出她脸色很差。 书房里,封岌正在写一封书信。 “您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寒酥一开口就是质问。 封岌抬眼望向她。 寒酥如将要溺水之人,可她不是来求救的。 “已经求过将军不要坏我姻缘,您为何要如此?”她向来不会对封岌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可见是恼得很了。 “您就不愿意放过我吗?” “你若是寻得好姻缘,我自不会阻拦。可沈约呈是什么人?五皇子又是什么东西?”封岌撂了笔,笔端墨渍弄脏了信笺。 怒如稠墨,藏在暗处。 “曾有可能明媒正娶我的人!”寒酥红着眼睛,“您以为您在做善事,您以为五皇子不堪!可于我而言,他却是我能名正言顺出嫁的难得机会!您搅了这场替嫁,让我不能光明正大地嫁人。然后呢?然后时刻心惊胆战等着被掳去当妾!” ……还是,还是继续暗地里与您不清不楚? 封岌目光沉沉地盯着她,声音也发沉:“我能阻了这婚事,也能阻他纳你欺你。” “然后呢?”寒酥反问,“您还会在京中待多久?您走了之后呢?您事了拂身去,管不得我这样的小人物日后死活!” 她差一点点就要抓住浮木,哪怕离岸还很遥远,可毕竟是眼下最好的喘息之木。但是封岌出现,将她的浮木一脚踢开,居高临下告诉她那块浮木不可依。 “寒酥。”封岌的声音越来越冷,“在你眼里,嫁给那样一个东西竟是好出路?你的骨气呢?你在认命吗?” 他起身,一步步朝寒酥逼近。 寒酥凭着一腔气恼而来,而当封岌真的朝她一步步逼来,那种浑然天成的威压感,终是迫得她不得不后退,直到整个后脊紧贴着房门。 冬日的寒风在门外呼啸,打在房门上。房门不能阻,寒气肆意吹打着她的脊梁。 “说话!”封岌抬手,手掌压在她耳侧的门上,沉声逼问。 “宁为恶□□,不为……”寒酥望着封岌的眼睛,后半句话终是吐不出。 她将脸偏到一旁,不再去看封岌。心中的酸楚肆意生长,被她压了又压。 封岌握住寒酥的下巴,迫使她将脸转过来,与他对视。 许多不可言说的情愫在寒酥心中百转千回,生长、浇灭,又顽强破土。痛也好,思也罢,全部被她压下去。 她狠了狠心肠,直视封岌眼睛,绝情道:“将军曾说有愧于我。这话寒酥虽不认同,可若将军当真这样想。寒酥唯愿您再不掺和我的事情。从此天高水长,两不相干。” “你再说一遍。”封岌咬牙切齿。 作者有话说: 无疾而终的几次议亲才第一次呢,老狗先别急== · 66个小红包随机掉落,么么艹 第二十七章 “天高水长, 两不相干。”寒酥毅然直视着封岌,一字一顿。 封岌咬牙盯着她的眼眸。他知道他现在应该放开她,让她爱干嘛干嘛,从此再不管她的事情。 那些出于责任的庇护, 若惹人嫌, 他又是何必多管闲事擅自为之?他绝非闲人, 重担在肩殚精竭虑, 还从未管过他人闲事。 可他还是不忍她飘零。封岌忍了又忍,才开口:“他已经死过两个妻子了, 你就非要跳火坑, 是嫌自己命长吗?” “他的第一任妻子冲撞太子妃, 所以他借着酒后杀了她。他的第二任妻子困于后宅争斗谋害了他一个身怀六甲的小妾, 所以他放任小妾下毒取她性命。”寒酥道, “我没有威胁,也不会困于后宅的争宠。怎么就活不下去了?我光明正大地嫁过去, 风风光光做我的皇子妃, 有名有份,您怎么就料定我的日子不会好?” 封岌哑然了一息, 再沉声质问:“那你是觉得现在住在赫延王府就不好吗?” “不好。”寒酥直言。 哪里好了?是每日见了您尴尬难堪是好?还是看着疼爱自己的姨母因她和继女再生矛盾是好? 又或者担惊受怕笙笙再一次被害是好? 前两桩不需说, 最后一件却是不能说。她不能提笙笙的事情, 免得封岌又要大张旗鼓地帮她调查。调查妹妹被害之事本就不是封岌之责, 她不想再亏欠。 舅母邀她赴宴,她早已知晓程家要拿她的婚事做文章。可只要是为妻,能定下一门名正言顺的婚事, 本就是她所愿, 正如当初连沈约呈长什么样子也没记住也可以答应那婚事。真情真爱之事缥缈高贵, 不是她所能奢求, 能够体面出嫁已是最好的结果。 “请您放手。”寒酥声音是冷的,“不要再多管闲事,不要再害我。” 这句不要再害我,足够伤人心。 封岌被气笑了。 “好。就如你的愿。”他松开握着寒酥下巴的手,侧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寒酥转身,用力拉开身后的房门,从温暖如春的书房迈进寒风凛冽的冬日。 她大步往外走,坚定的步履走出决然的味道。 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 当她走出衔山阁,终是慢下了脚步。清明的眸中有泪光闪烁。已经忍了那么久的泪,又何必再落。她闭一下眼睛,将欲落的泪忍回去。 她转过身,回望衔山阁。 她怪封岌吗? 当然是不怪的。她不是是非不分好赖不知之人。她当然清楚封岌对她的好。 可她不想再接受他的好,她不能让自己陷入深渊。 他是那样一个站在高处的自傲之人,唯有不知好歹地反驳与责备,唯有将话说得狠绝,才能真正断得干脆。 翠微却哭了,她忍不住哽声:“您这是何必……” “翠微,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寒酥声音轻轻的,“从前有一对青梅竹马的有情人,因战事分别,都以为对方死了。郎君于疆场搏命,九死一生落下一身病痛才取得战功,后来娶妻生子,算得善终。女郎却先是流落烟花之地,又辗转被卖过几次给不同男人当小妾。十几年后两人重逢,相拥洒泪。可郎君已娶妻,又是贤妻,贤妻知晓二人之事,主动提出将女郎纳为良妾,甚至平妻亦可。所有人都以为这是最好的结果,可是女郎拒绝了,抱着她的琵琶重回勾栏。” “她说,她可以千娇百媚向所有男子献好。她可以给任何一个男子当妾。唯独他不行。” 翠微摇头:“我不懂。” 寒酥慢慢垂眸,望着足边半融的积雪,轻声说:“我初听这故事时,也是不懂的。” 现在却懂了。 细小的碎雪飘落,出现在寒酥的视线里,打断了她不该有的怅然。她眉眼间重新挂上端庄得体的浅笑,不再驻足,继续往前走。 她今日还要去吟艺楼。 先前约好的日子,不能失约。 答应了今日给沅娘送新词,虽然她还未写,可当日身处繁华的鸾阙园望着枝头那一捧雪时,却已经心中有了词。 回到朝枝阁,寒酥研墨提笔,一气呵成。然后带着翠微离府,去吟艺楼。 沅娘早已等候多时,在一曲伤感琵琶曲尽时,等来了寒酥。 两相福身见过,寒酥将新写的词交给她。沅娘双手接过来,细细读过,眉心慢拢。她抬眸望向寒酥,欢喜道:“我很喜欢,定谱出配得上的曲。” 寒酥弯唇:“沅娘自谦了。没有人比您谱的曲更合适。” “您才是自谦。”沅娘温柔笑着,“现在好些人跟我打听写词之人,将来您一字千金时,沅娘恐怕就没那个幸运做第一所见之人。” 寒酥眉眼间的笑意也温柔:“您是第一个欣赏我写的词,承您吉言,若当真有那么一日,我也仍给您写词。” 相视一笑,两个人又对词曲谈论了一会儿。 “若有人邀您写词,我帮您接着。”沅娘知道寒酥恐怕不方便出入,她能做个中间人也是好的。 “那就多谢了,酬劳必不可少。”寒酥道谢。 寒酥离去前,沅娘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寒娘子应该开心些。” 寒酥望过来,沅娘浅浅一笑:“沅娘等着您下次送来的词是欢愉热烈的篇章。” 寒酥微怔,继而慢慢颔首。 回去的路上,寒酥听见熟悉的声音唤她。她回头,望向身侧的马车。 程静荷坐在马车里,掀开垂帘,皱眉望着她。 “表姐。”寒酥浅浅一笑。 程静荷有些艰难地扯出一丝笑来,道:“我要去三生寺祈福,表妹要一起吗?” 寒酥迟疑了一下,觉得程静荷有话跟她说,颔首登车。 马车重新出发,往三生寺去。 程静荷的眼泪掉下来,颤声:“姐姐对不住你。” 寒酥轻叹。 她已经不可能光明正大嫁给五皇子了,再辩这些也无用。她不想多说,转移了话题:“表姐去给谁祈福?” 程静荷一直将秘密保守得很好,可是这一刻,她却突然想对寒酥倾诉。 “一个书生。”她说。 寒酥望着消瘦的程静荷心中了然她为何这般誓死不嫁。她问:“舅舅和舅母知道吗?” 程静荷摇头:“没有人知道。我不能说,说了就是害他。” 她又扯出一丝笑:“我要等他,等他高中。” 寒酥心里生出一丝羡慕,羡慕程静荷还能有所期待。她垂眸轻声:“会的。” 今日已是腊月二十六,岁聿云暮之时,街市上的人也多了起来。三生寺也多了许多年轻人,捧着绸石许愿。 “来。”程静荷将手中绑着红绸的许愿石塞给寒酥,然后拉着她挤过人群,到了高大的枝杈盘横的古树之下。 程静荷双手交握捧着绸石,诚心许愿。 一愿檀郎不负青灯,高中登枝。 二愿家人平安喜乐。 程静荷迟疑了一下,偏过脸来望向身侧的寒酥。 三愿表妹也能觅得良人,白首同归。 寒酥看着程静荷将绸石放进绕树而围的池中,她收回视线望一眼手中的绸石,然后抬头仰望参天古树,双手交握亦诚心许愿。 一愿妹妹早日痊愈一生顺遂无忧。 二愿姨母家和长寿。 三愿…… 寒酥眼睫孱颤,握着绸石的纤指渐渐拢紧,藏起心头的一抹不能宣之于口的潮。 三愿他达成夙愿功成名就,葳蕤繁祉延彼遐龄。 翠微犹豫了一下,也去供桌上取了一枚绸石,学着寒酥的样子,对着古树祈福。 一愿娘子好好的。 二愿娘子好好的。 三愿还是娘子要好好的…… 寒酥睁开眼睛,望着静默的古树,将绸石送进堆满一个个愿望的石池。 尚未直起身,寒酥听见了一道令她僵住的声音。 “寒家娘子,许久不见。” 寒酥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直起身,有些不敢置信地回头望去。 汪文康捻着食指上的扳指,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在他身边还立着几位年轻郎君,衣着打扮皆贵气。 一种无孔不入的寒意突然逼近,寒酥噤声。耳畔的热闹似乎也在一瞬间消了声。 他怎么会出现在京城?寒酥整个人都懵了。 汪文康笑笑,用老熟人的口吻:“今日还有事,改日登门拜会。” 他颇有深意地上下打量了一番寒酥,转身和同行人离去。 寒酥僵在那里,紧紧抿着唇。 “表妹认识汪大人?”程静荷问。 寒酥压下心惊,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表姐也认识他?” “不算认识。只是知道。”程静荷道,“他妹妹如今是皇贵妃,风头正盛,连皇后都要让几分。家里也跟着高迁到了皇城,真是风光无限……” 寒酥十分缓慢地舒出一口气,胸口还是压得慌,又不得不再吐出一口气慢慢缓解。 回到赫延王府之后,她连身上的斗篷还没来得及脱,三夫人派了人请她过去。 “这两天有些着凉,没顾得上你。你还没告诉我上次去程家如何了?”三夫人脸色苍白轻咳两声,“程家女儿不多,应当是有给你做媒的打算。说了是哪家没有?也不能全答应,还是要多观摩观摩。” 三夫人问了话,发现寒酥没有反应。她细瞧寒酥,见寒酥正望着她走神。 “酥酥?” 寒酥回过神来,唇角轻弯:“姨母。” “想什么呢?”三夫人问。 寒酥迟疑了一下,眉眼间竟难得浮现几分不好意思地说:“刚刚瞧着姨母侧脸,和母亲有几分相似。” 三夫人微怔,心下一酸。 ——这是想她自己娘了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将照顾幼妹的责任搭在肩上,她似乎永远端庄稳重。可是三夫人看在眼里,却只觉得她才十七,也是个孩子。 “酥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三夫人问。 寒酥微笑着摇头:“我一切都好,姨母不必挂心。倒是姨母要保重身体,家事虽繁冗也不该累及身体。” 三夫人仔细打量着寒酥的表情,好半晌才慢慢点头,呢喃般:“有事一定要和我说……” 寒酥垂眸,眉眼温顺。 寒酥回到朝枝阁,先是教妹妹学了一首诗。 “姐姐?”寒笙偏过脸来,虚无的目光落在姐姐的方向。 “嗯?怎么了?”寒酥摸摸妹妹的小脸蛋。 寒笙眨眨眼,摆出一张灿笑的乖模样。她说:“今日伤口已经不疼了。” “好。”寒酥点头,“不疼了是好事。笙笙的伤口很快就会彻底痊愈,一点都不疼了。” 寒笙突然转过身来,去抱姐姐。 “怎么了,笙笙?”寒酥觉得妹妹情绪不太对劲。 寒笙在姐姐怀里摇头。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确切地说她不知道姐姐怎么了。 她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她能感觉到姐姐很难过。 “姐姐是不是累了?今晚要早点休息哦。”她乖乖地说。 “好。”寒酥柔声答应,“笙笙今日也不学了,也早点休息。” “那姐姐今天晚上可以陪笙笙一起睡吗?”寒笙问。 寒酥却摇头:“姐姐今晚有事,明日再陪笙笙。” 寒笙心中略失落,又很快摆出一张笑脸,乖乖地说好。 寒酥送妹妹回房,看着妹妹睡下,然后她去梳洗换上雪色的中衣,又打算将昨日没有抄完的书抄完。 她的视线落在梳妆台上的那支芙蓉簪,心境已经平和许多。 翠微端着水果进来,瞧见寒酥望着那支芙蓉簪走神,不由问:“娘子,那明日还去赴五皇子的约吗……” 寒酥点头。 去,她当然得去。 这不是赴约,这是皇子之命。 她也很清楚五皇子的意思,明日去了,她距离踏进五皇子府中为妾的期限也不远了。 翠微欲言又止,默默拿起一颗苹果,给寒酥削皮。 寒酥的视线落过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翠微削皮的手好一会儿,说:“放那儿,你下去歇着吧。” 翠微点头,将削了一半的苹果放下。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往日里寒酥抄书时,她都很少陪伴其侧,以免打扰。 寒酥放下笔,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屋内灯光暖红,映出铜镜中她静好的面容。她抬手,指背轻轻抚过自己的脸颊,安静地审视着镜中的自己。 这世间或许真的有美而不自知之人,可寒酥不是。她一直知道自己的容貌生得极好。 姑娘家总是爱美的,她以前也很喜欢自己的容颜。可是若孤身无可依者,美貌就成了一种灾难。 她再望一眼桌上的芙蓉簪,芙蓉娇美,寒酥却觉得绽放的芙蓉好似毒蛇吐信,对她伺机而动。 寒酥收回目光,起身朝着圆桌走去,拿起木杯,将饮水倒在翠微刚刚削皮的小刀之上。寂静的夜里,水流声也刺耳。 然后她又拿了一方干净的巾帕,仔细擦拭小刀上的水痕。 反反复复。 小刀上的水痕擦净了。寒酥转身回梳妆台,铜镜映出她单薄的身影,腰身盈盈不堪一握,凉风从窗口吹进来,吹着她的衣摆紧贴腰身,娇柔脆弱之姿,仿佛随时都能被吹散而消。 寒酥动作缓慢却没有迟疑,纤纤指尖拨开灯盖,将小刀置于灯火中反复烤着。 随着倒吸一口凉气的嘶声,小刀哐当一声落了地。其上血迹斑斑,红得妖冶刺目。 铜镜映出寒酥蜷缩弓起的脊背。 她撑在桌面上的手颤了又颤,慢慢用力攥成拳。 她向来不惧以决然自毁的方式达成目的。 赴京路上闯进封岌的帐中也好,拒绝和沈约呈的婚事时当众声称失身自毁清白也好。 又如今朝。 作者有话说: 66个小红包随机掉落~ 第二十八章 程元颂望着庭院里的一棵枯树, 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姑姑不像别的出嫁女嫁了人便很少归家,她不仅年节时回来,平日里也经常带着自己做的衣裳、糕点回来。 在他的印象里,姑姑是个很温柔的人。寒酥每每安静站在姑姑身边, 浅浅对所有人笑。那时候他对美丑没有那么敏锐, 只知道寒酥每次回来, 都会惹很多人围在她身边。甚至他书院的同窗, 也要趁机跑过来玩。 他那个时候不是很喜欢寒酥。 因为她总是得很多夸赞。她没有去过书院读书,可是读书写字好像每一项都比他厉害。 那时候两家还算其乐融融, 家里人也会笑话他可不能被一个不上学的表妹比下去。 小小的嫉妒与不忿, 会让他偷偷欺负她, 比如将她写好的字滴上一滴墨, 也比如抓一只蛐蛐丢进她的小香包, 还会骗她爬到树上,再留她自己在树上想听她求饶。 就是眼前这棵树。 他想看她哭鼻子, 可她逆着枝叶间斑驳的光影, 对他做鬼脸。 程元颂惊了,原来长辈面前乖巧的表妹, 私下里也是会做鬼脸的。 后来, 他发现她香喷喷的小香包里总是放一块小巧的小圆镜, 闲暇时, 她会避开人对着小圆镜理一理乱了的头发。 那一天开始,他才懵懂地发现这个表妹生得这样好看。那个时候大家也长大了些,他也不会再欺负她了。当然, 用程静荷的话说——“别一天天以为自己了不得, 你俩谁吃亏得多还说不准哩”。 再后来两家闹掰。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谁稀罕你回来带的那点破糕点?”祖父怒吼。 于是, 总是带甜甜点心回家的姑姑再也没有回来。 他焦急躲在门后看着闹起来的庭院,看着姑姑牵着表妹的手离去。姑姑没有回头,表妹也没有回头。 程寒两家断了走动,可是自小玩闹长大的情谊却会埋在心里。 程家大夫人满面春光地从外面回来,一边走一边提声唤程静荷。看见程元颂,她笑着说:“给你妹妹打了一套首饰,她一定喜欢。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今晚吃炙全羊!” 程元颂道:“我刚刚听说,五皇子前日和宋家娘子定亲了。” 程家大夫人不在意地说:“管他呢?已经不关咱们家的事情了。” 程元颂再道:“可是他仍旧约了寒酥。” 程家大夫人愣了一下,再“哦”一声,道:“你表妹又不能总赖在姨母家里,毕竟她姨母也嫁作他人妇了,住久了是让她姨母在夫家难做。她早点嫁人也好。做五皇子妃本来就勉强,其实是妻是妾也都无所谓,反正都是去皇子府邸过好日子。” “母亲,您身为女子竟会觉得妻妾无所谓?”程元颂皱眉望着自己的母亲,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程家大夫人叹了口气,道:“能不能别管闲事?你应该替你妹妹高兴,而不是管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妹!” 程元颂长长舒出一口气:“我终于明白寒家为什么要跟咱们家决裂。” 他说:“程家不配。” · 封岌在母亲身边。 母子两个于方桌对坐。晚膳很简单,是老夫人亲自熬的面糊糊。这东西,现在在赫延王府里可吃不到了。 “还能吃得惯吗?”老夫人慈爱望着封岌。她鬓丝禅榻的生活,因为儿子的归来,终是有了变化,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 封岌捧起碗喝了一口,道:“和以前比,确实感觉差了些味道。” 老夫人含笑感慨:“吃惯了大鱼大肉,再吃这东西,自然觉得差了些。其实东西比可当年好多了,干净了、也能放油了。当年日子困难填饱肚子都艰难,吃它自然觉得美味。” 老夫人捏着勺子搅动着面糊糊,突然就想起封旭。 封岌放下碗看向母亲,就见母亲红了眼睛。他知道母亲又想起父亲了。 老夫人红着眼睛挤出笑容来,道:“那个时候啊,就算只剩一口吃的,你父亲也要给我。” 封岌点点头:“记得。我和妹妹饿了先吃一口,都会被父亲骂。东西都是得先给母亲的。” 老夫人皱眉:“这话说的,你父亲对你不好吗?” “好。当然好。”封岌怅然点头。 那是个乡野粗人,一身蛮力,还带着些吊儿郎当的懒散。却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管多少苦难必然扛在肩上,拼尽全力对妻儿好。 所谓养育,不仅有养还有育。抚养之余,父亲亦教会了封岌不少。 老夫人看着眼前的儿子,迟疑了一下,才开口:“嘉屹,这些年我从未催过你成家。你将家国大业放在肩上,母亲支持。可是瞧着和你同岁的老三,他的闺女都十四了,总忍不住心疼你。别人敬你尊你,可母亲心疼你十几年疆场厮杀,多少次凶险与命悬一线。也不是想让你破誓,只是希望你身边也能有个暖心人。” 有些话不太能说出口,可是老夫人心里明白儿子于大荆威望何等之盛。若他愿意,有多少女人愿意不计名分伴在他身边。 “牵绊太多,非善事。”封岌语气平平。 还是形单影只比较好,这样战场厮杀时就不会心有顾虑。有母亲一个挂念已很沉重,不该再添牵绊。 封岌从母亲身边离去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长舟迎上去,低声禀告:“今日汪、陈、赵又进宫面圣了。” 封岌突然一阵厌烦。 眼看着要过年,那些主和派越来越坐不住了。 封岌现在甚至怀疑,这次身边人也劝他该回京修整是不是也有那群主和派的手脚。 正好经过的一株梅,突然断了枝,积雪簌簌。 长舟愣了一下:“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断了?” 封岌瞥过去,皱皱眉。 不知道是不是正在酝酿一场暴雪,这一晚十分压闷。封岌睡不着,莫名心绪不宁。寒酥的身影时不时浮现在封岌眼前。 第二天一早,封岌推开窗户朝外望去,酝酿了一夜的雪还是没有降下来。天边阴沉沉。 “去吟艺楼。”他吩咐。 时间还早,他到吟艺楼时,沅娘还没起身。得了禀告,她赶忙穿衣梳洗,将人请进来。 她抬眸望过去打量,瞧出封岌眼底青色,了然将军昨夜当是没睡好。她倒一杯热茶,柔声:“将军今日来得早。” 封岌在椅子里坐下,问:“有新曲吗?” “有。”沅娘道,“昨儿个新得了一首词,连夜谱了曲,只是还未斟酌修改,可能尚有不佳之处。冒失献丑了。” 她去抱她的琵琶,坐在半开的支摘窗下,指划琴弦,琵琶音起,凄清感慢慢在整间雅室溢散。 在琵琶声中,封岌好像看见了那一日在鸾阙园时的寒酥——周围珠围翠绕,唯她清雅而立抬眸与枝头雪互赏。 一曲终了,封岌仍旧不动不言。 沅娘却略皱眉,觉得有个音似乎可以改得更好。她重新弹唱一回,又做了小修。 这第二遍聆听,却让封岌听出了别的意思。 她的词不仅凄清孤傲,似乎还藏着一股决然。 封岌皱眉。 她要干什么? 晌午,封岌才离开吟艺楼。 云帆和长舟跟在他身后,云帆嘀咕:“这不是回府的路啊,将军要去哪?” 长舟提点:“清丽苑。” 云帆“咦”了一声,问:“将军什么时候说的?” 长舟瞥他一眼,欲言又止。 ——他是真傻。 清丽苑沿江。封岌在清丽苑的一间雅间里,临窗望江。唱曲从别的雅间传进来,他这里却是一片安静。 他的为人,即使是陌生人也不可能不管不顾。何况是寒酥。他不可能置她于不顾,多少还是对她有亏。 可他也确实不理解她的执拗,争执过后,他气愤之余也想看看她还要倔到什么时候,难道真的要来赴约,然后去当五皇子三十余个小妾中的一个? 后来隔壁慢慢热闹起来——那是五皇子定好的雅间,他已经到了。 此时,寒酥正在家中写词。 写文作词这种事,灵感总是突然而至的。 她伤口简单止了血,并没有再上药。写词的专心致志,让她连疼痛也暂时忽略了。 一首词写完,寒酥身心舒畅。她从思绪里抽神,才听见小声的啜涕。她转过头,就看见翠微一张哭花了的脸。 “翠微?” 翠微发着呆,没有听见。 寒酥又唤了一声,翠微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地去抹脸上的眼泪——娘子都没哭呢,她哭什么。 寒酥对她笑笑:“想什么呢?” 翠微闷声:“想娘子昨天讲的故事。” 寒酥也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故事让翠微琢磨了这么久,她沉默了一息,才道:“这世间最平等的关系应当是爱人之间。” 她说:“若一尊一卑一贵一贱,不是说尊者低下头颅说句不介意不嫌弃,卑者就会感动心动。” 寒酥望一眼桌上刚写好的词,起身拿了帷帽,道:“走吧,该去清丽苑了。” 自父亲去后,寒酥第一次这样轻松。 寒酥带着翠微刚出赫延王府就看见了程元颂。他不知道在那里等了多久,见寒酥出现,立刻迎上去。 “别去,我帮你去解释。或者我陪你去。”程元颂开口,声音微哑。 “不用了,我自己能解决。”寒酥温声道。 她怎么解决?程元颂摇头,他不相信。 寒酥无声轻叹,略迟疑,抬起手,纤指轻抬帷帽的轻纱,露出自己的脸。 程元颂脑袋里轰的一声炸开,他踉跄向后退,直接跌坐在地。愧疚浪潮般拍打而来,快将他淹没,呼吸困难。 寒酥看了翠微一眼,让翠微去扶程元颂。 “我、我……我对不起你……”程元颂动作僵硬地摇头,泪水盈眶。 寒酥松了手,让轻纱垂落,遮去她的脸。 她云淡风轻地说:“表哥不必太自责,我如此也不全是因为五皇子之事。” 程元颂摇头,他不相信这劝慰的话。泪水随着他摇头的动作沉甸甸掉落。 寒酥垂眸,低声:“父亲刚去时,遇到过几个不讲理要强纳我的人。” 对,是几个,不止汪文康。 “家里嬷嬷想了个法子,让我和一个侍卫假装成亲。”寒酥旧事重提有一点难过,“然后那个侍卫被活活打死了。” 这世间路有千万条,可她愿意选的只有两条。一是顺利嫁人为正妻,二是立女户。前者,她必须嫁一略有权势之人,哪怕没有真情哪怕非良人。后者,更是难于上青天。 如今这样很好。 一劳永逸。她再也不用担心别人的觊觎,也不需要再担心嫁人之事,可以一生不嫁心无旁骛地写她的词了。 寒酥朝着程元颂福了福身别过,扶着翠微的手登上马车,去往清丽苑。 当寒酥的马车停在江边时,封岌一眼从窗牖望见。他皱眉看着寒酥下了马车,心里颇闷。她居然真的来了?她不需要来,她只要躲起来,后果他自然能帮她料理。 气闷之余,封岌视线在寒酥的帷帽上多停留了一息。 ——大荆女郎并不流行戴帷帽遮容。 封岌看着寒酥被五皇子的侍卫引路,一路领上清丽苑。 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从他的房门经过,走进隔壁的雅间。 封岌握着茶盏的手微用力,瓷盏碎裂开。半刻钟已是他的极限。他起身,踢开房门,大步往外走。 他刚迈出房门,迎面遇见从隔壁出来的寒酥。两相撞了个正着,脚步同时硬生生停下。 寒酥平静地福了福身,端庄唤一声:“将军。” 封岌皱眉盯着她。意外她这么快从五皇子的雅间里出来。 “这就走了?”他问。 “是。”寒酥隔着轻纱深望了他一眼,再默然收回视线,抬步继续往前走。 寒酥突然被握住了手腕,封岌掌下用力,让寒酥一阵箍疼。 遮脸的帷帽,哭肿眼睛的丫鬟,似乎已经告诉了封岌答案。 他握住寒酥的手腕用力一拉,将人拉进他的雅间。他力气那样大,以至于松手时,寒酥踉跄着朝一侧跌去,身子伏在桌上,头上的帷帽也跌了。 寒酥一惊,下意识想要去捡帷帽。 指尖将要碰到帷帽,她又收了手,毅然转过脸,直视封岌,也让他看清她的脸。 一条长长的血痕贯穿她的右脸,故意不去处理伤口,伤处肿起来,可怖凄然。 她望过来的眼眸澄亮坚定,写着坚毅又执拗的千言万语。 封岌震撼在那里。 有那么一瞬间,封岌好像看见了年少时的自己。 他如今显赫,却也曾一无所有多次拼尽全力置之死地而后生。 “以后不需要将军费心了。”寒酥握着帷帽站起身,藏起眼里的情愫,狠心从封岌身边经过往外走。 封岌再次握住她的手腕,用力将人拉过来禁在怀中,将吻落了下去。 寒酥瞬间睁大眼睛,用力将他推开:“将军知道在做什么吗?” 封岌用指腹抹去唇上的一点血。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若旁的女郎是寒酥,许是温顺柔和依他恋他。封岌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 他习惯了被仰仗,整个大荆都仰仗他。 寒酥让她心动与些微喜欢,可只如此,闯不进他固若金汤的冷硬心墙。 那些微好感终于横冲直撞一头撞在他心上,从此不再只是好感。 封岌逼近,捧起寒酥被毁的脸,鲜血沾染他温暖宽厚的掌心。 他低头,将重吻落下。 这世间的爱意,总有因而起。 窗牖外酝酿太久的暴雪,终于纷扬降落。 作者有话说: 66个小红包随机掉落,么么艹 第二十九章 远处的笙箫从开着的窗扇, 夹杂着风雪吹进来,吹动寒酥的衣襟紧贴着她的后脊。 她双手抵在封岌的胸膛,用力去推他。可她那点力气完全是无用功,她彻底被禁锢在封岌的怀里, 整个人被逼在他与方桌之间。后臀抵着的方桌上, 摆着的茶器因她的推却而一阵晃动, 发出瓷器相撞特有的脆音。身前是他坚硬的胸膛, 和强有力的臂膀。 他掌心压着她脸上的伤,又温暖又疼。 故意暂时不处理的伤口又流血了, 血迹粘稠地牵绊着她的脸颊与他的掌心。 寒酥一阵挣扎之后, 好似才发现封岌目光深深地盯着她。目光相遇, 这样近的距离, 她望进他深如浩渊的眼底。他在想什么? 封岌想到了很久以前, 第一次见到寒酥的时候。 她被逼到绝境,半跪在那里, 仍将妹妹护在身后。她面如雪色的苍白脸颊上沾满血迹, 嘴边、手上、身上都是血,一双眼睛浮着染血的决然。 那些血或许有她的, 但更多是别人的。 十几个人围在她周围, 一个人倒在她面前, 半死不活。她身上的血是面前那个男人的。封岌骑马行至时, 已是这样的场景,他并不知道手无兵刃的她是怎么杀了那个人。 他纵容她的靠近,也许本就噙着一丝好奇, 想知道她还能做到什么程度。然而她的温顺, 快让他忘记了初见。 寒酥眼里的那一点湿润, 让封岌放开了她。 她微微喘着, 盯着他时的眉心一直轻拢。 是气愤,又或者疑惑。 封岌转过头,望向门口。长舟和云帆低着头当假人,翠微脸色发白尽是担忧。 “打水。”他吩咐。 长舟转身就走,很快端来一盆温水,并两条干净的巾帕。 封岌瞥了一眼自己掌中的血迹,将巾帕放进盆中浸透、再拧干。然后他朝寒酥走过去,抬起她的脸,用温湿的巾帕擦拭她脸上伤口周围的血渍。 寒酥紧紧抿着唇,心里一点也不愿意他这样瞧着她脸上的伤。可他偏偏目光灼灼地盯着。 她觑了一眼,从他深沉的眸底探不出情绪,干脆不理不管转过脸去。 封岌小心翼翼将寒酥伤口周围的血渍擦去,偶尔仍有细微血痕沿着长长的伤口向下淌去。 “回去记得上药处理伤口。”他说。 寒酥抿唇,不吭声不理会。 封岌将巾帕掷回水中时,问:“你孝期还有多久?” 寒酥仍旧不吭声不理会。 早就心疼得要死的翠微主动急急答话:“回将军的话,还有两年又五个月。” 封岌点了下头,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够了。” 他弯腰,将跌在地上的帷帽捡起来,亲自给寒酥戴上。 帷帽上的轻纱缓缓降落,隔绝在两个人之间的刹那,寒酥清丽的眼眶里迅速涌出一汪泪。 “回去先用我上次给你的药处理伤口,然后再让管事请太医给你调药。”封岌一边说着,一边将桌上的一个狮首袖炉放进寒酥的手中,他宽大的手掌慢慢收拢,包着寒酥的手,让她的纤指握住温暖的手炉。丝丝暖意从小巧的袖炉传来,递过她的手心,慢慢游进她身体里。 他向后退了半步,又朝一侧迈去半步,给被逼至角落的她让出路来。 寒酥抬步往外走,脚步匆匆带着一点慌乱。 封岌立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又听着她哒哒的下楼声。他转过身,走向窗口,双手撑在窗台上,高大的身形略俯,朝往望去。 窗外大雪纷飞,路上路人已少,偶有路人亦抱着双臂脚步急急地小跑。 “给她送伞。”封岌吩咐。 长舟应声。 封岌俯视着窗外寒雪肆虐的白茫茫天地,看着寒酥纤细单薄的身影出现在雪中。寒风吹拂着她,裙摆卷起贴着她的小腿,腿的笔直若隐若现。 长舟追出去,她却连脚步也没停,头也没回地继续往前走。翠微接过伞,迎着风雪撑起,在后面小跑着去追寒酥,举在她头顶。 寒酥登上马车,车辕在洁白的雪上压下两道痕迹。 马车消失在视野外。封岌望着她消失的拐角,抬起手,指腹抹了一下唇上的血迹。 这是他的血——她推拒他时,咬破了他的唇。 血味腥甜,他很喜欢。 隔壁的雅间里,五皇子一脸阴沉地站在窗口。他已经知晓封岌在隔壁,也听了随从禀告寒酥从他这里出来之后被封岌拽进了隔壁的雅间。 他转过脸,盯着随从:“上次你说她与赫延王是什么关系?” 小太监满头大汗:“弟、弟媳的外、外……外甥女……” 五皇子一巴掌甩过去,小太监被打得跪地,以额触地不敢起。 怒后,五皇子若有所思,又突然觉得很有意思地笑出声来。他笑够了,寒酥可怖面容重新浮现在他眼前。五皇子皱眉,心中又生出几分疑惑。 凉风从车厢一侧的小窗灌进来,纵使帘子遮挡,也遮不住寒意。翠微正要找什么东西压一压被吹起来的帘子,却见寒酥将垂帘掀开一角,朝往外去。 她隔着轻纱,了望着窗外纷飞卷落的皑雪。 “娘子,不冷吗?”翠微蹙眉。 “去买了他的糖葫芦。”寒酥道。 翠微顺着寒酥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一位老人家逆着风雪艰难而行,怀中抱着的木架上还有没卖完的几支糖葫芦。在一片白茫茫的皑雪中,糖葫芦的鲜红,异常显眼。 翠微依言将糖葫芦买回来。 红红的糖葫芦上沾了落雪。寒酥咬了一口,没觉得多少甜,只吃出冬雪的寒。 “给笙笙带回去的吗?”翠微问。 寒酥摇头。 这糖葫芦沾了太多风雪,小孩子身娇,怕笙笙吃了闹肚子。 寒酥又咬了一口糖葫芦来吃。 如今压在寒酥心头的一块重石终于放下,一身轻松之后,她可以腾出手去解决妹妹的事情了。 她会让伤害妹妹的人付出一切代价。 她说过的。 寒酥回到朝枝阁,才知姨母在这儿。三夫人满面笑容地和寒笙说话。她本是有事要找寒酥,明知道寒酥不在家,也早早过来陪寒笙说话,给寒笙带了些小孩子喜欢的玩意儿。 得知寒酥回来了,三夫人才离开寒笙的房间,去寒酥的房间找寒酥。三夫人笑着说:“这么个天气,又往外跑,就没你这么喜欢读书的人。快过来,姨母有好消息跟你说!” 寒酥将身上沾满落雪的斗篷解下来,迟疑了一下,没摘帷帽,便和姨母一起朝桌边走过去。 “你前几天跟着你舅母进宫,被人给相中了!”三夫人笑着,“中午来了人问你有没有婚配。对方是长岭街苏家的幺子,虽然是庶出,却很早就有了功名。这孩子我好像头两年见过一回,没怎么细瞧,隐约记得也是端正的样子。今儿个天气不好,等天晴了,我派人去仔细打听打听!” 三夫人颇为感慨地继续说下去:“你的婚事,姨母最记挂。十七,是该定亲的时候,等出了孝刚刚好出嫁。再迟就不好了……” 三夫人这才注意到寒酥还戴着帷帽,她瞥了寒酥一眼,道:“外面风雪你戴就戴了,怎么还不摘。” 寒酥长长舒出一口气,几次张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翠微低着头,藏起红肿的眼睛。 蒲英和兜兰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犹豫。蒲英冲兜兰摇头,兜兰却没忍住。 兜兰朝前迈出一步,噗通一声跪下来。 三夫人讶然望过去。 兜兰道:“夫人,您当初把我和蒲英送过来的时候,让我们以后只需要把表姑娘当主子。奴婢实在不该违了表姑娘的意思向您禀告些什么,可是实在是忍不住了!表姑娘这段时日出入都带着翠微,尽量瞒着我和蒲英,可我们不是瞎子傻子……” 三夫人狐疑地望了一眼寒酥,再看向兜兰,沉声:“你到底要说什么?” 兜兰道:“表姑娘的脸……” 寒酥轻叹,打断兜兰的话:“姨母,劳您费心,只是不需要去苏家打听了,日后也不用再为我的婚事操心了。我……不小心划伤了脸。” 三夫人一下子站起身,直接伸手去掀寒酥遮脸的帷帽。帷帽被扯下来的那一刻,寒酥闭上眼睛。 三夫人震惊地盯着寒酥的脸,声音发抖:“怎、怎么弄的?” 寒酥重新睁开眼睛,温和笑笑:“这不是手上伤着?一直没痊愈,始终不能很好控制力度。怪我贪嘴,削果皮的时候不小心划到了。” “我信你这鬼话?”三夫人怒喝一声。 寒酥垂眸,声音低低地:“确实是我不小心。” “还有……”兜兰吸了吸鼻子,“表姑娘不是总出门买书,而是接了活计,每日通宵达旦地抄书赚钱。她手上的伤之所以一直没好,就是因为受伤之后也没停过抄书。每晚抄书时用纱布缠紧了伤处,等纱布解下来全是血……” 三夫人盯着寒酥,质问:“我是缺你钱花了吗?” 寒酥使劲儿摇头:“衣食无忧一切都好,姨母待我很好很好,我什么都不缺,只是闲不住而已……” 三夫人十分缓慢地吸了口气,压下心中酸楚与气愤,盯着寒酥问道:“你舅母对你做了什么?进宫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寒酥眉心微蹙,唇轻轻抿起。 三夫人气急,使劲在寒酥的肩膀上拍了两巴掌,又口不择言:“你到底说不说?再不说我去打笙笙了!怎么……怎么就把你逼到这样了?” 话音落时,声音已哽咽。 寒酥明明一直平静,可听着姨母微哽的声音,她的眼圈立刻红了。 “您别生气。我说,我说……和我们之前预料的一样,程家确实想给我说媒。我随舅母刚进宫,就被五皇子召见。然后才知道五皇子原想娶表姐,表姐不愿,舅母有意让我替过去。”寒酥扯起唇角笑了笑,“本来也挺好的,能嫁给皇子已是我高攀。可是后来运气不好,五皇子要娶他人了,但是仍不愿放过我……” 寒酥伸手,双手握住三夫人的小臂,抬眸望向她。 “姨母,这样挺好的。我本来也不愿意嫁人。嫁人有什么好?不过一辈子相夫教子,我宁愿多陪陪姨母和笙笙,多做些旁的事情!” 三夫人低头,看着寒酥搭过来的双手。 ——袖子半遮着她的手背,露出一小截她手上的纱布。 三夫人拂开寒酥的手,转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提声:“备车!” 寒酥起身追出去:“姨母,外面风雪这么大,您这是要去哪儿?” 三夫人再次推开寒酥的手,又顺势把她往屋里用力一推:“在屋子里待着去!” 她压着怒意转身走进风雪,脚步匆忙。 因为太过愤怒,不慎跌了一跤,侍女们赶忙小跑着过去扶,却还没碰她,她先自己爬起来了,闷头大步往外走。 寒酥立在门口,泪眼相望。 “表姑娘,您责罚我吧。”兜兰哭着说。她已经是寒酥的人了,可是违了寒酥的意思向三夫人禀事,这是为侍者大忌。 寒酥现在哪里有心责罚她,她心里自责又焦急。姨母这样子完全劝不住,她只好拿了帷帽戴上,然后匆匆走进风雪去找姨丈。 ——求姨丈去程家接姨母。 她知道姨母一定是去程家了。 三夫人回到程家的时候,一股带着喷香的暖意拂面,和她来时的风雪之地宛如两个天地。 还没到用晚膳的时候,程家人围坐在厅堂里,膳桌上摆着炙全羊、烤乳猪,和其他珍馐与美酒。不仅有程老爷夫妇、程家大爷一房,还有二爷、三爷,坐了一屋子的人。 “淑玲怎么突然回来了?”程家大夫人诧异地看着三夫人满头满肩的积雪,再瞟向她明显愠怒的脸庞。 三夫人吸了口气,吸了一鼻子香气。她道:“这是提前过年了?” 程家大爷接话:“是啊,我和父亲都已经开始休沐,提前修养放松起来。” 三房的人笑着说话:“二姐快入座。” 三夫人没动,有些怅然地说:“小时候也这样,腊月底就一大家子热闹起来。” 她又突然望向父亲:“父亲,您还记得姐姐吗?” 程老爷皱眉,明显不愿意提那个不孝女。 三夫人转头,重新将视线落在程家大夫人脸上,她目光如刀地盯着她:“嫂子带酥酥进宫之前,可有告诉过她打着什么主意?” 程家大夫人心道果然为这事来的。她早有心理准备,坦然道:“她能嫁给五皇子是高攀,她自己也是愿意的。后来……” 三夫人厉声打断她的话:“我问你进宫之前、她被五殿下召见之前,你可告诉过她了?” 程家大夫人有些心虚地别开眼。 “孩子没了父母,理应回外祖父家,你们不养不管也就罢了。不过希望能面上好看些,出面给孩子说一个看得过去的婚事,你们就这么糟贱.人?” 程老夫人有些心软:“淑玲,不是像你说的那样……” 三夫人心里更难受:“您口口声声说我和姐姐都是心头肉。结果呢?要不是舟车劳碌,姐姐也不会那么早就去了!你们个个摊着人命!” 程老爷“啪”一声摔了筷子:“放肆!” “我今儿个就放肆了!在父亲眼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有用的时候攀一攀姻亲关系,没用的时候一脚踢开认也不认!我这个女儿,你们也不用认了!”三夫人直接掀了桌子,哗啦啦一室杂声。 作者有话说: 好像总有小倒霉蛋一次红包也没随机到,那这章评论区所有评论都发一个小红包,明早发~ 第三十章 寒酥提裙跑进风雪, 穿过抄手游廊往前院去。卷着大片雪花的寒风迎面吹过来,吹着帷帽的轻纱轻轻贴在她的脸颊。 穿过垂花门,一道玄色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寒酥生生顿住脚步, 脚下湿滑, 上半身仍然往前倾, 几乎撞进他的怀里。 在封岌伸手扶她的前一刻, 寒酥及时向后退了小半步稳住了身形。 “去哪里?”封岌问。 在他身后还跟着府中的大郎、二郎,以及一众侍从。 寒酥福了福身, 像个晚辈一样生疏客气地开口:“去寻姨丈。” “三叔不在他自己院子, 在我父亲那喝茶。”大郎封杉道。 二郎接话:“一起走吧。” 寒酥轻颔首, 侧了侧身给他们让路, 等他们一众从她身边经过, 她才默默跟在后面。 她抬眼,视线隔着轻纱与人群, 落在走在最前面的封岌的背影上。 寒酥抿唇, 唇上似乎还残着被他咬过的微痛。她垂眸,将视线从封岌身上移开。 马上要过年, 今年难得封岌在家, 府里商议着开一次宴。赫延王府开宴, 必然整个京城的权贵们争相上门。府里的几位爷正商量着这事儿。本是因封岌在家才设宴, 他却完全没有参与的意思。 到了大爷院子,寒酥并不跟进坐满封家人的厅堂,而是让丫鬟传话, 求见姨丈。 厅堂里的封家大爷、三爷、四爷, 一边烤着温暖的火炉、喝着点热酒, 一边谈笑议事。见封岌进来, 三人都站起身相迎,又等封岌先入座,其他人才坐。 侍女小碎步过来,走到封三爷面前禀话。封三爷抬头,望了一眼立在庭院里的寒酥,道一句“我去一趟”,皱着眉起身出去。 临迈出门槛时,他缩了缩肩。皱眉的原因……是他惧寒,这么个风雪天,被叫出去说话,实在是烦啊。 封家大爷和四爷商议着宴客的名单,封岌的视线却穿过门廊,望向飘雪中的庭院。 寒酥站在封三爷对面禀话。离得有些远,她声音也不大,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虽然有轻纱遮面,可封岌望着风雪中的她,却莫名能够看出她的焦灼难过。他搭在桌上的手慢慢收拢,有一种想要将她拉过来,遮其风雪之欲。 封三爷皱着眉,时不时用靴子踩一下地上的积雪。他又转过头,望了一眼堂厅这边。 等封三爷搓着手回来,刚迈进堂厅,封岌开口问:“什么事?” 封三爷一脸嫌麻烦的表情,说:“你们商量着来,我得去程家一趟。” 封四爷在一旁问:“这么个天气去程家?” 封三爷叹了口气:“我也不想啊。冻死个鬼。” 封岌的视线重新落在寒酥身上。他视线下移,落在她足边。她自外面回来尚未换过衣裳,一双绣鞋应该已经湿透了。 封三爷交代了一声,匆匆离去,经过寒酥身边时,寒酥跟上去。他却朝寒酥摆了摆手,不让她跟着。 两个人的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院口。 封四爷诧异问:“二哥,你老盯着三哥做什么?” 封岌收回视线,拿起桌上的一盏热酒饮了一口,热酒入喉,他说:“老三身上那件貂皮大袄挺好看。” 封三爷的马车刚到程家门口,程家的小厮一个笑脸相迎,另一个小跑着进去传话。 笑脸相迎那一个点头哈腰,一脸谄媚相。 太冷了,封三爷完全不想开口说话,冻牙齿。他沉默着抄着手往里走。 他到了前厅,一眼看见满地的狼藉。而三夫人被两个婆子掐住双臂,她脸上通红,眼也发红,头发都是乱的。 “干什么这是?”封三爷一开口,一股寒风灌进他嘴里。 程老爷赶忙瞥向那两个钳制着三夫人的婆子,让她们松手。而他则是一张老皮脸孔堆起笑脸:“贤婿到了。都怪淑玲不懂事,这么个恶劣天气,还让你跑一趟。快进来坐,喝被热酒垫垫肚。” 掐着三夫人的两个婆子松了手,三夫人立刻扭头往外走。她走到封三爷身边时,也没停脚步,继续往外走。 本就不是原装的夫妻,她也不觉得两个人感情有多好,甚至大多时候他们想法做法都不同。她知道封三爷出于颜面会走这一趟,可她并不觉得他会帮她撑腰说话。 经过他身边时,封三爷却突然问:“你被打了?” 三夫人不得不停下脚步,闷声:“没有!” 程家大爷站起身,开口道:“嘉宏,淑玲是为了晚辈的婚事一时没想通才掀了桌子。其实咱们也不是歹毒长辈,完全不为小辈考虑……” 程家大爷接下来的话,封三爷没怎么听进去,他被那一句“一时没想通才掀了桌子”惊了。 他重新看向满地的狼藉,原来这是她掀的?他还以为程家人掀的桌子。 三夫人不愿意再待,气冲冲地出去,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程老爷再次请封三爷入座吃酒,被封三爷拒绝。 “不了,家里还有事。下次再吃酒。”封三爷搓着手转身走进扬雪的庭院,追上三夫人。 他以前竟是不知道她这么有力气有胆子,而且还能走那么快。他好不容易在马车前才追上她。 三夫人坐进马车里,低着头不吭声。 封三爷跺了跺靴边沾的雪,才登上马车,在她身边坐下。 车夫一声“驾”,车辕辘辘碾过雪地。 三夫人低着头,这些年压在心里的委屈和心酸一下子涌上心头。那些自小就有的心酸可太多了。女儿总是不如儿子重要,这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她小时候还会一脸天真地问母亲,为什么过年的时候只有哥哥、弟弟会去宗堂祭拜,她和姐姐不用磕头? 母亲轻飘飘地说:“淑玲以后是要嫁人的,是别人家的人。” 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同一个肚子出来,怎么就和哥哥弟弟不一样,不是一家人呢? 她心里所有对父母家人的爱意,终是在婚事定下时悄悄散去。谁会愿意嫁给他人当填房后娘呢? 可是父母都很高兴,因为赫延王府门第高。 “你至于吗你?回家闹事不能挑个好天气?”封三爷一边埋怨着,一边将桌上的暖手炉紧紧抱在怀里。他是真的怕冷,穿着件这么厚重的貂皮大袄,还是冻得哆嗦。 他不过随口一说,却没想到换来三夫人的哭声。 封三爷愣住,就听三夫人哭着说:“我没有家了。” 他抬头看过去,看向向来温柔端庄的妻子哭得泪水纵横,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他也是才注意到她身上别说斗篷大袄,连外衣也不算厚。随着她抖着肩的哭,双肩更显得单薄。 封三爷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忍下不舍,将身上的貂皮大袄解下来,裹在她身上,将她严严实实包起来。 “别哭了,我又没死,你怎么就没家了?”封三爷还是忍不住抱怨,“下次换个好天气上门闹。”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多带点人手。” 三夫人抬眼看向封三爷那张写着埋怨的面孔,身上偏偏是暖的。貂皮大袄上次残留着他身上的温暖。三夫人突然觉得他好像也没那么差劲。 程家厅中,一大家子的人沉默着,脸色各异。有烦恼,有气愤,有难过还有尴尬。 程静荷的哭声打破了寂静。 “哭什么?”程老爷怒喝一声。 程静荷不说话,起身捂着脸跑了。 “静荷,你给我回来!”她的母亲喊她。 “你们不要脸,我要!”程静荷头也不回地跑开。事情闹到这里,虽然她最初不知情,可事情因她而起。她心里细针一下下扎着一样难受。 程元颂脸色变化,逐渐铁青。最后在程静荷跑开时,他长长舒了口气,亦起身离开,离开这个不堪的厅堂。回了自己的住处,立刻让小厮收拾行李。 三夫人回到赫延王府,远远看见寒酥立在府门前。她立在巍然的大门下,寒风不知怜香惜玉地吹打着她。她一直站在这里等候,身上早已被积雪打湿。 见马车回来,寒酥赶忙迎上去,眼巴巴望着姨丈和姨母先后下了车。 三夫人问封三爷:“你还去大哥那边说事吗?” 封三爷哆嗦着搓着手,说话都在打颤:“不不了,回屋睡觉。” 几乎是话都没说完,封三爷就急急往前走。 三夫人这才皱眉看向寒酥。 “姨母……” “走吧。先回去。”三夫人道。 没去三夫人的院子,而是去了寒酥住的朝枝阁。蒲英和兜兰早就将火盆、暖炉、热水、热茶备好,还有烤过的热乎衣裳。 她们帮寒酥换下淋雪的衣裳。三夫人的侍女也同样拿了暖烘烘的衣裳给三夫人换上。 一番收拾妥当,两个人围着火盆坐下。 寒酥攥住姨母的衣角,哽声:“您别生气。” 三夫人重重叹了口气,让寒酥将帷帽摘了。她仔细瞧过寒酥脸上的伤口,压下心里的难受,千言万语都忍下去,话出口时变成简单的一句——“好好养着,会治好的。” 寒酥忍泪点头,再重复一遍:“您别生气……” “其实嫁人也没什么好。”三夫人道,“你要是不想嫁,那就算了。也不必因为……因为脸上这伤委屈自己低嫁。” 寒酥点头,颤声说好。 “你之前不是还说有空了想把你父亲的诗稿整理出来?你父亲很有才学,突然没了,那些诗篇能整理出来为外人知,也好。” 寒酥再点头。 “以前也不是没有女诗人女学者。写你的词也好,画你的画也好,你想干嘛就干嘛。她们能,咱们酥酥也能!” 寒酥再点头,眼泪掉下来,落在两个人交握的手。 可是三夫人望着寒酥的脸,还是抑制不住地心疼。 隔壁的房间里,寒笙偏过脸,侧耳去听着什么。 兜兰拿着一盒糖果进来,喂糖给她吃。 寒笙白着小脸,并不吃糖,问:“出什么事情了吗?” 兜兰笑一笑,用哄小孩子的语气:“什么事情也没有呀。” ——寒酥交代过不准告诉寒笙。 寒笙眨眨眼,空洞眼睛里浮现了困惑。甜甜的糖块送到她嘴边,很诱人。在兜兰再次催她吃糖时,她才张开小嘴将糖块含在嘴里。 是她很喜欢的一种糖果。 可是她觉得一点也不甜。 夜里,寒酥如常梳洗换衣之后于窗下坐下。她本应该先给沅娘写一首词,篇章的大致轮廓已经在她心里。可想着给青古书斋抄的书还差最后一册了,她便先抄书。 空页摊开,她习惯性地左手去拿笔,却在落笔前一刻迟疑了。 初时,她下意识地给自己留后路用左手抄书。可是这一刻,她却觉得没这种必要。 心胸开阔,一片坦然。 蘸了浓墨的笔,从左手换到右手,她下笔落字,行云流水。 夜深人静,天地万籁。 寒酥写完最后一个字,揉了揉手腕。待册页上的墨汁干透,她将书册合起,收进书箱。 略迟疑,寒酥从抽屉里取出那个标着“正”字的小册子。 又划下一笔记日子,寒酥望着小册子上的“正”字发呆。 已经子时,算新的一日了,可是唇上的微疼似乎还在,他的气息也还在她唇齿间。 寒酥皱眉,努力驱离杂乱的心绪。 一切都在朝着很好的未来驶去。 她盼着他出征。 再给她一点喘息之时,等他再次归来,她早已搬出赫延王府,从此就该将两个人的所有过往葬进旧尘。 寒酥决然将小册子合起收进抽屉。 下半夜,一道高大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走进寒酥的房间。 封岌寻到桌上的外伤药,拧开盖子瞥一眼,又悄声走到床边,细瞧寒酥脸上的伤。 知她有好好上药,他心中略松了口气。 也是,她从不是自暴自弃的人。 封岌在床边坐下,望着沉眠的寒酥。 他有些话想对她说,可现在却不能说。 因为他不是一朝情起立刻和盘托出的愣头小子。更因为她不是寻常柔弱女郎,她是寒酥。 未认识寒酥之前,封岌从未操心过自己日后成家。以他的名望,若他想娶妻,太多女郎欣然待挑。 若他对寒酥说要迎娶她,她会开心答应,从此成佳话? 不,她不会。 她有她的顾虑她的坚持。不是他高高在上一句我愿意明媒正娶,她就会欣然同意。 她刚以决然的方式毁了自己的脸,封岌知道若这个时候提嫁娶之事,只会吓了她,会将她推得更远。她说不定会以更决然的方式转身,直接搬走。 看懂一个人,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封岌坐在床边,在粘稠夜色里凝视着寒酥,眉头紧皱。 兵法讲究谋而后动。封岌头一次在疆场之外的地方,费心谋划一件事。 陌生的感觉让他疑惑,他又恍然这是已很多年里不曾有过的焦头烂额。 封岌郁眉起身,打算离去。 “将军……” 封岌脚步立刻顿住,转眼望过去。寒酥闭着眼睛,明明还在睡着。不知道是不是脸上很疼,眉心一直拢蹙,整张巴掌大的小脸苍白莹弱。 所谓运筹帷幄,却也会在某些时刻情难自控。 “将军……”寒酥再一次于梦中急急地唤。 望着她微张的小口,其内蜜窝若隐若现。封岌再也忍不住,于黑暗中,俯低身去。他压握住寒酥蜷放在枕侧的手,将她的手完整地拢在掌中。 吻如潮浪。 没了白日时的鲜血和疼痛,只有湿黏缠缠的蜜意。口中最柔软之处湿漉相缠相抵,藏着不可抑制的情起。 有些事,泼墨的黑夜也难藏。 作者有话说: 切,深夜闯香闺,有人耍流氓啊! · 可恶,四点半起来居然还是晚了七分钟!明天一定能准时更,做不到这章评论区每人3000jjb!!! 第三十一章 寒酥又陷在了梦魇中, 梦到了赴京路上的帐中事—— 她半裸坐在封岌的怀里,他一手握着一卷兵书,一手搭在她腰间,带着薄茧的指腹有一下没一下轻点着她的腰侧。他指腹下移, 被堆在她腰间的衣物隔着。然后他向下指了指。 寒酥脸颊泛红, 轻咬唇, 然后苍白着指尖去解堆围在她腰间的衣袍。袍子堪堪解开一半, 封岌突然伸手止住了她的动作。 她疑惑不解。 紧接着,寒酥就见他俯低身靠近, 鬓边擦过她的胸口。在她怦怦的心跳声中, 她后知后觉他只是弯下腰去捡掉在地上的一封信。 寒酥微怔, 这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他并不是让她解衣…… 他伸手, 将她堆围在腰间的衣袍拉起, 将她的身子裹住。 寒酥紧抿着唇,尴尬羞臊。好半晌, 才悄悄侧过脸望向他。他低眉, 视线落在手中的书卷,神情专注。 腰间仍是他带着薄茧的指腹若有似无的碰触。 就在寒酥刚要起身去端午饭进来的前一刻, 封岌突然转过头, 直接俯压而来。她从他的腿上跌落, 被压在了虎皮毯上。 他手中的兵书掉落, 连带着长案上的信笺也轻飘飘吹落。 寒酥微微睁大了眼睛,惊愕地望着他靠近,直到他的吻落过来。他的吻起先如春雨般温柔细致, 带着些品尝的意味, 又悄悄藏着担心怕惊扰了她。 后来雨滴如注, 他的吻逐渐变得沉重和微涩的疼痛。 再后来暴雨倾灌, 她在他摧折的重吻下连喘息也艰难。喘不过气的感觉让她想要伸手去推他,可是她的手整个被他握在掌中动弹不得。 手心莫名有一点疼。 “将军……” 寒酥蹙眉醒过来。她坐起身,忍不住一阵轻喘。 喘了两口气,稍微缓过来些,寒酥因刚刚的梦,眼中不由浮现些困惑。 她时常梦见赴京途中的事情,那些不堪经常梦魇般捆缚着她,时不时提醒着她的不能挣脱。 每一次梦到之前的事情,梦境都十分清晰。她越是想忘记,却是清楚让她在梦境中再经历一次。 可是今晚的梦不对劲。 她仍然清楚记得那次封岌给她裹了衣袍之后,她便起身出了帐篷,并没有后来的吻…… 事实上,待在封岌身边的近一个月时间里,他从来没有亲吻过她。 虽然她有帮他……过,可是他对她的碰触却极少,最多只是喜欢捏捏她的腰。 寒酥抬手,纤细的指尖抵着自己的唇,困惑皱眉。 ——是因为时间久了,她就快忘记那段过往了,所以梦境不再是真实的经历了吗? 一阵凉意,让她转过头去望向窗口的方向。 窗牖居然被风吹开了。 暴雪已歇,窗外天地之间覆着厚厚的银雪,让夜色也变得静谧银白。寒酥起身下榻,踩着鞋子渡至窗口关上窗扇,将银白沾雪的夜色关在窗外。 窗扇关合,她转过身来,指尖又抵在自己的唇上,眉心仍旧拢蹙着,眸也茫惑。 窗外,封岌贴墙而立。 他抬手,指腹在唇上缓慢地捻过。冬夜寒凉,唇上却一片炙情温柔。 片刻后,封岌将要离开,却见一抹亮光从身侧的窗扇晕出来。与此同时,寒酥坐在桌边提笔的纤细影子落在了窗上。 封岌沉默地凝视着寒酥落在窗上的身影。 她就连影子也是挺拔的模样。 封岌又蹭了一下自己的唇,才转身走进夜色里。 第二天寒酥起得有些迟,晚了半个时辰才去给姨母请安。正好遇到封锦茵也在三夫人身边。 今天是腊月二十七,距离除夕没几日了。府里上上下下都忙碌着。前段时间新裁的衣裳刚做好,封锦茵正在三夫人这边拿新衣。 封锦茵几次三番瞥向寒酥,目光好奇地盯着寒酥脸上的轻纱。 寒酥脸上的伤瞒不住人,也没想瞒人。这才一日,府里的人都知道了。不过三夫人并没有让旁人知晓是寒酥自己主动划了脸,而是对外说寒酥不小心划伤的。 虽然寒酥觉得毁了这脸没什么,甚至让她心里很轻松,可到底疤痕丑陋,落入他人眼中不雅,是对他人目光的一种无礼,所以她还是会遮一遮。在府里,寒酥并不戴帷帽,而是用轻纱遮面。 “本来过年的时候就该穿些艳丽喜庆的颜色,可你和笙笙有孝。等过两年,再给你们裁鲜艳的衣裳。”三夫人打量着一身白衣的寒酥,心道这个外甥女还是穿红裙更好看些。 她又转过头吩咐侍女一会儿将寒酥和寒笙的新衣送到朝枝阁。 寒酥道了谢。三夫人又打开箱笼,将两盒首饰给寒酥。一盒是给寒酥的,里面装着一对碧玉镯、三支一套的白玉簪,和一支珍珠步摇。另一盒是给笙笙的,里面装着一对玉镯、一个银项圈,还有一个小猪平安锁。 寒酥再次道谢,接东西的时候,悄悄去打量封锦茵的神色。 封锦茵先从三夫人这得了盒首饰,正低着头摆弄,没往寒酥这边看。寒酥也没能看清她的表情。 因封锦茵在这儿,寒酥也没多待。稍坐一小会儿,就带着东西回去了。 她刚出去,迎面遇见封三爷。封三爷穿着厚厚的貂皮大袄,手里提着个鸟笼,吹着口哨逗弄着笼中新得的鹦鹉。 封三爷进屋时,封锦茵正好奇地追问三夫人:“表姐脸上的疤很严重吗?会留疤吗?” 封锦茵一直不太喜欢寒酥,可是听说寒酥脸上留了伤,她还是觉得惋惜。 ——多好看的一张脸啊! 三夫人迟疑了一下,才说:“先养养才知道。” 封锦茵“哦”了一声,道:“要是留疤就可惜了,那就没好亲事了,要嫁不好的人了。” 三夫人道:“宁肯不嫁,也不委屈自己低嫁。” “那还能一辈子不嫁人不成?”封锦茵问。 三夫人还没说话,封三爷突然说:“不嫁就不嫁呗,又不是养不起一张嘴。” 说完,他又吹了个口哨逗笼中鹦鹉。 封锦茵非常好奇地问:“还可以不嫁人吗?” “可以啊。你要是不想嫁也可以不嫁,爹养得起你。”封三爷将鸟笼放下,将身上的貂皮大袄脱下来,又突然说:“不对,是你二伯养得起你。” 三夫人皱眉看了他一眼。 封锦茵年纪还小,谈到嫁娶问题,显然有些别扭。她不愿意再和长辈谈论这个话题,随便寻了个借口,抱着自己新得的一大盒金灿灿首饰,跑回自己屋去了。 三夫人知道封三爷畏寒,将暖手炉递给他。 封三爷挨着她坐下,指着窗下的屏风,道:“都三年了吧?旧了。我记得二哥有个檀木的坐地屏,浮雕特漂亮!那云雾和海浪、船只、小人儿都栩栩如生,我一会儿给要来!” 三夫人眉头皱得更紧了,她忍了又忍,虽知道封三爷不会听她的,她还是忍不住说:“总不能缺什么都去找二哥要,养闺女也要二哥养。” “都是兄弟嘛。堂兄弟和亲兄弟也没差。”封三爷随口道。 三夫人欲言又止。 他们是亲兄弟不分彼此,可她是个外人啊,她更希望自己的男人出息些,希望吃的用的都是自己男人赚回来的,这样更踏实些。 封三爷语气随意地说:“二哥那个位置,我们兄弟不需要当大官。” 也不能。 封三爷将翠绿的鹦鹉从鸟笼里放出来,放在手上把玩着。 “过年好!”他教鹦鹉说话,鹦鹉不理人。他屈起手指弹了弹鹦鹉的脑壳,再教一遍:“过年好!” 鹦鹉歪着头看他,还是不理人。 封三爷“啧”了一声,皱眉嘀咕:“合着是个哑巴鹦鹉。” “无聊。”三夫人瞥他一眼,起身出去忙碌。 鹦鹉突然细着嗓子重复:“无聊!无聊!无聊!” 封三爷用手指头指了指着反骨鹦鹉,无语。 寒酥回到朝枝阁,立刻将三夫人给寒笙的新衣、首饰拿给妹妹。 寒笙好奇地摸了摸衣裳,又伸出小手去摸镯子、项圈和平安锁。 寒酥看着妹妹好奇摸索的样子,她脸上的笑容不由淡去了,逐渐又变成另一种愁郁。 ——妹妹的眼盲,永远都是寒酥的心病。 寒酥心里又忍不住着急。这都腊月二十七了,不知道胡太医为什么还没回京。不过转念一想,也就这几日就会带妹妹过去求医。 真到了这个时候,寒酥又心急又焦虑——担心连胡太医也对妹妹的眼疾束手无策。 不多时,大夫人身边的嬷嬷也带着人过来,送来些新岁的吃穿用度。刚刚寒酥从姨母那里得的,是姨母给的。府里自然还要各房再发放一份。 下午,四夫人身边的侍女过来,送了些五颜六色的年糕、福糕。四房并非单独给寒酥,而是各房都送了。 寒酥望着在沙盒里练习写字的妹妹,陷入思索。 “姐姐?”寒笙转过脸来。她写完了,等着姐姐检查。 寒酥望过去,在沙盒里看见工工整整的四个字——抵瑕蹈隙。 她柔声问:“还记得什么意思吗?” “记得呀。”寒笙甜声,“攻击别人的弱点和错误!” “对。”寒酥缓慢点头,摸一摸妹妹的头。 “礼尚往来,准备些点心,一会儿我亲自送过去。”寒酥吩咐。 寒酥去四房送点心时,四夫人正好和苏文瑶出府闲逛买东西。四夫人回来的时候,刚好看见寒酥从封四爷的书房里出来。 四夫人心下诧异,和寒酥打过招呼后,她去问封四爷寒酥寻他什么事情。 封四爷正在读书,随口道:“跟我借书。” 四夫人点点头,笑着说:“表姑娘就是这么喜欢读书。” 而寒酥从四房离开,又马不停蹄地乘上出府的马车,去了吟艺楼。这是她年前最后一次来吟艺楼,将昨夜突然灵感降临时写的新词交给沅娘。 沅娘仔细读了词,有些诧异地打量着寒酥。她视线在寒酥戴着面纱的面颊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又移开,笑着说:“寒娘子最近心情不错。” “可能是快过年了。”寒酥弯眸。 顿了顿,寒酥又诚心接了一句:“知音难得,能与你结识真是幸事。” 沅娘受宠若惊,忙说:“寒娘子可别折煞我。我有预感,你的词日后一定会流传甚广,天下知。” 这不是沅娘第一次这样说,寒酥微笑着:“承您吉言。” 寒酥又坐了一会儿,欲言又止。 沅娘在这样的地方讨生活,看人眼色的本事自然有。她柔声:“寒娘子有事不妨直说,但凡我能做的,自然尽力相帮。” 寒酥这才有些尴尬地开口:“想跟沅娘求一件东西。就是……那种药。” “啊?”沅娘没听懂。 寒酥眼下悄悄攀上一抹红,遮面轻纱上边也溢出一抹。她仍是有点难以启齿。 沅娘细瞧着寒酥,却突然懂了。她掩唇轻笑,媚意流转地望向寒酥:“还以为是什么贵重东西。那种玩意儿,我这里好多种,寒娘子要哪一种?” 寒酥咬了下唇,道:“最烈的药。” 寒酥与暮色同归。 马车在赫延王府府门前停下,她弯腰下车,就看见沈约呈立在一旁,正等着她。 沈约呈今日刚从书院归家,他坐在马车里的时候就看见了寒酥的马车。寒酥乘坐的马车是府里很常见的模样,可翠微坐在车厢前,这才被沈约呈瞧出来。 寒酥福了福身:“三郎。” 沈约呈视线在寒酥脸上的面纱多看了一会儿,才开口:“这次过了元宵节,我才再回书院。” 寒酥并没有接话,只是轻轻点了下头,甚至不去看他。她并不想和沈约呈再有牵扯。她继续往前走时,心中一动,借着掖发的时候故意扯下了自己的面纱。 ——她想让沈约呈彻底对她熄了心思。 白纱缓缓滑过寒酥的面颊,如瓷似雪的娇靥上,红肿可怖的伤口直下。她半垂着眼,长长的眼睫投落柔和月弯,绝色与可怖的撞击,是另一种一种随时都要被风吹散的脆弱破碎之美。 沈约呈微怔之后,盯着寒酥脸上的伤口。 寒酥望向沈约呈,却在他如沐春风的眸光里看见宽慰之意。 一瞬间,寒酥心中了然——沈约呈提前知道这件事了。 他说:“会好起来的。就算落点疤,也是好看的。” 寒酥抿唇蹙眉。 相望的两个人并没有看见封岌的走近。 寒酥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地重新将面纱戴好。她心中有微妙的难堪,明明并不介意脸上的伤,明明可以坦然揭开面纱给别人看伤处,可在她心底却莫名不愿意封岌看见她的脸。 寒酥转身经过封岌,快步走进府中。 沈约呈目送寒酥离去,才望向封岌:“父亲。” 他眉眼焦灼又难受,有些急切地询问:“父亲手里可有祛疤的药?” “没有。”封岌沉声,声音很冷。 沈约呈怔住,小心去觑父亲脸色。他不知道父亲为何动怒,只知父亲动怒时很骇人。难道是担心他整日心系儿女情长不好好读书?沈约呈还欲解释,封岌已经大步往外走。 是夜,封岌等着寒酥房间的灯熄灭,才悄无声息地进入。 床幔垂落遮挡。封岌悄声走向床榻,伸手将床幔掀开一条缝隙,却见黝黑的床榻里空无一人。 “您怎么能这样?”身后传来寒酥质问。她故意压低了声音,低浅的声音里藏着点气恼。 封岌转过身去,望向寒酥。 她戴着面纱,露在外面的一双微愠眼眸一片清亮,在漆黑的夜色里,勾着人深望。 作者有话说: 被抓个正着吧?看你老脸往哪放! · 66个小红包随机掉落么么艹 第三十二章 已经熄了灯将要歇下, 她还戴着面纱,明显并非无意间撞见他来,而是早早等着他来。 封岌轻笑,从容道:“给你送药。” 寒酥怀疑地盯着他, 见他将一瓶药放在桌上。那是一个青瓷小罐, 和桌上寒酥原本用的那瓶药一模一样。 寒酥原本用的那罐药很寻常。 他深更半夜送来一罐一模一样的寻常外伤药, 这理由实在牵强。 似知寒酥的不信, 封岌道:“瓶子一样,里面的药被我换了。” 怕她不肯接受他的药, 所以偷偷换掉她原本的药?寒酥半信半疑, 道:“您没必要这样送药。” 她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仍开着的窗户。 封岌的目光顺着她视线, 望向刚翻身进来的窗牖, 笑道:“表姑娘注重名声, 走门进来送药,岂不是又犯了你的忌讳。” 寒酥蹙眉:“将军多虑了。” “是吗?”封岌点点头, 诚然道:“那其他东西明日可以让长舟直接送来了。” “您……”寒酥语塞。 封岌见好就收, 并不咄咄逼人,道:“这药的用法和你以前的药一样。” 他望着寒酥, 稍微停顿了一下, 语气也于暗处悄缓:“既然是我多管闲事害你伤了脸, 总要给你拿些药补偿。” 从窗来的人, 又从窗离去。 人长得高大,做翻窗这样的事情也能优雅。封岌好像一抬腿,就朝窗台跨了出去。 “您……”寒酥轻唤一声又没了他言。 封岌在窗外转过身, 等着她再发问。 寒酥悄悄舒出一口气, 忍着胸腔里的一点凌乱跳动, 又疑惑又质问的语气:“昨天晚上……” 才说了半句话, 她又住了口。她抿唇,似乎还能感受到唇上的微疼和湿暖。 “昨天晚上怎么了?”封岌问。 紧接着,他就看见寒酥那双清亮的眼眸于夜色里惊愕圆睁。原来她也不是永远温柔端庄,惊讶气恼的时候也会这样可爱。 他向来不注意女儿家的千娇百媚,今日才品出些趣味。 “哦。”封岌恍然道,“昨天晚上是来过,想看看你的药什么样子,好寻个一样的瓶罐。” 寒酥的眉头皱起来,心道他这是不肯承认昨天晚上的事情了! “早些安歇。”封岌含笑帮她关上窗。 窗扇合拢,挡住了外面。看不见封岌了,寒酥仍旧立在那里没有动,望着关合的窗扇紧皱着眉头。 不过是片刻后,窗扇再次从外面被打开。 封岌仍旧站在刚刚站立的地方,没有挪动过。他望着寒酥,漆沉的眸底蕴了点笑意,恍然般开口:“你是说昨晚亲你的事情吗?” “你似乎梦见我了,在梦里喊我。”他说。 “您胡说!”寒酥急声。 封岌认真道:“我以性命担保,句句实言。” 隔着窗口,他目光灼灼一片坦然地望着她。 寒酥目光躲闪了一下,她昨天晚上好像确实梦见他了……难道当真是他过来时正好听见她在梦中喊他? 寒酥悄悄别开眼,有一点心虚和尴尬。她再抬眸,看见封岌眼底的笑意,他望过来的眼眸仿佛能够看透她的慌乱。 心口怦怦乱跳着,寒酥往前迈去的步子也微乱。她走到窗口用力“啪”的一声将窗户关上,将封岌那张让她心乱的面孔挡在外面。 在面前推关上的窗扇带来一阵凉风,封岌下意识闭了下眼睛。他再睁开眼,已看不见寒酥。他转身,刚迈出两步,听见屋内传来寒酥的呢喃般的话…… ——“流氓。” 封岌脚步顿住,继而失笑。 原来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人当成流氓。 屋子里,寒酥在窗下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她走向梳妆台,去拉下面的抽屉,取出里面那个正字册,气恼地数了数日子。 他怎么还不离京! 过了一会儿,寒酥走到桌边去看封岌送过来的药。罐子拧开,里面是如雪的滑腻药膏。 她将原本的那罐药也打开比对。两罐药瞧上去确实没什么区别,连味道也相似。 她用指腹各自抹了一点在手背上,仔细比对,才瞧出这确实是两种不同的药。 寒酥转头,望向窗牖的方向。 他没说谎。 第二天,封岌果真让长舟光明正大地过来送药。 是和昨天晚上送给寒酥的那瓶药一样,可却没再用青瓷罐子装,而是原本的白玉小瓶。 蒲英稀奇地瞧了又瞧,说:“赫延王身边的东西就是好,连装药的东西都是白玉的!” 寒酥望了一眼,沉默。昨天晚上是她松了口表示不会拒绝他的药。如今长舟将东西送来了,她都是没法拒绝了。 她仔细去瞧蒲英和兜兰的神色,生怕她们发现什么。 可蒲英和兜兰只是在感慨东西多好,并没有多想。 寒酥望着桌上的药,心里不由琢磨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也是,她是他弟媳的外甥女,之前还差点和他的义子议亲,外人怎么可能想到她与他有什么。 今日已是腊月二十八,府里已经有了年味儿。 外面的书院休年假,府里小郎君和女郎们的学堂也停了课。府里的姑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挑选着漂亮衣裳和首饰,年纪小的小郎君也聚在一起玩。 上午,寒酥做了几块糕点拿去给姨母的儿子封珞。 寒酥去三房时给珞儿送糕点时,珞儿正和哥哥封琏玩投壶。六岁的珞儿还是孩童,十岁的封琏却是个挺拔的小少年了,正手把手教弟弟投壶。 见寒酥过来,珞儿立刻小跑着迎上去。 “我老远就闻到栗子饼的味儿了!”他的一双眼睛都掉在翠微手里的食盒上。 寒酥弯唇,牵着他的小手往屋子走。 封琏站在原地,迟疑着。 寒酥经过他身边,回眸:“琏儿怎么还不进来?” 封琏这才规规矩矩地跟进屋。 翠微将食盒放在桌上,把里面的栗子饼取出来。丫鬟捧了水进来给两位小郎君净了手。珞儿直接伸手去拿,狠狠咬了一大口。 寒酥柔声说:“珞儿还没给哥哥呢。” “哦。”珞儿用嘴叼着一个栗子饼,双手捧起另一个送给哥哥,嘴里叽里咕噜吐字不清地说了句什么。 比起珞儿的狼吞虎咽,封琏吃东西明显斯文许多。 封珞将一整块吃了,去拿第二块的时候才腾出嘴:“姐姐,这回怎么就一种呀?” “下次给你多做一些。”寒酥柔声。 寒酥事忙并没有太多时间常常做糕点,可每次做糕点的时候都是三四种。如今是快过年,也不用抄书了,闲下来就想做做糕点。不过想着大过年的糕点多,珞儿的嘴肯定闲不下来,就没做太多。 封琏道:“表姐手上的伤可好了?做糕点手疼不疼?” 寒酥笑笑,道:“快好了,不疼呢。” 不多时,四房的封赟也过来找封琏、封珞玩投壶。 ——这是昨天就约好的。 封琏看着胖乎乎的五哥,心想幸好他和哥哥已经把栗子饼吃完了,要不然可要都被五哥哥吃了去。 寒酥去姨母那边小坐了片刻,回来时,见三个孩子有说有笑地在庭院里玩投壶。她驻足观看,没急着走。 快晌午,苏文瑶过来接封赟。 苏文瑶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寒酥,可惜面纱遮脸,她并没有能看见寒酥脸上的伤口。府里已经传遍了,美若天仙一样的表小姐不小心伤了脸。姑娘家伤了脸可是天大的事情。 “文瑶好久没来寻我了。”寒酥主动开口。 苏文瑶思路被拉回来,笑着说:“你手伤着,想着不能做糕点了,就没叨扰你静养。” 苏文瑶这话自然不是实话。 初时,她怀着不该有的心思来跟寒酥学做糕点。可是她往衔山阁送去的糕点,只第一次送到了封岌面前,后来她再去送,直接被拒,灰溜溜拿着糕点回来。 那她还做什么糕点? 听说封岌曾给府里的小娘子们上过课,她就每天跟着去学堂,可封岌再也没去过学堂,她日日往学堂跑也是扑了个空。 眼看着过年,她也不能再赖在赫延王府不走了。如今是心思成空。 寒酥温声道:“借住在这里得庇护,想着趁着过年做份十二糕,也能表表谢意。你要不要与我一起?” 苏文瑶迟疑了一下,藏在心底那点心思又活络起来。 临走前,她想再给自己争一回。 目送苏文瑶将封赟带走,寒酥也没再几个孩子身边久待,回到了朝枝阁。 下午府里有小聚,寒酥以有孝在身且有伤推拒了。 封岌和封三爷经过花园,看见府里的小娘子们聚在一起吃茶赏雪。瞧见他俩经过,姑娘们都起身问好。 苏文瑶悄悄整理下裙摆。 封岌目光随意一扫就移开。 封三爷看见苏文瑶,没看见寒酥。都是表姑娘,一个在一个不在,他就多问了一嘴:“寒酥没过来?” 大娘子封清云道:“她向来深居浅出,不赴宴的。” 封锦茵望了父亲一眼,撇撇嘴,嘀咕:“请不动人。” 封锦茵话音刚落,封岌就看见了寒酥。别人口中深居浅出的人穿过花墙另一侧的抄手游廊往外走。 而程元颂走在她身边。 程元颂今日过来是给寒酥送东西的,一些过年时的年礼,还给寒笙带了些小玩具。 他送了东西便离去,寒酥亲自送他。 “我已经从家里搬出去了。”程元颂道。 寒酥有些意外。 程元颂笑笑,道:“一个人住挺好的,清静些,还能专心备考。” 寒酥不愿意评论、参与别人的家事,只是说:“愿表哥高中。” 程元颂又问:“什么时候去拜见羿老?我同你一起去吧。” 想起恩师,寒酥心中略有愧。她略迟疑,定下初二那日登门拜岁。二人说好,寒酥目送程元颂登车离去,她才转身回府。 她刚回到朝枝阁,云帆过来传话封岌叫她过去一趟。 寒酥推脱有事,不去。 衔山阁里,封岌气笑了。 别人找她她可没拒绝,还能亲自送人出府。他找她,她连不见的理由都敷衍。 封岌又皱眉。 ——她还真是一门心思想跟他断了。 人容易得,皆大欢喜的得到却是万分不易。 有些事确实不能操之过急。 封岌将一点糕点碎屑扔进鱼缸。 寒酥确实想跟封岌断个干净,就算没事也不愿意去见他。而她今天下午确实有事。 ——胡太医回京了。 不顾外面开始飘雪,她给寒笙裹上厚厚的小棉袄,又紧张又欢喜地出了门。 寒笙也很紧张。她乖乖地挨在姐姐身边,对未来心怀懵懂憧憬。三岁前的记忆所剩无几,可那种五彩缤纷还留在她脑海里。那些颜色很漂亮,不是只有黑与白。 胡太医因年纪大了,早已不在太医院任职。只在家中偶尔接诊些疑难杂症。这段时间寒酥每隔一段时间就派人来府上求问胡太医归期,乃至于胡太医还没见到人,已经对姐妹俩有了印象。 他仔细给寒笙检查着眼睛,寒酥立在一旁焦急等待。 胡太医沉默着反复检查了很久,又询问了寒笙好几个问题。寒酥仔细打量着胡太医的表情,企图瞧出什么,可胡太医一直面无表情。 许久之后,胡太医一边收银针,一边摇头。 看见他摇头,寒酥那颗悬着的心一下子跌入湖底。她的脸色一瞬间煞白。 “还有办法医治是不是?”寒酥尽量用平和的语气来询问,不想吓着妹妹。 “眼睛精贵,她年纪又小,盲了四年毫无回转的迹象。老朽确实没有办法。” 胡太医说的话和寒酥之前请过的大夫说的一样。 寒酥心口发闷。她像关在一间漆黑的屋子,凭着一股执念朝那一抹微弱的光影走去。可偏偏走到了才发现根本没有光,那只是太过渴望生出的幻影。 寒酥忍着心酸,不甘心就这样放弃:“再试一试呢?” 胡太医摇头。他不忍说出口,却觉得已经没有试的必要了。 寒酥却瞧出了胡太医未言的话,她艰难地扯出一丝笑来,声音再也忍不住轻颤:“或者……您可有认识其他擅长眼疾的医者?” 胡太医皱了下眉,道:“确实想到一个人,不过这人应该不在京中。” “您说!”寒酥急急道。 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管他天涯海角也要给妹妹治眼睛! “这人叫师元良,是太医院前院首,是我的前辈。若还有人能医,只可能是他。”胡太医道,“大概在十年前,这人被圣上钦点送到了军中,成为了赫延王的私医。” 寒酥愣住。 寒酥曾经下定决心要和封岌断个干净,再也不愿与他牵扯,遇到苦难自己解决绝不再去求他帮忙。 她站在衔山阁前许久,大雪纷纷悄无声息地落在她肩上。她蜷长的眼睫已被雪打湿,让一双眼睛湿漉有雾。 寒酥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迈进衔山阁。 正是用晚膳的时候,封岌坐在膳桌旁。云帆刚将晚膳端上桌。 封岌诧异望过来,见一向脊背挺直的人垂眸低首卑弱立在门口。 寒酥轻咬了下唇,低声开口:“我有事情……求您。” “求您”两个字艰难吐出口。她垂在身侧的手微动,有些不自然地轻捏了下袖口。她低着头,不去看他。 那些拼命在他面前保留的自尊和脊梁还是悄悄碎掉了。 封岌望着她卑微的样子,问:“你妹妹又怎么了?” “我想找师元良,将军只要告诉我他在哪儿,我自己去请他。” 封岌瞥一眼她被雪染湿的鞋边,问:“可用过晚膳?” 寒酥虽着急师元良的事,却不得不先摇头。 作者有话说: 老男人:谢谢胡太医,谢谢师老头。 明天一定能早更orz我不赌也能行 · 第三十三章 “过来吃饭。”封岌道。 寒酥轻蹙了下眉, 抬眼去瞧了一眼封岌的神色。她现在哪里有心情吃饭?她心中隐隐有预感封岌会帮忙,可因他还没有答应下来,她心中始终不安。 有事相求,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寒酥压下心里的焦急, 低眉走过去, 在封岌对面坐下。人坐下了, 却将双手规矩放在膝上, 并不碰筷。 这桌上也没有多余的碗筷。 还剩最后一道汤。云帆端菌菇汤过来时,顺便多拿了一套碗筷放在寒酥面前。 寒酥望了一眼云帆摆在她面前的碗筷, 仍是双手放在膝上未抬起。 封岌瞥着她低眉恭顺的模样, 熄了逗弄的心思。毕竟封岌也知道什么事情都可以拿来说趣, 唯独不能在她妹妹的事情上生枝节。 “师元良并不在京中。十余日前已给他去信, 让他归京。”他淡淡道。 寒酥猛地抬起头望向封岌。 她脸上有面纱遮容, 只露出一双眼睛,也正因为如此, 没有其余五官相衬, 过分精致隽秀的眼眸更显出挑。此时因为眼睫沾了雪,一双眼眸湿漉染雾, 眼尾又有一点天生的浅浅洇红。她的眼中有着浑然天成的空灵, 和一种易碎的清丽晶莹之感, 又有坚韧与倔强私藏眼底。 而此刻, 惊愕浮在她湿莹的眸子,怔怔望着封岌。 好半晌,封岌才将目光从她眼睛移开, 端起面前的茶饮了一口。天气寒, 吃食亦凉得快, 最早端上来的茶水早已不再热。 “将军去信给他, 是因为……”寒酥开口,只说了前半句,后半句隐于无声。 封岌抬眼瞥向她,给了她肯定的答复。 寒酥再开口,声音轻柔:“您没告诉过我……” 封岌想了一下,谎道:“嗯,本来下午叫你过来时想告诉你,你没来。” 寒酥轻纱下的唇轻启,欲言又止。 封岌唇畔牵出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再说一遍:“吃饭。” 寒酥这才拿起筷子。可也只是将筷子握在手中,就没了其他动作。 封岌深看了她一眼,他起身,将自己面前那碗白米饭放在寒酥面前,然后道:“都吃光。” 寒酥愣愣看着面前的白米饭。 封岌是武将,吃的自然要比寒酥多许多。就连这盛米饭的碗也比寒酥平日用的大了两号。 都吃光? 封岌又给寒酥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菌菇汤放在她面前,然后直接转身离开厅室,去了里面的寝屋。 云帆和长舟立在一旁候着。见封岌起身回了里屋,云帆整个眉头皱起来,他给长舟使了个眼色。长舟没理他,转身退出去。 云帆赶忙跟出去,追着长舟小声请教:“哥,亲哥!啥意思啊?将军忙到中午都没吃饭,必然饿得紧了。这怎么还走了不吃了?” 长舟停下脚步,转身望向屋里。房门开着,能看见寒酥。他朝着寒酥略抬下巴示意。 云帆顺着他的指示望过去,就见寒酥解下了面纱,开始吃饭。 云帆看了一会儿,问:“啥意思?” 长舟淡淡看了他一眼,懒得再解释,转身走了。独留云帆仍旧站在原地皱着眉头琢磨着。云帆琢磨了半天终于想出来了—— 表姑娘不愿意在将军面前摘面纱,将军看出来了所以避开。而长舟也看懂了,只有他这个傻子没看懂。 云帆想通了,心满意足地抖了抖肩上的落雪。他立在门外檐下候着,过了一会儿,远远看见一柄伞出现在视线里。待来人近了,云帆才看出来过来的人是沈约呈。 云帆提声:“三郎过来了。” 他用眼角的余光往屋内瞥,果然见寒酥立刻放下了碗筷,又一边戴上面纱一边起身朝一侧走去。 沈约呈收了伞,问云帆:“父亲可在忙?” “没有。将军在里屋,我去替三郎传话。”云帆转身往里走。 沈约呈顺着云帆转身往屋里望去,诧异地看见寒酥立在一旁。他一边疑惑,一边走了进去。 寒酥已经戴好了面纱,规矩地立在一旁,离膳桌稍远。 沈约呈看了一眼膳桌上被用了一半的饭菜,望向寒酥,问:“你也来寻父亲?” “是。”寒酥垂眸,“请将军帮忙寻师太医给笙笙治眼睛。” 沈约呈想了一下,恍然道:“哦,师老先生确实医术高超,说不定他有办法能医治好笙笙的眼睛,你不要太担心了。” 寒酥轻颔首,没有多话。 沈约呈视线又落在了膳桌上,自语般说:“父亲怎么用了一半就走了?” 寒酥瞥了一眼她吃了小半碗的米饭,轻轻抿唇。 封岌将沈约呈和寒酥的对话听了个大概,他从里面出来,瞥了一眼站在一起的寒酥和沈约呈。 “父亲。”沈约呈道。 “什么事情?”封岌一边问,一边朝着膳桌走去。 沈约呈道:“我刚从祖母那里来。祖母说想去长福寺给祖父和小姑祈福,她想请人过来问问您这两日何时有空。我正好在那里,就跑一趟过来问问父亲。” “让她安排,最近都行。”封岌在寒酥刚刚坐着的地方坐下,端起被寒酥吃了一小半的米饭吃起来。 寒酥惊讶地望着他吃。他吃得自在,好像那碗米饭本就是被他吃了一半。他甚至又去端那碗被寒酥尝过两口的菌菇汤。 寒酥在面纱下再一次轻轻抿唇。唇齿上飘出一种不自然的异样感觉,唯有轻抿才能稍微缓消。 “我先告退了。”寒酥福了福身,转身往外走。 她刚走到门口又被封岌叫住。 “等等。”封岌起身朝寒酥走过去,弯腰拿起支在一旁的一柄伞亲自递给寒酥。 寒酥伸手去接伞,封岌拇指指腹轻轻在她的手背上刮了一下,不紧不慢慢条斯理。 寒酥迅速抬眼,看向立在封岌身后的沈约呈。她心惊肉跳,生怕沈约呈看见。幸好封岌高大的身躯将两个人一触又分的动作挡住。 寒酥微微用力握了下伞柄,道:“多谢将军。” “你在看什么?”封岌突然问。 寒酥心跳更慌。他明明知道她在看沈约呈还这样问,分明就是故意的。沈约呈望过来的目光已经噙了点好奇。 “将军墙上的骏马图很好看。”寒酥随便找了个借口。 封岌转头望过去,淡然点头:“确实不错。” “寒酥告退。”寒酥再一次福了福身,握着伞转身往外走。 沈约呈说:“父亲,那我回去告诉祖母了。” 封岌望着寒酥的背影点头。 沈约呈跨出门槛,撑了伞快步去追寒酥。他走在寒酥一侧保持着半步的距离,说:“过年的时候,南乔街的万象楼有诗词小试,你想不想去?” 诗词小试?寒酥有一点印象。南乔街是文人学子聚集之地,时常举行一些即兴的小比试。万象楼的名号寒酥也曾听说过,多少寒窗学子在那里扬名。 寒酥不想和沈约呈一起去,想自己去。她问:“万象楼什么时候举办小试?” 沈约呈还来不及回话,身后响起的推窗声打断二人,让他们两个不由同时回头。 窗扇被推开,封岌站在窗口,双手撑在窗台上,高大的身躯略俯,带着点审视意味地俯瞰。 封岌望着撑伞立于雪中的二人慢慢眯了眼,他将目光落在寒酥的身上,开口:“回来。” 寒酥心头一紧,生怕他说出什么,赶忙主动对沈约呈说:“想来还是师太医的事情。” 沈约呈点头:“那你去。” 寒酥脚步匆匆地回到房中,而沈约呈也转身去了祖母那边传话。 寒酥重新立在屋内。她望向封岌,而他仍旧保持着身躯微俯双手撑在窗台的姿势。 他没转过身,望着外面的飘雪,说:“把饭吃完。” 寒酥望着他的背影,眸中浮现惊讶。 有求于人的时候总归要听话些,寒酥将伞收好放到门口,款步朝膳桌走去。她坐下来,将脸上的面纱解下一侧,让它垂在她脸颊一边,然后拿起筷子端起碗,望着碗中的白米饭却迟疑了一下。 ——米饭上凹下去的地方,是刚刚封岌吃的两口。 她的视线又落在手中的筷子。筷子也是封岌刚刚用过的。 唇上的燥热湿疼似乎突然又来了。 寒酥轻轻舒出一口气,将筷子尖扎进米饭凹陷下去的地方,再轻轻将最上面那块地方的米饭朝碗边拨了拨,去吃下面没有被封岌碰过的米饭。 封岌在窗前转过身来,看着她好笑的小动作。 他的目光落过来,寒酥有点不自然地稍微侧了侧身。她心里有一丝庆幸,庆幸他立在她左边。 寒酥鼓起勇气,低声说:“不能一直这样。我是说三郎的事情。” 封岌也不知道为何,每次在寒酥口中听见“三郎”二字,总觉得十分刺耳。 他脸上的那丝本就很浅薄的笑彻底散了。 寒酥垂眸,继续说:“将军有没有办法让他不要再……不要再找我?” 因她这一句话,封岌冷沉的脸色又稍霁。 他说:“欺骗他你失身并没有用,你要告诉他你心有所属。” 微顿,封岌略俯身,将手撑在寒酥身侧的膳桌,继续说:“告诉他你有心上人,你满心都是那个人,再也没有一丝一厘的空余放下别人。” 寒酥眼睫孱颤,她将手里端着的白米饭放下,道:“我实在吃不下了,可不可以不吃了?我得回去了。” 封岌端起桌上的茶壶,在他刚刚用过的茶盏里倒了一杯温茶,递给寒酥:“温温喉再走。” 寒酥皱眉接过来,小巧的杯子在她纤细的指间轻转了一下,又下意识再侧了一侧身子,才硬着头皮喝下。 封岌深看了一眼她不由自主侧身的动作。他视线上移,望向寒酥的脸。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她右脸上端一丁点微肿的痕迹。 封岌沉思着收回视线,又目送她撑伞走进了雪中。 第二天腊月二十九,府里更忙。 一大清早,封岌去青松园练剑时,远远看见寒酥带着侍女出了朝枝阁。她一身素白,鬓间甚至戴着一只白花。 他练剑完回到衔山阁,招来长舟让他去问问寒酥去哪。 长舟并未抬步,已经提前知晓寒酥今日要去哪,直接禀告:“表姑娘今天一大早跟三夫人禀告,她想为父亲立一个衣冠冢,今天要亲自去坟场选址。” 坟场? 封岌沉吟着,将一枚象棋放在棋局。在召长舟进来之前,他在自己跟自己下棋。 他年少时不喜欢下棋这么磨人的事情,那时候他年少张狂肆意不够稳重,而这是为将者大忌,所以他才开始让自己有了下棋的习惯。 棋局未定,他问:“长辕查的事情如何了?” “最近没见到人,应该这两日就能回来复命。” 长舟道。 封岌又落一棋。前一刻局势不明的棋局突然有了定数。残棋不需再理会,封岌移开目光,望一眼墙上贴的骏马图。 “备车。”他说。 寒酥亲自带着人去了坟场挑选立衣冠冢的地方。她说想为父亲立衣冠冢,三夫人自然答应。三夫人原本想着让下人去寻地方便可,可寒酥执意自己去挑选。三夫人念其孝心,亦答应。 寒酥下午才从坟场回来,回来之后没歇多久,立刻去了厨房,又让人去请苏文瑶。 这十二糕又称十二宴,一共十二种不同糕点。寻一个主题,每一种不同糕点或形或意或名围绕着这个主题。 是糕点中最高的品阶。 寒酥要做的这份十二糕,名情深。 苏文瑶好奇地询问:“怎么是这么个主题?酥酥是有心上人了吗?” 寒酥浅笑着摇头,道:“是姐妹情深。” 这十二糕,是为笙笙做的。 苏文瑶并没有多想,这十二糕的主题随便取的也常见。她坐在寒酥身边,看着寒酥一双妙手如何用糕点作画。 初时,她怀着别样心思来跟寒酥学做糕点。可是后来却诚心觉得寒酥做糕点的样子真是赏心悦目。 有人说君子远厨疱,下厨这样的事情总是脏乱油腻的。可寒酥握着一支细笔在糕点上描梅,举止间皆优雅。她不像在做糕点,更像是在作画。不,她自己已经融进了画中。 寒酥将一盒红豆酥递给苏文瑶:“这些你拿回去吃。” “这么多。”苏文瑶笑盈盈称谢。她心里想着寒酥给了她这么多,她自己可吃不完,想来也是让她分一些给四房。 暮色四合,寒酥端了一碟红豆酥进寝屋。 她用一根小银针,将红豆酥扎破,再将瓶子里的药一滴一滴小心翼翼滴进去。 她得试一试,这药如何用量才能被糕点的味道遮去。 好半天弄好了,寒酥望着面前的红豆酥却皱了眉。看上去确实完全看不出来,可是味道如何她并不知道。 她总不能自己去尝。 略迟疑,寒酥想到了小彩虹。她起身出去,去抱妹妹的小彩虹,让狗鼻子闻一闻。 寒酥找了半天才抓到小彩虹,抱着它回来,愕然看见封岌坐在她之前坐的地方,正在吃着红豆酥。 寒酥吓了一跳,手一抖,怀里的小彩虹掉下去,站在寒酥脚步不停朝着封岌“汪汪汪……” 突然的狗叫声让寒酥回过神,她赶忙蹲下身将小彩虹抱住,一手抚着它的后背安抚它,一手去捂它的嘴不让它叫怕它引人进来。 她又急切对封岌道:“将军别吃!” 封岌听出寒酥声线有异,疑惑望过去。 寒酥视线从封岌移到红豆酥。望着小碟里的红豆酥,她的脸色吓白了,她看出来封岌至少已经吃了两块了。 作者有话说: 老男人:不用找狗子来闻了,我给你试了尝不出来里面加了xxxx 迟到39分钟,39个小红包随机掉落orz 第三十四章 天色还没黑下来, 外面隐约还能听见下人们走动说话的声音。也就是在小彩虹汪汪叫出声来没多久,屋外就传来了兜兰询问的声音。 “娘子,小彩虹出什么事情了吗?” “没有!”寒酥急急应一声。她只来得及瞥了封岌一眼,就将小彩虹抱起来, 快步走到门口, 将房门拉开一条缝, 把小彩虹放到外面去。 小彩虹落了地, 仍朝着房里的方向摇着尾巴汪汪叫个不停。 兜兰好奇地望过去。 寒酥强装淡然地说:“我要读书,你把它抱下去。也别让人进来扰我。” “是。”兜兰应了, 抱起小彩虹转身离去。 寒酥将手抵在胸口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心跳, 才犯难地转过身。房门在她身后关上, 她后背抵在房门, 蹙眉望向封岌, 眉眼间一片犯难。 她质问:“您怎么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 “得了一种新药给你送来,顺便吃你两块糕点。”封岌道。 “这糕点里面……”寒酥又心急又犯难, 唇齿好似被胶水黏住, 说不出下面的话。 封岌瞧着她紧张的样子,不紧不慢地问:“加了什么, 取人性命的毒.药?” 寒酥缓慢摇头, 眉眼间的犯难却更重。 她有些难以启齿, 却知道不能不说甚至不能拖延。她喉间轻咽了一下, 蚊子般嗡声:“那种药……” 她这话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封岌沉静地望着她。 寒酥深深吸了一口气,舌头打结般低声:“您、您……可能需要一个女人帮忙。” 话说完, 她遮面的白纱上露出的眼下雪肌唰的一下红了个透。 封岌这才明白她在红豆酥里加了什么东西。他皱眉, 沉声问:“你身边为什么有这种东西?” 寒酥抿了下唇不解释, 又急说:“您还是先关心自己。” 封岌垂眼, 视线落在手中的红豆酥上。他已经吃了两块,手里这块是第三块,刚吃了一半。他将红豆酥放回小白碟,上半身后倚,靠着椅背,手肘搭在桌上,一副稳稳当当的样子,与寒酥的焦急犯难形成了鲜明对比。 寒酥因为他的误食而自责和着急,可是瞧着他冷静的样子,寒酥怔了一下。她重新望向封岌,心里有了个怪异的预感。她心里的焦灼稍淡,却又望着封岌缓慢摇头。 封岌笑笑,道:“还以为什么大事,寻个女人帮忙还不简单。” 他望着寒酥,望着这个站在面前的女人。 寒酥抗拒,眉头紧皱。 “不,”她摇头,“将、将军快些走吧。” “吃了你的东西出了事,现在要不管不顾?”封岌问,“这就是表姑娘的处事?” 寒酥目光躲闪,心乱如麻,闷声反驳:“我没让您吃,是您自己误食,和我没有关系!” 封岌望着她的眼睛,沉默了片刻,突然问:“寒酥,那寒笙误食了你的野果,你又为什么把她的眼疾当成心病?” 寒酥愣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不一样。” “为何不一样?” “她当初三岁,您几岁!” “三十又一。”封岌认真回答。 寒酥张了张嘴,澄眸微瞪地望着他,反倒因为他的理直气壮被噎住说不出话。 面纱之下,她轻轻咬了下唇,心道您也就是现在嘴皮子厉害,一会儿药效起了,看您还能不能一板一眼地气人! 封岌欣赏着她被噎住的样子,稍微换上严肃的语气质问:“而且,你要说清楚身边为什么有这种药。” 寒酥不肯说。 封岌点了下头,再道:“这等害人之物不该出现在赫延王府,表姑娘不愿意说,那我只好令人过来搜查。到时候府里的人都知道表姑娘身边有这种药,你想好怎么对别人解释了?” “您……”寒酥硬气道,“一点流言而已,不当事,我不在意。” “是吗?”封岌笑笑,“有一个未婚出阁时藏用这种私药的姐姐,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寒笙以后的亲事。” “您!”寒酥急了。打蛇七寸不过如此。她朝前迈出一步,声音也软了两分:“我有我的用处。您就当我自己留着用就是。碍不着别人什么事情。” 封岌转移了话题:“这么干坐着实非待客之道,表姑娘这里没有茶水?” 他顿了顿,又说:“还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 寒酥不吭声地盯着他片刻,才转身要出去给他拿茶水。 封岌又突然改了主意:“不喝茶了,温水即可。” 寒酥头也没回,却也的确出去提了一壶温水。本是刚烧开没多久的一壶水,天气寒,已经不太烫了。她将这壶水抱在怀里,热度隔着手上的纱布传进身体里,稍微缓解了她凌乱跳动的心声。 寒酥走回房间,立在门口停了脚步。人已经冷静下来些,她不得不重新思量这件事。 封岌是在她这里误食了那药,她真能不管吗?若他已经成家便也罢了,偏偏身边没有女人,甚至他的衔山阁里,侍奉左右的都是男子,几个女下人都是已经嫁人的年长者。 寒酥恍惚间想起了赴京路上发生的事情。其实她也不是没有帮过他。但也不知为什么原先可以做到,现在反倒变得更难以接受了。 寒酥在门口站了很久,缓了又缓才推门进去。 封岌还坐在之前的桌边,半垂着眼。寒酥进来时,他也没掀一掀眼皮。寒酥抱着水壶走过去,拿起桌上的一个木杯,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给。”寒酥递给他。 封岌没有接,他非常平静地说:“寒酥,起药效了。” 寒酥的手抖了一下,杯子里的水溅出来一点,一滴溅落在她的手背上,一滴落在封岌靴边。 寒酥望着封岌,心里想着他每次出征最短也要走一年,甚至也曾三年不归。过几日他就要走了,等他再归来时,府里少了位表姑娘应该也是记不住的。 她握着木杯在那里站了半辈子那样久,才将杯子放回桌上。木杯放在桌面上的细微闷声,在寂静的屋内轻敲了一下。 她看了一眼自己缠着纱布的手,往前挪去两步,立在封岌面前弯下腰,伸手去解他的衣带。 封岌这才抬眼看向她。她半垂着眼睑,视线落在正在解的衣带,长长的眼睫遮了她的眼睛。看不见情绪,也不知道是不是很委屈。 封岌身上的衣袍被寒酥解开,松散垂落的两片衣襟间露出健硕的胸膛和其上一些旧伤疤痕。瞥一眼他的窄腰,那些曾经的记忆和触感强势闯进寒酥的脑海,她纤白的指尖轻颤了一下。寒酥稳了稳心神,继续去解他的腰带。她在心里拼命安慰自己——就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大不了。 封岌突然握住了寒酥的手腕。 “不用。”他说。 寒酥愣了一下,惊讶抬眸,近距离地望进封岌的眼睛,她这才发现封岌那双永远深邃如漆渊的眼里攀上了猩红。 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红了眼睛的模样,这一刻她心底也不再纠结封岌的偷闯误食,只责怪自己没有将东西收好。 她有些尴尬地扯起唇角笑了笑,显然忘记了自己戴着面纱,唇角艰难扯出的笑容并看不见。她声音低弱:“以前又不是没有帮过您……” “以前可以让你帮我,现在却不可以。”封岌声音又沉又缓,他说话时总是这样,不管是怎样的语气和内容,听上去总有一种稳稳的坚定。 “为什么?”寒酥疑惑望着他。 四目相对,封岌拉着寒酥的手抬起,他盯着寒酥的眼睛,轻轻亲了一下寒酥的指尖。 唇未离开,他贴着她的指尖,说:“寒酥,你知道原因。” 指尖上的那一抹温触一下子撞进寒酥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寒酥的心里化开。她几乎是狼狈地别开了眼睛,完全不敢和他对视。 正如她以前可以帮他,现在也变得更难以接受了吗? 寒酥好像隐约猜到了原因,又不敢猜。 封岌松了手,道:“拿一件你的衣服给我。贴身的。” 那是一件白色的小衣。寒酥有孝在身,从里到外的衣裳颜色都浅淡素雅。纯白的小衣上用相近的另一种白色绣了些祥云和鸿雁。 寒酥不愿意和封岌待在一间屋子里尴尬。可是她若出去了又怕别人误闯,若是她守在门外则更令人生疑。 她目光扫过方方正正的屋子,自己钻进了床榻。她将床幔放下,缩身抱膝坐在床榻上。垂落的床幔遮住视线,遮一遮尴尬。 床幔外,偶尔能听见一些细微擦摩声。寒酥生怕自己又听见些别的声音。她将脸埋在膝上,又双手去用力捂自己的耳朵。 那些帐中事,突然又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寒酥眼前。捂着耳朵的双手似乎也染上湿雾。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久到寒酥将两个人的过往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她的脚腕忽然被握住。 寒酥微怔,松开捂着耳朵的手:“将军?” 床幔外没有封岌的回应。他的手向来温暖,热度传到她微凉的脚踝。紧接着,她脚上的绫袜被扯了去。寒酥还来不及疑惑,更热的温度从她的足心传来。寒酥整个人都僵住。 天边的晚霞早已消散于无形,雪山曾被彩霞照出旎旖的色彩,如今日光散尽黑夜卷来,雪山隐于黑夜,微微泛着银光,夜幕中挂起零丁几颗星,懒散地眨一眨眼睛。 封岌立在桌边,提起寒酥抱进来的那壶水。水已经凉了。他将水倒在巾帕上,将其打湿,然后重新走向床榻。 青色的床幔拢垂,几乎将床榻里面遮得严实,却唯独露出一双娇足探出床幔,脚踝搭在床沿悬空着。 封岌在床边坐下,仔细给寒酥擦脚。不敌他手长的娇足恢复雪净,却仍旧泛着红。 寒酥将脚缩回床幔,甚至又藏在被子里。 “骗子。”她声音闷闷的,全无往日的清雅从容。 封岌略皱眉,有些无奈地用指腹压了压额角。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面对寒酥时,向来自傲的克制时常会失效。皱眉只是一刻,他舒展了眉宇,掀开床幔望进去。 屋内柔和的灯光照进床榻,照在寒酥的身上。封岌的眸色柔和下去,问:“用这药到底想做什么?” 寒酥将脸偏到一侧,低声:“既帮了将军,将军就不该过问。” 封岌无奈,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她也不忘做交易。他点头:“好,我不过问。你自己当心些。” 封岌还欲说话,寒酥急切地说:“您快些走吧。” “寒酥。” “您走吧!”寒酥再次打断他的话。 寒酥蜷起的小腿又缩了缩,将赤着的脚往里藏得更深。她现在只希望封岌快些在她的屋子里消失,想一个人待着。 见她如此,封岌点头。临走前,他说:“新拿给你的药记得用。每日用过之前的伤药之后,再涂这一种。” 先前送来的药是止疼愈合之用,今日送来的这一种才是预防生疤之用。 寒酥心里很乱,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当封岌转身时,寒酥又叫住他。 “将军……”寒酥一手轻抬床幔,整个身子大半隐在床幔内,她望着封岌欲言又止。 封岌安静回望,耐心等待。 寒酥硬着头皮说:“那药叫半月欢。” ——半月欢,服药之人的贪欲将会持续半个月。 封岌没有听说过这种药,可是听这名字隐约猜出些药效来。 寒酥又苍白辩解:“我、我……放的药量很轻,应该不用那么久……” 说完,她悄悄去瞧封岌的神色。 封岌沉默了很久,突然笑了。 寒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封岌走到桌旁,拿起小碟里那块被他吃了一半的红豆酥,在寒酥惊愕目光的注视下,慢条斯理地继续吃完。 他甚至颇有闲情雅致地点评:“味道很好。” “您怎么可以又吃!”寒酥懵懵的。 自封岌上次发觉寒酥惊愕的样子与平日的端庄娴雅不同,十分有趣味,难免就喜欢多看两眼她这样瞳仁晃晃的模样。 眼看着封岌吃完了这一块,还要再去拿一块,寒酥赶忙说:“您别吃了!” 封岌凝望着寒酥,颇有深意地说:“自回京遇旧人,本就夜夜生贪欲。” 他又问:“明晚我过来,还是你到我那里去?” “您!您!”寒酥急得玉颈伸得更笔直,“您休想!” “你大概不愿意去我那里,还是我过来。”封岌下定论。 封岌长腿一伸,跨出窗台离开屋内。临走前,他不忘帮寒酥将窗户关好。 寒酥等他走了,才有些气恼地将一侧的枕头朝窗牖扔去。她拧着眉下床,快步走到梳妆台前去拉抽屉,取出那个正字册,没好气地在小册子又重重划下一笔。 “他怎么还不离京!” 寒酥后知后觉低下头望向自己光着的一双脚。明明寒冬腊月赤足踩在地上,她却一点不觉得脚凉,反而脚心发热。 好半晌,寒酥将小册子合起来收进抽屉里。 小半月之后刚好过了元宵节,应该也差不多是他出征的日子。寒酥在心里劝自己再忍一忍。 她望向铜镜戴着面纱的自己,恍惚间觉得又身在帐中。彼时盼着偷跑,如今盼着他早日出征离京。 可她又隐约觉得如今和当初有些不一样了。 封岌走在夜色里,眸沉思量。他回忆着今晚寒酥反驳、拒绝与气恼的种种模样。 她这样很好,可是还不够。 他不要一个温顺乖柔的寒酥,他要她更多的真实情绪。 “父亲?” 不远处传来沈约呈不确定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orz明天要是不能早上更新,这章评论区每人4000jjb 第三十五章 沈约呈立在梅园前, 正要朝这边来。他手中提了一盏灯,灯光在周围夜色里明亮又柔和,照出少年郎清秀且挺拔的身姿。 封岌微眯了下眼,觑了眼他手里提着的那盏灯。琉璃材质的灯罩做成粉色小猪的样子。其内暖柔的灯光将猪头咧嘴笑的样子向外一圈圈晕开。 沈约呈抬着手, 将小粉猪灯盏举在身前。被父亲撞见,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将抬着的手放下来。发光的粉色猪头躲在他腿侧傻呵呵笑着晃脑袋。 “这是要去哪里?”封岌问。 沈约呈青涩的眉目间浮现一丝带笑的赧意, 说:“做了个小灯, 想给表姐送去。” 他口中的表姐,自然是指寒酥。 封岌眉目不动, 沉默着。 本就是不怒自威的人, 不说话立在那里, 就有威压朝沈约呈逼来。沈约呈握着灯盏的手不自然用力, 关节微凸发白。他有点不自然地补充:“父亲, 我有好好读书。” 封岌又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她已几次拒绝你, 你又何必。” 沈约呈脸颊一下子白了白, 显出几分窘迫来。他有点尴尬地说:“正好过年了,所以做了个小灯送来。其他几个妹妹都有的!” 他每次想送寒酥东西总是要各处都送一份遮掩其心意。只是这样的遮掩实在掩耳盗铃。 封岌看着面前的义子, 心里想起上次寒酥说的话。 她并不想沈约呈知道她与他之间的事情。 封岌大概猜得到寒酥一心想和他了断, 如今说不定正盼着他离京。 可封岌清楚他与寒酥之间的事情早晚会被沈约呈知道。在自己告诉沈约呈和让寒酥去解释之间, 封岌迟疑了一下。 理应由他来说, 可他又担心这样突然告诉沈约呈,违背了寒酥的意思,会让寒酥不高兴。 “正月里拜岁走动的宾客众多, 我很多时候不在家, 应当有很多人寻你说话给你送礼。”封岌道。 沈约呈立刻道:“父亲放心, 我绝不乱收东西。” 封岌点点头, 又就近日贺岁走动之事,提点了沈约呈几句才走。 沈约呈立在路边目送父亲离去,直到父亲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看不见了,他才悄悄松了口气。纵父子一场,沈约呈对封岌也是又敬又怕。 人人都说他运气好,能被赫延王收为义子。沈约呈自己也由衷觉得自己确实运气好,他自小便感恩得到的一切,也自小在心里埋着一个念头——决不能给父亲丢脸。 所以他自小就对自己很严苛,努力尽最大的力气把一切做到最好。 一阵风吹来,吹来些许红梅的雅香。沈约呈回头,看着从梅园探出来的红梅枝随着夜风轻晃,带来芬芳也飘零的几朵花瓣。 他望着枝头红梅笑了笑,继续往朝枝阁去。 沈约呈突然想到一件事——为什么会在这里看见父亲?这里不管是距离父亲的住处,还是出入要经的路都很远。 沈约呈的视线越过梅园,朝着远处的院落影子瞥了一眼。 父亲难道是去寻四叔了? 沈约呈来不及多想,因为朝枝阁很快就到了。 兜兰远远瞧见他,迎了上来,主动说:“表姑娘在读书,我去替三郎传话。” 沈约呈迟疑了一下,道:“别。别影响她读书。帮我将这个给她就行。” 兜兰目光流转,忍不住抿嘴笑。她客套:“那三郎要进来喝杯茶吗?” 沈约呈很想进去,这样就可以离她更近一点,即使看不见她。不过已经天黑了,他过去小坐并不好。 沈约呈转身离去,走出去一段距离又忍不住驻足回望。庭院内枝杈遮掩着,他并看不见寒酥房间的灯光,这让他有一点失落。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狗年的最后一日。 赫延王府的下人们做着迎新岁的最后准备。檐下的灯笼换上崭新的,一阵风吹来,鲜红的灯笼跟着晃动,鲜明的色泽让屋脊之上的鸱吻都变得更威风了几分。 一排小丫鬟拿着帕子去擦抄手游廊的每一个廊柱。王府里下人多,轻扫工作每日都要进行。今日这般扫洒不为干净整洁,更为了一种习俗,一种迎新的习俗。 寒酥带着翠微经过抄手游廊时,听见一阵笑声。她寻声望去,看见三五个年纪不大的小厮踩着木梯上正在往高高的树枝上悬挂彩绸。这几个小厮都是十一二岁的年纪,还是孩子。一张张灿烂笑脸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出几分美好的无忧。 寒酥驻足多看了几眼,不由想到了以前。 以前每年的这一日,她也会踩着木梯去挂红灯笼和彩绸,甚至鞭炮。父亲不放心侍女扶着木梯,偏要自己来扶,嘴里还一遍遍叮嘱她当心。 她站在木梯上弯眉回望,望见父亲关切带笑的眉眼,还望见笙笙坐在檐下台阶上,一双小手捧着热乎乎的年糕吃得起劲。 庭院里的侍女小厮们都是陪着她长大的熟面孔。 “娘子?”翠微诧异询问。 寒酥回过神来,从飘在云朵之上的思绪又落回地面。 清风徐徐吹动寒酥白色的裙摆,提醒着她还在守孝,父亲已经不在了。原先家中那一张张陪她长大的熟面孔也都散尽。那个自己一点点装扮起来的小庭院也再也不能回。 远处树下的几个小厮还在嬉闹,只是他们的嬉笑声却好似被一团雾气罩住,离寒酥远了。 “走吧。”寒酥收回目光,带着翠微继续往前走,穿过抄手游廊,朝着府中的一个花园走去。 为了做十二糕,她需要一些花朵做点缀之用,想来花园寻一些蝴蝶兰。 寒酥寻到花园管事说了自己要用蝴蝶兰。蝴蝶兰不算名贵的花卉,做装点之用既好看又不算浪费东西。管事笑盈盈地询问可需派人帮寒酥采摘,被寒酥拒绝。她需要不多,想自己挑一些。管事点头应是,便自去忙了,为了近日的宾客走动,管事今日也有很多事情要忙。 寒酥走进花园深处去寻蝴蝶兰,尚未看见蝴蝶兰,先看见了封岌的母亲。 封岌的母亲坐在在一排高低错落的君子兰旁,在她面前的石桌上摆着尚有热气飘出的清茶,一条佛珠亦躺在桌上。 既已撞见了,寒酥也不好扭头避开,她款步走过去,规矩地福了福身:“老夫人万安。” 老夫人点了下头,目光随意瞥过来一眼。 老夫人如今是除了儿子,万事不过心。府里人多,经常会有些亲戚过来,她懒得分辨谁是谁。不过因那点素糕,却对寒酥有点印象。 “是你啊。”老夫人多看了寒酥一眼,“怎么戴着面纱?” 她隐约记得寒酥生得极美,那张脸蛋足够让人一眼惊艳,继而心驰不忘。 “回老夫人的话,前几日不小心划伤了。”寒酥温顺答话。 老夫人“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这倒是让寒酥心里更舒服些。自划伤了脸,每次见到旁人,对方总要流露出惋惜之色。 唯独不曾在她面前流露惋惜之色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面前吃斋念佛的老夫人,另一个……是封岌。 寒酥主动禀话:“我想摘些蝴蝶兰做糕点时装衬之用,不打扰老夫人品茶了。” “蝴蝶兰?在……”老夫人本想指点蝴蝶兰在哪里,却因为不远处的人影止了话。 府里的李管事带着很多小厮经过,跟在他身后的小厮好似一眼看不到头,这些小厮或提或抬着东西。 老夫人声音如水:“过年就是麻烦。” 她又问:“这兴师动众的,又是做什么?” 一旁的侍女禀话:“老夫人,这些都是宫里赏赐下来的东西。” 老夫人的脸上立刻浮现了厌恶。这种厌恶毫不遮掩,立在一旁的寒酥看了个清楚。这不是寒酥第一次在老夫人面上看见这种厌恶。封岌归家那一日,温和慈爱的老夫人就曾流露过这种表情。 老夫人重新看向立在一旁的寒酥,给她指了刚刚瞧见蝴蝶兰生得最好的那一片在哪里。 待寒酥带着侍女离去,老夫人皱着眉问:“穗娘,嘉屹又进宫了?” “半个时辰前出了府。我瞧着他身上穿着,不像是进宫的样子。”穗娘一边禀话,一边给老夫人又倒了一杯清茶。 好半晌,老夫人叹了口气。 封岌确实没有进宫,他一个侍从也没带,一个人去了热闹的街市。今日是年三十,哪里都热闹。 他就是想看一看繁京的热闹。 穿过人来人往的人群,封岌走上热闹街市最中央的横桥。桥身最高处两侧有长椅,平日可供人稍坐小歇。只是今日人挤着人着急采买,并没有人在那里小坐。 人群笑着穿梭经过,唯封岌站定在桥上,他略弯腰,双手撑在桥栏,俯瞰京都最繁华的地方。 见惯了边地的荒芜和苍凉、疆场的鲜血和白骨,封岌俯瞰着下方的人群,稍有些不适应。 沿街商铺店门打开,宾客来来往往。沿街叫卖的小贩操着不同的口音,喊着同样的热闹。行色匆匆的年长者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在那一堆深色的布袋子之间,还夹着个不和谐的小猪糖人,明显是要带回家给孩子。 年轻的女郎们穿着鲜艳的裙子手挽手闲逛,娇娇的笑声轻柔悦耳。又有一群顽皮的孩童追逐着穿过人群,跑在最后的孩童手里高高举着个纸风车,风刮过,吹得风车呼呼地转动,转出圆形的光晕。 这就是他十余年守卫的疆土与百姓。 那一张张笑脸、一道道闲适放松的身姿,都是边地之士白骨血肉堆成。 纵不能享盛世之繁,后世喜乐便无悔无惧。 封岌站在高处俯瞰,替葬身疆土的万千烈士看一看他们不灭的凌云志报国心。 “将军?”一道噙着意外的女子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赵将军、李将军、孙将军……军中有太多将军,可若被省去了姓氏,只尊称“将军”,唯封岌一人。 封岌寻声望去。 昭礼县主压下心中崇拜,挤过人群走到封岌面前缓缓福身。 “县主多礼了。”封岌道。 他居然认得自己?昭礼县主心中更是惊喜。 封岌确实对她有印象,毕竟小年那日她弹唱了寒酥写的词。 “将军!”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壮着胆子走到封岌面前,他仰着小脸,认真道:“过年了我能买最喜欢的草莓糖了,我想给将军!” 他朝封岌伸出小手,将攥着大半日的一块糖递给封岌。明明想了很久的糖,终于得到了攥在手里舍不得吃,却在见到封岌的那一刻主动送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 在封岌接过那颗糖时,小男孩立刻开心地笑了,他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开心,今日的开心会让他铭记很久很久! 人们早已认出了封岌,只是谁也不敢上前打扰。如今有了昭礼县主和那个胆大的小男孩开头,更多人围过来,你一句我一句表达着恩谢,又恨不得也像那个小男孩一样能把自己的东西送给封岌。 封岌听着他们的恩谢,甚至十分有耐心地听着他们重复一遍又一遍的话,不过东西却是再没收。 在封岌听着百姓你一言我一语诉说着这些年生活变化时,寒酥正在府中忙碌地准备着十二糕。 苏文瑶也在她身边帮忙。 “我还以为你今日会归家。”寒酥道。 年三十不回家确实有些不像话,苏文瑶笑着敷衍:“舍不得姐姐。” 寒酥搅拌酱料的动作慢下来,她说:“你和四夫人感情真好。我也是有妹妹的人知道姐妹情谊的深厚。” “我和姐姐关系是很好。”苏文瑶接话。 寒酥和苏文瑶一边做糕点,一边闲聊。寒酥说了很多和寒笙之间的姐妹相处,苏文瑶亦说了很多之前在家里和姐姐的相处。 复杂的十二糕要花好长时间。今晚的除夕宴上会摆上十二糕,除此之外,寒酥又给每一房备一小份。她和苏文瑶分头各处去送。分配任务时,苏文瑶目光闪烁了一下,道:“衔山阁那边我去送吧。” “好。”寒酥点头。 寒酥终于忙完了除夕宴上的十二糕,可惜她并不参宴,看不见这十二糕摆在除夕宴上的模样。 她有孝在身,本就不适合参宴,何况如今伤了脸也不愿意在宴桌上用膳时摘面纱。 天色逐渐暗下去,赫延王府各房的人都往前院去准备开宴。 寒酥牵了妹妹的手走到院子里,和她一起堆雪人。 原先在家里,一连几年过年时少雪,寒笙都惋惜不能在新年第一天堆一个大大的雪人。没想到到了京城的第一个新岁,倒是完成了妹妹这心愿。 前院热闹,甚至所有人都热热闹闹静候除夕的到来,朝枝阁里的姐妹二人却一身素衫以雪为伴。 后来,前院的热闹声隐隐传过来,又有烟花爆竹声蓄势待发。前面这是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吗? 寒酥摸摸妹妹的头,问:“笙笙想出去玩吗?” 寒笙摇头:“我只想和姐姐在一起。” 寒酥弯唇。 所有人都在团聚的日子,寒酥原本因为父母皆不在又远离故土心下难免凄凉了些。可听妹妹这话,她又心中慰藉。至少她和妹妹还仍在一起。她不再想其他,专心陪着妹妹堆雪人,要堆一个最漂亮的雪人静候新岁到来。 当前面烟花爆竹声越来越多时,寒酥抬眸望天,后知后觉快要天黑了。 他现在应该正在前宴,被所有人簇拥着。 寒酥蹙眉,那他今晚还会过来吗? 作者有话说: 老男人:她是不是想我了? · 第三十六章 三夫人身边的侍女带着人过来, 送来几道前宴上的菜肴和点心。 “三夫人挑着两位表姑娘的口味,选了这么几件素食给表姑娘送来。”侍女笑盈盈道。 寒酥和妹妹不能去前宴,姨母记挂着所以送了东西来。 寒酥赶忙让翠微给侍女拿了赏钱。她又让翠微将提前准备的压岁钱给朝枝阁里的侍女小厮们发放。 钱不多,也是心意。 得了压岁钱, 个个笑脸盈盈道谢。 寒酥让侍女小厮们自去玩。大过年的就该热闹热闹, 她这里热闹不起来, 不该拘着他们, 该让他们自己去前面玩。 寒酥也给翠微放了假,可是翠微并不走, 她找了一个小杌子坐在树下, 一边吃着点心, 一边笑呵呵地看寒酥和寒笙姐妹两个堆雪人。 看不见的人总是习惯于用一双手感受一切。寒笙摸索着伸出手一点点抱住面前的雪人, 小手在雪人身上摸了又摸。慢慢的, 雪人的轮廓在她心里有了大致印象。她把小脸蛋贴在雪人的肚子上,翘着唇角笑起来。 耳畔有烟花呼啦啦的声音, 寒笙侧脸认真听了一会儿。 寒酥瞧着妹妹将脸贴在雪人身上很久, 道:“别凉着。” 寒笙眨了眨眼睛,突然说:“姐姐, 我们去看烟花吧。” “看”这个字入耳, 寒酥顿了顿, 将刚移开的目光重新落在妹妹身上。她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寒笙却弯着眼睛甜笑, 认真道:“虽然我看不见,可是我能听见呀。而且烟花的味道也闻得出来,炸呼呼的香味儿!” 寒酥被她这个形容逗笑了。她蜷起的食指勾了勾妹妹的鼻子, 问:“什么叫炸呼呼的香味儿?” “就是……很浓烈的味道!” 寒酥笑着摇摇头, 心道哪里是浓烈的味道, 分明的刺鼻的味道。她拉过妹妹的小手, 用帕子给她擦手上沾的雪水。 “姐姐,我听你看。姐姐当我的眼睛。” 寒酥给妹妹擦手的东西停顿了一下,才点头柔声:“好。” 寒笙眼睛弯成一道月牙。她已经不记得烟花是什么样子的了,也并不是很想去听一会儿哗啦啦一会儿噼里啪啦的声音。可是姐姐应该去看烟花呀,姐姐不能一直这样陪着她这个瞎子做无聊的事情。 许是因为烟花爆竹将寒冬的风也赶走,今天晚上一点也不冷。寒酥没穿斗篷,不过仍给妹妹穿了个小袄。她牵着妹妹的手走出朝枝阁,沿着梅园旁的甬路朝前院走去。 她并非要带着妹妹去热闹的前院,而是停在了梅园前的坡路上。一阵烟花声让她抬眸,她看见一束盛大的烟花在夜幕里绚丽的绽开,一片瑰丽。 满天烟花寄予了对新岁的憧憬。寒酥握紧妹妹的手。 与此同时,除夕宴上的封岌也抬起眼望着夜幕中的烟花。耳畔是一阵其乐融融的笑声,他既觉欣慰,又替埋骨于疆场的人怅然。 老夫人难得赴宴,满桌珍馐皆不动,目光几乎都落在儿子的身上。原先她心里还有封旭、女儿,如今夫君和女儿都去了,心里只剩这么个儿子还牵绊着他。 “嘉屹,是不是饮酒饮多了?”老夫人问。 封岌收回目光,道:“还好。母亲忘了我少时也曾千杯不醉。” 老夫人点点头:“是,偷了你爹的酒。” 母子两个相视一笑,都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那时哪有这么大的庭院这么多珍馐佳酿?吃饱穿暖就满足的日子,却家人都在。 苏文瑶起身,朝着封岌的宴桌走过去。 一双双眼睛悄悄移过来,望着她。除夕夜,苏文瑶留在赫延王府本就有些奇怪,她对封岌的那点心思已经不是秘密。见她盛装一番直接走到封岌面前说话,旁人都噙着些看热闹的心思。 四夫人有些不舒服,侍女提醒了她,她才知道苏文瑶朝封岌走过去。她望着妹妹皱了皱眉。她不觉得自家妹子有这好运气,娘家并非显赫门第,她总觉得妹妹配不上赫延王。赫延王那样的人别说现在不能成家,日后他成家那得娶高门女才可能。别说是高门女,公主郡主县主们也是随他挑的。 可四夫人虽然对妹妹的贪心不抱希望,却并不阻止。万一呢?万一成了,对她也有莫大的好处。 “将军尝过点心没有?我们忙了好久才做了这些。”苏文瑶走过来,一双眸子含着春水。 除夕夜这样的日子,让她有了理由将自己盛大装扮一番。巨幅裙摆曳地,鲜艳的柔紫色,明艳又气派。云鬓间的一整套首饰在灯光下明灿灿得晃如耀日。一对祖母绿的耳坠快垂到肩上,随着她说话,耳坠晃了又晃,绿光闪烁。 封岌抬眼望向她。 他似有些疑惑:“表姑娘除夕没回家?” 轻飘飘的一句话,让苏文瑶的脸上瞬间煞白。她为什么不回家,不能明说,可谁都瞧出来了。 她垂藏在袖子里的手轻轻攥紧。 封岌笑笑,道:“阖家团圆的日子,你若只顾自己好玩,父母要记挂。” 他声线稳沉,仿若把自己摆在长辈的身份上,有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苏文瑶听他这明晃晃赶人的话,无地自容,她尴尬地扯起唇角干笑了一下,生涩道:“舍不得姐姐多留了一日在赫延王府看热闹,的确是文瑶贪玩不懂事,让父母记挂了。” 封岌颔首。 这些年,封岌遇到过太多女郎的心悦或觊觎,或赤忱芳心或不怀好意。见多了,或体面婉拒或毫不留情,他应对起来都容易。 苏文瑶忍着难受转身走开,封岌倒是将目光落在面前的糕点上。他当然知道这十二糕是寒酥主手,苏文瑶充其量只是个帮手。 他略俯身去拿糕点,在那十二种糕点迟疑了一下,拿了红豆酥。 “这么吵闹,不知道有没有扰了你祖母。我去看看。”老夫人道。 太夫人年岁大了,自今冬跌了一跤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除夕夜这样热闹的时候,以前最喜欢凑热闹的老人家也没过来。 封岌想了想,也起身离席,陪母亲一起去看望祖母。 自封岌走后,这除夕宴的欢笑声更大了。尤其是年纪小的孩子们奔跑起来更没了注意,撒泼般。 “母亲!母亲!你怎么不理我?”封赟去拉四夫人的手摇啊摇。 “啊?”四夫人回过神来,勉强扯出笑脸来,问:“怎么了?” “我想跟四哥哥去放烟花行不行呀?”封赟问。 四夫人有些没精神地点头:“去吧,当心些。” 封赟高兴了,带着小厮跑着去找封琏。 四爷望过来打量了一下四夫人的脸色,问:“不舒服?” 四夫人有些稀奇这个死板读书人居然也能关心起她来了,她说:“是有些不舒服。” “那回去休息吧。除夕夜确实熬人。”四爷转过头吩咐身边的随从送四夫人回去。 前院除夕宴笙歌未尽时,寒笙已经开始哈气连天。寒酥亲自给妹妹洗了手脸,送妹妹回房睡。姐妹两个坐在床边,寒笙耷拉着小脑袋犯困,寒酥侧着身给妹妹拆头发。 “到猪年了吗?”寒笙又一次问。 寒酥见妹妹困得厉害,不想她硬熬,柔声骗她:“到了。” “那我可以睡觉了。”寒笙松了口气。 寒酥笑笑,将一个小银镯套在妹妹的手腕上。 寒笙摸了摸,问:“是压岁钱吗?” “对。”寒酥将套在妹妹手腕上的小银镯轻转,望了一眼上面刻的“平安”二字。 “我也有给姐姐的压岁钱。”寒笙转身去枕头下摸了一会儿,她摸出一个小盒子,又摸索着将它打开。 里面又有一个银镯子,这是她送给姐姐的压岁钱。 “也是镯子哦!”寒笙语气颇为骄傲和开心。 “好,都是镯子,咱们想一块去了。”寒酥将手腕递给她,由着妹妹摸索着给她戴上。 “我把府里发下来的大元宝项圈给卖了,给姐姐买了这个。”寒笙又说,“等我长大了能自己赚钱了,就自己赚钱给姐姐买漂亮首饰哦!” “那姐姐等着。”寒酥柔声应。她指尖抚着腕上的镯子,其内竟也有“平安”二字。 寒酥又陪了妹妹一小会儿,待妹妹睡着了,她才回自己房间。 寒酥坐在床边,望了一眼窗口的方向。窗扇关着,仍然能听见外面的烟花爆竹声,甚至还有隐约的谈笑声。 他应该不会来了吧? 也是,他若想要女人,什么样的女人都有,不必来寻她。 他不来也好,她本就不愿意。 寒酥刚想收拾睡下,窗外突然响起了轻叩声。寒酥微怔,转眸望向窗口的方向。 是他仍过来了? 寒酥刚往前迈出一步,脚步又顿住。 不对,那人才不会礼貌的敲窗户。若他要来直接推窗就进。寒酥望着关闭的窗扇,警惕起来。 “表姑娘。”窗外传来长舟的声音。 寒酥这才松了口气,快步走过去推窗。 长舟立在外面,面无表情地禀话:“将军在西南门等着您。” 寒酥尚未想到拒绝的话,长舟已经走了。望着长舟走远的背影,寒酥皱起眉。 她不愿意去。 寒酥立在窗下望着外面时不时被烟火燃起的夜幕好一会儿,轻叹一声。她转身去披外衣,又戴了帷帽。 外面的翠微见她出来,立马放下手里的活跟上来。寒酥摇头,没让她跟着,自己一个人去。 苏文瑶在除夕宴上被婉拒,又难受又难堪,早早回房,让丫鬟收拾东西打算明日一早回家。丫鬟们收拾东西时,她心情沉闷去梅园散心。她不经意间抬头,就看见了寒酥的身影。 苏文瑶“咦”了一声,不由好奇。 她立在梅园山坡上,伸长了脖子张望,看着寒酥朝赫延王府西南门的方向走去。乃至寒酥的身影消失在苏文瑶的视线里,苏文瑶仍未移开目光。 “这深更半夜,一个人出府去了?”苏文瑶喃声自语,心下疑惑。她又想起来寒酥和沈约呈莫名其妙没了结果的议亲。当初府里的人不是都在传这两个人快要说亲了?后来竟听说二人八字不合,亲事无疾而终。可谁都看得出来沈约呈仍一心放在寒酥身上。 莫非这事儿还有隐情?不是八字不合,而是寒酥不愿意嫁?这样好的亲事若她不愿意嫁可真是离谱。不过苏文瑶转念一想寒酥对沈约呈的态度的确一向冷淡。 难道寒酥表面上清高孤傲,实则暗地里在偷人,正要去跟情郎幽会? 寒酥走到西南门时,往日里的家丁并不在。想来已经被长舟提前支开。她心里担心被旁人撞见,快加脚步往外走。她跨出院门,一眼看见停在不远处的马车。长舟坐在前面驾车。 寒酥的脚步忽然停下来,踩在地面上的一双脚又开始发热不适。压了压情绪,她才硬着头皮朝马车走过去。 长舟从前板跳下来,又搬了脚凳供寒酥上车。 寒酥望着门窗皆关得严实的马车,眼前浮现封岌的样子。她心里有些抵触,却仍旧提裙踩上脚凳登车。 她将车门拉开,望进去。 车厢里漆黑一片,比外面还要黑。一瞬间,寒酥只模糊看见封岌坐在里面的高大身躯轮廓,并看不真切。 只是一瞥,她收回视线,垂眸钻进去。 “回去拿一件大氅。”封岌开口,向来沉稳的声线有着几许惺忪懒散之意。 他这话是对长舟说的。长舟收了脚凳,立刻回王府去拿。 寒酥一听他的声音,便知他饮了不少酒。她在封岌身边坐下,一侧的身体贴着车壁,尽量不挨近他。 可这辆马车不是封岌往日乘坐的那一辆,而是府中很常见的那种,要小一些。 以前单独和封岌在一间屋子时,寒酥都会感受到浓重的压迫感,更别说眼下这样逼仄的车厢里。 尤其……一想到接下来的事情,更让寒酥觉得忐忑和窘迫。这一刻,她倒是有些庆幸车厢里黑漆漆的。黑夜总能隐藏些什么。 封岌突然靠近,寒酥下意识地向后靠了靠。 封岌是去点壁灯。 一抹柔和灯光突然在车厢里亮起,照亮封岌靠得极近的侧脸。他的眉宇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在黑夜里亮起来,浮现在寒酥眼前。 寒酥隔着轻纱望着他的眉宇。 封岌望过来,寒酥立刻下意识地别开眼。她轻微转头的动作带动帷帽上的白纱,轻纱抚触过封岌的面颊,带来一点她身上淡淡的浅香。 封岌便伸手摘去了她头上的帷帽。然后,封岌见她帷帽之下还戴了一层面纱,面纱挂在她高挺的鼻梁上,向下遮了半张脸。她在右脸上划的伤口很长,纵使这样戴着面纱,伤口最上端还是在面纱之上露出一点。 封岌望着她伤口露出来的那一点。 觉察到他的视线,寒酥朝右方侧了侧脸,躲避他的目光。 “这个给你。”封岌收回目光,将一个盒子递给寒酥。 寒酥垂眸,将长盒子打开,见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银票。她蹙了下眉,抬眼望向封岌。 有些热,封岌长指探进衣领,松了松领口。他再看向寒酥,便在她的眼中瞧出了气恼与羞愤。 “不需要……”寒酥低低的声线里压着冷意和难堪,“不需要将军的嫖资!” 封岌微怔,继而沉沉一笑。 他抬手,在寒酥紧蹙的眉心弹了一下,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说:“压岁钱。” 车外仍有偶然升起的烟花,簌沙的烧燃声衬着封岌又无奈又宠溺的语气。 新的一年到了。 作者有话说: 迟到38分钟,随机掉落38个红包orz 话说我是不是欠了一章加更? 第三十七章 封岌又很快收了笑, 板起脸来,沉声:“你可真是什么话都能乱说。” 寒酥的脸颊唰的一下红透了。她低着头,亦后悔自己用词的不雅。她这一低头,视线落在手里那盒银票上。她低声:“您没有必要给我压岁钱。” “年长者给年纪小的压岁钱天经地义。” “可是这太多了。”寒酥将盒子合上, 送还过去, 她不指望封岌能伸手接, 直接将盒子放在封岌的腿上。 封岌看着她:“送的少了, 配得上我赫延王的身份吗?” 寒酥奇怪地望他一眼,这倒是她头一次听他自称赫延王, 用身份压人。 “拿走。”封岌再道, 语气里隐隐藏着命令的意味。 看不见的威压在逼仄的车厢里朝寒酥挤过来。她几乎快要伸手去拿, 还是先低声问:“不想要行不行?” 封岌没有立刻接话。 寒酥垂着眼, 声音再软和一些:“实在太多了, 或者我只要一张行不行?” 年长者给年纪小的压岁钱天经地义。可是盒子里的银票实在是太多了。寒酥心里清楚,若不是她和封岌关系……有一点特殊, 寻常的压岁钱不会这么多。 封岌看着她蹙眉为难的样子, 沉声道:“可以。少拿一张就来亲我一口。” “您!”寒酥抬头蹙眉瞪他,“您不讲道理!” 封岌漆色的眸底生出些浓稠的笑意, 望着她问:“要不要?” 寒酥伸手将那盒银票拿过来, 盒子放在她膝上, 沉甸甸的。 两个人不再说话, 就这样并肩坐在马车里。车厢里安安静静的,外面倒是时不时有远处的烟花爆竹声,又偶尔马蹄原地踏动的响声。 寒酥算着时间长舟快回来了, 她抢着在长舟回来前问:“您是要……” 她这才问了半句, 后半句话又难以启齿。 寒酥犯难地拧紧了眉头,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封岌面前总是要毫无端庄样子, 不得不做些出格的事、说些出格的话。 “要什么?”封岌问。 寒酥舒了口气,豁出去不要脸面地开口:“要在马车上吗?” 封岌迷惑地看了她一会儿,明白她的意思后,突然声线低沉地笑起来。 寒酥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侧的他,眉头拧巴得更紧了。不过她心里却松了口气,他既然这样意外地笑了,那是不是说明他原本没那个打算? 寒酥这边刚松了口气,封岌带笑的声音道:“也不是不行。” 寒酥带着一点泄气地说:“那您快些,快结束快些放我回去。” 她双手握着膝上的盒子,纤指用力至骨节发白。 封岌是个严肃的人,可最近面对寒酥,时常生出些捉弄之意。他侧过脸看着身侧的寒酥眉眼低垂却噙着倔强的样子,半真半假地问:“带贴身小衣了吗?” 寒酥愣了一下。 昨天晚上他跟她要了小衣,今天也要小衣吗?她确实没想到这里,蹙眉摇头。 封岌“嗯”了一声,道:“那你现在脱给我?” 寒酥猛地抬头,惊愕地望向他。 封岌欣赏着她眸中晃晃的惊愕浮光,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耳朵尖,低笑道:“你的将军吃酒吃多了,醉了。” 醉了就可以不顾身份地说胡话了。 他的手已经拿走了,可寒酥还是觉得被他捏过的耳朵尖有一点热。她知道封岌不是难说话的人,事到如今,她放柔了语气,低声道:“我不喜欢在车里。” “好,那就不在车里。”封岌点头答应。 除了那些会伤害到她自己的事情,她所提之事,封岌向来无不应。 他又紧接着用一板正经的语气问:“那你喜欢在哪里?” 寒酥闷声:“将军醉了,我不想和您说话了!” 外面传来长舟回来的声音,车厢里不该为外人听的对话也终止了。长舟将封岌的大氅送进去,然后坐在马车前,一声“驾”,驱车离开。 寒酥不知道封岌要带她去哪儿,也没问。她紧挨着一侧车壁尽量离封岌远一点。马车颠簸,她的身子也跟着轻轻地颠颤。在辘辘的车辕声中,寒酥让自己去想些别的事情,努力分散注意力不让自己总想着自己和封岌这样近。 马车拐过长街转角,车厢跟着朝一侧倾去,寒酥的身子微颠之后,直接朝另一侧的封岌撞去。她纤细的胳膊狠狠撞在封岌坚硬的臂膀。她刚要推开些,又是一阵颠簸,让她重新撞上封岌。她伸手去扶车壁,身子却随着马车的颠簸远离了封岌,朝着另一边的车壁撞过去。 肩头并没有撞上车壁,而是撞进了封岌的手掌。 寒酥转眸望向他,封岌道:“这段石子路很快就过去了。” 寒酥这才发现他稳如泰山,完全不会如她这般颠来晃去。她又后知后觉,自己被他圈在了怀里。在她左侧是他的胸膛,右侧是他的掌心。他的护揽,免去了她随马车颠簸。 寒酥垂眸。 他的庇护是毒.药,可在某些时刻亦忍不住心驰,不舍推开。 这段石子路确实不长,马车很快不再颠簸。封岌将握在寒酥肩上的手收回,对外面的长舟交代:“过两日派人将那段石子路修一修。” 微顿,他又补充:“不止这一处,城中不平坦的道路都该修一番。” 长舟在前面应下。 封岌又看向寒酥,道:“把手给我。” 寒酥下意识地抬眼望了一眼车外长舟驾车的方向,沉默地将手递给他。 封岌解开寒酥手上缠着的纱布,去看她手心的伤口。他用指腹在她手心伤口周围轻压了一下,寒酥立刻蹙眉。 封岌皱眉道:“怎么一直都不好?” “已经好许多了。”寒酥回答。 封岌一边帮她将纱布重新缠绕,一边道:“少做糕点少抄书。你这样永远都好不了。” 寒酥没吭声,默默将手收回来放在膝上。 马车又往前走了一阵子,外面逐渐有了些热闹的声音。寒酥不由好奇地掀开窗前垂帘一角往外望去。 她以为夜里理应店门紧关的街市居然一片热闹,灯火重重和天上的星光遥相呼应。鳞次栉比的店面都换上了新的灯笼,卷着燃烧鞭纸味道的夜风吹动,吹起一盏盏鲜红的灯笼在夜色里生动摇曳。亮着灯火的店里人满为患,路边经过的人群嬉笑晏晏。 寒酥竟是看花了眼。 以前在父亲身边没有为生计发愁时,她鲜少出门。又因宵禁,更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夜景。原来白日里的都城,在没有宵禁的夜里是这个模样。 马车沿着街道一路前行,她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经过的每一个店铺。在她的认知里,除夕夜就该一家人聚在一起留在家中守岁,原来会有这么多人并不在家中,而是到外面热闹之地吃酒品茗赏花和玩艺。 寒酥好奇地瞧着专心,马车停下来了也无所觉。 一阵铃铛声惹得她探首而望,看见不远处的沿街摆着的几个小摊贩,上面卖着各种小玩意儿。 “走吧。”封岌道。 寒酥回过神,她转头望向封岌,问:“去哪里?” 封岌示意外面的行人,道:“随便走走,看看热闹。” 寒酥迟疑了一下,说:“不太方便……” 京中无人不识封岌。被人看见她在除夕夜和封岌一起在街市闲逛,闲话会压死人。 “去帮我买一个。”封岌略抬下巴示意。 寒酥的视线顺着他的指示望过去,看见一个卖面具的小摊位。她依言下了车走向那个摊位。 大过年的,摊位上正卖的面具都是喜庆的图案。小贩笑盈盈迎着寒酥,问她要哪一个。 寒酥望过去,一眼看见一个小猪面具。毕竟是猪年,今日卖的很多小玩意儿都带着猪图案。 寒酥将那个小猪面具拿起来细瞧,甚至用手指头轻戳了一下猪鼻子。只要是想象了一下封岌戴着这个面具的滑稽样子,寒酥便忍俊不禁。 “要这个吗?”小贩问。 寒酥的思绪被拉回来,轻扬的唇角亦压下去,她将这个可爱的小猪面具放回去,重新拿了一个黑色的面具。在一堆颜色艳丽的面具里,这个黑色的面具普普通通。 ——她不觉得自己可以买一个猪头面具给他,拿他玩笑。 “这个可以吗?”寒酥将面具递给封岌,“要是不可以,我再去选。” “行。”封岌并没有细看,直接将面具戴在脸上,随后下了车。 人来人往,经过的每个人都穿着华服笑声不断。寒酥走在封岌身边,悄悄侧过脸疑惑地望向他。她仍是不明白封岌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他来找她难道不是因为半月欢吗? “让一让,让一让!”一个小贩推着堆满货物的独轮车横冲直撞而来。 寒酥朝一侧躲避,不由贴近了封岌,寒酥刚要退开离他稍远一些,手腕忽然被他握住。寒酥脚步磕磕绊绊地被他拉到了他的另一侧。 小贩推着独轮车已经走远,两个人继续往前走。寒酥垂眼,视线落在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她手腕轻转,想脱开他掌心,却换来封岌更用力地紧握。 “别闹,一会儿走丢了。”他说。 寒酥心里生出一丝异样,悄悄再望他一眼,黑色的面具遮了他的五官。许是因为面具,让他隐了身份,寒酥重新将视线落在两个人叠在一起的手上,没有再执意。 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年轻郎君或女郎面上皆有笑意,窗口飘出的乐音也变成喜庆的调子。小孩子蹲在路边噼里啪啦地放着小鞭,让空气中的烧燃年味又浓郁了几分。 涂歌里抃,一片静好。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两个人的手不合宜地悄握。 “寒姐姐吗?”一道迟疑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寒酥猛地挣开封岌的手,才寻声望去。 封岌垂眼,瞥了一眼空了的掌心,才随着寒酥的视线望过去。 “真的是你!”祁山芙提裙,挤过人群朝寒酥跑过来,红斗篷翩飞,头上戴着的红兜帽也跟着晃动,雪白的茸毛快要飞起来。 她一口气跑到寒酥面前,翘着唇角握住寒酥的手腕:“刚刚瞧着身形像你,竟真是你!” 寒酥也没有想到会遇见相熟的故人,她弯唇:“山芙又长高了些呢。” 祁山芙脆生生地笑了两声,伸手在自己和寒酥之间比划着,她身量娇小,从小就因为个子不高而时常不开心。 她的视线落在寒酥面纱之上露出的那一丁点伤处,不过也没立刻问。 “和谁一起出来的?”寒酥问。 “姑姑!” “还以为是你兄长。” 祁山芙吐了吐舌头:“哥哥才不会带我出来玩,要是你央他,他说不定会听话。你呢?你和谁一起出来玩的?” 她一边问,一边将视线落在封岌身上。 寒酥心头怦怦急跳了两下,有些无措地回头望向封岌。封岌一手负于身后,沉稳又挺拔地立在那里,没有要发话的意思。 祁山芙直接问出来:“这位是?” 寒酥有一点心慌,硬着头皮说谎:“侍卫!” 祁山芙“哦”了一声,仰着头望封岌,脱口而出地感慨:“你的侍卫好高喔!” 寒酥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她甚至不敢去看封岌的表情。让赫延王假扮她的侍卫,着实需要些胆量。 她没有去看封岌,自然看不见封岌的眼底只有些许笑意。 祁山芙拉着寒酥往前走去看花灯,封岌就当起本分的侍卫跟在后面。他望着寒酥的身影却皱了眉。她太瘦了,来了赫延王府后竟比初遇她时还要瘦些。 祁山芙声音脆生生得悦耳,是个爱说爱笑的性子,与寒酥重逢心里高兴,说了好些叙旧的话。 封岌跟在后面,将她们的对话听了个大概。 祁家原本和寒酥住得很近,寒酥与祁山芙认识好些年。因为过年,祁山芙跟着家人来京中的祖父家拜岁。 祁山芙买了好些小玩意儿,交给丫鬟拎着。 “这个好好笑!”祁山芙指着一个小枕头,笑出声来。绿色的枕头,偏偏缝着一个红色的猪头。猪头还在傻笑。 寒酥莞尔,道:“嗯,和你笑得一样可爱。” 祁山芙瞪她一眼。 寒酥将那个小枕头买了下来,打算回去给笙笙。她手里还提着点小玩意儿,是给翠微买的。 祁山芙看她两手都有东西,问:“你怎么自己提着,不让你侍卫拿?” 寒酥张了张嘴,正愁如何解释。手中的东西突然被拿走,她不敢置信地看向封岌。而他竟真像个侍卫一样,拎着她的东西静立。 侍卫跑过来寻祁山芙,是她离开太久,她姑姑不放心,让她过去。祁山芙依依不舍地拉住寒酥的手,笑盈盈地说:“我得去寻姑姑了,改日邀你小聚。” “好。”寒酥点头,“也替我问你父母兄长安康。” 寒酥立在路边,目送祁山芙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她才硬着头皮去看封岌,又急忙要去拿他手里提的东西。封岌却已经抬步,继续往前走。寒酥赶忙跟上去。 长街将要走到尽头,尽处是一大片悄悄绽放的山茶,在夜色里和灯火争艳。 封岌在石凳坐下,望着远处的灯火。 寒酥赶忙解释:“将军,刚刚……” 巨大的烟火声打断了她的话。寒酥寻声抬头,看见一大捧烟花在头顶呼啦啦展开。不同于在家中看烟花,这里离得近些,更震撼些。 封岌摘了面具,亦抬首观看。 待烟花散于夜幕,封岌道:“来年除夕不能陪你。” 寒酥诧异,心下回——为什么要你陪? 作者有话说: 强烈谴责不能定时更新的行为! 迟到113分钟,这章随机掉落113个小红包 第三十八章 祁山芙没想到哥哥会来接她。 “好心来当我护花使者, 还是抓我回去?”祁山芙抱着胳膊,语气娇嗔。 “回家。”祁朔毫不留情。 祁山芙立刻苦了脸,低低地哼了一声,上前去拉哥哥的袖子:“哥哥, 哥哥, 你猜我见到谁了?居然见到寒姐姐了!” 祁朔刚迈出半步的动作停下, 转眼望过来。微皱的剑眉下, 朗目浮现惊讶。 祁山芙叹了口气,眼角堆出愁意。她声音闷闷地:“寒姐姐过得一点也不好。她脸上好像划伤了。手上也有伤。袖子遮着只露出手尖儿, 我原还没瞧见, 拉了她的手才知道裹着纱布……” “哥哥, 哥哥, 我们能怎么帮帮她和小笙笙呀?接回咱们家可以吗?和我一起住一起吃好不好?” 祁山芙还在摇哥哥的小臂, 祁朔却已经没再听她在说些什么话。他转过头,视线穿过一盏盏晃动的红灯笼, 望向夜幕里快要散尽的余火。 寒酥跟着封岌已经离开了那片山茶林。封岌手里已经没有再拎着寒酥刚刚买的东西, 都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长舟拿走送到车上去了。 寒酥驻足,望着长舟走进人群的背影, 发自内心地感慨长舟还挺厉害的。 “看什么?”封岌问。 寒酥如实说:“长舟很厉害。” 封岌多看了她一眼。 寒酥紧接着解释:“我是说, 他在您身边做事很周到。” “走吧。”封岌抬步。 寒酥赶忙跟上他, 眼看着他要进一家酒楼, 寒酥不由蹙了眉。直到现在,她还闹不懂封岌带她出来闲逛是为了什么。 长春楼里面很热闹。一楼的厅堂里围了很多人题诗做对,角落有伎人抚琴, 正在奏一曲《四海升平》。 “去题一首。”封岌道。 寒酥迟疑地立在原地, 目光却落在那群围在一起的学子身上。这是长春楼除夕夜办的小活动, 文人学子只要参与其中提诗做对, 就能得一坛店里的状元红。当然了,那些聚在一起的人可不完全是为了一坛酒。文人大多都想自己的才学被人所知,任何一个当众显露之地,都欣然愿试。 而且今年开春将有科举,如今京中聚集了许多从五湖四海赶来的学子。 封岌看她呆立不动,又催:“去,给我赚一坛酒回来喝。” 他会缺酒喝?寒酥望了他一眼。不过寒酥还是过去了。都是些男子围在那儿,寒酥纤细的身影走过去,立刻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小娘子要题诗吗?”店里的伙计询问。 见寒酥点头,他立刻笑盈盈地捧上一支笔。 寒酥垂眸,望着面前的洒金红宣纸,略斟酌,提笔写下一首《山茶》。 周围的人见一个小娘子过来,本就怀着看热闹的心思。见她提笔落字,周身忽一股浑然天成的文人气质。再看那落于纸上的文字,初看字迹清隽,再看却藏着纵横的锋芒。前者不少见,后者却极少见,尤其是出自连书院也去不得的女郎之手。 围在周围那些人,但凡是略懂些书法,都不由稍正色了些。 寒酥将一首小诗写完,放下笔,抬眸望向架子上的状元红。 ——将军要她给他赚一坛酒。 店里的伙计笑着转身去抱酒,尚未交给寒酥,先道:“小娘子未提名呢。” 寒酥这才重新拿起笔,在小诗后提下程雪意的名字。她再次放笔,去接店里伙计递过来的状元红。 “你就是程雪意?” “程雪意居然是女子?” 寒酥怔住,她没有想到有人会知道程雪意这个名字。毕竟之前她去南乔街时,所写诗词无人问津,只有沅娘喜欢她写的词。 一双双眼睛望过来,人群也在向她靠近。寒酥突然有一点害怕。程雪意急于名声赚钱,可是寒酥不应该深更半夜出现在这里。 她抱着酒坛刚转过头时,封岌已经走了过来,他拉住寒酥的手,将人拉过来。他人长得高大,长臂这样一伸,就将寒酥整个身子护在了怀里,带着她离开长春楼。 身后的文人学子们仍旧在议论着。知道程雪意的人并不多,不知道的朝旁人打听着。 寒酥听着他们的议论,快步往外走。 走出长春楼有一段距离了,封岌才道:“你要适应。日后名动四方时,会有更多人围住你。” 寒酥确实有一点不适应被许多男子围住的感觉。可她刚刚之所以那么慌张,却还因为这是夜里。若是白日,若她带着自己的侍女而不是和封岌在一起,她也不会吓得落荒而逃。 寒酥后知后觉封岌仍旧将她揽在怀里,手臂环绕过她的腰背,大手稳稳握着她的小臂。 寒酥侧了侧身从他怀里避开,又将怀里抱着的那坛状元红塞到他怀里:“将军要的酒。” 封岌笑笑,点头道:“那就找些下酒菜。” 封岌本想去长春楼吃些东西,如今只好带着寒酥换了家酒楼。 到了雅间,封岌终于可以将脸上的面具摘了。今夜很暖,戴着面具有些闷。 菜肴皆已端上来,他未尝其他,先尝一尝寒酥给他赚回来的酒。三杯下肚,他才拿起筷子吃饭菜。 寒酥安静坐在一侧,并没有动筷。 她现在只想回府。 她来赴约,可不是为了莫名其妙陪封岌吃喝闲逛的,而是为了半月欢…… 毕竟他是在她那里误食。 当日沅娘给了寒酥好几种药,这种半月欢并非她所要的最烈的药。半月欢会在持续小半月里时不时勾起人的旖念,尤其见到异性时旖念更深急欲纾纵,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药效会一日强过一日。 她偷偷望一眼封岌,见他正大口吃着东西,不由心下好奇——半月欢是对他没用吗?如果对他没用,那他找她出来又要做什么? “吃些东西。”封岌道。 走了那么久,寒酥确实有一点饿。想着封岌坐在她左侧,她才摘了面纱,开始吃面前的一碗清粥。 才吃了一口,她才发现这不是青菜素粥,里面竟有肉丝。她轻“呀”了一声,有一点茫然。 她在守孝,一直吃素。 封岌撕下来一只鸡腿放在寒酥面前的空碟里,道:“我父亲去世的第二日,我便饮了酒。之后更是从未吃过素。难道是我对父亲不敬不孝?” “当然不是!”寒酥赶忙说。 “孝不孝并不应该拘泥于形式。你父亲在天有灵看你日渐消瘦,不会觉得你孝顺,只会心疼。”封岌又夹了一大块小酥肉放在寒酥面前,“多吃些肉,你太瘦了。” 他又感慨了句:“还有丁忧三年,简直是最愚蠢之事。” 他这不是随口感慨,而是想到了认识的几个人正是报效家国时,却因为丁忧不得不暂时离开仕途。 在他看来这是对自己生命的蹉跎,于朝廷来说也是憾事。 封岌又挑了些荤菜递送到寒酥面前。他刚将一个浇满油汁的红烧狮子头送过去,略沉吟,又把那块红烧狮子头拿回来,道:“你吃素太久,暂时别吃太重油的吃食。” 寒酥望着面前堆成小山的菜肴有一点犯难。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有被封岌说服,而且这些肉食真的太香了…… 可是孝制概念仍旧架在她心里。她紧握着筷子,犹豫不决。 封岌抬眼,声音发沉:“不吃是等我喂你?” “不是!”寒酥立刻去夹了一小块小酥肉放进口中。 表面酥酥脆脆,其内又软又香。久违的肉香一下子在她唇齿间荡漾开,让她舌尖不由自主抵了下牙齿。她抿一口清茶,企图消一消口中的肉香,却发现这是徒劳。 封岌带笑望着她,道:“糖醋鱼味道不错。” 寒酥伸筷,小夹起一丁点放入口中。酸酸甜甜,确实很美味。 “要酒吗?你自己赚回来的状元红。”封岌问。 寒酥摇头,默默又吃了一小块小酥肉。 封岌又饮了一杯酒,突然问:“给你父亲要立衣冠冢之地,可选好了?” “还没有。”寒酥心里生出一丝怪异,悄悄转眸看向封岌,望见他那双深邃的眼底。 寒酥心头一跳,忽然生出一丝心虚。 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难道他猜出她要给父亲立衣冠冢是假,实则另有所图? 不能吧,他哪里有那般神通广大。 寒酥不再瞎琢磨吓自己,又吃了一块小酥肉。 寒酥吃了不多便放下筷子,重新戴上面纱,安静坐在一旁等封岌吃。她看着封岌也吃完了,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实在忍不住开口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不回去了。”封岌道。 寒酥惊讶地看向他:“这怎么行?” 封岌抬眼望过来,道:“你不是说不喜欢在马车上?或者你喜欢在这人来人往的酒楼?” 寒酥脸颊攀上一点微红,闷声:“我现在怀疑您根本没有吃糕点,或者那糕点对您没用。” ——这一晚上,见他始终优哉游哉,实在不像受药物影响的样子。可是昨天晚上他又确实红了眼睛…… 封岌眼底有笑,道:“有没有用,你试试便知。” 寒酥嗡声:“您越来越轻挑了。” 封岌笑笑,起身往外走,临走前不忘拿起那个黑色的面具重新戴上。封岌走到门口见寒酥还坐在那儿,他说:“再不跟我走,我这药效忍不住,可就由不得你选地方了。” 寒酥抬眸,瞪了他一眼。 她现在明显已经不再完全信他的话了。 这间酒楼就有宿所。封岌要了间上房。 直到跟着封岌迈进房中,寒酥才彻底明白他原就没打算带她回府,而是要宿在外面。 这儿是酒楼里最好的上房,宽敞不说,其内家具和装扮也都精致不菲。 店里的伙计送了热水又退下,屋子里只剩两个人了。 寒酥仍旧立在距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封岌将脸上的面具摘了随手一放,又脱下外袍。他语气随意地开口:“不愿意和我同榻?” “您明知故问。”寒酥道。 封岌往盥室去,经过寒酥身边的时候,顺手捏了一下她的耳朵尖,又道:“又不是没有同榻而眠过。” 封岌松了手继续往盥室走,他捏过寒酥耳朵尖的指腹轻捻了一下。 他确实有些怀念抱着她入睡的滋味。 新岁第一日,他想与她在一起。 封岌去盥室已经有一会儿,寒酥才走到窗口,推开窗扇往外望去。已经很晚了,被烟花点亮一整晚的夜幕也安静下来。夜风拂面,吹动她鬓间的一点碎发,她转眸,望向香袋、琉璃珠、流苏、轻纱幔帐装扮的架子床。 她确实很长一段时日夜夜与封岌同眠。初时,纵使他什么也不做,她也总是睡不着,心弦和身体始终紧绷。后来时日久了,也能在他怀里安眠。秋末天寒帐篷不避寒,她有时夜半醒来会发现自己于睡梦中主动钻进他怀里取暖。 他怀中坚硬又温暖。 封岌从盥室里出来,打断了寒酥的思绪。看见封岌未穿外衣,寒酥下意识地移开目光。不过她很快又将目光移回来。 他沐浴过后草草擦身,健硕的上身残挂着一点水珠。水珠沿着他硬邦邦的胸膛缓慢往下坠,消于他腰侧的伤处。 寒酥知道他腰间有伤,上次还帮他上过药。不过那伤口很浅,并不碍事。寒酥还以为那伤处早就痊愈了,此刻却见流了一点血。 “将军流血了。”寒酥道。 封岌瞥了一眼,无所谓地说:“不小心磕了一下,无碍。” 十余年疆场生涯,封岌受过太多的伤,这点伤于他而言确实无伤大雅。 寒酥却急忙朝他走过去,立在他身前垂眸,用帕子小心翼翼去擦伤口附近流出的一点血迹。 “还是要注意些的,不能因为只伤了表皮就不在意。”寒酥蹙眉道。 封岌垂眼看她,这么一看就起了反应。 寒酥发现了,微惊之余指尖轻颤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随着她突然的动作,面上的面纱突然滑落。 她脸上的伤口刚结痂,划伤周围又肿起来,正是最丑的时候。寒酥有一点难堪,心中一慌,匆忙去戴面纱,因为太焦急,第一次没能将面纱挂上,第二次才戴好。 封岌看着她的慌乱,沉默了片刻,道:“寒酥,你看着我。” 寒酥抬眸,眸中仍有未来得及藏起的难堪和慌乱。 “看我的身体。”封岌问:“我身上有什么?” 寒酥略湿的目光徨徨落在封岌的胸膛。他赤着的健硕胸膛上,遍布许多旧伤留下的疤痕。那些疤痕印在他的胸膛上,不显狰狞,是另一种傲然雄伟的姿态。 “这些疤痕是我这些年的功勋印记,更是我的骄傲。” 封岌的视线落在寒酥脸上的面纱,沉声:“你的亦是。” 他朝寒酥迈出一步,几乎贴着寒酥。他抬手,宽大温暖的掌心撑在寒酥的后颈,迫使她抬起脸来。 “能恢复往日容貌自然好。若不能,你也要正视它。没什么大不了。” 封岌低头,隔着面纱,将轻吻落在寒酥右脸上的疤痕。 微疼的伤口上被灼烫了一下,寒酥心尖跟着灼烫了一下。她怔怔望着封岌的眼睛,似乎又掉进了他深邃的眼底。 寒酥突然落下泪来,泪水将面纱黏湿。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分明当初划伤自己时十分决然,分明这段时日从未后悔当日做法,分明别人关切时她也可以揭开面纱给别人看,分明毫不在意别人的惋惜或奚落。 可是每次被封岌瞧见脸上的丑陋,她心里就难过死了。 作者有话说: 划重点:给父亲立衣冠冢。要考的! 66个小红包随机掉落orz明天争取不迟到呜呜呜 第三十九章 封岌用指腹抹去寒酥眼角的泪痕, 道:“去收拾一下,今晚休息不了太久我们就要回去。明早初一,事多。” 寒酥胡乱点了点头,将脸偏到一侧避开封岌的目光, 匆匆去了盥室收拾整理。 盥室里放着香料, 浓郁的芬芳被氤氲的水汽晕染开。在这种香料的香气中残留着一点封岌身上的气息。这里同样处处残留着封岌刚用过的痕迹。寒酥走向挂在墙壁上的铜镜, 用帕子擦去上面的水雾。她在铜镜中看见红着眼睛的自己。她不喜欢这个样子的自己, 不由蹙了眉。 她又抬手,指尖隔着面纱轻触着右脸上的伤处, 指腹明显能感觉到伤口周围稍肿了些。 片刻后, 寒酥长长舒出一口气。现实将她从愁思中拉回来, 她没有时间在这里伤怀。封岌说得没错, 明天是大年初一, 人多事多她得早些回去才行。 寒酥简单梳洗过,回去时, 屋内的灯只燃着一盏, 在铺着水红地毯的寝屋内散发着柔和指引的光辉。 一眼没望见封岌,寒酥将目光落向那张被纱帐遮掩的架子床, 隐约瞧出他的身影。 寒酥脚步停在那里, 突然有一瞬间地迈不出步子。她驻立了片刻, 才继续往前走。她将桌上唯一的那盏灯熄了, 在彻底暗下去后,才朝床榻走去。寒酥指尖碰到纱帐,知道走到了地方, 小心翼翼地床榻外侧躺下。 她刚一躺下, 封岌长臂一伸, 将身上的锦被盖在她身上。厚重又温暖的锦被覆落下来, 寒酥突然急声:“我不想!” 可以像昨天晚上那样?或者像以前在帐中的时候那样…… 封岌没接这话,而是问她:“灯已经熄了,你睡觉仍要戴着面纱?” 寒酥挽起来的长发拆了,再戴着面纱确实有一点不方便。略迟疑,她伸手解了面纱,放在枕侧。 当封岌的手伸过来时,寒酥再次仓皇急声:“将军,可不可以不要……” 话还没有说完,寒酥后知后觉封岌只是给她整理了下搭在身上的被子。 紧接着,她听见封岌叹了口气。 她突然心弦绷紧,不由反思自己这样的要求会不会有点难。可是要心无芥蒂地突破底线,真的很困难。 “可以。” 粘稠的夜色里,耳畔传来封岌沉稳的声线。寒酥紧绷的心弦在一瞬间松开。可是紧接着,她又陷入茫然。 封岌再开口:“但是,” 只半句,寒酥心头又是一紧。明知道会有这样一个但是,可是她心里还是忍不住轻皱,已然开始猜测但是要如何。 封岌重复在马车上的话:“现在把你的小衣脱给我。” 封岌以为她又要磨很久,可出乎他的意料,耳畔很快传来衣料挲摩声。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夜中十分清晰。 寒酥咬唇,将轻柔的小衣团着握在手中,又在被子里朝身侧的人递去。指背不小心碰到封岌,也不知道碰到了他哪里。 封岌在被子里握住她的手,同时握住她手中香暖的小衣,在柔软的小衣上轻捏一下。 寒酥的手在封岌的掌下一点一点轻挪开,却将小衣留于他掌心。寒酥手背残留着他掌心的热,她心头也有一点热。 小衣偷偷递过去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寒酥立刻转过身背对着封岌。 封岌没有告诉寒酥在沐浴时已经缓过半月欢的药效,他也没打算告诉寒酥。 他伸手搭在寒酥的腰身,微一用力将背对着他的寒酥捞进怀里。寒酥的后脊撞进封岌健硕的胸膛,他的胸膛与她的后背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踏实的温暖感觉从后背传来,寒酥心中微僵,身子也跟着僵然。她在寂夜里等待,等待将要听到的动静。 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听到,封岌并没有拿她的小衣做什么。不多时,她意外发现封岌睡着了。 寒酥望着夜色里轻垂的纱帐,有一点懵。 封岌只是想除夕夜抱着她睡而已。克制力这种东西,他从来不缺。 天还没亮,封岌搭在寒酥腰间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低声:“该起了。” 寒酥迷迷糊糊在睡梦中撒娇般唔哼了一声,慢吞吞地转过身去往封岌怀里钻。长夜已尽,炭火不足,屋内有着冬日的寒冷。寒酥将脸贴在封岌的胸膛,面前的胸膛真的很暖和,她恨不得整个人都钻到他身体里去。 封岌抬起的手放下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就那样悬空在寒酥的肩膀上面。他垂眼,安静地看着她的酣眠。 他心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感很快充盈在他心间。 不过是片刻后,寒酥似心有所感。她在一瞬间清醒过来,几乎是从封岌的怀里弹开。她噌一声坐起,惊愕望着封岌,脸上已经烧红。 封岌压了压唇畔的笑意,坐起身道:“该回去了。” 寒酥胡乱点头,拿了枕侧的面纱一边戴一边匆匆下榻。一直到马车停在赫延王府的西南门,寒酥都没有再抬头看封岌一眼。 长舟先进了府门打点了一番,待寒酥走进西南门时,已经看不见家丁。寒酥不回头去看封岌,快步往朝枝阁走。 拐过一道月门,就算再遇到家仆也不会被知晓她刚从外面回来,寒酥这才松了口气。她抬眸望一眼天幕,天才刚蒙蒙亮而已。 可是今天是大年初一,注定所有人都要早起。 寒酥心里有一点忐忑。她一夜未归,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人发现。走到朝枝阁后门时,她一眼看见等在那儿的翠微。 翠微松了口气,知寒酥心中顾虑,急忙迎上去小声道:“没人知道。” 寒酥也跟着松了口气。她心里又庆幸,幸好翠微周到。她将昨天晚上买的东西递给翠微,道:“灰色袋子里面的东西是给你买的。” 翠微接过来来不及看,先禀告:“昨天晚上果然有人要纵火。” 寒酥脚步微顿,急忙问:“笙笙怎么样了?” “没事。娘子放心。”翠微道。 自寒笙上次出事,寒酥万分小心,妹妹所有吃的用的都会仔细检查,而且悄悄给妹妹换了房间。 昨夜除夕夜烟花爆竹不停,是每年最容易走水的时候。寒酥担心有人会借机纵火造成意外的假象,早做了提防。她这是千日防贼防出了经验。 翠微再道:“可惜人没抓到。” “不重要。”寒酥摇头。 事实真相重要吗?既重要又不重要。她与妹妹借住在这里,身份低微。就算真相大白揪出谋害妹妹的人,会得到什么结果?赔礼补偿和不痛不痒的惩处? 不够,远远不够。 她要那人尝一尝她与妹妹尝过的痛。 寒酥又问:“外面可都安排妥当了?” 翠微颇为自傲地笑了笑:“您放心,都交给我。” 翠微可不是自幼跟在大家闺秀身边的侍女,她自小辗转流落过很多地方,见的多了,也能办很多寻常侍女办不到的事情。 寒酥回到房中,拉开梳妆台下面的抽屉。里面有个盒子里面装着这段时间她攒的钱,可是现在这个盒子里空了,一个铜板也不剩。 寒酥有一点心疼。 她迟疑了一下,将视线落在拿回来的袋子,这里不仅有昨天晚上买的小玩意儿,还有封岌昨天晚上给她的压岁钱。 寒酥望着那个装满银票的盒子,心里突然产生一丝疑惑——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外面有脚步声传来,还有妹妹说话的声音。寒酥赶忙随手收了东西,转身出去相迎。她连衣裳也来不及换,便带着妹妹去给姨母拜岁。 时辰还早,三夫人身边还没有小辈过来走动。她正在给封琏选玉佩。 “母亲,我也要玉佩。”封珞哼哼唧唧。 三夫人笑笑,柔声道:“珞儿还小呢。等像你哥哥那么高了,也可戴腰玉了。” 三夫人弯腰,将选好的玉佩亲自挂在封琏的玉带上。这也是封琏第一次于腰间戴玉佩,玉佩一戴,好像已经不再是无忧的孩童。 婆子掀帘引路,将寒酥和寒笙请进来。姐妹两个认认真真给三夫人贺岁,三夫人笑着给她们两个封了红包。 又过了好一阵子,封锦茵才打着哈欠姗姗来迟。昨晚玩到很晚才睡,她现在能起身已是很不容易,她没想到自己倒成了最后一个。她不高兴地嘀咕两声。 三夫人假装没听出来,将给她准备的压岁钱塞给她。 简单吃过东西,三夫人带着晚辈往大房那边去拜岁。府里上头还有太夫人、老夫人,可太夫人年迈需要静养,昨儿个传下来消息今日都不用去打扰。老夫人就更不用说了半只脚踏出红尘的人,更是不喜欢热闹。 往大房去的路上,寒酥牵着妹妹的小手,低声问:“累不累?腿上疼不疼?” 寒笙摇头:“一点也不疼了。” 寒酥摸摸她的头,不舍得她自己走路,让蒲英抱着她。 到了大房,四房的人已经先一步到了。堂厅中或坐或站了许多人,众相见过,各自拜岁说着道贺的喜庆话。 寒酥牵着妹妹站在角落。昨晚睡得少,她有一点犯困。身处这样的热闹,她却一心想早些回去。 所有人都穿了颜色鲜艳的新衣,寒酥和妹妹浅杏色的衣衫变得十分不起眼。 苏文瑶朝寒酥走过来,意味不明地询问:“昨晚是没睡好吗?” 苏文瑶的询问,让周围许多人将目光落在了寒酥身上。寒酥笑笑,柔声:“烟花爆竹确实有一点吵闹,很晚才睡着。” 寒酥脸上带笑心里却有一丝疑惑,昨天晚上苏文瑶不是已经收拾了东西打算回家吗?现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又不走了吗? 封朗月恰时打了个哈气,说:“昨晚是好吵,我也没睡好呢。” 封清云站起身,道:“咱们是不是该去给二叔拜岁了?” 她又皱了眉,往外张望:“大哥和二弟、三弟怎么还没过来。” 她差了人去问,却得知大郎、二郎和三郎都已经在衔山阁了。封清云不再耽搁,赶忙就提议立刻带着这些弟弟妹妹,往衔山阁去。 “是该过去了。”大夫人说,“今天初一,你二叔是要进宫朝拜的。赶着他出发之前过去,万不能耽搁了他的时辰。” 前一刻还嬉笑玩闹的孩童们,一听说要去衔山阁,立刻或严肃或紧张起来。 “可不可以不去啊?”封赟小声嘀咕一句。 四夫人瞪了儿子一眼,道:“给你二叔拜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要守规矩!” 寒酥深看了一眼这对母女,又慢慢收回视线,望向乖乖站在身边的妹妹。 往衔山阁去的路上,寒酥故意放慢了脚步,和妹妹走在最后。一行人到了衔山阁,还没见到封岌,就先看见了摆在桌上的一些锦盒。 长舟正将一张名贴贴在最后一个锦盒上。 这是封岌给府里晚辈的压岁钱,每一个锦盒上写着各人名字,明显给每人准备的压岁钱并不同。 封珞伸长了脖子,眼巴巴找寻了一番,终于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他满心好奇,却不能现在就拿到手。 沉稳的脚步声传来,众人知道封岌过来了,都挺了挺脊背。 因要上朝,封岌换上了一身军装铠甲。高大威严的男人被冰冷的重甲裹身,更是器宇雄伟。不同于往日的铁血压迫感一下子席卷,压得屋内这些本就有些敬惧他的小辈们更加紧张,大气不敢喘。 寒酥偷偷望了他一眼。他似乎天生就该穿铠甲。 她触摸过他这身铠甲的冰寒,也拥抱过他铠甲之下火热的胸膛。 封清云舌头似乎打了个结,一声“二叔”竟是念成了“儿叔”。她红着脸硬着头皮继续说:“带着弟弟妹妹们来给二叔拜岁,祝二叔新的一年里万事顺遂,战、战无不胜!” 封岌脚步停顿了一下,看了她一眼,又接过长舟捧过来的热茶,随口道:“身为长姐,性子更稳重些才是。” 封清云咬碎了银牙。她还不够稳重吗?我自诩将长姐这个身份担得很好,接人待物从不出差错,可是在您面前不行啊! 封岌视线扫过这些晚辈,也有些意外苏文瑶还在。不过目光只是在苏文瑶身上停留了短暂一息便离开,道:“压岁钱在桌上,都自己拿。” 众人这才去拿放在桌上写了名字的锦盒。 苏文瑶也有。 得知她今早没走,长舟就临时加了一份压岁钱。他们刚刚进来时,长舟贴的最后一个名字正是苏文瑶。 这些压岁钱都是长舟置办的,封岌不会有时间和精力在意这些小事。不过寒酥那份,却是封岌准备的。 寒酥也去拿了她和妹妹的压岁钱。她有一点疑惑,封岌昨天晚上不是已经给她压岁钱了? 她抬眸看向封岌发现他正看向她。他视线低垂,似乎落在……她的胸口。 寒酥脸颊顿时发热。 ——今早匆忙来不及换衣,仍穿着昨日那身。昨天晚上她在被子里将小衣递给了封岌,现在衣服里面没有穿小衣。 周围的人都在打开得到的锦盒去看封岌给的压岁钱,又互相你看看我的我看看你的。 寒酥的视线落在手里的锦盒,她也将锦盒打开。却在看见里面的东西时,手一抖,差点让锦盒跌落。 ——锦盒里,装着昨天晚上她在被子里递给封岌的那件小衣。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 _0._c_o_m 寒酥抖着手,“啪”地一声将锦盒关上,心头一阵狂跳。 大家都在互相看得到的礼物。 远处的苏文瑶突然提声:“酥酥,你得了什么好东西?” 一双双眼睛望过来。 作者有话说: 酥酥:救命QAQ这老男人是不是有病! 66个小红包随机掉落 · 第四十章 寒酥那颗心本就在看见锦盒里的东西时悬起, 苏文瑶的这一问,无疑让她惊悚起来。她紧紧攥着盒子,过分用力指节被摁得发白。她尽量保持着寻常的语气,道:“银票。” 她刚刚看见苏文瑶的盒子里装的是银票。其他几位府里的娘子得的盒子里都是些首饰之类。苏文瑶的盒子里是银票, 同为表姑娘, 她说自己收到的压岁钱也是银票比较稳妥。 “是吗?给了你多少压岁钱, 和我一样多吗?”苏文瑶微眯了眼, 朝寒酥走过去。 苏文瑶昨天晚上在梅园半坡处亲眼看见寒酥一个人鬼鬼祟祟从西南门出了府,那模样一看就是要去偷会情人。她紧接着又看见了长舟的身影, 这让她不得不胡思乱想。难道寒酥偷情的人是赫延王?理智告诉她不可能, 赫延王怎么可能和她不清不楚。 可苏文瑶心里还是生疑, 忍不住试探。 “当然一样多了。”寒酥浅声应着, 握着锦盒的手更加用力。寒酥看着苏文瑶走近, 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苏文瑶总不能逼着她将锦盒打开吧? 她心头跳得更快,慌乱中, 她几乎是不由自主抬头望向了封岌。有一丝求助之意, 但是更多的却是责怪。怪他肆意妄为。 “寒酥。”封岌突然开口。 他一开口,苏文瑶的脚步顿住, 一双双好奇望向寒酥的目光也都收回来, 皆回头望向封岌。 “长辕带来了上次寒笙被掳走的线索。正在偏室里待禀, 你去罢。”他握着茶盏的手略抬示意身后的偏室。 “是。多谢将军。”寒酥规规矩矩地福了福身, 握紧手中的锦盒朝偏室走过去。 经过封岌身边的时候,封岌轻咳了一声,用只有两个人的声音低语:“去穿上。” 寒酥面纱下的雪靥顿时泛了红。她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也没看封岌一眼。 封岌轻转了一下手中的茶盏, 不算小巧的茶盏在他宽大的掌间显得渺小许多。他将空了的茶盏递给长舟, 然后叮嘱了几句府中几个侄女。 寒酥到了偏室, 里面根本没有长辕的身影。 ——封岌让她过来,真的只是让她把这件小衣给穿上。 寒酥静立了片刻,再次打开了手中的锦盒,望着装在里面的小衣。小衣被叠得工整。是他叠的吗? 眼前忽然浮现封岌端着茶盏的长手,一想到他那双手曾仔细给她叠好这件小衣放进锦盒,寒酥的脸颊越发得烫了。 寒酥得快些出去,不能再耽搁。她有些匆忙地快速解了上衣,把这件小衣贴身穿上,再穿好外衣。 这件小衣过了一夜重新回到她手里,贴身穿在她身上。寒酥抬手,用手心轻轻压了压心口,赶走胸口处的异样温暖。 寒酥用指背轻贴了一下脸颊,长长舒出一口气,收拾了情绪才出去。她出去时,封岌正在与封朗月说话,她悄无声息地走进人群,走到妹妹身边。 “有线索了吗?”寒笙低声问。 “嗯。”寒酥轻应了一声,拉住妹妹的手,也不再开口。 封岌目光轻扫,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息,才慢悠悠收回目光。云帆从外面进来禀告马车准备好了,封清云赶忙说不敢再耽搁二叔进宫。 封岌点点头,大步往外走。 屋子里的晚辈们跟出去,皆立在檐下恭送封岌离去。大郎、二郎和三郎从院门进来,得知封岌要走,也不敢多话,静立在一旁恭送。 待封岌离开了衔山阁,封清云重重缓了口气,道:“走吧。咱们也可以走了。” 听她这语气颇有些劫后余生之感。 寒酥跟着他们一起往外走,迎面遇见府中的三位郎君,众相问好行礼。她混在人群里,指尖轻捏着身前斗篷的衣襟,朝前挡了挡前身。冬日的风吹来有一点凉,可是她被小衣裹着的上身却怪异地温暖着。 沈约呈看着寒酥随人群走远,眼神黯淡。 “约呈?”大郎封杉喊了两遍,沈约呈才有反应。 封杉因为过年,也因为婚期近了,眉宇间颇有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浓笑。沈约呈看向兄长的笑脸,叹了口气,有些沮丧地开口:“刚刚问好,我虽对所有姐妹问好却始终望着她。可是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大郎封杉皱皱眉,想劝又不知道从哪开始劝。他看向二弟封杨,封杨眼中也显出几分束手无策。 沈约呈虽然和封家人没有血缘关系,可是和封家兄弟姐妹相处都不错。他从未在两个兄长面前遮掩过对寒酥的喜欢。 瞧着弟弟情场失意的样子,二郎封杨劝:“别想那些了,既然八字不合,再寻别的姻缘就是,京中好姑娘可太多了。” 沈约呈眉眼低垂,神情沮丧,明显没有把二郎的话听进去。他低落地询问:“是不是我还不够好,所以她才不喜欢我?” 他非愚蠢之人,不会相信寒酥是因为失身而拒婚。他知道寒酥不喜欢他,一点也不喜欢。 “怎么会?你怎么不好了?你可千万别这么想!”二郎劝慰。 大郎在沈约呈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也劝:“别多想,感情这回事说不明白。” 沈约呈抬头,望着衔山阁院门的方向。那里早已没了寒酥的身影,可是他望着她走的方向,不舍得将目光移开。 很多道理他都懂。 可是懂不懂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却是另一回事。 他喃声:“我要怎么才能变得更好,变得让她喜欢?” 大郎封杉和二郎封杨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 苏文瑶别过封家人,回到四房。一路上她面带微笑向遇到的每一个人贺岁,等回到了住处,她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 她当然看得出来今日封家人看她的眼神已经不对了。他们是不是在心里笑话她赖在封家不肯走? 苏文瑶也知道自己不该还赖在封家不走,可是她心里不甘,她想弄清楚和寒酥偷偷私会的人到底是不是赫延王。她可以接受自己被赫延王拒绝,毕竟世人皆知赫延王北齐不灭不成家,这些年被赫延王婉拒的女郎可太多了。可是她无法接受寒酥备着她偷偷和赫延王苟且。 她的将军不该被小女人勾引。而这个小女人整日和她一起做糕点,难道寒酥不知道她做那些糕点都是要去送给赫延王的?她去跟寒酥学做糕点的时候,寒酥心里是不是在发笑? 苏文瑶摇摇头,让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能凭空推断,毕竟她现在也只是猜测。 四夫人从外面进来,苏文瑶收了收心神迎上去先笑脸向姐姐拜岁,再说:“姐,我昨天晚上发现了点事情,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猜错……” 四夫人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的话:“别给自己找借口了。” “姐?” 四夫人竖眉:“你太贪心了。如果有一线机会,姐姐也不是非要拦着你不让你去闯。可是昨天晚上赫延王都那样拒绝你了,你还赖着不走是不给自己留脸面了吗?你不在意脸面,苏家还要见人!收拾收拾,赶紧回家去!” 苏文瑶的脸上一片惨白。娇生惯养长大,她还从没听见过这样难听的话,没这样被人指着骂不要脸。 她红着眼睛吼:“走,我这就走!” 四夫人瞧着妹妹这样,心里一软,声音低柔下去:“女儿家名声重要,姐姐是为了你好。赫延王婚事特殊,敬仰他的女郎众多,这些年拒绝过很多高门闺秀。你现在走了,也不过是被婉拒过的女郎中一个,这不算什么事情。可若再不走,闲言就会多起来。姐姐这是为你好。” “我知道了,我一会儿就走!”苏文瑶转身往里屋跑。她知道姐姐说的话很有道理,可是她心里还是难以接受,面上也抹不开。 四夫人看着妹妹跑走,狠了狠心也没追。她有心烦地回到自己房间。寒冬腊月,她却觉得有一点闷热。将窗户推开了也无用。 不多时,丫鬟小碧端着汤药进来送给她。看见汤药,四夫人想到那种苦味儿,不由自主皱了眉。不过她没有耽搁,直接接过来一口饮尽。 封四爷从外面进来,闻到了浓郁的药味儿,问:“怎么又喝药?” 四夫人将空碗递给小碧,随口道:“不是都跟你说了?女人家养身的药,尤其是天寒的冬天更不能断。和你说了你也不懂。” 封四爷回忆了一下,四夫人可不止冬日才喝这药,夏日也曾喝。他想了想,女人身体是更娇贵些,还要喝这么苦的药养身体的确不容易。 小碧端上来蜜饯,四夫人捏起一块放进口中。甜软的蜜饯刚放进口中,立刻缓解了口中的苦味儿,得到了短暂的慰藉。她不由多拿了几块来吃。 四爷是回来换衣服的。他将外衣脱了挂在架子上,再拿一件穿。 四夫人望了他好一会儿,朝他走过去,轻轻握住他的手腕,低声:“昨晚没怎么睡,今早又一大早起来,累不累?要不要小睡一会儿?” “不了。今日客人多,我要跟大哥一起张罗着。”四爷一边束玉带,一边说:“你要是累了就睡一会儿。” 说完,他便脚步匆匆地走了。 四夫人恨恨瞪着他的背影,恨他的不解风情。她转身愤愤然回到房中郁闷躺下。欲睡不睡时,一道影子悄悄靠近。四夫人迷糊中睁开眼睛,睡眼朦胧的神情不见惊愕,反倒是将站在床边的人拉到床榻上去。 大年初一,四处拜贺新岁的忙碌日子。京中官员更是早早进了宫,朝拜之后要随着帝王前往宗庙祭拜。 满朝文武不管往日是否因为政见争执过,今日大家都是面带喜色,其乐融融。 内宦尖细嗓音的通传下,谈笑的朝臣们立刻朝着大殿门口望去,看着封岌芒寒色正大步迈进殿内。一身铠甲穿在他身上,与文武朝臣皆着朝服的大殿内,显得格格不入。 封岌身上总有很多特权。 圣上坐在高处,望着封岌走进,微皱眉之后舒展开。他侧过脸轻咳了两声,才笑脸与封岌寒暄。 半个时辰后,圣上带着文武百官前往宗庙,车队浩浩汤汤,百姓夹道相望,时不时有人高呼赫延王。 太子放慢了马速,跟在圣上所乘的龙舆侧,关切询问:“父皇身体可好些了?” “无妨。”圣人点点头。年底四处的折子递上来,成了最忙的时候,这一忙又碰上寒冬,圣上便染了风寒。 太子捏了捏马缰,状若随意地开口:“大荆能有赫延王这样的神将,真是天降神兵庇护。” 微顿,他又好似随意地补一句:“赫延王位高,在元元之民心中的地位也高。” 圣上视线扫过周围夹道的百姓,又将目光落在前面坐在高头大马之上的封岌。 他眉心略皱,紧接着又重重叹了口气。 有些事,圣上心知肚明。他知道封岌为何毫不收敛。 当初山河飘摇北齐兵临城下,朝中党派错综复杂又牵扯到军中,军心涣散互相推诿,一片焦头烂额。那个时候需要有一个人站出来揽权,需要有一个说一不二的声音。 身为帝王,他理应做那个人。 可是他这皇位得来的并非名正言顺,力挽狂澜处理朝中事已然力竭,军中威信却再无心力,也没那个能力。 封岌是故意将自己抬在战神的地位,甚至唯一异姓王的身份也是主动向他要的。 他说:“给我独掌军权,还陛下金瓯无缺。” 从半脚踏进亡国到如今,一切都沿着封岌当日之诺走下去。 最近越来越多的文臣进谏停下攻打北齐的步伐。因为若真的被封岌踏破了北齐的都城,北齐之恨,会让百姓更加尊崇封岌。届时,赫延王的威望皇权也拦不住。 太子小心去瞧圣上的神色,见父皇眉宇深皱望着前方马背上的封岌,似有犹豫苦恼之意。 封岌也清楚自己走的是什么路,年少时一腔热血走得义无反顾。十余年见过太多的生死与苍凉,如今踏在山巅,前一步铸大业后一步尸骨无存。可是凌云志在胸,让他不可能急流勇退。 耳畔传来无数百姓的欢呼和崇贺,封岌面色如常,心中毫无波澜。 权势地位从不是他所欲,天下大统才是他毕生所求。 正如他少年时鲜衣怒马第一次上阵眼睁睁看着无数身边人战死,震撼之余,又慨然为一生所求葬身疆场才是将帅英豪最壮丽完美的落幕。为心中志,万死不辞。 人来人往庆贺新岁的大年初一,朝枝阁却稍微冷清些。有孝在身,让寒酥推掉了府里的各种走动。 她也乐得清静,先于窗下梅侧读一卷古人书,然后又亲自下厨,做一些自己和妹妹都喜欢的甜点。 暮色四合,朗日将要退场,热闹却不休。 兜兰脚步匆匆地跑进小厨房,急声说:“表姑娘,出事了,四房的五郎失踪了!” 蹲在寒酥身边的蒲英讶然抬头,赶忙问:“怎么会失踪了?在哪失踪了?” “具体的我也没听明白,好像午休之后就不见了。四夫人正派人四处找呢!” 蒲英想到寒笙上次被掳走,她生气地说:“谁那么大的胆子一而再再而三在赫延王府里掳人?好大的胆子!” “就是啊。我刚刚瞧见四夫人了,她脸哭花了,都快急疯了!” 寒酥捏着小勺子尝一尝糖水,语气轻飘飘地:“至亲之人突然失踪的滋味儿,确实不好受。” 糖水很甜,她很满意。 作者有话说: 前一阵总是四五点爬起来码字,最近遭到反噬了天天犯困orz再加上一点感冒药更是睡得日夜不分昏天暗地。 绝不放弃再赌一把,明天要是不能老时间更新,这章评论区每人5000jjb 我就不信了定时更新有什么难的?!!! 第四十一章 天黑之后, 封赟终于被找到了。他被找到的时候,正在赫延王府一处闲置的庭院睡得香甜。往日里这些闲置的庭院不会生炭火,可因为过年走动频繁宾客络绎不绝,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往日里闲置的宅院也都生了火。所以他在那儿睡了大半日也没着凉, 还睡得香甜。 四夫人又急又气, 狠狠在儿子的胖胳膊上拍了两下:“你是要气死我急死我吗!” 封赟迷迷糊糊地揉眼睛, 一脸茫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只记得原本在玩捉迷藏, 他找了个地方躲起来, 然后……然后就不记得了。 “好了, 小孩子贪玩罢了。你打他做什么?”四爷道, “在自己家里能出什么事情?是你多虑了。” “是我多虑了?赟儿不见了近四个时辰, 我担心他出事了有什么不对?”四夫人心里所有的焦急一瞬间被燃起,转变成了怒火。儿子好好的, 她所有的恐惧都成了一场空。这分明是好事, 可那些堆积在心里的恐惧无处发泄,终因四爷这句话而爆发。 “就你沉稳, 就你能分析是不是?现在赟儿没事了, 你跑出来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急得焦头烂额还是错了?也像你这样不在意就对了?”四夫人气红了一张脸。 “我不是不在意, 只是觉得现在既然知道没出什么事, 不必要苛责孩子。他才八岁,正是顽皮的时候,偶尔调皮没什么。”四爷瞧着四夫人恨不得杀人的神情, 也不得不说些软话, “我真的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别多想, 我知道你这是慈母心急。” 四夫人狠狠剐了他一眼, 拉起儿子的手转身就走。 四爷皱眉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说错了话。他叹了口气,叮嘱府里的下人最近走动勤一些,大过年人多事杂,可不能让其他孩子再一时躲去哪里玩,省得做母亲的担心。 稚子无辜。寒酥没有想要害封赟,她只是想让四夫人尝一尝最在意的人突然失踪的滋味。 她只是在封赟和其他小孩子们玩耍的时候,状若随意地提议玩捉迷藏,又好心地指点了封赟可以藏身的地方,再恰当其分地在封赟的糕点里加一点助眠的东西。 听下人禀告封赟已经被找到带回了四房,她起身去妹妹的房间。寒笙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个笛子来,正趴在床上摆弄,手指头摸索着笛子上的孔洞。 寒酥瞧出她喜欢,问:“笙笙想学笛子吗?” 寒笙点头,又弯着眼睛笑一笑:“太晚了,别人都休息了。明天再学。” “好。”寒酥摸摸她的头。 兜兰从外面进来,端来要给寒笙换的药。寒笙听出来了,乖乖地坐起身,又自己去褪裤子,将腿上的伤露出来。被换药时,她乖乖的,一声也不吭。 “疼不疼?”寒酥问。 寒笙摇头,甚至扯出一个笑脸来:“一点也不疼哦。” 这语气听上去竟有一点哄对方的意思。 怎么可能不疼呢?只是不想身边人担心心疼罢了。 寒酥又陪了妹妹好一会儿,才离开。兜兰并没有走,宿在寒笙的房中。寒笙曾支支吾吾说想让兜兰陪她,后来寒酥才品出来自上次出了事,妹妹开始害怕一个人待着。 而自从上次留寒笙一个人在青松园导致她被带走,兜兰万分自责,如今兜兰是一心吊在寒笙身上,简直寸步不离。寒酥也略放心了些。 寒酥回到房间,于灯下读了一会儿书。 往日不管多少烦心事,读书总能让她心境平和。可是今日却无用,她一直心绪不宁。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她在等一个人。 快子时了,封岌一直没有来,他的身边人也没过来说过什么。寒酥知道封岌今日有很多应酬,上午进宫,下午和晚上也都有宴。听说晚上是和军中人聚一聚。 他应该不会来了。 寒酥将手里正在看的书合上,又从梳妆台下的小抽屉里取出那个正字册,划上今日的一笔。 她起身上榻歇下,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他去应酬觥筹交错,美人相伴,纵有半月欢搅心,何必一定要寻她。 夜色深深,寒酥翻了个身睡去。她不再想不该她去想的事情,她应该早些睡去,明日还要出门,和表哥一起去拜见恩师。 一想到恩师,寒酥的眸中不由一黯。 第二天一大早,程元颂便来寻寒酥。寒酥也早早起来,不同于前两日的衣着随便,她立在衣橱前找了好一会儿,才选好衣衫。她有孝在身,不可能穿颜色艳丽的衣衫,可上门去贺岁也不好穿白衣。 她选了一套浅青色的广袖交领袍,下搭色调稍深一度的青色裙,其上有翠竹纹为饰。抽屉里的首饰被她前两日全部变卖了,只留了一支青竹簪,正好搭今日的装扮。 ——她跟恩师学画的第一堂课,恩师教她画竹。 寒酥带着翠微出门,见到立在马车前的程元颂,福了福身道贺:“表哥新岁康顺锦绣。” 程元颂回礼:“表妹也要在新的一年里万事顺遂心想事成。” 寒酥回之以浅笑,扶着翠微的手登上马车。路上时还不觉得怎么,快到恩师羿弘阔府门前,她竟紧张起来。她已许久没这样紧张忐忑,好像一息之间回到幼时,父亲带她登门拜师之日。 她心里确实心虚愧对无颜面。 按照习俗,大年初二有回娘家的习俗。不过羿弘阔无女,今日倒是不用招待归家的女儿女婿。寒酥和程元颂登门时,羿弘阔正闲散坐在湖边远眺叠峦。 得下人禀告,羿弘阔有些意外,将人请到书房,自己也很快起身过去。 羿弘阔这一生收徒寥寥,收的最后一个小徒就是寒酥。那时候寒酥年纪还小,画技不算如何精湛,可是天赋却不受画技影响,一眼被他看出来。他曾不顾寒酥女儿家的身份,想好好栽培这个小徒,望她有朝一日能有所建树。 可是不曾想,这个小徒弟没有因为女徒弟的通病——说亲之后困于后宅,却因为另外的原因再也不愿意作画了。 “雪意来了。”羿弘阔开口。 寒酥回头,望着立在门口的恩师。三年不见,恩师比记忆里又年迈了几分。雪意是羿弘阔给她起的小字,寒酥听着恩师唤她小字,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先生。”寒酥压下心中愧意,提裙跪下,郑重地行三叩拜之礼。 羿弘阔受了礼,才伸手去扶寒酥。 “你父亲的事情我已听说,还望你节哀。不过为师相信你不会一蹶不振,自有你的坚强。” “谨记恩师教诲,不敢辜负恩师希冀。” 羿弘阔有意想问寒酥他来京之后分别的这几年,寒酥可有在作画?可是瞧着寒酥的神情已隐约猜到了几分,便什么都没问,笑着说:“既然来了京城,日后要多过来陪陪我钓鱼。” “好。”寒酥立刻应下。 寒酥在羿府待了整个上午,用过午膳才离去。羿弘阔亲自相送,立在贴着对联的府门前,目送寒酥登上马车。 寒酥面对微笑与恩师告别,马车行驶离开,她却突然侧过脸,让忍了一上午的眼泪簌簌落下来。 终究是心中有愧,无颜面对恩师。 程元颂骑在马背上,跟随着车侧。他听着车厢内被压得极低的小声哽咽,眉头紧皱,心里跟着难受。他有心想劝,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觉得寒酥实在不必要一直背负着寒笙的眼盲,甚至因为寒笙的眼盲,再也不能作画。 程元颂觉得惋惜。 前面隔了几条街有热闹集市,程元颂让马车先走,自己则快马赶去街市。 寒酥不明所以,却也没多问。 马车到了赫延王府,赫延王府府门前马咽车阗十分热闹,竟被堵了个水泄不通,都是要上门拜贺的宾客。 寒酥已经收拾了情绪,掀帘望了一眼。她正迟疑是稍等一会儿,还是绕路从小门回去,就看见了封岌的马车。 他的马车从远处过来,车夫甩鞭的声音似乎也比别的马车更响亮。被堵在府门前的一辆辆马车得知封岌回来了,那些坐在车里的宾客都赶忙下车笑脸相迎。 封岌的马车停下,他下了车,候在府门前的宾客们立刻围上去拜贺,一时间府门前一片贺岁的吉利话。 寒酥的视线隔着众人望向封岌,他被围在中间,气宇昂然。那些围着他的达官显贵都成了矮小的陪衬。 他居然才回府。 昨天晚上通宵赴宴一直没回家吗?寒酥突然就忍不住去想他昨天晚上找了谁,身边是不是有貌美歌姬相伴。 “啪”的一声响,让同坐在马车里的翠微吓了一跳。 翠微吓得抖了一下肩,惊愕地望向寒酥:“娘子,您打自己做什么?” “有蚊子。”寒酥平静地说。 翠微眨眨眼,寒冬腊月的哪来的蚊子? 寒酥已经松手,放下了车窗前的垂帘。 他去找谁都和她没有关系,她连多想一丝都不应该。她不允许自己胡思乱想,不允许自己的生活被不该影响她的人和事闯入。他爱找谁找谁,跟她没关系。 府门前这般堵着,寒酥不打算再等,决定绕小门回去。可只是马车停下的这一会儿工夫,后面又来了几辆马车,现在想掉头也麻烦。她干脆下了马车,自己走回去。 寒酥刚下马车走了没几步,先前去集市的程元颂赶了来。他一眼在人群里看见寒酥,赶忙快步追过去。 “表妹!” 寒酥驻足,寻声回望,看着程元颂骑马追过来,他一手握着马缰,一手拿着一个糖人。 马在寒酥身侧停下,长蹄被按捺地不停踩着原地。 程元颂坐在马背上,将手里刚买回来的糖人递给寒酥,道:“酥酥,过往不必太介怀,一切往前看,日子总会越来越甜。” 他手腕晃了晃,手中那个小马糖人跟着晃动。 寒酥轻轻弯唇,伸手接过来,看着小马糖人,柔声道:“还以为表兄会买小猪糖人。” 今年是猪年,这种形态的小猪总是特别多。 程元颂笑起来,道:“记得你属马。没记错吧?” “没记错。” “送你到这里我就回去了。”程元颂略迟疑了片刻,又说:“过两日南乔街有最热闹的活动,你要不要一起去?” 寒酥很想去,只是她确实有顾虑,担心自己带着翠微过去会不安全,如果程元颂愿意相伴,自然是极好的。她温声道:“倒是很想去,若表兄和表姐表妹得闲,我们一起去凑凑热闹。” 程元颂很快明白过来寒酥这是要避嫌,故意提出希望程静荷和程望舒也能一起去。 “望舒不知道,静荷应该会去。”程元颂道。 寒酥就这样和程元颂约定。 远处,有人似随口一问:“那是府里什么人?府里哪位郎君和他的妻子?可看着脸生不似封家的哪位郎君。府里的哪位小娘子和她的夫婿吗?瞧着倒是般配。” 小声的议论飘进封岌的耳中。他望过去,在寒酥手里那只糖人上多看了一眼,然后侧首看向长舟。 长舟疑惑了片刻才琢磨明白,立刻先一步快步进府。 待封岌与宾客们一起进了府没多久,长舟重新回到封岌身侧,低声禀告—— “表姑娘今日一早和程元颂去了羿弘阔府中贺岁。羿弘阔是表姑娘行过大礼的恩师。” 厅中坐满宾客,看见封岌的心腹凑过去禀事,皆守礼地收回目光不敢多事。 “去请羿老先生过府做客。”封岌面无表情地开口。 长舟颔首应是,转身去办。 厅内众人却是偷偷目光交流,猜测着封岌口中的羿老先生是何人。 寒酥正教妹妹吹笛子时,得知恩师来了赫延王府。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 x t 8 0. l a 长舟过来传话:“将军邀羿弘阔老先生前来画山河图,听闻表姑娘是羿老先生的弟子,问表姑娘方不方便过去给羿老先生研墨打下手。” 寒酥想也没想立刻答应下来。她跟着长舟去了衔山阁,刚走进庭院,就听见了方厅中宾客云集的热闹声。 不过不关她的事,她直接跟着长舟去清净的书房见羿弘阔。 到了书房门前,长舟驻足不再进。 “先生。”寒酥提裙踏上台阶,轻叩门。 房门虚掩,被她轻叩而吱呀开启。 书房里没有羿弘阔,反倒是封岌立在书案后提笔写字。 寒酥讶然:“将军不在前厅?” “进来。关门。”封岌未抬头。 寒酥迟疑了一下,依言关了书房的房门。她款步朝封岌走过去,询问:“羿老呢?” 封岌并不回答,仍旧写着字。 “将军?”寒酥蹙眉,隐约猜出羿老先生只是个幌子,恐怕封岌只是找这样一个能敷衍外人的借口,让她过来。 她已经走到了书案侧,看清了封岌在写的字。 封岌已写完,搁了笔。 摊开的宣纸上,只有一个字,占据了所有篇幅——酥。 寒酥微怔,抬眸望向封岌。 封岌慢悠悠开口:“酥,点心也。” 寒酥摇头,解释:“不是这个意思。取自枝头雪,是雪的意思。” 封岌反驳:“点心的意思更好。可食,想食。” 寒酥疑惑了一息,才问:“将军是想吃糕点了吗?” 封岌点头,深邃的目光落过来,四目相对,他望着寒酥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说:“确实想食,自昨晚便想。” 寒酥恍惚了一下,突然就懂了封岌的意思。她目光躲闪,低声:“将军夜宴不缺点心。” “我只吃一种点心。” 作者有话说: 66个红包随机掉落,今天不赌看明天能不能准时更,不能的话,明天再赌orz 第四十二章 他在对自己解释吗?这个念头一生, 寒酥心里一阵慌乱跳动。怎么可能,他何须向她解释什么。 她有一点仓皇地偏过脸移开视线,假装听不懂:“将军说什么我听不懂。” “寒酥,你听得懂。”封岌在太师椅里坐下, 拉住寒酥的手腕将她拉近。他抬眼望向立在身边的寒酥, 问:“昨晚等我了吗?” “早早就睡了, 等您做什么。”寒酥不肯承认。 封岌点点头, 不再追问昨晚,而是问:“格外带小衣过来了?” 寒酥讶然望向他:“我是来给师父研墨的……” 她声音低下去, 尾音几乎快听不见。 “那你是要置我于不顾?”封岌问。明明说着极其亲密之事, 可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还是个严肃的样子和语气。 寒酥咬唇, 再开口声音发闷带着一点赌气:“一会儿回去了收拾十件八件小衣送来给您!” 封岌轻笑了一声, 道:“没用。我只要你身上穿过的。” 话一出口,封岌也微怔。原来自己竟能一脸淡然地说出这样的无耻话。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 X``Τ ` 捌`零` . C`c 寒酥的脸颊早已红透, 她掩耳盗铃般想着脸上的面纱能遮一遮。她手腕转动, 想要将自己的手从封岌的掌中挣开,可封岌握得很紧, 她的挣脱只是徒劳。 “您不能总这样……”她低声反驳。 封岌望着她拢蹙的眉心, 诚然道:“我也不想。” 寒酥闻言眼睫孱颤轻抬望他一眼, 又迅速低垂了眼睛, 低声:“虽说是我没收好糕点,可是您不问自取,不能全将责任推给我……” “我是说, ”封岌微顿, “是你不想, 我才忍耐克制。” 那半月欢确实扰人, 他虽能忍耐,却也被扰得憋得不太畅快。若非不是她不愿真的交付,他也想畅快些。 “您别说了,您松手,我解就是了。” 封岌不仅没有松手,反倒握着寒酥的手腕用力将人拉过来,让她坐在他的腿上。他已经不再抓着她的手腕,而是将手搭在她后腰,将人圈在怀里。然后他坦然相望,等待。 寒酥近距离望着封岌,不由抬手抵在他的肩,推开两个人的距离。她愕然睁大了眼睛,眼底噙着不可思议。他什么意思?让她坐在他腿上解衣吗?寒酥摇头:“不行,这样不行,我做不到。” 说完这话,寒酥心里突然有一点难过。这话是实话,她真的不愿意很难接受。可是从她口中说出来难免没有说服力,她又不是没在他面前解过衣。她在他面前已经主动解过衣,如今又这样说,被他听来是不是很矫情很虚伪? 寒酥突然泄了气一样低下头伸手去解衣,腰带扯开,衣襟没了束缚一下子松散开,衣襟间露出一道里面贴身的小衣。 手腕突然被封岌握住。 寒酥忍下眼里的湿意才抬眸望向他。他是一如既往的眸色晦暗深沉,让她探不透。 封岌说:“别这么为难。如果你实在不想,就拒绝。” “您刚刚不准,现在又这样说,出尔反尔最是厉害!”寒酥眼角攀上一抹红,她不该在封岌面前没有分寸,可她还是因为他这句话让藏在心里的委屈显露出几分。 “因为我难受。”封岌坦然道。 寒酥张了张嘴,忽然就无话可说了。过了一会儿,她声音低软下去:“您松开我,我去一边解了再给您。” 封岌搭在寒酥腰侧的手没松开,反倒是慢条斯理地在她腰侧轻轻捏了捏。 “不用了。”他说,“寒酥,来抱我一下。” 寒酥这次看懂了封岌的眸色,因为她又在他的眼里看见了上次的泛红之意。她知道他在克制。 寒酥俯身,去抱他。 她抱得小心翼翼,前身贴着他的胸膛,又留了分寸没有将力气全压在他身上。她的脸颊隔着面纱贴在他的肩膀,手也不敢去抱,而是搭在他肩后的椅子上。 封岌伸手,手掌撑在寒酥的后腰。他手掌宽大有力,她腰身纤细几乎被他的手掌占据。封岌微一用力,就让寒酥整个身子结结实实地靠过来,贴着他的胸膛,密不可分。他又抬手,沿着寒酥的后脊从上至下一次次用力抚过,似有安抚之意。 良久,寒酥才懂他的动作,是在安抚她,也是在纾散他的闷躁。寒酥迟疑了很久,才将搭在椅背上的手拿开,攀在了封岌的肩上,真正抱住他。她枕着封岌的肩慢慢闭上眼睛,容忍自己短暂地沉沦。 半个时辰后,寒酥才从封岌的书房离开。长舟在院中等候,将她送到另外一间书房,羿弘阔正在那里作画。 “师父,我来给您研墨。”寒酥端庄款步行至书案侧,挽袖研墨。 羿弘阔点点头。 寒酥静立在一旁,看着师父作画。羿弘阔寥寥几笔,山河就有了写意的壮阔。寒酥望着师父将山河景秀慢慢勾勒,有点迷茫的心情慢慢开阔。在师父的画作里,寒酥仿佛看见了真正的巍峨高山,有那么一瞬间她心中生出愧然,自责自己拘于男女之事,忽略了更多有意义的事情。 寒酥想重新作画了。她的视线落在架子上长长短短的画笔,可她心中还是藏着一丝怯。 羿弘阔傍晚时归去,将未完成的画带走,等画完再送来。寒酥亲自送他登上马车,目送恩师离去。 她转身回府,迎面遇见封岌和两位脸生的宾客。 “送羿老走了?”封岌问。 寒酥垂眸俯身,端庄行礼禀话:“回将军的话,已经送羿老登上马车了。” 举止端庄语气恭敬,像个没有深交的晚辈。 封岌点点头,和身边的两位宾客继续往前走。他经过寒酥身边,两个人都目不斜视没有看对方。 一阵风忽然吹来,吹动寒酥的裙摆和披帛,裙摆微漾,披帛却被吹起吹到封岌的手背上。 封岌侧过脸和身边同行人说着话,却捏了一下吹到他手背上的披帛。 风静时,披帛重新坠落,贴着寒酥的裙摆。 寒酥垂眸,全当不知,藏起被吹皱的心池,目视前方地往前走。 寒酥回到朝枝阁没多久,大娘子封清云过来寻她。 “你能不能教我做糕点?只做一种就行。”封清云又解释了两句,寒酥这才明白过来。 封清云马上要成亲了。夫家有个习俗成婚第三日新妇要做一桌子拿手菜。封清云要强,已经跟厨子学过,可临近婚期,她突然想多加一道点心。府里没人不知道寒酥极其擅长做糕点,所以过来求她帮忙。 寒酥自然答应,立刻吩咐侍女准备,和封清云钻进了小厨房。封清云只学一种糕点能应付那一天就行,教起来并不难。寒酥教得认真,封清云学得也认真。 翠微从外面进来,悄悄给寒酥递眼色。寒酥寻了个借口起身去拿调料,听翠微压低声音的禀告—— “几位夫人在院子里听戏,四夫人突然犯了头疼,提前走了。” 寒酥心里有了数。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c 八!零!电!子!书 !w!w!w!!t!x!t!8! 0!.!c!c 四夫人哪里是犯头疼,明明是半月欢的药效起了作用。 她拿了调料回去挨着封清云坐下,神色如常地对翠微吩咐:“马车都备好了吗?” “备着呢。” 封清云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奇怪问:“这么晚了你要出门?” “去给父亲立衣冠冢。”寒酥道,“大过年的,借住在府里办白事不太好,所以夜里去。” 封清云恍然。寒酥最近要为父亲立衣冠冢的事情府里都知道。她点点头,觉得寒酥是个有孝心的。若是自己,才不敢自己去坟场做这事儿,听来就可怕。 她又:“你什么时候去?我可不能耽误了你的事情。” “不急,还早着呢。我们继续做糕点。”寒酥微笑着。 又过了一阵子,寒酥一边拢着手里的面团,一边说:“这道白首莲花糕虽以莲为寓,可寒冬腊月没有莲,可以先寻些红梅做点缀。” 封清云环顾小厨房,看见窗口唯一的一瓶插花里插着的不是红梅而是别的花,她说:“那我们现在就去梅园摘些红梅回来。” “好。”寒酥温声颔首。 翠微在一旁道:“梅园有些远,不如去青松园摘。奴婢昨儿个还去摘了一大捧红梅,那儿的梅花开得很好呢。” “说去就去。”封清云摆了摆手,拍下许多面粉来。 寒酥望着纷纷扬扬飘落的粉屑,有一点失神。片刻后,她起身去净手,然后接过翠微递过来的斗篷穿好,和封清云一起往青松园去。 天色已经黑下来。 寒酥行动款款裙裾不动、钗坠不晃,是一如既往的端庄淑娴模样。 实则,她心里有一点紧张。 毕竟这是她第一次设计害人。 她为这一日已经准备了许久。这段时日赚到的钱根本不够,她将赫延王府、姨母、程家给她的首饰衣物全都变卖了,甚至跟沅娘、青古书斋预支了不少钱。如今身无分文的她,孤注一掷。 妹妹没了父母只有她,她必然要给妹妹做主。 揭穿四夫人买通钱万里掳走笙笙有用吗?她和妹妹身份低微,死活没那么重要,纵对四夫人有惩罚也不痛不痒。 揭穿四夫人与人私通有用吗?有用,却还不够。她可以预想,不管是赫延王府还是苏家都会拼命将这丑闻压下去。然后呢?四夫人会被责罚打骂,最坏不过被休弃。 这就够了吗? 当然不够。 她要四夫人尝遍她和妹妹尝过的滋味儿,那种切齿拊心之痛。 她要四夫人的命。 青松园里,四夫人焦急等待。等了好久才等来丁良才。 “你怎么才来?”四夫人一声抱怨,噙着些娇嗔。 丁良才四处张望了一番,低声道:“最近过年人多,最好少见面,免得被人发现。” 四夫人不高兴地说:“白日里听他讲大道理,你现在也要跟我讲道理?” 四夫人很不高兴。今日是大年初二,要回娘家的日子。一大清早,封四爷陪着她回去。她原本心情很好,两个人谈到昨天封赟失踪的事情,她说还是心里不舒服,觉得封赟的失踪不是意外,担心有坏人哄了他。封四爷却仍然觉得是她多想。两个人在马车上闹了个不愉快。 后来到了苏家,他们收起不悦笑脸对苏家人。直至午后,她还想在娘家多待一会儿,封四爷却说二哥今年在家府里人多,他急着回去帮忙招待,她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封四爷回来。 回了封家,趁着午后短暂小休的时候,她心里起了心思,可是连暗示都没进行完,封四爷就脚步匆匆地走了。 四夫人看着夫君离去的背影,恨得牙痒。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c 她早该适应了不是吗?他一直都是不解风情的书呆子。每月两次行房,不会多不会少,就连动作和时间也一模一样。 丁良才哄人:“我哪里敢?我只是希望你好好的。我们都好好的。” 四夫人从思绪里回过神,目光落在眼前的丁良才身上。丁良才是她成亲时从娘家跟过来的。他自小就在她外院做事。 看着丁良才,四夫人心情好受了些。她不无惋惜地说:“如果你不只是个侍卫就好了……” 丁良才欲言又止,他将脸偏到一侧,不该说的话尽数咽下去。 “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在我这里绕什么弯弯道道?”四夫人朝他走过去,偎在他怀里。 丁良才皱着眉,眼中有迟疑痛苦之意。天色已经全黑,周围的松树一片黑漆漆,随着风动像极了张牙舞爪的兽。 他说:“我们走吧,我们离开京城好不好?” 四夫人愣了一下,有些惊讶地抬眼看向他。当初和封四爷的婚事定下时,她也曾起过私奔的念头。 可是……私奔这样无名无分之事实在太冒险。抛下所拥有的一切荣华和家人,无名无分地和一个侍卫私奔吗? 理智阻止了她。 她原先也确实想和丁良才断个干净,安心嫁给封岚做风光的赫延王府四夫人。刚成亲那段时日,她确实一心扑在封岚身上。可是时日久了,封岚的不解风情终是让她心里藏着的人变得越来越重要。 在又一个封岚彻夜读书的雨夜,她终究是寻了丁良才做了错事。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一错再错。 “你这是难为我。我父母怎么办?赟儿怎么办?你父母怎么办?”四夫人抬手轻抚上丁良才的脸颊。 丁良才神色微动,继而有一点失神。他这一失神,腰带已被四夫人解开。他赶忙去拉四夫人的手,低声劝:“别这样。” 四夫人被封四爷拒绝过无数次,还是第一次被丁良才拒绝。顿时颜面无光,她直接伸手给了丁良才一巴掌:“能和我亲近是你的福气!” 响亮的巴掌声在寂静的青松园十分清晰,丁良才偏着脸没动。 四夫人顿时有些后悔,她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情绪不稳特别贪恋温暖。她捧起丁良才的脸,凑过去亲一亲,声音也软下去:“难道你不喜欢我了吗?” 四夫人的侍女守在青松园的入口,看见寒酥和大娘子,她心里咯噔一声,立刻转身要去通报。 “红绣。”寒酥喊住她。 红绣硬着头皮转过身行礼。 “在这里躲闲吗?”寒酥眉眼间浮着浅笑,“我们要去摘一点梅,那株红梅还在吗?” 寒酥抬手指了个方向,是和四夫人所在相反的方向。 红绣松了口气,道:“当然在,花开正好。” 寒酥轻颔首,和封清云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自笙笙在青松园被掳,寒酥在这里走过无数遍。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三章 所以, 寒酥在四夫人侍女的眼皮底下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又能在封清云没有觉察的情况下将她带去四夫人和侍卫私会之地。 “什么人在那里鬼鬼祟祟!”封清云的侍女冲上去怒喝。 封清云心里有隐隐不好的预感,可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已经看见了四夫人的脸。 “四婶娘……”封清云看着衣冠不整的两个人呆住了。虽然她身为府里的嫡长女平日里十分稳重, 可她到底是还没出阁, 猛地瞧见这情景人还是懵懵的反应不过来。 四夫人还没纾个痛快脸上仍有深深的红。可突然被撞见, 好事被打扰, 她从心底惊出一身冷汗。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一旦败露会有什么下场,可每次没有被发现的不轨都成了一种枯燥生活里的刺激欢愉。 丁良才提上裤子立刻跪在地上, 头垂到最低。 封清云反应过来了, 一下子变了脸色, 又气又羞:“四婶娘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 _8_0. c_o_m 封清云气得转身就走, 不愿再看一眼这种乌糟糟的场景。因为太过气愤, 差点被脚底的枯树枝绊倒,幸好寒酥及时扶了她一把。 一口气远离了那样不堪入目的地方, 封清云缓了口气, 才怒声下令:“去告诉母亲!” “表姐,依我看这事不该惊动大夫人。”寒酥劝。 刚要去传话的侍女暂时没走, 等着听命。 封清云疑惑地望向寒酥, 问:“为什么?她做了这样的事情, 咱们还要给她遮瞒吗?” “当然不是。”寒酥解释, “四夫人做了这样的事情,咱们不该给她瞒,也瞒不住。我只是觉得应该先派人去告诉四爷。至于大夫人那边最好不要大张旗鼓地支会, 私下派人去说就好。” 封清云皱着眉琢磨了半天才弄懂寒酥的意思。这毕竟是四房的事情, 虽说如今府里是她母亲掌家, 这样的事情若真的派人直接告诉母亲, 母亲一定要过来处理,可这事情并不好处理,理应先交给四叔。 封清云点头,她轻舒了口气:“我是气糊涂了,幸好你劝住了我。” 寒酥眉目如云浅淡,她回首望向青松园的方向。 虽然半月欢是她下的,虽然是她派人盯着四夫人带着封清云来捉奸。可是捉奸从来不是她的目的。 捉奸的下场,于四夫人来说大概是前途昏暗无法接受。可是在寒酥看来那下场还不够坏。 封四爷正在大哥的厅堂招待几位宾客,下人突然小跑着过来禀事,满脸笑意的封四爷走出去听禀,不由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他在原地呆立了半天才稍微缓了缓情绪,不忘转身进去给几位宾客道一声“失陪”再回去。 封清云虽然没有大张旗鼓将这件事情于明面禀告母亲,可是也派人私下告诉了。不仅是大夫人那边,封清云气愤四夫人对不起四叔,不拘着当时跟去的侍女,让她们将事情传了个七七八八。 封四爷回去时,四夫人正坐在梳妆台前,慢悠悠梳理着自己的头发。 “你知道了。”她开口,背对着封四爷。 封四爷沉默了很久,才朝她走过去。他走到四夫人身后,从铜镜望着她,问:“是我有哪里对不起你吗?近十年姻缘,我身边只一个你,从未有小妾通房之流。你就是这样回报于我?”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四夫人轻笑了一声,语气里带着点嘲讽:“封岚,感情这回事哪里有公平。不是你给我一个苹果我也一定会回一个苹果。在感情里面,芝麻换西瓜太正常了。” 向来斯文的封四爷突然大怒,用力转动四夫人的椅背,将她转过来。他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怒目瞪视。 四夫人心如死灰。若是被封岚一个人撞见,她还可以一哭二闹三上吊又或者绕指柔地跪地求饶。但是被大房的人撞见了,她清楚她的事情很快会在赫延王府传开,日后每一个人都会用那种目光看向她,她心气高,受不了那样的日子。 未来是什么样子的?被夫家休弃,被娘家憎恨,被外人唾沫? 事情已经闹成这样,做什么好似都成了徒劳。她再面对封岚的怒火,反倒心平气和。原先无数次想象过事情败露后要怎么面对封岚。没想到真到了这一日,自己竟然这样平静。她看着眼前头一遭发怒的男人,心里竟然觉得若是他打她两巴掌也挺好。 可是封岚放开了她。 他转过身去,不再看她,然后将怒火压下去,尽量用冷静的语气说:“明日请苏家人过来商讨和离之事。” 他抬步往外走,头也不回。 四夫人望着封岚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突然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嚎啕大哭起来。 就算她做了这样不堪的事情,也只换来他一瞬的愤怒,他的愤怒就这样消去。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她宁愿他打她骂她,而不是这样轻飘飘地一句和离。 她偷情她对不起他,她以为自己不在意封岚。可到头来真正不在乎的那个人是封岚。 屋内静悄悄的,往日里围在四夫人身边的侍女们都识趣地躲得很远。四夫人哭够了起身去书桌旁写遗书。 她不是真的要寻死。她怕疼怕死。 可是她心里清楚娘家惧怕赫延王府的权势地位。她干出这样的事情,娘家不会再接受她,娘家人明日来了只会打骂她羞辱她,将她所剩无几的颜面踩在脚底,让她死也死在赫延王府。 四夫人不愿意坐以待毙。与其被动等待明日的□□审判,不如假造这份遗书,然后跑路。 出了这样的丑闻,不管是赫延王府还是苏家都想她死了守节。封岚刚刚那个反应,不像真的想要她的命。是以,只要她名义上死了就行。 四夫人写好遗书,望着往日里爱不释手的珠宝首饰华丽衣袍,只能忍痛拿两三件。然后她又去了封赟的房间。今日白天封赟玩得野了眼下已经睡着了。她在床边看着儿子好一会儿,发颤的指尖想要去抚儿子的脸颊,却又怕将他惊醒,黯然收回手。再看儿子最后一眼,四夫人擦下眼泪转身离去。 路上遇上些府里的下人,他们如常给四夫人请安。四夫人心虚地加快了步履,她总觉得所有人都在背后嘲笑她、谩骂她。 终于从赫延王府的侧门走了出去,看见了丁良才等在外面的马车。四夫人松了口气,急匆匆登上马车。 四夫人有一点感谢寒酥,幸好寒酥阻止了封清云直接将事情明面通禀给大夫人。若是那样,大夫人必须出面赶过来,极有可能将她关押起来等苏家人明日登门。寒酥阻止了封清云大张旗鼓禀告大夫人而是告诉封岚,封岚…… 封岚还真是不在意她死活。 坐在马车里,四夫人脑海里全是封岚的身影。他没有找人看管她是因为不在意,还是等着她自尽? 许久,四夫人摇摇头,用手背擦去脸上纵横的泪水。她没有料到多年前曾想过和丁良才私奔,过去了十年竟真的走到了这一步。那些舍不得抛下去的荣华和家人都必须抛下了。 四夫人吸了吸鼻子,终于止了泪。 既然事情已经成这样了,她要直面未来才是。其实和丁良才私奔也没什么不好。她在钱庄里放着不少钱,够她和丁良才花一辈子了。他们离开京城去石屏县,她在那儿还有个大宅子呢。 最关键的是,丁良才满心满眼都是她。 以后的日子会好的。 只是赟儿…… 四夫人再次摇摇头,逼自己不去想。她往前挪了挪,将车门推开一条缝,望着外面驾车的丁良才,颇为感慨地说:“以后真的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永永远远在一起。” 丁良才甩了甩马鞭,道:“你别哭了。车里有茶水,你喝一些润润喉。也不知道凉了没有。”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c 冬夜的风吹着有点冷。四夫人关上车门坐回去,端起桌上的茶水。茶水果然已经凉了,只残着一点点余温。她哭了很久,嗓子早已哭哑,也不嫌茶水凉,一口气喝了不少。 她裹了裹身上的袄,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觉得有些冷。事情闹成这样,她心里也难受,只是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 有宅院有花钱和丁良才相伴一辈子就够了吗?她还是会想念高门贵妇的身份,想念赟儿。甚至就连封岚那张冷冰冰的脸也时常浮现在她眼前。 所谓的未来不会差不过是自我安慰。 后悔吗? 四夫人紧紧咬着唇,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 又过去了不知道多久,四夫人睡着了,她迷迷糊糊感觉丁良才凑到她面前跟她说了什么话,他声音压得低,她并没有听清。 后来当四夫人醒过来时,马车已经停了。 车外有不知名的鸟嘶哑着嗓子鸣叫,听着令人心中生惧。她掀开垂帘一角从窗口望出去。 月色如洒,照亮一座座孤坟。 四夫人吓了一跳,手一抖,帘子垂落遮了外面。 “丁良才!丁良才!”她急急唤了两声,除了嘶哑的鸟叫声,并无其他回应。 四夫人非常疑惑。她踢开车门,车门晃动出摇曳拍打声。车厢外的前板上空无一人,不见丁良才。 “丁良才!丁良才!”四夫人又高呼了两声。 枯枝上的乌鸦扯着嗓子附和了两声。 一道白色的人影突然出现在四夫人的视线里。荒野森然的坟地,白衣飘飘的女鬼……四夫人瞪圆了眼睛,惊得失声。 白色的影子逐渐飘近,停在马车旁。女鬼抬手,发白的纤指抬起帷帽的轻纱。 “寒、寒酥?” “问四夫人安。”寒酥弯唇,右脸上的疤痕扯出诡异的可怖。 四夫人心里生出强烈的不安。她不敢看那一座座坟,却逼着自己再看一眼。她认出来了,这里是钱万里当初打算活埋寒笙的地方。她重新将目光落在寒酥的脸上,心里有了最坏的猜测。她咬牙问:“丁良才呢?” “被我杀了和拿了我给的钱跑路了,四夫人喜欢听哪个答案?” “不可能!”四夫人尖叫,声音在发抖。 寒酥面色平静。寒冬的夜里确实冷,她抬手扶着车壁登上马车,钻进车内,于四夫人对面坐下。 马车停在这里寒酥又突然出现,让四夫人明白寒酥必然已经知晓当初寒笙被掳走是她的指示。她问:“是你故意带着封清云来捉奸?寒笙告诉你的?” 寒酥摇头。 她说:“其实四夫人多虑了,笙笙年纪小又眼盲,虽然撞到了你和丁良才私会,却什么都不懂,单纯地以为你真的只是去摘梅花。” 四夫人眸色变幻,追问:“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日虽然府上宾客多,可是能在赫延王府劫走人,我始终相信不是外人为之。有难度,也未必有这个胆量动赫延王府的人。” “府里的人,没有结仇,那只有灭口一种可能。笙笙眼盲,除了青松园不去别的地方。除了遇见四夫人,没见过外人。” “府里梅园众多,青松园的梅只三两枝。四夫人摘梅不该去那里。就算是摘梅也带侍女而不是侍卫。后来你送笙笙手镯应该是试探之意。”寒酥微顿,“还要谢谢四夫人送给笙笙的手镯,让她在被劫的时候丢下手镯当线索被我更快找到。” 四夫人眸色几经变幻。 “我也曾试探过你。我去向四爷借书。借书是假,不过是想看看你会不会担心我知道你的奸情去向四爷高密。后来除夕夜,朝枝阁被人放火。” “你想干什么!”四夫人握着拳敲着长凳,“不对……你是不是对我下药了?” 四夫人到这个时候才隐约发现最近对男女之事特别渴望。 “在蜜饯里。” 四夫人眉头紧皱。她还是不理解自己怎么可能在自己家被一个借住的表姑娘下药。 “我拉着苏文瑶做糕点,一是为了从她口中了解四夫人更多的事情从而确定奸夫是哪个侍卫。二是为了让她下药。十二糕是我们两个人做的,你身边的糕点是她送的。你以为是自己亲妹妹做的不会设防。” “十二糕?” “十二糕没毒,下药的是蜜饯。因为四夫人一定会吃最甜的东西。” “你就那么笃定?” “对。”寒酥点头,“四夫人服药觉得苦,自然想吃甜的。” “我好好的吃什么药?” “避子汤。我猜四夫人一定会服避子汤。” “猜?” “初时这样猜,后来也派人去查过。” 四夫人深吸一口气:“你就不怕被人查出来?” “所以送给每一房的十二糕分量很少,四夫人应该早就吃光了。” “你还真是满心算计!”四夫人气得咬牙切齿,欲要冲上去撕了寒酥,却无力地跌坐回去。 寒酥凉薄地看着她:“忘了说,你喝的茶水里下了无骨散。” 四夫人怒目嗔红,几乎是吼出来:“既恨我如此,带人捉奸,又何必阻拦封清云通禀大夫人将事情闹大?” 寒酥反问:“夫人知道被活埋是什么滋味吗?” 四夫人怔住,继而心中有恐惧肆意盘生。她声音扭曲:“你疯了!你就不怕摊上人命!苏家不会放过你,官府会捉拿你!” 寒酥忽然笑了:“夫人出门前亲笔写了遗书。” 四夫人惊住。 捉奸并不是寒酥的目的,她要四夫人被逼到绝路写下遗书逃走。 正如给父亲立衣冠冢也不是目的,她要一个名正言顺出入坟场的借口。 ——她要四夫人尝一尝笙笙被活埋时的恐惧。 第四十四章 遗书? 一股寒意爬上四夫人的脊背。今日事发之后, 她几乎是立刻决定和丁良才私奔。不管是苏家还是封家为了颜面都会想要将这件事情压下去,她跑了对两家颜面也好。 她让丁良才准备马车,丁良才让她写一份遗书。 丁良才说:“你写了遗书,两家面上有了交代, 也不会再找我们。” 遗书, 是丁良才让她写的。甚至今日也是丁良才先提出私奔。 四夫人脸色一片惨白, 她死死盯着寒酥, 再次问:“丁良才呢?他现在在哪?不可能……你不可能收买了他!他不会那么傻……你能给他多少钱我都能给他!” 她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丁良才的真心。 寒酥轻轻弯唇, 她问:“四夫人就这么笃定他深爱着你?” 四夫人开始大口喘着气。 寒酥继续轻飘飘地问:“就没有一种可能, 他早就想摆脱你而不能?女子不愿意无名无分地私奔, 男子就一定愿意吗?你是主他是仆, 你说一不二。你是风光的赫延王府四夫人有夫有子, 而他只能藏身暗处听你挥之即来呼之即去。在过去的十年他有没有可能也想过成家生子?又或者他早已有了日日相伴的心上人?” “不可能!”四夫人声音沙哑,噙着藏不住的恐惧和绝望。 她什么都没有了, 她绝不相信在这个世上唯一爱着的自己的人早就不再爱她, 甚至想要摆脱她、谋害她! 寒酥冷眼看着四夫人眼中的愤怒逐渐变成绝望。事情的真相虽并非如此,可是她知道这样说才能更扎四夫人的心。 四夫人喘息得越来越重, 她抬起眼睛盯着寒酥。她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端庄淡泊的寒酥会做出这些事情。 最初她和丁良才私会被寒笙撞见, 她也曾不确定那个孩子到底懂不懂。毕竟那个孩子年纪小又是个瞎子。可是她赌不起。反正只是借住的穷亲戚, 杀了了事。那日三夫人生辰, 程家人会登门,她特意选了那一天。她已经想好派人将孩子掳走,淹死也好埋了也好总之要做得干净不能让人寻到尸体。然后她再嫁祸给程家。没想到……小银镯!居然是她送给那个瞎子的银镯救了那孩子! 一朝失手, 她更担心那孩子已经将事情告诉了寒酥。她不得不计划更多法子想把这姐妹两个尽数除掉。可是好巧不巧常年不在家的赫延王在府里。封岌在家, 她做手脚总要小心些。后续也只是借着除夕放一把火…… 纵火不成, 她原打算年后等赫延王出征, 再对这姐妹俩下手…… 四夫人用最后的力气质问:“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为什么跟我解释你的每一步计划?告诉我下药在什么地方?” 四夫人回忆着寒酥对她的解释,也不由感慨她可真是步步为营。就比如下药,这最关键的一环。兴师动众给全府做十二糕是噱头,为的是单独给每一房送去小份十二糕。担心后续被发现下毒,每房送去的十二糕分量极小,每一种糕点只一块。而药并没有下在十二糕里,而是下在十二糕佐配的蜜饯里。蜜饯也只五六颗,已经被她全吃了。 “你解释这些给我听,是为了显摆自己聪明还是奚落我?看我笑话?”四夫人哑着嗓子质问。 寒酥点点头,平静道:“差不多。费心做了这些,现在看你这个样子心情确实舒服些。” 微顿,寒酥再道:“不过更重要的是拖延时间。” 四夫人皱眉:“拖延什么时间?” “这里虽然是荒郊野外的坟场不太可能有人出现,万一有人经过听见你呼救可怎么好。”寒酥慢慢弯唇,“拖延时间等无骨散的药效。” 四夫人惊住。她立刻转过身想要呼救,可是嗓子发哑,说话已是尽力根本喊不出来。而她突然的转身动作更是让她直接趴在了长凳上。 寒酥看着四夫人彻底软下去,无力地趴在长凳上,只能用一双愤恨的眼睛盯着她。她这才,轻轻舒了口气。 头一次做这种事情,她也很紧张。 最初没什么头绪,后来不过是回忆着四夫人所作所为,仿一仿她的流程。 寒酥揉了揉有一点发凉的指尖,然后扯过四夫人手臂上的披帛将她绑起来。她拖着四夫人出了马车,直接费力将四夫人搬到马背上,再将她绑住。然后她解了拴马的绳索,拉着马缰一步步往坟场走去。 夜里的风很凉,吹在脸上有一点疼。乌鸦或者别的鸟叫,在或远或近的地方非常有闲情逸致地悠长鸣唱。 寒酥深一脚浅一脚走进一座座坟,偶尔有纸钱在她身边飘过。 心里怕的时候就想一想妹妹被活埋时的恐惧,发颤的指尖便能握稳马缰,发虚的双腿也能将步子迈稳。 她终于拉着马,走到事先挖好的坟坑。 没有人会想到她会把四夫人埋在她给父亲立的衣冠冢。 寒酥舒出一口气,将四夫人从马背上拽下来,费力推进坟坑。她站在坟坑旁看着她。 四夫人身上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口中微弱地能发出一点音,声音太小寒酥听不清。可纵使这般,无骨散不会让人失去意识。相反,她的意识会非常清楚。她会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是如何被活埋,直到窒息而死! 寒酥拿起一旁的铁锹,开始一铲一铲地铲土。夜风呼啸,又从不远处的一座新坟上吹起纸钱,纸钱飘过来,落在四夫人的脸上。 四夫人脸色煞白仿佛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她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寒酥。越来越多的土埋在她身上,窒息感觉也越来越重。 就要这么死了吗? 那个小瞎子当初被埋了一半时,是这样的感觉吗? 丁良才真的要她死吗?他真的早就想摆脱她吗?他真的已经爱上别人了吗? 四夫人又想到了赟儿。她的赟儿没了娘会不会被人欺负?继母会不会苛待他?但愿封岚能照看好他。 封岚,封岚…… 四夫人也没有想到自己临死前最后想着的人,居然是封岚。 新坟已立。 寒酥跌坐在一旁,望着耸起的坟,大口喘着气。埋坟用尽了她的力气,此刻她也顾不得脏乱,就这样坐在一旁。 八*零*电*子*书 *w*w*w*.t*x*t*8 *0.*c*o*m 到了这个时候,她的手才开始疯狂发抖。 她杀人了。 寒酥的眼泪涌出来,仿佛在祭奠她的第一次杀人。 妹妹害怕的样子浮现在寒酥眼前。她一想到妹妹至今晚上不敢一个人睡,就把所有的惧意赶走。她用力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惧意从眼中散尽,只有坚决。 这是四夫人应得的! 不远处,乌鸦立在枝头,嗓子里好似含了一块小石子般呜噜着嗓子。 封岌立在树下,远远望着寒酥。 他的眼中,是浓浓的惊艳。 寒酥做的一切,他都知晓。他放心不下,默默观望,除非万不得已,他再也不会擅作主张破坏她的事情。 狠绝的女子,封岌见过不少,他军中就有。可是外表柔软高洁,被触了逆鳞之后能这般狠绝的反差,让他惊艳不已。 寒酥于他而言,最初是些微好感与一点责任。后来五皇子之事,她舍弃花容的自毁决然,终是闯进他坚不可摧的心墙,从此他对她不再只是仅仅一点点好感与责任。 时至今日,再一次被她所为惊艳。一种陌生的情流荡在他的心肠,从心底生出的情愫既陌生又让他激动。 短暂的迷茫之后,封岌知道这是什么。是发自心底的欣赏。可一个男子对女子的欣赏,绝不仅仅只会停留在欣赏,会演变成一生相伴的渴求。 翠微从远处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寒酥面前,看着新立的坟头,翠微吸了一口凉气。她看向寒酥,眸色微变。虽然早就知道寒酥的计划,可亲眼所见,她心里仍然有些震撼。 她没有跟在寒酥身边是为了守在远处盯着有没有人过来。 翠微给寒酥指了个方向。 寒酥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就看见了封岌的身影。寒酥立刻皱了眉。她凝眉许久才舒展开,然后扶着翠微的手起身,全当不知道封岌在那里。她的事情还没有办完。 寒酥牵着那匹马下山,将它重新拴在车前,然后和翠微登上马车,去处理丁良才。 ——她对四夫人说的话是假的。丁良才没有爱上别人。她那么说只是想让四夫人绝望心痛。 最初她是想过买通丁良才。可是论财力,她怎么也不可能比得过四夫人。 收买一个人只有两种选择,威逼和利诱。利诱不行就威逼。她这次设计谋害四夫人大步骤是跟四夫人学的。四夫人买通了钱万里,所以她不惜借钱倾尽全力买通了一伙人绑了丁良才的父母。 “你就那么确定四夫人会一心和你在一起?她能背叛封四爷,日后和你成亲了就不会再和别人好?” “如果她真的爱你,不会舍得你在暗处十年。” “你不过是一个侍卫,事情败露,但凡封四爷松口肯看在封赟的份上原谅她,她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你。苏家人也不会放过你。” “想想你的父母。为了四夫人,你真的愿意年迈的父母没善终?” “哄她写下一封遗书,将她带到坟场。你可以带着钱财和父母团聚,日后娶妻生子一家团圆。” 寒酥和翠微赶到了坟场不远处的一座荒败破庙,丁良才正等在那里。他脸色发白,双眼无神。 直到听见来人,他立刻站起身迎上去,质问:“她……她已经死了吗?” 寒酥坐在马车上没有下车,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道:“你父母在九环街,你到了那里自然有人接你去见他们。” 丁良才死死盯着寒酥,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眼中有恨意流露。 寒酥平静道:“不要起歹心,你若杀了我。再也见不到你的父母。丁良才,你已经哄她写了遗书,又在她的茶水里下了无骨散。你已经做了选择了。” 丁良才凶恶的眼神一瞬间灰败。是的,他已经做了选择。四夫人永远不可能是他心中的第一位。 他走出破庙,朝九环街的方向走。 寒酥从马车上跳下来,手里握着一张弓。她对着丁良才的背影慢慢举起弓。 她不能留丁良才的性命,这是后患。 可是她举着长弓的手在发抖。她发现自己没有办法痛下杀手。丁良才到底不是元凶,只是帮凶。她对他没有那么强烈的恨。他突然变成鲜活的一条生命。她下不去手。 寒酥握着长弓的手越来越抖。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就在丁良才的身影越来越远,将要看不见时,一双温暖又有力的手握住了寒酥的手。 封岌微眯了眼,再握着寒酥的手略调整了角度。搭弦的长箭刺破了夜风,朝着丁良才的后心准刺而入。 后力让寒酥的手跟着一颤。她眼睁睁看着远处的丁良才倒地,才慢慢转过脸看向封岌。 封岌仍望着远处倒地的丁良才,心里生出一丝奇妙的感觉——这也算他与寒酥一起杀了个人,一起做了一件事情。 这个想法竟是让他在心里生出一点愉悦之感。 他问:“想好怎么处理丁良才的尸体了?” “他的尸体不重要。一个和主子偷情的侍卫,封家和苏家都盼着他死。”寒酥道。 封岌转过脸看向寒酥。她的脸上脏兮兮的,应当是活埋四夫人时弄脏的。封岌的视线落在寒酥的额头。她大概以为那是脏土,可封岌却瞧出来那似乎是腐肉尸水。 封岌犹豫了,要不要告诉她? 算了。封岌伸手在寒酥的腰间摸了摸,扯出她的帕子,给她擦脸上的脏东西。 寒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为了行动方便没有戴帷帽,她有些慌忙地将脸偏到右边,尽量去藏自己脸上的疤痕。 封岌的动作微顿,抬眼看一看她。 他选择不提她脸上的疤痕,而是问:“今晚不回赫延王府了?” 寒酥知道瞒不了他什么,如实说:“与姨母说过来为父亲立衣冠冢,今晚来不及回去。” “你带的侍卫呢?” “灌醉了。”寒酥道。 大过年的,她借住在赫延王府想办白事要避讳些。选在了晚上,三夫人自然派了侍卫跟随。她不愿意姨母知道她所为?蒊,只好将那些侍卫灌醉。侍卫知道自己失职,倘若被三夫人知道必然要被责罚,所以寒酥不说,他们也不敢提。 “走吧。”封岌道。 “我要先把丁良才的尸体搬走。” 封岌本来想说这样的小事可以交给他,再看寒酥一眼,改了主意。他点点头,陪着寒酥将丁良才的尸体抬到坟山背面的半山腰之地。乌鸦与兀鹫等着品尝。 寒酥有一点发冷,不肯多待,脚步有些匆忙地离去。 回到马车旁,寒酥登上马车,封岌也跟上来。 寒酥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 翠微赶车往住的客栈去。 郊外的路不是很好走,有些颠簸。马车里,寒酥被颠得想吐。又不仅仅是因为颠簸才想吐。 封岌将寒酥拉过来,让她额头抵在他肩头,然后伸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后脊安慰。 两刻钟后,寒酥想吐的感觉才稍好一些。 “跟沅娘和青古书斋借了多少钱?” 寒酥脸色仍惨白,声音也虚弱:“我还得起。” 封岌低笑了一声,他拉过寒酥的手,在她的指尖上小心翼翼地亲了一下,问:“下次借钱,能不能先考虑我?” 身份地位悬殊的两个人,在感情天平上的两端悄然发生了变化。 第四十五章 寒酥望过来, 看见自己沾了泥土的手。她将手收回来背到身后,也没什么力气说话,只是将脸偏到一侧,半垂着眼睛。她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精气神, 就那么蔫蔫地靠着一侧车壁。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有细微的起伏。 封岌仿佛想到了年少时第一次杀人的自己。他很理解寒酥现在的心情, 没有再开口。 马车在客栈门前停下。寒酥强打起精神下了车。 “等等。”封岌单手扯开大氅, 直接裹在了寒酥的身上, 又给她仔细系好带子,让她整个身子被他的大氅罩个严严实实, 才让她往客栈里走。 寒酥不明所以, 却没什么力气拒绝。 店小二趴在柜台上打哈欠, 听见有人叩门半眯着眼睛去开门。寒酥临走前曾告知过要出去一趟, 他正等着。外面的夜风一吹, 让他的瞌睡顿时被吹散了些。 翠微询问提前吩咐准备的热水可都备好了。店小二点头:“一会儿送上去。” 看着三个人往楼上去,店小二小声抱怨一句这么晚才回来, 目光不由落在封岌身上。不知道为什么, 他觉得封岌的身影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实在太晚了,他来不及多想赶忙去叫醒另一个伙计, 把烧好的热水送上去。 寒酥回到房间, 屋内烧着炭火一片暖意。她在方桌旁坐下, 听着店里伙计送水的脚步声。直到店里伙计都走了, 她才有些回过神。她伸手去解封岌裹在她身上的大氅。 下一刻,她整个眉头都揪起来。 她这才明白临进门前,封岌为什么给了裹了大氅。她里面的衣裙好似在淤泥里打了个滚, 脏极了。若是被店里伙计看见, 恐要多想。 在灯光暖亮的屋内, 将她身上的脏乱照得一清二楚。寒酥甚至闻到了一股臭味。 翠微也脸色微变, 赶忙去包袱里取了衣裳:“幸好备着衣物。娘子快去泡个热水澡然后换身干净的衣裳。” 寒酥轻点头,皱着眉往净室去。 翠微跟进去,帮她将干净衣服送过去,又很快退出来。翠微望向封岌。封岌自进来,便立在窗口,了望着窗外的夜色。 翠微壮着胆子说话:“将军。奴婢要去楼下看看那些侍卫们,表姑娘这边还请将军帮忙照看一下……” 她觉得自己是疯了居然还敢对赫延王说这种话。 封岌从很遥远的思绪里回过神,道:“去罢。” 翠微提起的心这才回落,赶忙行了一礼,匆匆往楼下去。 过了一会儿,封岌才离开窗前。他走到桌边坐下,端起桌上的茶水斟了一杯。 身后的净室里传来干呕的声音。 封岌并不意外,也没有敲门去打扰。他知道寒酥这个时候不愿意他进去见她狼狈的样子。 后来干呕的声音没了,转而变成压抑的低低哭声。 封岌皱着眉,将手中的凉茶灌进去,心中发闷。她需要一点单独的空间,可是这样一墙之隔听着她小声地哭,封岌有些无法忍受。 净室里,寒酥无力地靠坐在浴桶中,双手捂着自己的脸,尽量压着哭声。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尤其是一双手更是抖得厉害。 封岌第一次见她时,看见一个追杀她的人死在她面前,曾疑惑手无寸铁的她是怎么杀了那个人。其实不是她杀的,她不过是借着巧劲躲避时,让另一个追杀的人误杀了那个人。 今日,才是她真真正正第一次杀人。 黄土中四夫人睁大的眼睛,丁良才倒地的身影…… 鬓间沾湿的碎发贴在脸颊,让她的脸颊烫起来。她的理智知道那是自己的碎发,可是心里总感觉有纸钱贴在她的脸上。他反复将碎发往耳后掖,掖了又掖,一次又一次,不停地掖发。 眼泪坠落水中的细微声响在她听来也变得巨大,一下子在她耳畔炸开般,让她整个人跟着哆嗦了一下。 她睁大了眼睛望着前方,隐约看见四夫人和丁良才的身影。他们在朝她一步步靠近。 寒酥知道这是幻觉。她逼着自己闭上眼睛。可纵使闭上眼睛,四夫人和丁良才的身影还是在她眼前晃。 她不想再在水里待着了,也不想再一个人待着了。她几乎是慌乱地从浴桶中逃出去,带起大量的水花。她去拿翠微放在桌子上的衣裳,第一次竟是没拿起来。她再次伸手,几乎是用力掐着衣裳才将它拿起来,颤着手穿衣。 衣裳才穿了一半,寒酥的视线突然落在褪下来堆在角落的脏衣服上。白色的裙摆上沾着那片发黄的黏糊糊污渍,那是什么?死人身上的东西吗? 寒酥撑在桌面上的手一抖,直接生硬地滑下去,没了支撑,人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她望着那堆衣服,大口喘着气。 “寒酥?”封岌叩门。 他没有听见回应,只听见寒酥一声快过一声的呼吸。封岌直接将门推开。 净室里不似外面那样明亮,灯光昏暗,水汽氤氲。寒酥小小的一点缩在角落跌坐在地,身子发抖,喘息快重。 封岌走到寒酥面前,在她面前蹲下来,他心疼地看着她,问:“后悔吗?” 寒酥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仍旧空洞,可是她摇头,十分坚定地摇头。 她不后悔。 若时间倒流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仍会这样做。 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个身体本能的反应会这么强烈,让她一时之间还不能接受自己杀了人的事实。 “好。”封岌单膝抵地,更靠近寒酥,双手握住她发颤的单薄肩膀,望着她的眼睛严肃道:“他们是死有余辜。四夫人可以活埋寒笙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丁良才可以放火烧朝枝阁第一次,也会有第二次。对敌人的手软就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我本来就没有做错……”寒酥声音发抖,可是仍旧十分坚定。 封岌望着她这个样子,语气缓和下来,道:“过了今晚就好了。” 他将寒酥穿了一半的衣衫拉上,然后将人拉进怀里,让她将额头抵在他的胸膛,宽大的手掌轻轻拍着她。 许久之后,寒酥终于不再发抖,封岌才放开她。寒酥扶着身侧的桌子想要起来,封岌伸手扶住了她。两个人从净室里走出去。 翠微早就回来了。她不仅去看了那些被灌醉的侍卫,还去厨房给寒酥熬了一点安神的汤药。 ——这是寒酥提前让她准备的东西。寒酥事先就料到了自己今晚可能无法安眠,可是明日一早还要当成没事人一样赶回赫延王府,她必须好好睡觉。 “助眠的汤药煮好了。”翠微捧着汤药递给寒酥。 寒酥伸手去接。 “不要喝。”封岌阻止,“你喝了它,今晚可以安眠。但是以后仍会时不时做噩梦。寒酥,你要正视自己。” 寒酥接汤药的手僵在那里。短暂的犹豫之后,寒酥收回手,哑着嗓子对翠微道:“你也回去休息吧。” 翠微心里有好些不放心,可是封岌在这里,她也不好多留,只好将汤药放下,检查了灯火,转身出去。关门的时候,她又皱眉望了寒酥一眼,眼底噙着心疼。 寒酥舒出一口气,在桌边坐下。 “让将军看笑话了。”她开口,声音虽然不再发颤,却听上去沙哑无力。 “没什么可笑话的。你这反应,刚入营的新兵第一次上战场之后大多都有。”封岌在她身边坐下,给她倒了一杯茶水。翠微已经将桌上的凉茶换成了一壶刚煮好的茶。 听他这话,寒酥有一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才伸手去接茶。她喝了一口茶水,温热的茶水恰当其分地暖了喉间。她低声问:“将军也曾有过吗?” “有。” 寒酥有一点不相信,又抬眼望了他一眼。在她眼里的封岌应该是从来不会有害怕发抖的时刻才对。 “干呕,反复洗手。”封岌补充。 寒酥悄悄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她又喝了一口热茶,心里的恐惧稍微淡去了些,也有心力去想些其他。她纤细的手指微微用力握着手中的茶盏,半垂着眼睛呢喃般问着:“我做这样的事情,将军会觉得……” 寒酥下意识地想问封岌会不会不喜欢她不够高洁美好的样子。话已经问了一半,又被寒酥生生咽下了后半句。她虽然想知道答案,可是她被理智拉了回来。她不应该问这样的问题,这样的问题越矩了。 可是封岌已经猜到了她没有问出口的后半句话。 两个人坐在方桌旁的长凳上,封岌略侧过身,看着身边的寒酥,道:“花园里的名卉被花匠修剪得精致,花团锦簇美不胜收。可我独钟情于寒冬冷雪之时悬崖之巅傲然的红梅。” 他这话一点也不委婉,简直太直接了。 寒酥的眼睫剧烈地颤了一下,她几乎是有些慌乱地又喝了一口热茶。 京都歌舞升平,封岌身处京都的繁华,却觉得与之格格不入。前十多年,他生活于偏僻乡野衣食成忧,后来征战四方,见多了妻离子散尸骨皑皑。 虽位高权重,他却从未像京中权贵享过福。即使身在静好奢贵的京都,封岌也从未觉得自己远离过乱世。 身处乱世,狠绝才是第一准则。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他非常赞同欣赏寒酥做的事情,可见她这般应激反应,心中还是难免舍不得。见她手中捧着的茶盏空了,他又给她添了一杯热茶。 “将军能和我说说你手下的兵第一次上战场之后都是什么样子吗?”寒酥问。 封岌却不想多说,免得寒酥身体再不适。他想了想,说:“你上次问我军中为什么有女兵,我给你讲一讲叶南的事情罢。” 上次?自然是帐中。封岌军中有一支女兵,人数不多。寒酥只见过为首的那个唤叶南的。叶南曾照顾过寒笙两日。彼时她问封岌,封岌一句“没什么可说的”将她打发了。 寒酥抬眼望向他,等着他说。 “叶南最初家乡闹饥荒饿得活不下去,女扮男装来到军中。”封岌道。 寒酥立刻点头。叶南确实女生男相,人也长得结识强壮。第一次见她时,寒酥并没有认出她是女子。 “她十一二岁就来了军中,混在军中几年也没被发现女儿身。后来一次机缘巧合被长舟扒了裤子才被发现。” 寒酥愕然。 “军中不留弱质女流,我本欲将她赶走。她说她不比男儿差。所以我让她和长舟比划比划,赢了就能留在军中。” “她赢了?”寒酥立刻追问。 封岌点头。 寒酥微微蹙起眉,想追问,又不知道从何问起。长舟似乎在封岌身边很多年,为封岌做事十分周到。可寒酥确实从未见过长舟习武,他人又长得斯文,若说武艺不精也是有可能的。但是她怎么听说封岌手下十八将个个身手了得,而长舟也是其中一个。长舟有没有让叶南呢? 封岌知道寒酥疑惑,他说:“别问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保留。你若想知道,等回去了自己问长舟。” “还是不问了……”寒酥摇头。她哪有那么多事。 封岌看着寒酥蹙眉琢磨的样子,知道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他笑笑,心道还是比较好哄的。 他问:“还想听谁的事情,那个总是吓唬你的萧子林?还是云帆或者长辕?” “想听叶南带兵打仗的事情。” 封岌便给她讲述了叶南巧兵取胜的事件。他沉稳的声线讲述着疆场上的刀光剑影,虽是三言两语的概括没有任何修辞与夸张,却仍将寒酥带入风沙扬起的疆场。 慢慢的,四夫人和丁良才阴魂在寒酥眼前消失了。 长夜漫漫,灯架上的烛火缓慢地烧尽。寒酥不知不觉睡着了,她一无所觉地朝一侧靠去,头侧靠在封岌的臂膀。 封岌侧眼望过来,见寒酥睡了,他松了口气。 终于睡着了。他终于不用再硬着头皮讲故事了。 又过了一阵,封岌想要将寒酥抱到床上去。可是他只是稍微一动,寒酥就会在睡梦中蹙起眉。 封岌犹豫了片刻,索性不再动,就这样挺拔地坐在这里让寒酥靠着他睡。偏偏半月欢还在体内折磨着他。 直到天明。 客栈的隔音效果并不怎么好。翌日一早,寒酥被门外的脚步声吵醒。她迷迷糊糊醒过来,反应了一会儿,才立刻坐正了身子转头望向身边的封岌。 封岌在闭目养神。寒酥醒过来不再靠着他,他才睁开眼望过来。 寒酥脸上一红有一点尴尬,她问:“我睡多久了?” “没多久。”封岌道。 寒酥心里却猜到他恐怕在这里坐了半夜。她心里有感激有愧疚,可是抿着唇却说不出什么来。 封岌道:“你不是还要早些回去?” 寒酥点头,匆忙起身,似噙着一点迅速逃离封岌身侧的意味。她喊来翠微,简单收拾了一下,立刻乘车回赫延王府。 封岌立在窗前,双手撑在窗台往下俯瞰,目送寒酥的马车。 马车里,寒酥鬼使神差掀开垂帘往回望。两人的视线隔空突兀相遇,寒酥微怔,赶忙放下了垂帘。 封岌没有与寒酥一起回去。他过了晌午才归。人刚在书房坐下,云帆捧着东西笑嘻嘻地进来:“将军,朝枝阁给您送了新岁贺礼。” 封岌有些诧异。 云帆将几个锦盒打开,里面都是些玉雕之物,看上去每件东西都花了大价钱。 “表姑娘记着将军的好,挑着好东西送来。”云帆笑道。 封岌看着盒子里的东西,脸色却沉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六章 朝枝阁里, 寒酥有一点忐忑地等着消息。窗牖被她推开,从外面吹进来的凉风吹拂着窗下的红梅,卷来一点点芬芳。 苏家来了人,此刻正在四房对峙。听说大房的人也过去了, 两家正在商议着四夫人的事情。 寒酥让翠微去盯着。 半下午, 翠微终于匆匆回来。 “苏家人已经走了。”翠微转述, “苏家人闹了一阵子, 可是他们见了四夫人亲笔写的遗书,就没声了。而且我听说苏家人自己说漏了嘴, 四夫人父母原本就知晓四夫人曾和丁良才有过瓜葛。” “苏文瑶有没有说什么?”寒酥问。原本昨天一大早苏文瑶已经回家了, 今日又和苏家人一起过来。 寒酥是有一点担心苏文瑶在府里住了那么久, 会知道之前四夫人掳走寒笙的事情, 从而猜到些什么。 翠微摇头, 道:“都是苏家长辈在交涉,苏文瑶只是去收拾了些四夫人生前的东西。” “娘子就放心吧。苏家人自知理亏, 如今见了四夫人留的遗书, 只会当她和丁良才私奔远走。如今是商议好对外声称四夫人病逝了。” 寒酥又询问:“姨母昨日派的侍卫那边可都安排妥当了?” “我与他们说咱们找了店家的人去帮忙。他们因为醉酒本就担心受责罚,咱们不告诉三夫人, 他们感激还来不及。” 良久, 寒酥缓缓点头, 终于可以将这件事情揭过。 她看向面前的翠微, 微笑起来,诚恳道:“翠微,你也辛苦了。” 翠微笑着摇头, 道:“只是跑跑腿而已, 能帮娘子做事情已经很幸运了。” 寒酥轻握了一下她的手:“去休息吧。给你两日假。” 翠微笑着点头, 她转身出去摸了摸自己被寒酥握过的手背, 唇角翘得老高。 寒酥又在屋子里坐了一会儿,去见妹妹。 寒笙坐在桌子旁。练习写字的沙盒被她放在一边,她正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笛子。 她总是能听出寒酥的脚步声,寒酥才刚出现在门口,她立刻转过脸灿烂笑着:“姐姐!” 寒酥最近太忙了,陪妹妹的时间很少。她在妹妹身边坐下来,温柔道:“上次说要教笙笙吹笛子的。” “嗯!”寒笙使劲儿点头,“姐姐,我昨天晚上梦见仙人国了。” “仙人国?” “是呀。好多好多的小仙子,她们拉着我去摘星星。”寒笙笑得很甜。 兜兰在一旁笑着说:“昨天晚上我收拾好东西进屋时,笙笙已经睡着了,睡的时候还笑着,一看就是做了美梦。” “是吗?”寒酥望着妹妹,心里有一点异样的感慨。 自从妹妹被掳走,她再也不敢一个人睡。妹妹昨天晚上自己睡着了?偏偏是昨天晚上? 寒酥轻舒出一口气,温柔道:“姐姐教笙笙吹笛子。” 她垂眸,拉着妹妹的小手,教她怎么握笛子。 就算她手染脏血,能换妹妹无恙无忧,便都值得了。 半个时辰后,蒲英从外面进来,禀话:“表姑娘,有客人来见。自称您家乡的祁氏旧邻。” 寒笙立刻问:“是山芙姐姐吗?” 寒酥询问蒲英:“可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是有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不过还有位郎君。二人似乎是兄妹。”蒲英道。 寒笙轻呀了一声:“朔哥哥也来了呀!” 寒酥微怔了片刻,吩咐兜兰:“给笙笙换一身衣裳,一会儿带去花厅。” 兜兰应下,牵着寒笙往里屋走。兜兰心里有些惊讶,寒笙因为腿上的伤和眼疾,一直深居浅出,几乎不见外人。就连拜年,也是只拜了三夫人,府里其他长辈也都没去过。她在心里琢磨着看着来客很重要。 寒酥先一步赶去花厅见祁家兄妹。花厅的十二窗开着,她一眼看见祁朔。一眨眼,已经两年没有见过他了。 祁朔似有所感转过身来,隔着窗外的梅花枝罅隙,望向寒酥。他剑眉微拢,看着寒酥款步走近,慢慢舒展了眉。 “寒姐姐!”祁山芙起身直接小跑着出去迎寒酥。两个人拉着手往花厅走,祁山芙说:“上次见了你回家告诉母亲,母亲说你身上有孝恐怕不愿意走动,让我给姐姐来贺新年!” “不知道你们家已经来京了,理应我去登门拜贺。”寒酥又问,“伯母身体可还好?” “好,就是很想你——”祁山芙拉长了音,“的糕点!” 寒酥弯唇,软声:“过几日必然要做了糕点登门看望才是。” 这般说着话,两个人就已经走进了花厅。寒酥抬眸望向祁朔,端庄地福了一礼:“祁家兄长。” 祁朔听着她这称呼有一点别扭。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很久之前,她站在午后灼暖的阳光下,弯着眼睛喊他朔哥哥。 祁朔颔首回礼,有一点疏离。 祁山芙若有所思地望了哥哥一眼,立刻又问寒酥:“笙笙呢?我可想她啦!” “在换衣裳,一会儿就过来。” 又说了几句话,寒笙就被兜兰牵了过来。 “笙笙!”祁山芙像一只轻盈的小蜻蜓在寒酥身边翩翩飞过,直奔寒笙而去。她在寒笙面前蹲下来,拿出一条自己编的手串在寒笙面前晃了晃,上面的小银铃发出悦耳的声音来。 “我给笙笙编的哦,只给笙笙编的哦,你姐姐都没有哦!” 寒笙被她故意逗小孩子的语气逗笑了,咯咯地笑着。 寒酥侧身而立,望着妹妹的笑脸,她的眼中也溢出了温柔的笑。她已经很久没听见妹妹这样开心地笑了。 祁朔走到寒酥身边,道:“给你带了一盆绿萼梅。” 寒酥有一点讶然,转眸望向他。 祁朔望着寒酥的眼睛,低声:“你家后院的那一株。” 面纱下,寒酥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说什么。 那株绿萼梅曾生在祁家,后来枯了,都说救不活了,寒酥偏偏将它移走,试一试换个环境能不能将它救活。 后来那株绿萼梅竟真的被她养活了,一直养在她家的后院。她的闺房推开窗户,就能看见那株绿萼梅。 祁朔道:“我从军中赶回去时,你家的院子被烧砸毁得不成样子,那株绿萼梅却活着。” 活着,却奄奄一息。他小心翼翼将它移出来,就像寒酥当年那样悉心照料。如今又千里迢迢带回了京城,还给她。 不远处,祁山芙不知又给寒笙讲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两个人笑闹在一起。 祁朔略偏头,视线越过寒酥望过去,开口:“笙笙。” 寒笙立刻寻声转过脸来摆出灿烂的笑脸:“朔哥哥。” 祁朔点头,道:“带你山芙姐姐出去转转,或者去看看你的新屋子。” “嗯!”寒笙去拉祁山芙的手,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出了花厅,往她的房间走。她要给山芙姐姐看她最近写的字。 寒酥知道祁朔有话跟她说,她让蒲英去换一种茶水,暂时将人给支走。 “你……”寒酥斟酌了言语,“你是不是听说了些什么?” 祁朔点头:“汪文康的逼迫,你带着妹妹逃走,后来你躲进了某支归京的军中。” 寒酥张了张嘴,再次噤声。那些过往三言两语从祁朔口中说出,她听上去竟有一丝恍如隔世的恍惚。 祁朔视线落在寒酥脸上的面纱之上,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轻握了一下再松开。他说:“叔父遇难实在伤怀。前两日父亲还给叔父写了挽诗。母亲时常念着你和笙笙,上次山芙遇到你回去说给她听,又惹她掉了眼泪,她总是担心你们在赫延王府住得不舒心。” 寒酥听着这些话,有一点眼热,她略微偏过脸去。 祁朔的话还在继续:“母亲让我过来问一问你过得好不好。” 母亲让他这样问,他也想这样问。 “挺好的。姨母待我很好。”寒酥轻轻点了下头。 祁朔望着她,跟着点了下头。片刻的沉默后,他说:“你这一生有没有后悔的事情?” 后悔的事?寒酥没有回答,因为她已经猜到了祁朔这么问的原因。她重新看向祁朔,突然有一点不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可是祁朔并没有如她的愿。他说:“如果当初我没有去军中就好了。如果当初我在家就好了。如果……” “这次会在京中待多久?”寒酥故意打断了他的话。 祁朔沉默了很久,才说:“应该会常住。” 蒲英端着新的一壶茶进来,摆在了茶桌上。她的出现打断了屋内的交谈。祁朔喝了一杯茶,才再开口。他说:“这次过来,还是给母亲带句话。她说你和笙笙若在赫延王府住得不舒心,随时搬去祁家。” 祁朔目光灼灼地望着寒酥:“祁家,也是你们的家。” 寒酥心间有热流淌过,见多了热情冷暖,还能遇到这样关切的旧人,心中没有感动是假的。 可是她微笑着摇摇头,柔声:“住在姨母身边挺好的。” 她不能带着妹妹搬去祁家,纵使祁家一家人都很好,住过去会宽心不少,可是不合规矩。 祁朔对寒酥的反应并不意外。 那些开门既见的比邻过往,真的已经是过往了。 傍晚,烧过的云霞挂在天边,整个天幕染上一层粉色的云雾。寒酥亲自送祁家兄妹离去。寒笙本来也想亲自送一送,可是她腿上有伤不适合走太久的路,祁山芙捏着她的脸蛋不准她送。 送走祁家兄妹,寒酥回到朝枝阁,妹妹在她耳畔不停说着祁山芙跟她说了什么话、祁朔送了她什么小玩意儿。 寒酥坐在窗边,望着那盆千里迢迢重新回到她身边的绿萼梅,微微出神。 那些美好得宛如美景一样的过往无声在眼前一一浮现,让她贪恋让她怀念也让她伤怀。 这株绿萼梅可以重新回到她手里,其他失去的东西还有可能失而复得吗? 不知何时,寒笙安静了下来。她摸索着找到姐姐,紧挨着姐姐坐下。她偏过头,将头靠着姐姐的肩膀,跟着姐姐一起沉默。 寒酥摸摸妹妹的头。她起身,牵起妹妹的手去用晚膳。用过晚膳,寒酥刚想去读书一会儿,三夫人身边的侍女过来请她。 三夫人不在房中。因天气好,她独自在花园散步,听说祁家今天来了人,便将寒酥叫过去,让寒酥陪她走一走说说话。 三夫人向寒酥询问了祁家的事情,寒酥皆照实说。三夫人点点头,道:“祁家原先获罪被贬,和你父亲倒是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如今重新归京,也算守得云开了。” “祁大人很不容易。”寒酥点头,心里也有些感慨,她仍然记得祁伯父原先的郁郁不得志。 两个人绕过一座花园,突然看见了封岌和他母亲坐在观景亭里。三夫人过去给老夫人问好,寒酥跟在姨母身后规矩地福身:“问老夫人安,问将军安。” 封岌瞥她一眼,漠然收回目光。显然还在因为那些玉器生气。他知她缺钱,借着压岁钱的名头送了她一些银票。她拒绝不得,竟是全买了东西还回来,还真是一点不想亏欠他。 老夫人突然问:“你这外甥女和约呈的婚事为什么没成来着?因为八字吗?” 老夫人以前听说过原因,可是她万事不过心,听过就忘。 三夫人有些诧异,老夫人向来不管府里的事情,怎么就突然关心起这事来?她赶忙说:“是,是八字不合。” 老夫人皱皱眉:“荒唐的理由。” 三夫人更诧异了。 寒酥也有一点诧异地望向老夫人。老夫人吃斋念佛半辈子,不应该最信这些吗? 三夫人压下疑惑,笑着说:“两个孩子没缘分,强求不得。” 寒酥听着姨母的话,悄悄松了口气。 老夫人本也不在意这些事情,只是听说沈约呈如今颇有茶饭不思的迹象,才多问了一句。不过随口问问,又没了兴致,端起面前的苦茶来喝。 “不叨扰您和将军母子说话了。”三夫人道。 老夫人点点头。 三夫人带着寒酥转身离开。 突然被老夫人提起那桩还没开始就结束的议亲,三夫人仍然觉得惋惜。她突然想起寒酥当初求她帮忙拒婚时曾经说过她在家乡有心上人,要等那个人高中。 三夫人“咦”了一声,她站定,握住寒酥的手,严肃问:“酥酥,你老实与姨母说,当初你说你在家乡有情投意合之人。这人是不是祁家郎君?” 寒酥心里咯噔一声,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头望向观景亭。 她与姨母走开没多远,虽姨母压低了声音,可是她心虚地怕封岌会听见,毕竟他耳力向来惊人。 封岌目光沉沉地望过来,突然开口叫她:“寒酥。” 发沉的声线带着肃然的威严。 寒酥心头一跳,确定他听见了。 老夫人和三夫人都疑惑地望向封岌。 封岌侧过脸,对身边的老夫人说了句什么,然后他站起身,对寒酥道:“跟我来衔山阁一趟。” 言罢,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大步走出观景亭。 三夫人惊讶地望向寒酥,问:“赫延王找你什么事情?” 寒酥摇摇头,心里七上八下的。 三夫人不忘安慰寒酥:“别总怕他,他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长辈。去吧。” 姨母的话不仅没能安慰寒酥,反倒因为“长辈”这个称呼,让寒酥恍惚了一下。 她跟上封岌,往衔山阁去。 这一次,封岌没有故意放慢步子等她。寒酥不得不快些走,等到了衔山阁,她已经开始略喘。 寒酥站在书房门口,看着封岌突然转过身来望向她。 作者有话说: 将军:老子整天忍着半月欢的折磨不勉强你,你还越来越过分!!!老子的好脾气要被磨没了!!!!红线警告!!!! · 一眨眼十月末了,欠的加更还没补上。这样不行!!! 明天双更补上加更,做不到这章评论区每人6000jjb! 第四十七章 封岌深看了寒酥一眼, 只一眼,却让寒酥觉得十分漫长。封岌移开视线,冷声:“有人送了些羿弘阔的画集,你分类整理一下。” “是。”寒酥朝书案走过去, 望一眼桌上的画集。对于恩师的画, 她都十分了解, 整理起来并不难。 封岌又冷声道:“都画的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入画,皆写下来。” “好。”寒酥欠身, 研磨提笔。 她抬眸, 悄悄望了一眼封岌的脸色, 见他脸色发沉, 又很快移回目光, 默默整理着恩师的画册。 起先寒酥心里还有一点忐忑,可时间久了也就真的全神贯注整理着羿弘阔的画集。 安静的书房里, 只偶尔寒酥翻动画卷的声音。 寒酥连封岌什么时候走出了书房都不知道。等她发现时, 书房里只她一个人,外面已经天黑了。 寒酥望着窗外的夜色, 有一点失神。 云帆立在门外禀话:“表姑娘, 将军让您过去一趟。” 过去?还去哪? 寒酥没有多问, 将手里的笔放下, 跟上云帆的引路。走着走着,寒酥发现是往封岌的寝屋去。 寒酥轻轻皱了下眉。 云帆轻叩了两下房门之后将房门推开,他人往身侧错开半步给寒酥让出路, 待寒酥走了进去, 再关门离去。 寒酥站在封岌寝屋的门口, 往里望去。 封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外人绝对想不到他的住处会这样质朴。寒酥站在门口望过去,入眼是一张方方正正的红木桌。桌椅另一边是一架雕着江山图的坐地屏,细看一眼,便能看出这幅山河图画的正是大荆的国土疆域。工笔苍劲有力,将江山的巍峨描绘得淋漓尽致。 屏风将房间一分为二,另一侧则是床榻之处。 封岌坐在窗边的身影有些模糊地映在屏风上。 “傻站着做什么?”封岌的声音传过来。 寒酥迟疑了一下,才朝前走去,绕过屏风。屏风另一侧的布置也很简单,一张简单的木板床比寻常的床榻要低矮许多,仿佛没有床架子,只一张床板放在地上。床头与窗扇之间,有一桌一椅。桌上随意摆了几卷书。而封岌此刻正坐在桌旁,手里拿了卷书。 他刚沐浴过,身上穿着墨绿的丝绸寝衣。宽松的寝衣穿在他身上,勾裹着宽肩窄腰,将他白日时的威严减去了两分,多了些许内敛的沉稳深邃。 他垂目看着手中的书卷,没什么情绪地开口:“都整理完了?” “还没有。”寒酥照实说。 “那继续去整理。”封岌仍然未抬头。 寒酥立在门口没有走。她略迟疑,才说:“我该回去了。” 一阵沉默之后,封岌翻书的细微声音成了回应。 寒酥不得不再次开口:“将军,天黑了。” 封岌好似没有听见。寒酥立在门口,没有依言去书房。 又过了好一会儿,封岌终于将手里的那卷书重重放在桌上。他随意抬手扯了扯衣领,横卧的锁骨露出一些。屋子里闷躁,他身体里也是。他这才抬眼,将目光落在寒酥身上。 明明身体闷躁不适,心里也不大舒服。可是看见她纤细单薄的身影,封岌心里一顿,生出一丝别样的不忍。 “那些玉器把压岁钱全花了?”封岌问。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不高兴吗?寒酥迟疑了一下,轻轻点头。 封岌微眯了眼,盯着她也不言语。 在他颇有压力的注视下,寒酥不得不主动开口解释。她温声,语气不卑不亢:“礼尚往来。” 她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对。礼尚往来本就是人与人相交的基础准则。那些他假借压岁钱送过来的接济,换成礼物还回去,她才能心安。 封岌冷笑了一声:“冬扇夏炉?” 寒酥哑然。 她换成东西送还给他是心安了,可她也不得不承认那些东西于他而言确实无用。 寒酥琢磨了一下,辩解:“礼物不在用处,而在心意。” “心意?”封岌听着好笑,“东西你自己挑的?” 寒酥再次哑然。 东西确实不是她自己挑的。前几日因为四夫人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东西是她吩咐蒲英去采买的,原话——“挑贵的,把盒子里的银票全花光。” 寒酥轻轻蹙了眉。她有一点不理解封岌因为贺礼的事情这样生气。她抬眼望过去,主动道:“将军若不喜欢,下次会更用心给将军挑礼物。” “下次?”封岌自然听出她的搪塞之意。 寒酥心知肚明自己确实搪塞。听封岌这语气,知自己搪塞不过,她放柔了语气:“将军若让我重新补上一份新岁贺礼有一点难,或者……我给将军补一份糕点?” 补新礼物是不太可能了,毕竟她现在一身债务。除了做糕点,她似乎也没什么其他东西能送过来了。 封岌沉默着,没答应也没拒绝。 寒酥敏锐地觉察出周围那种威压之感似有所减。她隔着半间屋子的距离望他一眼,刚要开口这就要回朝枝阁,封岌问:“你姨母今日身上穿的衣服是你做的?” “是。”寒酥点头。她有一点惊讶,封岌连这个都知道。 “做的不错。”封岌夸赞。 寒酥起先还不明白封岌为何突然夸起她的针线活。不过只是一息,她便明白了——他想让她给他做衣裳? 寒酥有一点为难。 做针线活是很费时间的一件事,给姨母做那件衣服就耗时许久。而且给他做衣裳,也有些不方便。 封岌直截了当:“我要寝衣。” 寝衣,这就更不方便了。 不过寒酥没有拒绝。她轻轻点头先说一声好,然后再道:“改日让云帆给我送一件将军的旧衣量尺寸。那我先回去准备了。” 她还是千方百计立刻就想走。 封岌盯着她,沉声:“过来量。” 寒酥无法,只好先去跟云帆要了布尺。她手里握着不迟,一步步朝封岌走过去,走到他身边,见他仍坐在那里没有起身的意思。寒酥轻叹了一声。她稍微放柔一点语气,声音也低。 “将军别生气了。”她说。 “生气?我为何要生气?”封岌口中这样说着,脸色却稍霁。 “没能更用心给将军挑礼物是我的错失。可将军给的压岁钱实在太多,超过了压岁钱的范畴,寒酥实在受不起。”寒酥诚恳地解释。 她等了等,没等到封岌的回应,只好再软声开口:“将军起来了,要量尺寸了。” 封岌看了一眼她微蹙的眉心,才站起身。 寒酥立刻走到他面前,拉长了布尺给他量前肩宽、臂长。拢在她手里的布尺不断被放长。她在心里感慨了一句将军的手臂可真长。原先她也常给父亲做衣服,对父亲的尺码熟记于心。 封岌的尺寸要大上许多。 寒酥绕到封岌的身后,去量他的后肩宽。她举着手去量,布尺贴在他的后肩,屋内光线不甚明亮,她有些看不见布尺上的数字,不得不踮起脚来。 封岌突然转过身来。垫着脚的寒酥一个站不稳,脚步趔趄了一下,纵封岌去握她的小臂来扶,她也结结实实跌进封岌怀里,和他贴了个结实。这么一贴,她立刻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反应。 寒酥脸上一红,立刻向后退了半步,手里握着的那团布尺掉落,在足边散乱开。她心里有一点乱,几乎是在瞬间心里忍不住在想——将军是不是一直在克制半月欢的药效? 封岌并不因为被她知晓而有任何尴尬。他望着她,道:“继续。” 寒酥蹲下来,去捡地面上散乱开的布尺。她站起身,硬着头皮去量封岌的腰围。她也不敢让封岌抬臂,而是捏着布尺穿过封岌的手臂和腰侧之间,隔着衣料,她的手臂于他手臂和腰身之间磨挤而过,在他后腰递了布尺,再扯动细细的布尺绕过封岌的腰身,在他前腰相贴,量了尺寸。 她贴着布尺的手指慢慢松放一些,让布尺自然向下滑去,去量他的臀围。寒酥皱着眉,将视线从不该看的地方挪开。同时她也将布尺朝一侧挪了挪,布尺两端本该在身前相贴看尺寸,她为了避免尴尬,悄悄将布尺轻挪到身体一侧记尺寸。 封岌垂眼看她蹲下去量他的腿长。 从他的角度,看见寒酥长长眼睫投下的罥影,罥影似乎卧在一捧洇红里——她脸红了。 看着她脸红,封岌神奇地气消了。 寒酥站起身,也不抬眼,低声:“量好了。” “记住了?”封岌问。 寒酥点头。 “回去吧。”封岌道。 寒酥对于封岌突然让她回去有一点意外。不过天色已经全黑,她再留在他这里确实说不过去,她正盼着快些回去。得了他这话,福身的动作都匆忙了些。 她快步往外走,一直到走出衔山阁,才驻足回望。 她突然忍不住去想,他体内的半月欢真的不要紧吗?她以为他会让她…… 一队府里的侍女经过,寒酥也不再驻足,立刻转身离开。她又忍不住去想——他有没有听见姨母的话?或许听见了也不在意呢。 寒酥走了之后,封岌又去冲了个凉水澡。 ——之前寒酥在书房里整理羿弘阔画卷时,他已经冲过一次凉水澡。 冬日寒凉,带着寒意的凉水冲在身上,也不能解去封岌心里的闷躁。他站在水流中,任由冰凉的寒水沿着他宽阔的胸膛慢慢往下淌去。 封岌觉得有些好笑。 他遭过不少暗害,吃用向来谨慎。多少年没有让他人暗算得逞,没想到竟会在寒酥那里吃了加料的东西,还是自己吃的。 这半月欢的药效,白日里还好,他甚至觉察不出什么。可每每见到了寒酥,那体内沉睡的半月欢仿佛一下子就活了起来。尤其是和寒酥单独相处时,药效更是搅闹得厉害,让他险些克制不住。 可他偏偏忍不住,想和她单独相处。 封岌舀起一瓢凉水,当头浇下。水流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五官流淌而下,眼睫也被打湿。 在哗啦啦的水流声中,封岌重重叹了口气。 分明原先在帐中时,也能饶有趣味看着她笨拙献好,甚至要求她裸身跳舞。如今竟是在有药效作祟的情况下,也能让她全身而退。 到底今时不同往日,他再也不忍看她眉心轻蹙有一丝一毫犯难的模样。 寒酥回到朝枝阁,一眼看见姨母身边的侍女等在那儿。她突然被封岌叫过去,三夫人放心不下吩咐了侍女过来等消息。 “将军让我整理羿弘阔老先生的画卷,因我是他的学生。”寒酥回答。 她这样回答是实话,却也不尽是实话。不过却是个能说得过去的原因。 寒酥立在门口看着姨母身边的侍女回去禀话的背影,突然想起在花园时,姨母对她说的话——“别总怕他,他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长辈。” 是啊,在姨母眼中她是赫延王的晚辈。差了一倍,谁也不会想到她与赫延王会有什么牵扯。 寒酥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有一点发闷。 临睡前,她在正字册上又画上重重一笔。 第二日,寒酥去了吟艺楼。 前两日她新写了词打算给沅娘送过去。原本只需要让翠微跑一趟就成,可她有心想跟沅娘学一学笛子,然后教笙笙。 可是寒酥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还没见到沅娘,先看见了汪文康。 狭窄的楼梯间,她刚踩上第三级楼梯,汪文康立在楼梯上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寒酥心口一紧,心里怀着一丝侥幸。她戴着帷帽,兴许他认不出她呢? “又见面了,寒家娘子。”汪文康的声音带着点笑意。 寒酥不由皱眉。这人可真是阴魂不散,她戴着帷帽也能将她认出。寒酥抬手将帷帽里的面纱扯开,再抬手掀了帷帽的白纱,抬眼望向他,也是让他看向自己被毁的右脸。 汪文康突然哈哈大笑了几声。 他望着寒酥脸上的疤痕,大笑着说:“真漂亮啊。这疤痕落在寒家娘子的脸上也好看得紧。” 他又瞬间收了笑,尖了嗓音:“寒酥,你不会以为毁容了,我就会放过你和那孩子吧?” 他对她,从最初的觊觎,到如今也已经结了仇。寒酥损了他的颜面,又伤了他的人。 汪文康盯着寒酥,大摇大摆地往下走,也是朝她走过去。 今日也不知是谁做东,吟艺楼里有很多达官显贵皇亲国戚。 寒酥握着白纱的手微紧。 二楼雅间的一扇窗户突然被推开,封岌的声音传出来。 “寒酥。”封岌沉声,“上来。” 汪文康惊讶回望。 寒酥心中一松,快步往楼上走,经过汪文康身边,走进封岌所在的雅间。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语气不悦:“你是又如何招惹了别的男子?” 语气里的责备之意让寒酥瞬间红了眼睛。 寒酥缓了一口气,才垂下眼睛,如实说:“他就是路上追捕我的人。” 封岌微怔,抬眼看了寒酥一眼,继而皱眉。 汪文康是个小人,一个得知的小人。 小鬼向来难缠。 “好,我知道了。”封岌说。 寒酥不明所以,心里却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暖意。 封岌又侧首吩咐:“请汪大人过来。” “将军要做什么?”寒酥急急追问。 封岌没有回答。 汪文康本就在外面,很快进来。汪文康心里有些意外,毕竟封岌从不和文臣接触。他走进雅间,笑著作揖,刚要说话,封岌却先一步开口。 封岌将手里的茶盏放下,直截了当:“寒酥现在是我的人。” 颇有发号施令之意。 作者有话说: 老男人:小人难缠,可让我犯难的唯一小女子而已。 第四十八章 寒酥愕然转头, 带动帷帽的轻纱一阵晃动。她惊讶地望向封岌,帷帽垂落的面纱遮了她极其不自然的表情。 “寒酥现在是我的人。” 汪文康仔细品了一下这句话。汪文康已知寒酥如今住在赫延王府,难道不应该是“寒酥现在是我府上的人”? 这两句话的差别可太大了。 若是别的男子,汪文康还不会这般震惊。可面前的人是赫延王!万人之上享无上荣耀却十几年身边没有任何女人的赫延王啊! 汪文康很快回过神。他在封岌的话里品出雄性的占有, 他在震惊之余, 非常清楚自己没有会错意。 汪文康压了压情绪, 开口:“将军……” 封岌直接沉声打断了他的话:“你可以出去了。” 显然不想听他说话, 连他多在雅间里多待一息也嫌碍眼。 汪文康嘴巴半张,还没说完的话就卡在了嗓子眼。他讪笑了一下, 弯腰颔首:“不打扰将军。” 汪文康陪着笑脸转身, 转身时还弯着腰。待他直起身, 立刻变了脸色。 寒酥立在一旁, 看着汪文康走出去的背影, 眉心蹙着。在她看来难于登天的困难,于封岌而言竟是一句话就能解决。 寒酥再一次十分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和封岌之间, 是如何天差地别。 封岌看向寒酥, 可惜帷帽遮着她的脸,让封岌看不见她的表情。封岌皱了下眉。这一刻, 封岌竟是有一丝担心她会不会不高兴他多事。 他问:“你自己想好怎么处理这件事了?” “还在想。”寒酥如实说。 封岌仔细去辨她的语气, 听出一点低落, 但是好像没听出不高兴。封岌略放心。 “将军。”寒酥皱眉语气犯难, “您怎么能那么说……” “汪文康不会外传。”封岌说得笃定。 寒酥半信半疑,心中不安。 封岌抬手拉住了寒酥的手,将她冻得发红的指尖握在掌中。 寒酥垂眸望过来。 她刚从外面进来, 身上带着寒气, 尤其是一双手, 指尖冰凉。而封岌刚握过热茶的手掌十分温暖。他将寒酥的双手捧在掌中, 给她暖手。 今天早上寒酥将缠在手上很久的纱布拆了。她蜷了蜷手指,想要去挡手心上的疤痕。 封岌原本没在意,因她这小动作,将她的手指掰开,去看她手心的伤疤,指腹沿着她手心的伤疤轻轻碰一碰,问:“还疼吗?” 寒酥摇头:“不怎么疼了。” “药可都每日按时用了?” “用着。” 封岌沉默了一息,才认真道:“寒酥,每次想对你好些,都要三思而后行,你可知道?” 寒酥望着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不知道怎么接话。 封岌没为难她,转移了话题:“来找沅娘?” 寒酥点头。 “伤了或者病了,今日不待客,在楼上休息。”封岌道。 寒酥怔了怔,立刻辞过封岌便往楼上去。 沅娘练舞的时候不小心跌倒,崴了脚,这两日都在楼上的房间里静养。得知寒酥过来,立刻让丫鬟将人请进来。 “看来我又有新词了。”沅娘笑着。 寒酥将新写的词递给她,同时问:“听说你病了?” “是不小心崴了脚而已。”沅娘笑笑,将练舞时如何摔了三言两语讲给寒酥听,然后便看起寒酥写的新词。 看完之后,她忍不住又是一顿夸赞,后来话锋一转,她提到另一件事:“对了,有位谢家小娘子似乎想请你写词。托我问问你可有意,若有意,问你何时方便,能约见一面。” 别人找寒酥写词,寒酥自然高兴。虽然程雪意的名字已经被一小部分人知晓,可她因为最初给沅娘写词时分文不收,所以至今还没用写词赚过钱。她如今身上有债务,很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便和沅娘约好了时间。 商定之后,寒酥道:“这次过来还有一件事情想请沅娘帮忙。” “你说,可别跟我客气。” “我之前只是略懂一点点音律,现在想学笛,正无从学起,不知沅娘可否点拨一二。” 沅娘笑起来:“寒娘子太客套了。这样的小事哪里用得着说得这么郑重,刚好我最近要静养,你得空就过来。” “那就提前谢过了。”寒酥弯眸。 寒酥想学笛子,主要是因为瞧笙笙喜欢,她想自己学会了再教笙笙。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她每次写了词,再由沅娘谱曲时都需要稍微改动一点。她知自己音律不精,想多学一点,也好写出更好的词。 沅娘去取了笛子和曲谱,挨着寒酥坐下,两个人便一教一学了起来。今日吟艺楼很热闹,楼下歌舞笙箫人声也吵闹,她们两个认真教学着吹笛,倒是不受楼下影响。 就连隔壁房间来了人,两个人也没注意到。 沅娘转过脸看向寒酥。只是一个侧脸,就让沅娘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她本就生得好看,又日夜混在京中繁华之地,见多了美人。可她这辈子见过的美人所有美貌份额堆到一起,也不敌身边这位。 可惜……这张仙子雪靥被毁了半张脸。 沅娘无声轻叹,有一点惋惜。她在心里由衷盼着寒酥脸上的疤痕都消尽,可千万不要是易落疤的体质。 过去好一阵子,沅娘的丫鬟过来传话,说是吟艺楼的老板寻她。沅娘抱怨一句事多,让寒酥稍微等一会儿,她去去就来。 沅娘出去之后,寒酥望一眼坐在长凳上打瞌睡的翠微,无奈地笑笑。给了她假,翠微竟跟赫延王府里其他丫鬟打牌了一整个通宵。 寒酥也不吵她,暂时放下笛子,翻看着曲谱,想找一支简单些的曲子先学了教笙笙。 隔壁的交谈声从开着的窗户隐隐约约传进来。寒酥本是看曲谱看得认真,听出传过来的声音有一点耳熟,才被吸引了注意力,后来又隐约听到“赫延王”。 寒酥皱了下眉,将手里的曲谱放下,悄声走到窗口尽力去听。离得近了些,她才听出来是五皇子的声音。 五皇子道:“皇兄,如今赫延王气焰实在是高。完全不把咱们皇家放在眼里。就比如上次去宗庙,夹道百姓欢呼他封号的架势,我听了实在不喜。” 被五皇子称为皇兄的人是谁?寒酥又努力听了听,可即使对方开口,她也听不出是谁的声音。 五皇子又说:“依我看,咱们就该在赫延王灭了北齐之前先把他除了!反正北齐如今也没前几年那么强盛。咱们大荆有很多能人,更是武将众多,总能找到有能力的将帅代替他伐齐!” 另一道陌生的声音在一旁帮腔:“五殿下说得对啊!趁着赫延王如今还在京中,最是容易下手的时候!实在不行,从赫延王府下手,纵他一个人能力超群又如何,他府里一大家子老幼妇孺……” 寒酥越听越心惊。很快隔壁关上了窗户,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沅娘从外面进来时,见寒酥立在窗前发怔。 “怎么了?”她问。 寒酥回过神,笑一笑,道:“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明日再过来跟你学。” 沅娘点头说好,亲自将寒酥送到门口。 寒酥快步往楼下走,经过封岌雅间门口,见云帆在外面,知封岌还没走。她走过去询问:“将军现在可在忙?” “刚散宴,将军一个人在里面。”云帆不等寒酥再说其他,笑嘻嘻地帮忙开了门。 寒酥转头让翠微先下去准备马车,自己走进了雅间里。 封岌立在窗前,双手撑在窗台上,略俯身往窗外望去。疆场边地待得久了,他有些喜欢远眺京中的热闹。京中百姓其乐融融的笑脸,是他在边地极少看见的模样。 “将军。”寒酥快步朝他走过去,“我刚刚在楼上时,无意间听见五皇子和其他人的对话。” 封岌轻颔首:“你说。” 寒酥一五一十将自己听来的话转述给封岌。封岌仍旧俯瞰着窗外。外面刚刚开始飘起细碎的小雪花,路上行人脚步却仍旧悠闲。 “知道了。”封岌很平静,脸上没什么表情。 寒酥迟疑了一下,再开口:“将军,我怀疑五皇子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封岌这才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侧转过身望向寒酥。 “这样的密谋不应该在人来人往的吟艺楼谈论,也不该轻易被我听见。”寒酥想了想,“所以我怀疑五皇子因为知道我和您……我和您的关系,所以故意说给我听,再让我转述给您。” 封岌望着寒酥的目光里便多出了几分赞赏之意。 他唇畔勾勒出一丝浅笑,道:“原来你也会关心我的安危。” 寒酥微怔,有一点别扭地移开了视线,然后才后知后觉自己戴着帷帽,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她一本正经地说:“您对大荆有恩,只要不是黑了心肠之人,大荆子民没有人会不关心您的安危。” 封岌饮了酒,有一些懒倦。他略靠在窗口,听着外面的热闹,用一种散漫的语气询问:“位高权重被所有人毕恭毕敬对待,择一鸟语花香之地悠然山野间。这二者,你喜欢什么?” 寒酥细细琢磨着封岌这话,没有草率回答。 这人世间,很多时候都是被动选择,哪里能那么顺心顺意。寒酥避而不答,而是道:“将军,您可考虑过以后?功高盖主会不会是一种隐患。” 话一出口,寒酥立刻紧抿了唇。她有些后悔这么说,因为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说这话。她越矩了。 封岌笑笑,道:“人,有些把柄放在明面上,会让一些人更放心。” 寒酥确实不懂。她皱着眉,仔细琢磨封岌这话。 封岌却已经抬步,经过她身边往外走。他立在门口回望:“走啊。” “去哪?”寒酥转过身,帷帽的轻纱跟着白涟般轻晃。 “回家。” 他站在门口,语气随意地说着回家。寒酥茫然了一下,对这样的封岌有一点不适应。或者说,对两个人之间这样熟稔的交谈有些不适应。 寒酥跟着封岌走出吟艺楼,翠微已经准备好马车。她还没登车,封岌已经先一步上了她的车。 寒酥蹙眉,也不好当众将封岌从马车上撵下来,只好默默钻进了马车,在他身边坐下。 马车刚驶动,车厢便晃了一下。寒酥的身子跟着微晃,不过是细小的幅度,却让她帷帽的帽沿碰到了封岌的脸。 封岌略朝一侧避了一下,没说什么。 车厢里狭窄,帷帽难免磕碰着他。寒酥将里面垂在脸颊一侧的面纱戴上,才把帷帽摘下来,规矩放在膝上。 她悄悄望向封岌,见他正闭目养神。 是因为又饮多了酒吗? 马车快到赫延王府时,突然被叫停。 “表妹。”程元颂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寒酥讶然,望一眼封岌还合着眼,她起身下了车。 程元颂刚去赫延王府寻寒酥扑了个空,没想到在路上碰见寒酥。雪不知不觉下大,他站在雪地里,脸上带着与人打架后的淤青。他眉头紧锁,整个人都很憔悴。 寒酥瞧他脸上的伤很惊讶。在寒酥的印象里,表哥一直是个养尊处优的精贵公子,可从未见过、听过他与人打架。 “表哥这是怎么了?” 程元颂没有回答,他望着寒酥,说:“我考虑了很多天,终于决定来见你,来求娶。” 寒酥愣住。 程元颂于寒酥而言,是小时候的玩伴,也是兄长一样的存在。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一身狼狈站在她面前说着求娶的话。 “我已经离开了程家,没有其他人。日后只我们两个人生活。”程元颂再往前迈出一步,想去拉寒酥的手。 寒酥向后退了一步。 寒酥望着他,非常冷静地说:“表哥,你的求娶是愧疚。因为你将我脸上的伤归于程家的责任,归于你的责任。” 程元颂确实这样认为。他已经快被愧疚逼疯了。 “你觉得我毁容嫁不出去,你出于愧疚来求娶,这是对我的同情,也是对我的侮辱。” “我没有!”程元颂急道,“我怎么会想要侮辱你?我没有这个意思!” “划伤脸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从未怪过表哥,表哥也不必一直耿耿于怀困在自责之中。时间不会倒流,人总要往前看。表哥应该去求娶真心喜欢的女郎,而我也值得更纯粹的求娶。” 程元颂怔立在那里,疲惫的双眼浮现困惑和挣扎。 寒酥福了一礼,转身重新登上马车。 她望一眼仍合着眼的封岌,轻蹙了下眉,硬着头皮在他身边坐下。她不会不知道封岌极其讨厌她和旁的郎君走得近。 马车重新行驶,封岌也终于开口。 他语气平静,没有冷意与怒意。他问:“你什么时候能拿出那样的气势与我说话?” “啊?”寒酥怀疑自己听错了。 封岌睁开眼睛,看向她。 寒酥别开眼,低声:“将军位高权重,与别人不同。” 封岌突然弯腰靠过来。寒酥微怔之后,后知后觉他捡走了她鞋面上粘的一片枯叶。 他直起身之前,甚至顺手帮她理了一下裙子上的褶皱。 寒酥望着封岌垂眼的模样,突然觉得他若每日都能饮酒就好了。饮了酒之后,他不会那么高高在上,人似乎也更随和了些。 “不要嫁给别人。”封岌道。 “我当然不会自轻嫁给程元颂。” “不止是他。”封岌道,“谁都不能嫁。” 寒酥蹙眉。她虽有不嫁人的打算,可被人要求却是另一回事。 封岌指腹轻抚她蹙起的眉心,道:“等我。” 作者有话说: 酥酥你谨慎回答,别把随和的老男人气到哦,他被逼疯了苦的是你[狗头] · 强烈预感明早更新会迟到,我尽量QAQ 第四十九章 寒酥愣愣望着面前的封岌, 只当他喝醉了。看来他酒饮多了也不好,会说胡话。 她偏过脸去,避开了封岌的手。 马车恰好在赫延王府正门前停了下来。寒酥立刻拿着她的帷帽起身,匆匆下了马车, 也不与封岌别过, 带着翠微迈进府门。 封岌从开着的车门望出去, 目送寒酥纤细挺拔的身影逐渐走远消失于斜飘的灰雪中。明明是寒冷的冬日傍晚, 他却觉得有些热,伸手略扯松了衣领。 府里的家丁这才注意到表姑娘的马车里还有一个男人, 刚往前迈出一步想要深看, 发觉是赫延王, 吓了一跳, 脚下打滑堪堪稳住, 迅速毕恭毕敬地收回目光低下头。 封岌下了马车进府,踩过寒酥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 这天晚上, 封岌做了一个梦。 他向来浅眠, 睡梦中也尽量保持着警惕。做梦的次数实在是少之又少。 梦里,寒酥与他偎在床笫之间。她香肩半露靠过来, 软绵绵的酥手攀着他沁着薄汗的臂膀。她眸光流转, 一双向来清亮的眸子噙着湿漉雾气媚眼如丝地脉脉望着他。 “嘉屹……”她声线低柔中带着一丝颤, 一遍又一遍地唤着他的小字。 分明眷着她那双如水潋滟的眸子, 他还是将她摁转过身,将她欺进湿潮的锦被间。 封岌在梦中醒来,眉头紧锁。 他居然会做这样的梦。 震惊之余, 他叹了口气。 这半月欢的药效确实折磨人, 也一日浓过一日。 明明已是半夜, 而此时的宫中朝凤宫内却灯火通明。太子赫连珰赴宴归家, 陪在皇后身边宽慰。 “母后何必气成这样?汪氏再如何得宠终究只是个妃子。您戴稳凤冠,不必和下面的妃子们计较。妃子得宠向来只是一时,待父皇新鲜劲儿过去了,再惩处她便是。” “你不懂。”皇后重重叹了口气,“不是母后心胸狭隘,而是汪氏……” 皇后不知道怎么开口。 赫连珰皱眉,道:“母后,难道是她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是儿臣不知的?儿臣虽希望您不跟她计较,可若她真的过分了,儿臣替您向父皇求个公道。” 皇后摇头。汪氏向来有分寸,让她抓不住大的把柄。小的冒犯又不值得大动干戈。 “宫里和外面不同。外面妻妾之分泾渭分明,宫里这样的地方却未必。她这么快的速度爬到了皇贵妃的位子上,谁知道什么时候取而代之。”皇后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竟有一丝颓然。 她是真的累了。三十多年了,圣上的心从来不在她这边。 “母后何出此言?”太子正色,“只要儿臣还在一日,绝不可能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 皇后身边的心腹嬷嬷也劝慰了两句。 皇后勉强提了提精神。她母族强势,太子是她所出,她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她今日才知道,汪氏之所以爬这么快,不是因为貌美,而是因为她有些神似那个女人。 没有夫君的心,那就守住权势地位! 皇后转过脸来,望着太子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狠意,她说:“皇儿,你要除掉赫延王!” 赫连珰一怔,道:“母后和五弟怎么都这么说?” 对于封岌越来越盛的名望,赫连珰也不安。可是若真的要痛下杀手……赫连珰皱眉,他总觉得不安心,觉得这样是背信弃义,甚至是恩将仇报。 “为什么你不清楚?现在不除掉他,难道要等他率领大军灭了北齐,然后挥兵而上抢了皇位自己当皇帝?没有人不爱权势,没有人不想当皇帝!你父皇心软糊涂,你不能跟着糊涂!” 太子从皇后宫中出来时,耳畔仿佛还回荡着母后说的话。他心下犹豫,可确实有一点被说服。 太子回到东宫时,五皇子赫连琅正等着他。 “皇兄,我把东西寻来了。”五皇子指了指放在桌上的一个锦盒。 太子转头看过去,诧异问:“这个祛疤药当真有效?” “千真万确。不管多深的疤痕都能除去。”五皇子笑着说,“赫延王一定会对这东西感兴趣。” 太子半信半疑地开口:“赫延王独身这么多年,没想到身边会有了女人。” 五皇子笑笑,道:“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刀枪不入的铮铮铁骨有朝一日身侧有了佳丽,便有了软肋。” 太子叹了口气,道:“你费心了。” 五皇子立刻摇头,笑言:“皇兄这话就不对了,你我亲兄弟,何必说这些客气话。” 赫连珰拍了拍五皇子的肩。 天下皆知太子和五皇子兄弟情深。五皇子曾因为自己的发妻对太子妃不敬,直接杀了。甚至五皇子很小的时候就曾说——“谁都没有皇兄重要”、“谁要欺负我皇兄,我跟他拼命!” 别人都说五皇子十分敬重太子,可五皇子自己却觉得传言还是委婉了些,说他是太子的狗更合适。 赫连琅已经走出了东宫。他立在覆雪的甬路上回望巍峨的东宫。 自古以来长幼有序,也有别。可自古以来遵循的守则就一定是对的吗?同样都是父皇的龙子,同一个肚子里出来的,就因为他晚出生几年,就要将一切捧给兄长? 赫连琅从不觉得自己比优柔寡断的太子差。 · 下了半夜的雪,翌日清晨万里无云,碧空如洗过般明净。寒酥交代兜兰给妹妹换好出门的衣裳,自己则先去给姨母请安。 今日姨母院子里的气氛似有一点沉闷。姨母身边的侍女低声道:“三夫人因为友人之事今早发了脾气。” 寒酥进了屋,望向斜靠在罗汉床上的姨母,见姨母脸色确实不太好。她款步走过去,在茶桌另一侧坐下,柔声:“姨母这是怎么了?” 三夫人压了压心里的烦躁,勉强扯出一个笑脸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上次跟你提的林夫人?” “记得。”寒酥点头。 三夫人口中这位林夫人是姨母的手帕交,二十多年的交情了。 “她的一个表姐嫁给了她公爹当续弦。”三夫人皱眉斥责,“太不像话了!天下男人都死绝了不成?要跑去给自己的妹妹当后妈!不讲究规矩失了辈分,这不是让人在府里难做吗?还要脸不要!” 寒酥张了张嘴,一时失声。 每次姨母有什么烦心事,她总能说出好些劝慰的话。然而此刻却哑然不知所措。好半晌,寒酥才点点头,低声:“确实不像话……” 三夫人替自己的手帕交抱怨了一早上,如今也稍微消气了些。她看向寒酥,问:“听说你让人备了马车?这是要出门去?” 寒酥点头:“带妹妹去祁家拜年。” 封三爷提着他的鸟笼从外面进来,瞥了三夫人一眼,拿木条逗笼中鹦鹉,学三夫人的口吻教它说话:“太不像话了!说,太不像话了!” 三夫人瞪了他一眼,紧接着倒是被他被逗笑了。 寒酥起身给姨丈问好,然后便出去了。人还没走远,她又隐约听见姨母在跟姨丈抱怨林家的事情。 寒酥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握了一下。 寒笙已经换好了衣裳,开开心心地站在门口等姐姐带她去祁家。她自小就很喜欢祁夫人和祁山芙。 她怀里抱着个莲花小暖炉,暖声:“想把这个给祁伯母,她会喜欢的吧?” 寒酥瞧着妹妹雀跃的样子,弯唇柔声:“会的。伯母见了笙笙就喜欢。” 寒笙笑得很开心。 马车到了祁家,府里的家丁小跑着进去禀告。寒酥提裙走下马车,再把妹妹抱下来时,祁朔和祁山芙已经出来相迎。 “笙笙!”祁山芙跑过来挤开了寒酥,自己去牵寒笙的小手往里走。她脸上挂着甜笑,不停地跟她介绍给她准备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寒酥一边往前走,一边侧首望着妹妹脸上的笑容,心情也跟着变好。 祁朔走在寒酥另一侧,他也转过脸来,不是看向喋喋不休的两个小姑娘,而是望着寒酥眼尾浅浅的一点笑。 祁夫人拄着拐杖出现在堂厅门口,眼巴巴望着。 寒酥立刻小跑着过来搀扶她,蹙眉道:“您怎么出来了?在屋子里待着就好了。” 祁夫人脸上挂着笑,眼里却憋着泪。她被寒酥搀扶着进了屋,立刻去解寒酥脸上的面纱。 寒酥没阻拦。 祁夫人突然就抱住寒酥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斥责:“你这孩子就是不听话!怎么能连我都不告诉,直接带着笙笙往京城跑了!” 寒酥眼睛一热,差点也落下泪来。 她怎么能告诉祁夫人呢?那样只能连累祁家老幼。甚至她至今还在怀疑祁夫人突然摔断了腿也是汪文康所为。 她将眼里的泪忍下去,对祁夫人笑:“让您记挂了。我和笙笙现在不是好好的?以后也都会好好的。” 祁朔侧过脸去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微哽,然后才寻常语气开口转移了话题:“母亲,你给笙笙准备的压岁钱呢?” 祁山芙也牵着寒笙过来哄母亲不要再哭了。 寒笙朝祁夫人伸出手,祁夫人哭着拉住她的手。寒笙将怀里抱了一路的莲花暖炉塞进祁夫人的手里,甜声:“一直抱着它就不会凉手了。” 她一直记得祁夫人惧寒。 祁夫人抹去脸上的泪,有些狼狈地点头说好。 祁老爷今日也提前下职归家,看着寒家姐妹两个一阵长吁短叹,感叹自己无力,没能保护好寒正卿的两个女儿。 寒酥却是半分责怪之意也没有,反而很过意不去。她反过来劝慰祁老爷,又说:“若父亲在天有灵,知道伯父沉冤得雪,必然高兴,要与伯父共饮一杯。” 她起身,替父敬酒。 酒盏相碰,祁老爷长叹一声,十分伤怀地饮下这一杯苦酒。苦酒入喉,他郑重道:“如今官复原职,虽在京中非位高权重,却也能尽力庇护。你与笙笙若有所需,尽管说。如果能替正卿尽些父责,也不枉与他相知一场。” 寒酥听着感动,并不说场面话,只沉默地点了点头。 寒酥和妹妹在祁家待了大半日。祁朔给寒笙弄了个小木马,这是前年答应她的,今朝才能送给她。 寒笙玩得开心,寒酥和祁山芙站在一旁看着她,也眉眼带笑。 屋子里,祁老爷皱眉望着在庭院里的几个人,问:“婚约该如何?” 祁夫人不高兴了。她问:“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可不能干背信弃义的事情!寒正卿当年没少帮你,他现在不在了,你表面上将话说得漂亮,实际上要撇下那两个可怜的女娃不成?” “怎么可能!”祁老爷比祁夫人还生气,“我祁浩涆在你眼里是这样的为人?我是说寒家还在守孝,什么时候提亲,怎么个提法?直接将人留下来,还是什么时候去见她姨母商量!” 祁老爷被自己夫人怀疑了人品,气得吹胡子瞪眼,又跺脚。 祁夫人放心了。她“哦”了一声,道:“晚上我问问咱们儿子。” 天快黑时,寒酥带着妹妹告辞。祁朔亲自将人送回赫延王府。马车在赫延王府正门前停下来,寒酥先钻出马车,她将手探出去搭在对方递过来的手臂上,才知道过来扶她的人不是翠微,而是祁朔。 祁朔将寒酥扶下来,又亲自把寒笙从马车上抱下来。 “朔哥哥,你说的大老虎是真的吗?”寒笙拉着祁朔的袖子,还在想着祁朔白天给她讲的故事。 祁朔笑起来,蜷起的食指勾了勾她的鼻子,说:“当然是真的。” “那后来呢?”寒笙追问。 寒酥道:“笙笙,马上要天黑了,不要拉着朔哥哥说话了。朔哥哥要回家了,一会儿路上要不好走了哦。” 明明知道寒酥只是因为和寒笙说话才用了“朔哥哥”这个称呼,可是突然又听见这个称呼从她口中唤出,祁朔还是不由心中一动,将目光落了过来。 寒笙使劲儿点点头,道:“朔哥哥路上要小心。” 祁朔看了寒酥一眼,又望向寒笙,问:“笙笙,你在赫延王府开心,还是在祁家开心?” 当然是在祁家开心呀! 寒笙刚欲说出口,又紧抿了嘴。她已经到了赫延王府的门口,是不是不应该这么说啊?她小身子朝一侧挪了挪,有些不安地靠近姐姐,小声说:“都很好……” 祁朔重新看向寒酥,他问:“什么时候来接你们回家?” 寒酥握着妹妹的手微紧。她皱着眉,几乎下意识拒绝:“你知道我曾混于军……” “我知道。”祁朔打断她的话 祁朔笑笑,用稍微轻松些的语气说出当日没有说完的话——“如果当初我没有离家去军中,我们现在已经成亲了。” 他斟酌了言语,从寒酥的软肋说起。 “寒夫人去世后的几年,母亲一直把笙笙当成自己的女儿来看,我家里人都很喜欢笙笙,也喜欢你。赫延王府虽气派恢弘,可是你和笙笙不会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家。”祁朔稍微停顿了一下,“将那半年多经历剪掉,让一切回归正轨。” “我父母妹妹不会苛待你们,我更不会。”祁朔循序善诱,“往后余生一切都会越来越好,齐齐美美平安顺遂。” 有那么一个刹那,寒酥不得不承认自己因祁朔说的未来而心动。 越是漂泊的人,越是渴望亲人组成的家。 突响的马蹄声让寒酥回过神。她赶忙拉着妹妹朝一侧躲避,回头望。 封岌纵马从赫延王府疾出。 他脸色发冷,周身散着少见的嗜血之势。 作者有话说: 酥酥小心QAQ · 迟到太久了,66个红包随机掉落么么艹 第五十章 因急急拉着妹妹躲避, 寒酥手里的帷帽跌了。眼看着就要被封岌的马蹄践踏。封岌强有力的手臂拉住马缰,硬生生止住马的疾驰。前蹄高抬,马身被拉得几乎竖起来。他手腕再一转力,让马前蹄错开位置稳稳踩在地面。 马蹄带来一阵凉风, 吹动着帷帽上的轻纱轻拂, 也吹来一点碎雪。 封岌坐在马背上俯身捡起落地的帷帽, 一手握着马缰略调马身方向, 一手轻晃一下抖落帷帽上落的碎雪,然后将帷帽递给寒酥。他目光扫过寒酥姐妹二人, 问:“可伤着了?” 他尽量放缓了语气, 声线底层仍噙着一些怒意。 “没有。”寒酥摇摇头, 接过他递来的帷帽。 封岌轻颔首, 视线从寒酥身上移开, 瞥了祁朔一眼。 长辕和云帆这才带着其他人纵马从赫延王府跟出来。寒酥再一细听,前街似乎有轰轰马蹄声。地震山摇一般。 她抬首而望, 果真看见了军队。 寒酥心里咯噔了一声, 下意识往前迈出一步,与此同时几乎脱口而出:“将军这就要出征了吗?” 封岌本来握住马缰已经要走, 闻言又策马转回身, 望向寒酥。向来独断的人, 也会耐心解释。 “去盐张庄剿匪。” 寒酥想了一下, 盐张庄距离京城并不远。原先大军归来的时候也被封岌分成一拨拨从不同的路走,顺路剿匪。她只是有一点意外封岌会亲自去剿匪。难道是出了很严重的匪情?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弱小的飞蛾聚在檐下的灯笼周围尽情狂欢, 簌簌落下羽翼上的浮光。 寒酥立在灯下, 晃动的灯光将她鬓间的一点碎发照得摇曳似燃。 封岌望着她, 多加了一句:“元宵前会回来。” 寒酥眼睫轻颤望了他一眼, 没有接话。他不应该跟她解释这一句的,她心虚,怕被旁人听出有异。 可偏偏封岌仍是没有走,继续道:“师元良不日抵达。长舟在府里,有事去寻他。” 师元良! 寒酥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浮出一抹笑。她点头:“多谢将军!将军路上当心!” 分明知道她是因为师元良快到了才高兴起来顺口一句关切的话,封岌还是因为那句“路上当心”,心情稍好了一些。 军队在前街等待,封岌没有再多言,调转马头,笔直的长腿夹住马腹,纵马前行。夜风将他身上的衣袍吹得凌冽。 寒酥望着封岌远去的背影,心道即使不穿铠甲,只是便服,只要他想,那种将帅之威依然令人生畏也生敬。 “姐姐。”寒笙去拉寒酥的手,“给我治眼睛的那个好厉害的太医要来了吗?” “是。”寒酥笑起来。 听了姐妹两个人的对话,祁朔才将目送封岌的目光收回来,问:“赫延王给笙笙寻了太医治眼睛?笙笙的眼盲可还能医?” 若寒笙的眼睛能治好,祁朔自然也高兴。 “能不能医还要等见了太医才知道。不过我觉得笙笙的眼睛一定能医好。”寒酥道。 祁朔点头:“会的。” 微顿,祁朔又说:“赫延王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原以为是个很凶悍威严的长辈。没想到却很随和,会避免马蹄践踏帷帽,也会关心借住在府里的孩子的眼疾。” 寒笙微微用力握了一下手中的帷帽,沉默了一息,才道:“时候不早了,你再不回家要彻底天黑了。” 祁朔对寒酥说的话,因封岌的突然出现而打断。他望着寒酥稍微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到寒酥的回应。 祁朔也不急于一时过分逼迫,而是相约:“过几日家里要去寺里,你和笙笙一起去吧。” 言罢,他甚至没有给寒酥拒绝的机会,直接对寒笙道:“有山芙跟你说的双鲤糕。” 寒笙的唇角翘起来。 寒酥若有所思地望着妹妹翘起的唇角。她不得不承认,自父亲去后,今天确实是妹妹笑得最开心的一日。 寒酥目送祁朔离开,牵着妹妹的手转身往府里去。一路上,笙笙仍开心地跟她说着祁山芙。 回到朝枝阁,寒酥安顿了妹妹,回到自己房间时,一眼看见窗下的那盆绿萼梅。那些带着花香的静好过往一下子浮现在她眼前。她驻足凝视着这株绿萼梅好一会儿,才转身走到桌旁拿了卷书册来读。 抽屉里的正字册上,已经标了好几个正字了。 阒无人声的深夜,寒酥睡下时,封岌迎着风雪还在赶往盐张庄的路上。刀割的冬夜寒风吹在他棱角分明的面庞,让他带着怒意的面容更显森寒。 大军归京时,他命令手下的人分拨撤离顺路剿匪。他手下十八将,今日最小的一将在剿匪时身陨。 一个立志热血洒疆场的少年,没能英烈地死在疆场上,却死在了同胞匪贼手中,实在可气又唏嘘。 年少时,封岌恨极了让无数家庭妻离子散的北齐人。后来又恨起大荆的匪贼污臣。前阵无数将士死无葬身之地,而这些人不仅没有将一身武力发挥到前线,还向自己的同胞插刀,可恨至极。 黎明前的至暗时刻,封岌策马赶到盐张庄,追上慌忙奔逃报信的小匪。他手中长刀刺过,喷溅的鲜血洒亮了漆夜。又些许血滴溅在他威严的面庞。 “一个不留。” 染血的长刀被他掷插于雪地,发出一阵嗡鸣。 这世间事都会发生变化,人也会跟着变化。就像年少时的他也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对同胞子民下达这样的命令。 厮杀声就在耳畔。往日里气焰嚣张的山匪在军队的绞杀之下不堪一击。有人跪地求饶,发誓不再行恶愿意跟随将军入军营。 封岌冷眼睥着,丝毫不为之所动。 曾向百姓挥刀之人不配进他的军营。他的军令也从未有收回之时。 天光大亮之时,黎明照亮的不是往日静逸的小山庄,而是一片血海尸身。 封岌坐下的烈马似乎有些没尽兴,沾了血的前蹄无聊地在原地踩来踩去。 封岌的视线却被身侧的一株红梅吸引。红梅红得娇艳欲滴,深看才知其上溅了一点人血。 封岌伸手,用指腹将花瓣上沾染的那一点鲜血小心抹去。 接下来的几日,封岌继续在盐张庄及周围剿匪,所到之处匪贼惊慌四散不堪一击。每当封岌到了一处或离开一处,当日百姓必然夹道相望。这些百姓里往日就算没有遭受土匪的侵害,也都曾为山上的匪贼胆战心惊。如今望着率军而来的赫延王,个个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比前几日过年时还要开心。 赫延王府里,寒酥这几日的生活十分平静。她得了闲就去吟艺楼跟沅娘学笛子,也慢慢接触了琴、筝、琵琶等乐器。 年已过完,青古书斋重新营业,她又开始从那里接抄书的活计。 她再就是陪着祁夫人和祁山芙采买东西了几次。祁家才归京,日后要常住,自然要置办很多东西。祁夫人腿脚不方便,祁山芙年纪又小。寒酥尽心尽力地帮忙。 三夫人知道祁家和寒家的交情,也支了些人手给寒酥帮忙。 每次寒酥去祁家时,寒笙也嚷着要去找祁山芙。 今日寒酥又跟祁山芙一起去置办了些东西,傍晚时才将东西送到祁家。时辰不早,她并不久坐,就要带着妹妹回赫延王府。 祁山芙拿了东西贿赂寒笙,故意当着寒酥的面儿问:“你喜欢寒姐姐还是喜欢山芙姐姐呀?” “都是我的姐姐呀。”寒笙翘着唇角笑,笑出一对小虎牙。 寒酥听她这话,跟着弯唇。她太了解妹妹了,妹妹能这样说,那确实是非常喜欢祁山芙。 “笙笙,该回家了。”寒酥牵起妹妹的手。 寒笙乖乖站起来,转过头朝着祁山芙所在的方向笑着告别。 祁山芙捏了捏寒笙的小脸蛋,又偏过脸去对庭院里的祁朔提声:“哥!该送寒姐姐回家啦!” 祁朔望过来,目光落在寒酥的身上:“不留下用饭?” 寒酥摇头:“答应了陪姨母。” 祁朔点点头,送寒酥姐妹回赫延王府。马车将到时,祁朔道:“母亲想元宵节之后与你姨母见一面。” 寒酥愣了一下。她自然明白祁朔这话是什么意思。 辘辘的车辕声就在耳畔,伴着车夫一道道挥鞭驾车声。她纵有各种更周到好听的说辞,可是在这一刻,在这只有她与祁朔、妹妹的马车里,她突然不想说那些场面话。 寒酥半垂着眼睛,诚恳低声:“祁朔,我还没想好。” 祁朔沉默了一息,便笑了笑,道:“看你这犯愁的样子,我能逼你不成?没想好就再想一想。” 他将一个小盒子递放在寒酥手中,道:“去年就买了,才有机会给你。” 寒酥垂眸,将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对非常简单的珍珠耳坠。 记忆突然就袭击了她。 那年她生辰,父亲给她买了一对红玛瑙的耳坠。戴在她耳上,随着她行动间摇晃灿丽,将人衬得娇艳。 祁朔多看了一会儿,说:“真好看。” 其实他想说她真好看。 她却皱皱眉,说:“其实我不太喜欢这样艳丽的首饰。” “那你喜欢什么样子的?”祁朔在台阶上懒散坐下,午后的暖阳照在他肩上,让他整个人暖洋洋的。 寒酥走过去,在他旁边的秋千上坐下,一边轻晃一边说:“我喜欢简单素雅一点的。就像孙夫人那对珍珠耳坠就很好看呀。” “真挑剔。”祁朔嫌弃地撇撇嘴。 寒酥不理他。她足尖离地,身子跟着秋千而抛起,裙摆荡漾着。 祁朔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嫌弃她荡秋千的幅度太小。他起身走到她背后,帮忙推了一把。寒酥整个人都飞起来,忍不住惊叫出声。 祁朔站在她身后哈哈大笑。 寒酥已经回到了朝枝阁,安静地坐在一旁,望着窗下的那盆绿萼梅。 过去太美好,他给她描绘的未来也足够让她心动。 寒酥手里握着那盒珍珠耳坠,望着那株绿萼梅,目光中的犹豫逐渐在散去。 嫁过去吧,就像祁朔说的那样她中间经历的那半年混乱剪断,让一切回归正轨。 寒酥的眼前突然就浮现了封岌的身影。 天差地别的身份,和沈约呈无疾而终的议亲,还有姨母的处境,这一切横在那里,不是他一句“等我”就能勾销。 如今他刚好有事不在京中,这难道不是天赐的好时机? 她行动要快,要抢先在封岌回来之前将亲事定下来!若不是有孝在身,她甚至恨不得抢先在封岌回来之前直接嫁过去! 寒酥的心跳有一点快。 半晌,她垂眸望着手里的珍珠耳坠。寒酥眼中犹豫只是一瞬,立刻化成了坚决。她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她知道她应该把和封岌的那一段永远当成秘密。可是她不想欺瞒祁朔。 她决定把和封岌的事情如实告诉祁朔。 他真心相待,她不该欺瞒。 兜兰在外面敲门,声音有一点急。 “什么事情?”寒酥让人进来。 兜兰亮着眼睛,若说是急事又有一点看热闹的意思。寒酥瞧她这神色便知确实出了什么大事,但是应该和她没有关系的事儿。 “四房出了一件大事!” 四房? 难道四夫人的死被人发现了?寒酥稍微正色了些,等着兜兰继续说下去。 “苏文瑶来给她姐姐收拾东西,遇到酒后失意的四爷安慰起来。这安慰着……就安慰到榻上去了!” 寒酥愕然,甚至是震惊。完全没有想到。 封四爷虽然表面上不显,可四夫人的背叛还是伤了他,让他心里很难受。偏偏出于家族颜面,不得不将事情压下去,他不能对旁人言。多日的烦闷,让不爱酒的他也开始于无人时借酒消愁。 酒后的一点糊涂,再遇见温柔劝慰的苏文瑶主动献好,就半推半就地做了错事。 这事情确实不好看,可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苏家也有意继续这门姻亲关系。苏文瑶那一句“没有谁比我更能对赟儿真心实意”,确实让封四爷心动。 明显上四夫人病故不久,封四爷也不好这么快再续弦。私下却让苏文瑶直接住了进来。待再过一段时日再办婚宴。 转眼到了元宵节这一日。一大清早,寒酥带着妹妹给姨母问好之后,就要出门。今日祁家要去寺里祈愿,她与妹妹也同行。 沈约呈带着亲手雕的兔子花灯赶到朝枝阁,却扑了个空。 “又去祁家了吗?”沈约呈低着头,喃喃自语。 他在朝枝阁前呆立了一会儿,才颓然转身。人还没到住处,便听府里的人说赫延王回来了。 沈约呈赶忙强打起精神,过去迎接。 封岌说过元宵节前会回来,当然不会迟。 他人虽匆忙归来,事情却未彻底办妥。在他身边围了许多部下,他时不时下达着军令。 沈约呈毕恭毕敬地侍奉在左右。可时间久了,难免因为心事而走神。 封岌终于将所有事情安排妥当,他扯开袖带,也略扯松衣领,略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问长舟:“师元良到了吗?” “还没有。”长舟如实禀。 还没来?封岌皱了下眉。 他又望向沈约呈。 他早就看出来沈约呈强颜欢笑,心事重重。 “什么事情让你犯难成这样?”封岌问。 沈约呈本来不该拿自己的私事来烦义父。可这段时日寒酥不肯见他也不肯收他的东西,年少的他心里难受。 “父亲,她要和别人成亲了。”沈约呈十分难受,“我是不是真的很差劲?” 作者有话说: 将军:呵呵,很好,非常好。 · 第五十一章 长舟悄悄瞥了一眼封岌的脸色, 再悄悄收回目光。 封岌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好似只是听见一件不足轻重的小事。他对沈约呈开口,是往日里一惯沉稳从容的语气:“十七岁的人了,收收心思多做些有用之事, 好过郁困于儿女情长。” 沈约呈脸上唰的一下红了。遭到了批评, 他立刻颔首低眉, 毕恭毕敬:“是。父亲教训的是。” “去吧。”封岌漠声。 沈约呈躬身, 又惭愧又沮丧地转身退下。 封岌瞥了一眼沈约呈的背影,收回视线皱眉收拾桌上的信件, 随口问:“又是谁?” 对于寒酥又要与人议亲这件事, 封岌见怪不怪。反正这不是第一次了。 “是她家乡的邻居。”长舟禀话, “当年寒正卿和祁浩涆先后被贬去偏僻之地, 颇有惺惺相惜之意。两家人相互扶持, 关系甚好。” 祁?封岌想起来了,上次三夫人曾经提到的那个人? 封岌将手中整理的信件掷于案上, 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袖口。 此时, 寒酥带着妹妹正与祁家一家四口在长福寺。 祁夫人信佛,每月十五都要来寺中拜佛用斋饭。今日正月十五虽是佳节, 也过来了。 马车里, 祁山芙正在给寒笙染指甲。马车细微的颠簸, 让祁山芙捏的染布蹭到寒笙的手背上, 她“哎呀”了一声,皱眉抱怨:“染坏了!” 寒酥在一旁笑:“刚刚都说了别在车上染。” 祁夫人也在一旁笑着帮腔:“让你不听酥酥的。” 寒笙有一点可惜自己看不见。不过她感觉向来敏锐,染布蹭到手背上的凉意让她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翘着唇角甜笑:“山芙姐姐不要不高兴, 重新染就好了呀。” 祁山芙故意吓唬她, 拿染布另一端蘸了一点清水在她脸蛋上点了一下, 说:“哎呦, 蹭到笙笙小脸蛋上了。” “没有关系的!擦掉就可以呢。” 祁山芙忍笑道:“可是这个蹭不掉哦。哎呀呀,笙笙白净的小脸蛋要一直是这样的小花脸啦!” 寒笙眨眨眼。 “怎么办呀?”祁山芙拉长了音。 寒笙再次眨眨眼,呢喃:“也、也没有关系的……” “哈哈哈。”祁山芙大笑。 寒笙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她哼哼了两声,转过脸去,把脸埋进寒酥的怀里,闷声:“山芙姐姐又欺负人。我不理她了。” 祁山芙拍了拍她的小肩膀,寒笙哼哼两声,再闷声嘀咕:“不和你玩了,再也不理你了。” “真生气啦?”祁山芙微怔,赶忙凑过去些,“好啦好啦,我不该骗笙笙,笙笙大人有大量不生气了。” 寒笙转过脸去,朝祁山芙的方向扮了个鬼脸。 祁山芙愣了一下。“好啊!你骗我!”她笑着伸手过来在寒笙身侧挠痒痒,寒笙忍不住一边声若银铃地咯咯脆笑,一边往寒酥怀里躲。 寒酥看着两个妹妹笑闹在一起,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她假意伸手护住寒笙,却又忍不住偷偷在寒笙的腰间掐了一下。 祁夫人看见这一幕,惊讶之后忍俊不禁。 不曾想寒笙敏锐地感觉出来了,她惊讶地哼声:“姐姐你偏心!” “没有没有。”寒酥忍笑,“姐姐最公平了。” 说着,寒酥在祁山芙的腰间也轻捏了一下。祁山芙更是怕痒,一阵哈哈大笑。 马车外,祁朔骑马跟在车旁。他略侧过脸,听着车厢里传出来的笑声。恍惚间好似回到了原先在家乡时。 今日是正月十五,长福寺里的人比往日要多一些。一行人到了长福寺,拜过供佛,便去了斋室小歇等着寺里的僧人送上斋饭。 寒笙坐在祁夫人的腿上,被祁山芙喂了一块素果吃。 祁夫人摸摸她的头,问:“折腾一上午,笙笙饿不饿?” 寒笙迟疑了一会儿才摇头。 祁老爷在一旁笑:“这孩子到底是饿了还是没饿?” 寒酥最是了解妹妹,她弯眸解释:“她不饿,只是惦记着山芙说的双鲤糕。” 寒笙被姐姐拆穿,有一点不好意思地将脸埋在祁夫人的怀里。 祁夫人说:“酥酥,你去给笙笙买一些回来。让阿朔陪你去。” “我也去!”祁山芙站起来。 祁夫人瞪她一眼,道:“你去什么?你看你把笙笙这小手染的,你在这给笙笙收拾好。” 祁山芙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拉长音“哦”了一声,道:“对哦,我要留下来陪笙笙。” 寒酥心里明白祁夫人这是故意给她和祁朔单独说话的机会。她转身往外走,刚走到门口,祁山芙又在后面说—— “嫂嫂,我要山楂陷的!” 寒酥脚步微顿,假装没听见,继续往外走。 祁朔回头瞪了祁山芙一眼,祁山芙无辜地双手捧脸对哥哥眨眼间。 祁朔拿起门口架子上的银斗篷,走出去递给寒酥:“穿上斗篷,外面冷。” 寒酥接过来披在身上,沉默地往前面走。 在长福寺对面有一条长街,卖一些不沾荤腥的糕点和一些手工小玩意儿。今日因是元宵节,香客众多。那条街卖的小玩意儿也更多些。很多香客在长福寺上香之后,过去转一转。 人很多,寒酥侧了侧身避开迎面挤过来的一群人。祁朔走过去,将她和人群隔开,道:“走另一条路吧。” 寒酥点头,也没问哪条路,跟着他远离人群。 她从人挤人的山梯路离开,跟着祁朔走进另一条狭窄小径,周围一下子冷清许多。 远处热闹的声音仍可入耳,却好似被枝杈隔离,耳畔能听见的是踩压积雪的沙沙声,和偶尔的枝折声。 祁朔停下来,寒酥也跟着驻足。 他转过身面对寒酥,伸手去解她脸上的面纱。寒酥坦然相待,让他仔细看她脸上的伤。 “可能永远都不会好,一直有这样难看的疤。”寒酥平静道。 祁朔问:“因为汪文康还是五皇子?” 寒酥蹙眉,认真道:“祁朔,不要过问,也不要和他们牵扯上。” 那两个人,不管是哪一个都不是他们能得罪的。 祁朔安静地看着她。 寒酥心里突然有一点急:“不要管。我已经解决的事情,不要再自找麻烦。” “暂时不会做这种以卵击石的事情。”祁朔点点头,“暂时。” 他又对寒酥笑笑,道:“走吧。去买双鲤糕。” 寒酥立在原地没动。 “祁朔。你知道我来京城的时候曾混进了一支军队中。” 弱女子流落在军中会有怎样的遭遇,单是想想就让人皱眉。 祁朔点头。他知道。归家时得知寒家变故,他去打听过,从汪文康手下口中逼问出一二。 这条小路不见日光,有一点冷。寒酥攥了攥斗篷,她说:“祁朔,若你真的还想和我成亲,有些事情我必须告诉你。” 祁朔突然叹了口气。他望着寒酥,朗目中含着几分无奈:“酥酥,我们之间已经客气到要这样一本正经说话了吗?” 寒酥蹙眉:“有些事,总要严肃说清楚。” 祁朔便也神情认真起来。他望着寒酥,诚然道:“酥酥,我不太想听你这半年的遭遇不是我不能接受,而是不希望你诉说时将伤疤再揭开一次让你自己难受。当然,如果你讲述时不会难过难堪反而倾诉能让你宽心释然,我也愿意倾听。” “不过,”祁朔停顿了一下,“你应该不是想找我倾诉,而是坦白与交待。这样并没有必要。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仍然是寒酥,我也仍然是祁朔。” 他又对寒酥笑笑:“等以后你真的需要一个倾听者的时候,再说给我听。” 在原地立了太久,寒酥鞋边的积雪有一点融化。 寒酥垂眸。 一片枯叶从枝头断落。祁朔的视线跟随着这片枯叶,看着它掉在寒酥的肩上。他伸手拂去寒酥肩头这片枯叶。 “走吧。笙笙再吃不到双鲤糕要馋哭了。” 寒酥轻点头,跟着他继续往前走。这段小路很快走到尽头,二人又走进人群里。 这双鲤糕,以形为名。做成两条可爱鲤鱼的模样,实则是两种陷的酥糕,很招香客们喜欢。卖双鲤糕的摊位前面排了好些人。 祁朔让寒酥在一旁有暖阳的地方等着,他去排队。 寒酥的视线越过人群,静静望着祁朔。 他们买了双鲤糕回去,小僧正端来斋饭。 “回来的正是时候。”祁夫人笑着说。 寒酥先将祁山芙要的山楂陷双鲤糕给她,一边将祁朔手里提的其他双鲤糕摆出来,一边问:“伯父呢?” “他说天气好,适合登高远眺,再吟诗一首。”祁山芙学着父亲摇头晃脑的模样。 祁朔道:“我出去找父亲。” “好。”寒酥随意地应了一声,选了妹妹喜欢的口味双鲤糕递给妹妹。 祁山芙和祁夫人目光在祁朔和寒酥两个人之间游走了一圈,再互相眼神交流了一番。 半下午启程回去,祁家的马车先将寒酥姐妹回赫延王府。祁朔将寒酥扶下马车,再将寒笙抱下来,又送了几步,直接送到府门前。 “晚上去看花灯吧。”祁朔道。 寒酥问:“山芙也去吗?” 祁朔望着寒酥的眼睛笑了一下,才道:“你希望她去的话,她可以去。” 寒酥迟疑了一下,没接话。 “晚膳后我来接你。” 寒酥轻轻点头。她牵着妹妹的手立在灯下看着祁朔登上马,目送祁家人远去,才转身进府。 正月十五,赫延王府里有家宴,府里的下人们脚步匆忙地忙碌着。不过寒酥一向不参加府里的宴席,并不关心。她牵着妹妹回到朝枝阁。 寒酥回到房间看见窗下的那株绿萼梅,拿过水壶走过去浇一点水。这绿萼梅也算是背井离乡了,希望它也能好好地活下去。 府里办宴的热闹隐约传到朝枝阁,寒酥坐在窗前读沅娘给她的琴谱。天色逐渐黑下来,快到了和祁朔约好的时间。寒酥放下书,换了身衣裳,临出门前,她迟疑了一下,走到梳妆台前,拿出祁朔赠给她的那对珍珠耳坠,对镜戴上。 刚刚戴上的珍珠耳坠仍在轻晃,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有一点恍惚。姑娘家到了年纪总是避不开亲事的话题。不管是被人觊觎,还是真的走到说亲这一步,寒酥都经历过不少。可她真正想过成亲之后的情景,只有两次。 一次,是前年祁夫人拉着她的手问她愿不愿意做她的儿媳。寒酥偷偷望了一眼檐下的祁朔,颊上飘出一点小女孩心性的害羞。 第二次…… 寒酥突然就皱了眉。 在她还不知道将军是赫延王的时候。在他教她骑马拉弓时,在他为她拢衣喂药时,在她噩梦惊醒他沉声“不会丢下你”时,在她小心翼翼问他为什么没成家时…… 寒酥闭上眼睛。 今日,她已经很努力不去想封岌了。 她知道封岌今天归家了。今日的家宴之上,他必然又被所有人仰望与簇拥。 寒酥伸手摸了摸耳下坠的珍珠。她始终坚信封岌是个顶天立地的君子。她诚心诚意地与他谈一谈,他会放过她嫁人的。 寒酥拿起帷帽走出去赴祁朔的约。 若说除夕时,绝大多数人都在家中团聚。而这正月十五,却会有更多人出门闲逛。街市间热闹不已。 寒酥跟着祁朔走进人群,吃过小贩叫卖的元宵、黏嘴的糖人,又买了节日的红帽戴在头上。 夜幕有烟花绽放,耳畔都是笑声。寒酥转过脸望向身侧的祁朔,对眼下的静好有一种不真实感。 难道真的苦尽甘来,以后都会这样甜美平安了吗? “在这里等我。”祁朔转身又走进人群,去买孔明灯。 “你慢些,不要挤着。”寒酥叮嘱一句。 她转身闲看周围的几个小摊贩,在一个卖男子玉冠、玉簪的摊位停下来。 “这位小娘子是给夫君挑选吗?咱这都是今年最时兴的款!”摊主热情招待。 寒酥仔细挑选着。 寒酥并不知道,自她今晚赴了祁朔的约,一切行动都在封岌的眼里。 封岌立在观月阁三楼窗前,手撑窗台向下俯瞰。 摊位旁悬着的灯笼照亮寒酥垂眸低笑的眉眼。即使她戴着面纱,封岌仿佛也能看得出来她唇角微弯浅笑模样。 原以为她不过是借着出嫁有个自己的家,或者继续躲避他。此时见了她含笑模样,封岌才惊觉不是。 权衡利弊想要嫁人、怀着憧憬想要嫁人,这二者天差地别。 封岌盯着寒酥洇笑的眼尾,慢慢眯了眼。他深邃漆沉的眼底逐渐蓄成深渊,漩成牢笼。 寒酥看见祁朔买了孔明灯回来,可他还没走近,长舟先出现。 “将军请表姑娘立刻回府。”长舟道。 寒酥摇头:“是有什么急事吗?现在不行……” 长舟叹了口气:“表姑娘恐怕没有选择了。” 寒酥心里生出强烈的不安。 祁朔已经走过来:“什么事?” 长舟面无表情地重复:“将军请表姑娘立刻回府。” 祁朔问:“是给笙笙治眼睛的事情?” “可能吧……” 祁朔笑笑,道:“去吧。笙笙的事比较重要。” 寒酥点头。她跟着长舟走了几步,回头望向祁朔。他站在人群里,捧着孔明灯,含笑对她点了点头。 他身后灯火晃晃,寒酥竟一时分不清今夕是何夕。 直到回到赫延王府,寒酥才想起给祁朔挑的玉簪还未赠他。 她直接被带去衔山阁,封岌的住处。 封岌坐在窗下,未抬眼看寒酥,面无表情地将一包药粉倒进茶盏。 他沉声:“喝下。” 作者有话说: 66个红包随机掉落~ 第五十二章 寒酥有些紧张地立在门口, 并不走近。听得此言,蹙眉问:“将军在里面加了什么东西?” “半月欢。”封岌直言。 寒酥怔住,眸子睁得更大些,惊愕望着他。她轻轻摇头, 再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后脊几乎贴在门上。 封岌这才慢慢抬起眼, 漆眸古井般深邃而望。 “过来。”他说。 分明是平静的语气, 可是十几年疆场之上发号施令让他就算用寻常的语气说话,落入他人耳中也有命令的意味。 寒酥盯着桌上那杯茶, 立在原地没动。她伸手到身后, 指尖摸到房门。她有着开门逃跑的冲动, 可是她心里明白不能这么做, 她跑不掉。 “过来。”封岌说第二遍。 寒酥的心悬起来。她将视线从那杯茶盏移开, 望向封岌。她让自己冷静一些,心平气和地与封岌说话:“将军, 我有些话想对您说。将军宽宏仁慈, 您和我……” “过来。”封岌说第三遍。 这一遍,他的语气稍微沉了沉。 寒酥轻蹙的眉心越皱越紧。片刻的迟疑后, 她缓慢抬步一步步朝封岌走过去。这个时候, 她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因为在她心目中封岌一直是个顶天立地的君子、英雄, 他不会勉强她逼迫她。他若想占有她, 在很早之前的赴京路上就已经占了。 她在封岌面前站定,心里的忐忑稍微被自己说服些。她试探着重新诚恳开口:“将军,我原先在家乡的时候, 和祁……” 封岌突然站起来, 高大的身躯如一堵墙。他身后坐地灯的光被他的身体遮挡, 寒酥觉得光影一下子暗下去, 而她的视线几乎被朝她走过来的封岌占据。 封岌向前迈出一步站在寒酥面前,伸手扯去寒酥脸上的面纱。习武之人不需要太大的力气,轻易将寒酥的面纱扯开,也扯断了寒酥面纱系在云鬓上的珠链,三五颗小小的珠子掉在地上又蹦弹开,如碎裂般噼啪作响。 寒酥来不及后退,下半张脸已经被封岌捏住。他迫她张开嘴,直接将那碗茶水灌她喝下去。 茶水是温热的,带着龙井特有的沁香。寒酥整个口腔被温暖的茶水灌浇,可是她心里却打了个寒颤。 她睁大了眼睛,惊慌又无措地望着封岌。 她好像不认识他了。 恍惚间,她隐约在封岌漆沉的眸底看见一团即燃即熄的火焰。 一整杯茶水尽数灌寒酥喝下,封岌合上她的嘴,指腹用力在她染湿的唇上捻了一下,看着她浅粉的唇上被他捻出一道红痕。而后封岌松了手,寒酥身子朝一侧趔趄了一下,她扶住桌角稳住身子,忍不住一阵咳嗽。 可是喝下去了,咳不出来。 “为什么?”她转过头去望向封岌,眼底浮着不敢置信和一丝难过。 封岌伸手,将寒酥鬓间被面纱钩链扯乱的一缕头发掖到她耳后,动作温柔。他慢条斯理地说:“寒酥,你也该尝尝我这半个月是怎么过的。” “第一次药效发挥作用时比较难熬,再就是最后一次最难熬。之间尚可忍受。”封岌不紧不慢地诉说着自己的感受。他看向寒酥那双惊慌的眸子,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这是对我而言。” 封岌的自制力向来高于寻常人。他勉强克制应对半月欢的作祟,别人能不能克制住就不好说了。 寒酥直起身,转身朝着门口的方向跑去。她要走,现在就走! “长舟,锁门。” 寒酥跑到门口,指尖刚碰到房门,门外传来落锁声,紧接着是长舟走远的脚步声。 寒酥望着被锁上的房门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过身。 “将军……”寒酥眼睛微红轻轻摇头,“您让我觉得很陌生。” “是吗?”封岌重新坐回椅子中,拿起桌上读了一半的书继续翻阅。 慢悠悠地又翻了一页,他才对寒酥说:“那就重新认识。” 他神色淡淡,眸色也平静。平静之下却在酝酿着一场疾风骤雨。 这世上哪有彻头彻尾的君子? 也该让她见一见他不磊落的另外真实一面。 寂静的夜晚,封岌的翻书声倒成了唯一的声音。再封岌又翻了一页书时,寒酥尝试着小声央求:“将军,很晚了,您让长舟把锁打开,让我回去吧?” “药效发挥作用了再与我说话。”封岌冷漠地说。他继续翻阅着手中书籍,不再看寒酥一眼。 夜晚静悄悄的,鸟虫也在冬夜无声。 封岌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才终于放下手中的书册,抬眼看向寒酥。见她果然已经受到半月欢的影响。纵使低头而立,也看得见绯红的脸颊。 封岌视线下移,落在寒酥的手上。袖子相遮,也隐约可见她将手紧握成拳,轻颤着。 封岌闭了下眼睛克制了一息,才重新睁开眼,神色如常地起身朝寒酥走过去。他抬起寒酥的脸,看她簌颤眼睫下发红的眼睛。明明蓄了泪湿,却倔强地忍着不肯哭。 她身上有淡淡的香气,像罂粟之毒勾着人。封岌眯了眯眼,再一次努力克制。 寒酥身体里有火燎原,她攥拳咬牙拼尽全力克制,可是所有的克制都在封岌抬起她的脸时动摇。 他抬她下巴的手的碰触让她心中不停地栗颤,她身体里的那团火被烧得更旺,疯狂肆虐快要将她淹没。 似有吟呻要从她口中唤出,可是寒酥不接受这样的自己。她不愿自己在封岌面前那个样子。她紧紧咬着牙齿,因为太过用力,整个人都在发抖。她想说话,可不敢开口,怕发出不好听的声音。 封岌突然拆了寒酥鬓间的发簪,然后又依次拆去她的耳坠,再伸手在她腰间摸了摸荷包。 他所有碰触都让寒酥觉得又渴望又痛苦。 “送给祁朔的?”封岌慢声问。 寒酥这才注意到封岌取下了她腰间的荷包,拿着那支男子发簪在瞧。 封岌轻笑了一声,道:“挺不错的。” 寒酥残存的理智仍能在他这一声轻笑里,感觉到了毛骨悚然。 封岌将这支发簪和刚刚从寒酥身上卸下来的首饰全放在一旁的桌上,再上下打量了一遍寒酥,确定她身上再没有其他坚硬的东西。 然后他拉住寒酥的手腕,将人往床榻的方向拉去。 他的床与别处不同。因多年军旅帐中生活,他已不适应寻常床榻的高度。他这床极低,只比脚踝高一点点。 封岌拉着寒酥在床边坐下,然后用力扯下寒酥的腰带,她衣襟松散开,他立刻避开不多看一眼。他将寒酥双手手腕交叠绑在一起,然后又绑在了床头柱上。 寒酥的眼泪终于掉下来,落在锦褥上。封岌看着那滴泪慢慢晕染开,他摸摸寒酥的头,温声:“好好休息。” 寒酥微怔之后,抬起头来,一双潮红的眼睛疑惑地望着封岌。 封岌第二次轻笑:“你以为我封岌是会对女子用强的人?” “将军……”寒酥管不得自己声音是不是颤得难堪,“您、您到底要做什么……” 封岌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道:“我不是说了?你也该尝尝我这半个月是怎么过的。” 尾音加重,封岌流露出今晚第一句的愠怒。 寒酥尽力压着语气里的颤,央求:“放我回去……” “天亮了你就可以走。”封岌道。 寒酥摇头。又红又湿的眼中浮现了惧意。她不可以一整夜留在封岌这里,别人要怎么议论?后果她担不起。 她开始害怕,害怕封岌动怒要将两个人不干净的过往揭开,要她身败名裂。 封岌弯腰,给寒酥调整了一下,让她侧躺在床榻上,甚至帮她拉过一旁的被子盖在身上。 封岌俯身靠近寒酥耳畔。拉近的距离,两个人之间的气温在升高。寒酥心里的那团被烧得更旺,那团火也同时烧在封岌的心里。 “寒酥,告诉你一件事情。”封岌道,“我封岌这半生想要的东西,没有一次失手。” 封岌直起身,转身往外走。 “长舟!”他唤了两遍,长舟才匆匆过来将房锁打开。 封岌走出寝屋,又重新落了锁,将寒酥锁在屋内。他去书房拿了剑,往竹林去。 他少时喜欢剑的洒意,后来纵横于疆场,剑不适合战事,疆场之上更多用刀戟。多年不曾练剑,他再次握住轻飘飘的长剑。剑光森森,在沉静的漆夜里闪过游龙银光,剑鸣叫嚣。 一套行云流水的剑法在一道沉重的剑鸣之后瞬间收势。封岌握剑收回身后,于夜风中轻拂的青竹同时拦腰折断,在寂夜里干脆地拦腰断倒。 封岌执剑回望寝屋的方向,屋子里的灯光温柔一小捧。 第一次药效发挥作用时比较难熬,再就是最后一日最难熬。 今日是寒酥服下半月欢的第一日,也是封岌体内半月欢药效起作用的最后一日。 他应该留在屋子里,看着她受折磨。 可封岌终究是不忍心。知她骄傲不愿被他看见她极其难堪的一面,放她一个人待着。 寂寂长夜,倒地的竹子叶在夜风的吹拂下细碎拂动,声音沙沙。 封岌望着寝屋的方向,突然就被气笑了。 天亮了封岌才回去。 屋子里有好闻的旎香,这种潮雾般的香气似乎不该从她身上发出,与她往日的清冷形成强烈的冲突对比。可又因为与她往日太不同,而越发让他意乱。他在门口稍立了一会儿,才望着躺在床边的寒酥,抬步往里走。 寒酥整个人软绵地蜷缩侧躺在床边,盖在她身上的被子挪开些,露出被蹭乱的衣裳。她双手绑在床头柱上,袖子已向下滑去,露出的皎白小臂上洇着红。她整个身都洇着红和软香的薄汗。 封岌在床边蹲下去,去看她的脸。 寒酥面颊嫣红浮着香汗,唇上红得滴血,一点口津在她唇边,又洇沾在她脸颊贴着的床褥。 封岌抬起她的脸,用指腹慢慢抹去她唇角的口津。 寒酥目光寸移,慢慢望向封岌。四目相对,封岌先移开了目光。他解开绑在寒酥手腕上的衣带,沉声:“收拾收拾可以回去了。” 寒酥紧紧抿着唇不吭声,吃力地从床榻上起身,磕磕绊绊地往外走。 “寒酥。”封岌叫住她,“你要这个样子出去?” 寒酥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没理他的话,继续往外走。 走到外面,冬日清晨的发凉寒风吹拂在寒酥的脸上。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又拍了拍斗篷上的褶皱,然后才继续走。 她在封岌的住处一整夜,她已经不想去想别人要怎么看待她。她现在只想回去,回到自己的地方去。 可是朝枝阁也不是她自己的地方。 朝枝阁里静悄悄的,翠微却坐在庭院门口等着,直到看见寒酥,她快步跑着迎上去。 看一眼寒酥脸色,翠微抿唇不吭声,只是扶着寒酥往回走。 寒酥梳洗过又换了身衣裳,强打起精神不想误了给姨母请安的时辰。可当她收拾好,姨母身边的丫鬟过来传话让她今早不必过去,因为林夫人一大早就来做客。 林夫人? 寒酥有一点反应迟钝,她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林夫人是谁。紧接着姨母责骂林夫人表姐的一句句话重新响在她耳畔。 寒酥慢慢闭上眼睛。 一整天,寒酥都在自己的屋子里。她身上没力气,人也没精神。什么事情也做不了,软绵绵地偎在床榻上。 中午,寒笙跑过来一趟。寒酥强打起精神说自己有一点困,寒笙懂事地摸索着给姐姐盖了被子才出去。 翠微进来,有些担忧地望了寒酥一眼,默默添炭火。 “翠微。” “什么事?”翠微赶忙放下手里的事情,快步走到床边。 寒酥发了一会儿呆,才十分缓慢地开口:“姨母对笙笙很好,祁家人也会照拂笙笙,笙笙八岁了,她聪明懂事又坚强。所以……” 寒酥吸了口气,才有勇气颤声说下去:“就算我与她分开,就算没有我的照顾和保护,她也会好好长大是不是?” 寒酥头一次思考起与妹妹分开的情景。只要是想一想,她心里就抑制不住地一阵阵难受。 “可、可是为什么要分开呢?”翠微不懂,“您放心得下吗?笙笙也一定舍不得您啊!” 寒酥泪水翻涌。她用力闭上眼睛去克制,可是委屈和难过淹没着她。 自从她入了他的帐,噩梦从来没有远离过她。一朝失节选择,永远将她困在噩梦里。每当她有了喘息之机,又再次掐住她的脖子告诉她并没有逃走。她一直都困在那个噩梦里。 从始至终,她只想从那个不堪的噩梦里醒过来要一个新开始。 怎么就这么难呢? 可她是寒酥,永远不服输不服软。 她闭上的泪眼里是狠绝的坚定。 翠微很慌张:“您这是怎么了?您要做什么和翠微说说啊?您别哭啊!” 寒酥舒出一口气,睁开眼睛来平静地说:“没事。我想睡一会儿,你出去吧。” 半月欢又开始折磨着她,让她不能冷静思考,她想睡,睡着就不会难受了。 寒酥又开始梦到帐中事。梦中事半真半假,两个人在梦中昏天暗地地搅在一起缠绵无距。香汗淋漓呼吸加重,寒酥在梦中醒来,用力握着锦被大口喘着气。 突然的异样感觉,让寒酥抬眼望去。 封岌背对着她,坐在窗前,拨弄那盆绿萼梅。 封岌转过头,看向寒酥。她脸上浮着一层香汗,一看就知做了什么美梦。 “梦见了谁?是祁朔还是我?”他问。 作者有话说: 写将军说“我封岌这半生想要的东西,没有一次失手。”的时候,我眉头一皱,总觉得这句话很耳熟,好像很多反派说过orz 第五十三章 寒酥抿唇沉默, 然后背转过身去,拉过被子将自己的头脸埋上,她在一片漆黑的被子里紧闭双眼。 她听见封岌朝她走过来的脚步声,知他立在床边。 可是因为她蒙头在被子里, 就没有看见封岌伸来想拉开她被子又悬在那里许久未动的手。 寒酥怕封岌会突然掀开她遮挡的被子, 看见她落泪的样子, 所以她紧紧闭上眼睛, 喉间发力生生憋着不肯哭。 她心里很难受。一是府里的人应该都知道她昨晚彻夜不归,从而被人知晓她曾经的不堪。二是因为这一切是封岌做的。 一床锦被就这样将两个人隔绝开, 隔着跨不过的沟壑。直到封岌离去很久, 寒酥才发现他走了。 寒酥慢慢掀开蒙着头脸的被子, 环顾空荡荡的屋子, 突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过来。 翠微在外面叩门, 低声询问寒酥醒了没有,待得了寒酥回应, 她推门进来禀话三夫人叫寒酥去花园。 翠微眼睁睁看着寒酥身子颤了一下, 眼中甚至浮现了一丝畏惧。 翠微愣住。她跟在寒酥身边有一段时日了,极少见她会有这样畏惧的样子。下一刻, 她竟是看见寒酥双手捂住脸无声地落泪。 “娘子这是怎么了?怎么就哭了?”翠微突然就慌了神。 寒酥的眼泪打湿手心, 心里难过得一抽一抽地疼。 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姨母。 姨母对她这样好, 可是她要连累姨母颜面无光。 寒酥在意名声吗? 既在意又不在意。她从未在乎别人的目光和流言。可是她太在意家人, 人非孑然,名声和家人牵连在一起。就像有个为妾的长姐,下面的妹妹就很难被娶为正妻。就像她借住在姨母这里, 品行不端姨母就会被议论。 她已经没几个家人了。 “娘子是不是不舒服?那我去说一声, 说您不舒服暂不过去了好不好?”翠微急声道。 寒酥摇头。有些事她总要面对的。 翠微无奈, 赶忙去给寒酥拿了一身干净衣服过来。 寒酥用凉水拍了拍发红的眼睛, 戴上面纱,心事重重地往花园去。 可是寒酥并没有见到预想到的审问。 姨母和姨丈坐在八角亭里有说有笑地喝茶吃糕点,封锦茵、封琏和封珞都在一边。 她小心翼翼去看姨母的脸色,见姨母脸上是笑着的。寒酥心里茫然疑惑。难道姨母不知道她昨天晚上一晚上没回来吗?不可能啊,她被长舟带去衔山阁的时候,府里很多下人都瞧见了。 “怎么傻站着?快过来坐。”姨母笑着朝她招手。 寒酥收回思绪,朝姨母走过去,在一旁坐下。感受到姨母的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寒酥心里有一点慌张——是不是眼睛太红被瞧出端倪了? “这是没休息够。”三夫人皱眉道。 封三爷在一旁点点头,道:“昨晚累着了。” 寒酥心口一阵一阵突突跳着,脸颊一瞬间泛红。 三夫人瞧出寒酥脸色异常,伸手去摸寒酥的额头,关切地说:“呦,是有一点烫。是不是昨天晚上整理画集的时候凉着了?” 寒酥懵了一下,问:“整理画集?” “不是整理画集吗?还是整理文献?”三夫人也记不清了,转头去问封三爷。 “都有吧,弈老要画一整套山河志可是大工程,资料肯定多。不对啊,你问我做什么,问寒酥啊。” 三夫人心想也对,重新转头望向寒酥。 寒酥有些僵硬地点头,低声:“都有……” 她规矩搭在膝上的手慢慢用力地轻攥了一下,再松了口气般松开,心里一瞬间有劫后余生的侥幸,同时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五味杂陈。 姨母嘱咐的话还在耳畔。 “这事虽重要,不过你要多注意身体。不能仗着年轻就这么熬,可别把身体熬坏了。”三夫人叮嘱。 寒酥半垂着眼睛轻轻点头。 “这是衔山阁送过来的荷包,说是你昨天晚上落在书房了。”三夫人将荷包递给寒酥。 寒酥双手接过来,指尖轻轻捏了捏,捏出昨天晚上被卸下来的首饰,还有准备赠给祁朔的那支玉簪。隔着荷包的布料,她轻轻捏着那支玉簪。 寒酥勉强扯了扯唇角让自己寻常得体地微笑起来,她心里仍有残存的不安:“姨丈姨母叫我过来是为了给我这个?” “是啊。顺便叮嘱你两句可别太操劳了。你啊,做起事情来一点都不注意身体。总喜欢熬夜。”三夫人皱眉浅责。 “我会注意的……” 三夫人不仅是为了叮嘱寒酥注意身体,也是因为她知道寒酥一向很怕赫延王。所以她又说:“你好好做交代的事情,不用怕赫延王。他看着严肃其实是很好说话的长辈。” 寒酥抿唇没有接话。 一阵风吹过来,封三爷裹了裹身上的貂皮大袄,然后立刻捧起桌上的热茶猛灌一口。 三夫人看了封三爷一眼,又转头对寒酥说:“瞧你这脸色,倒是不该叫你过来说话。回去休息吧。” 三夫人的话刚说完,封珞跑过来,趴在寒酥的腿上,仰头看她:“姐姐,姐姐,什么时候还有点心吃?” 封三爷道:“最近别烦你表姐,你表姐要忙大事。” 寒酥对封珞笑笑,说:“过两日得了闲就给你做。” “回去休息吧。”三夫人再一次说。 寒酥颔首称是。封珞趴在她腿上没动,仰头稚声:“我想去找笙笙玩。姐姐,我可不可以去找笙笙玩。” “可以呀。”寒酥对他柔声。 坐在一旁的封锦茵翻白眼,嘀嘀咕咕:“这是想着过去蹭点心的……” 寒酥起身告辞,也牵了封珞。封珞转头叫封琏一起去找笙笙。三夫人又叮嘱了两句不可以欺负妹妹,才让寒酥带着封琏封珞回朝枝阁。 经过鲤池的时候,寒酥远远看见了封岌正朝这边走来。封珞和封琏的侍从还跟在后面,若是绕远避开难免令人生疑。她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硬着头皮往前走。 “二伯父。”封琏和封珞规规矩矩地问好。先前还一脸笑容的两个小孩子见了封岌,立刻严肃庄重起来。 寒酥站在他们两个身后,垂眸俯身行礼。 封岌的目光似乎并没有落过来一眼,脚步也没有半分停滞,面无表情地与寒酥擦肩而过。 偏偏这个时候封珞刚要往前迈步脚底一滑,小身子瞬间一栽歪。 封岌立刻伸手去扶,寒酥也在同时伸手。寒酥拉住封琏晃挥的细细手腕,封岌握在她的手上,宽大的手掌将她整只手包裹其中。 他掌心覆在她手背上,熟悉的温度自手背递送,寒酥握着封琏手腕的手紧了紧。 封岌停顿了一息才松手。 封珞重新站好,有一点紧张畏惧地道谢:“谢谢二伯父。” 封岌看向他,又将目光朝一侧挪,在寒酥的身上落了一息,他很快收回视线,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封珞松了口气,小手拍自己的胸脯。他有些茫然地转头问封琏:“哥哥,他们都说二伯父是很好说话的长辈,可是为什么我每次见了二伯父都怕怕的!” 封琏皱着眉答不上来,因为他也怕。 封珞又想起一件事,他双手握着寒酥的手腕仰头问:“姐姐,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样叫二伯父呀?” 寒酥望着封珞,不知道怎么回答。 封珞并不知道自己问了两个天大的难题,只当哥哥和姐姐都不爱搭理他。他哼哼两声,小跑着走在前面,他要去找笙笙,笙笙不会不搭理他。 封岌这次这门是去见晏景予。晏景予的父亲陈南王厚着脸皮求到封岌面前,希望封岌能够劝一劝晏景予让他早日成家。陈南王苦恼了很多年,终究没了法子才求到封岌面前。晏景予是陈南王的老来子,且是独子。陈南王年纪大了,对于晏景予一直不肯成家的事情颇为苦恼。 “只要您一句话,他一定听话!”陈南王道。 似乎所有人都觉得赫延王等于无所不能。 吟艺楼的雅间里,封岌和晏景予对坐。晏景予懒散靠着椅背,听歌姬抚琴婉转吟唱。 一曲结束,晏景予正想着再点一曲什么,封岌摆摆手,将人赶了出去。 嫌吵闹。 “该成家就成家,别让你父亲一大把年纪犯愁。”封岌道。 晏景予皱眉:“老头子果然找到你面前了。拿这种小事烦你,可真是……” 封岌道:“据我所知,你和林家二娘子交情不错。别拖着人家,姑娘家年岁不等人又重名声。” 晏景予脸上的笑收了收,有一点犯难。他叹了口气:“我也没办法。” “什么叫你没办法?”封岌沉声,“学我做什么?我和你们不一样。” 他的婚事甚至是他的性命,从来都不属于他一个人。他是被架在天上的神明,理应无所不能刀枪不入永无弱点所向披靡。 封岌语气有一点重,晏景予有些意外地看向他。他笑笑,道:“我心里有数。” 窗外有小孩子的哭声。封岌转首望出去,看见一个小孩子站在街道角落在哭,他的父母围在他身边哄着他。一个稍微大些的小姑娘举着个糖人跑过去哄弟弟。被家人围住的他很快不哭了,一家人说说笑笑。 封岌看着那一家人很久。久到晏景予皱眉,他不理解有什么好看的。 那家人消失在街角,封岌收回目光吩咐人请沅娘下来。 沅娘还在养脚踝上的伤,听闻赫延王请她,她不敢不来,不过她也没有半分不愿意。赫延王只喜欢听她唱曲,从不需要她跳舞。 封岌点了《四时景》。 寒酥将封琏和封珞带到朝枝阁去寻妹妹,她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三个一起玩。妹妹看不见,和寻常的小孩子不同,她很希望妹妹可以有更多玩伴,而不是只有她这个姐姐。 寒酥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交代蒲英和兜兰上心照料着,便出府了。 ——昨天和祁山芙约好,今日陪她去元祥楼取祁山芙之前订制的一套首饰。 向来爱笑的祁山芙有一点心不在焉,一套漂亮的新首饰都没能让她展露笑颜。 本来取了东西,两个人就该分别。祁山芙邀寒酥去祁家用晚膳,还说母亲有话跟寒酥说。 登上回祁家的马车,寒酥询问:“山芙,是有什么心事吗?瞧你不太开心。” 山芙叹了口气,闷声说:“父亲的事情。哼,也不知道是谁生事,鸡蛋里挑骨头!听说父亲被上司责贬,还被罚了半年俸禄。” “是出什么纰漏了吗?”寒酥问。 祁山芙摇头:“我也不知道。父亲才不跟我细说,我只隐约听见他和母亲说是有人暗中使手段针对!” 寒酥蹙眉,陷入思量。 马车到了祁家,寒酥和祁山芙下了马车,就看见另一辆马车停在府门前,一些内宦打扮的人告诉她们来的是宫里人。 寒酥和祁山芙对视一眼,正疑惑,看见祁朔骑马从另一条路回来。 “哥哥!”祁山芙喊。 祁朔望着那几个小太监,问:“什么事情?” 祁山芙摇头:“不知道,我们也才刚回家。” 祁朔点点头。他下了马,将马缰递给小厮,然后带着妹妹和寒酥一起进门。 一位年长的内宦坐在花厅里,祁夫人正犯难。看见儿子回来,才松了口气。 李大太监站起身,朝着祁朔拱了拱手,笑得脸上老褶子波动:“恭喜祁小将军。” 祁朔回了一礼,恭敬询问:“不知李公公是什么事?” “咱家是来宣旨的。”李公公伸手,一个小太监弯着腰双手捧着一道圣旨送过来。 祁朔和祁家人正色起来,跪地接旨。 寒酥并不是祁家人不需要她跪地接旨,她也没有进花厅,站在庭院里好奇地望着里面。 那是一道赐婚的圣旨。 ——祁朔和静鸣公主。 李太监尖细的嗓音诵读完圣旨,笑着说:“接旨吧。” 祁朔慢慢抬起头,视线越过明黄的圣旨,穿过了房门,望向萧瑟庭院里寒酥单薄的身影。 他将目光收回来,望向压于顶的圣旨。 “这是高兴得傻了吗?”李太监笑着轻咳一声,“快接旨啊。” 祁朔道:“李公公,祁朔有婚约在身。这道旨不能接。” 李太监惊住,瞪圆了眼睛,声音也带出一点抖:“祁朔,你考虑清楚再说话!” 祁朔考虑得很清楚。这种为了高攀皇家尚公主而负心之事,他誓死不从。 他望向寒酥,看着寒酥转身离去的背影。他现在应该去追寒酥告诉她自己永不相负,可是李太监还在这里,他现在不能去追寒酥。 寒酥回到赫延王府,并不回朝枝阁,直接去了衔山阁。 她去前,长辕正在书房里向封岌禀话。 “将军查的那种祛疤药找到了,但是……在东宫。”长辕犯难。 长辕想提醒可能有诈,又一想自己都能想到的事情,将军怎么可能想不到。 云帆禀告寒酥过来了,封岌有一丝惊讶。 “您为什么要如此?”寒酥忍着眼底的湿意,“为了惩罚我,贬罚祁老爷又给祁朔赐婚。您真是……” 真是变得让我不认识。 封岌皱眉:“什么赐婚?” 寒酥忍泪望着他:“将军宽仁,请不要伤害我身边的人。” 封岌沉默了片刻,平静开口:“祁浩涆被贬祁朔被赐婚,你认为是我做的?” “难道不是吗?” 封岌沉静地望着寒酥眼里的湿意与恼怒。许久之后,他轻笑了一声,望着寒酥的眼睛问:“那你是不是还要求我帮忙解决你心上人的赐婚?” 作者有话说: 66个红包随机掉落~ 第五十四章 寒酥没有回答。她皱着眉, 还在琢磨封岌上一个反问。 难道不是他做的吗?明明当初五皇子的事情时,他那么迅速地给五皇子塞了门婚事…… 可是寒酥看着封岌这意外之后又生气的表情,突然有一丝不确定。 不对!不是他! 纵使他有可能会给祁朔塞一门婚事,他也绝对不可能假公济私贬罚祁浩涆。他是如山巍峨如炬光明的赫延王, 他不会做这样卑劣的事情。 寒酥向后退了一步, 声音也缓和下去拒绝:“不需要将军帮忙。” 拒绝他, 似乎已经成了刻在她骨子里的本能。 寒酥因为自己的莽撞质问而为难。是非对错泾渭分明, 错了就该赔礼这是她自小的教养。可是眼下情况,她做不到。她半垂着眼睛, 不想再久待, 连膝也没弯一下敷衍福身, 转身快步离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怎么就方寸大乱理智丢失。是因为祁家的事情而生气, 还是接受不了心目中的将军形象倒塌? 长辕和云帆悄悄对视一眼,再将目光小心翼翼地移到封岌眉宇。 封岌盯着寒酥离去的背影, 目光深沉。直到寒酥的身影看不见了, 他才瞥向长辕。 长辕一愣,立刻反应过来:“我这就去查!” 长辕匆匆走了, 留下云帆在那里傻站着。云帆眼珠子转了一圈, 讪讪退出去, 不忘将房门关上。 封岌静坐了片刻, 稳了情绪,重新拿了案上的密报来读。宫里越来越不想出征,甚至打算与北齐联姻。他绝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他提笔写信, 写着写着总是突然走神。直到写不下去, 他将手中的笔重重放下, 墨迹溅脏了信笺。 字迹被污得乌糟糟, 一切都乌糟糟。 寒酥回到朝枝阁没多久,祁家来了人。祁朔和他父亲祁浩涆过来了,没有直奔她而来,而是带着礼去见三夫人。 寒酥正望着窗下那株绿萼梅,不知道是不是千里迢迢走了太远,绿萼梅开始发蔫,要死不活。 翠微匆匆进来禀告三夫人请她过去说话。 寒酥收回神,她略歪头将面纱的夹钩扣好,起身去姨母那里。 “小辈婚事本该阿朔母亲过来,可是他母亲腿脚不方便,又事发突然,只好我跑这一趟。”祁浩涆道。 三夫人笑着将父子二人请进来,请他们入座。祁浩涆与三夫人坐下,祁朔立在父亲身侧。三夫人上下打量了一下祁浩涆,见其仪表堂堂器宇轩昂,心下很是满意。与此同时,她心里也生出惋惜。 三夫人令侍女端来茶点,先是就着茶水和糕点闲谈了几句。儿女婚事本该长辈做主,可是三夫人知道寒酥那个性子不太愿意擅作主张还是想让寒酥自己决定。更何况她已经知晓宫里下了赐婚圣旨,这事变得棘手起来,她更不能擅自做主。 寒酥很快过来。 三夫人望着寒酥,有一点心疼,由衷觉得上天对这外甥女不公。她招了招手,让寒酥来到她身边,握一握寒酥的手,这才将话题绕到正事上。 “原先知晓能和祁家结成亲家,这是大喜事。可是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确实令人无奈。想必祁老爷过来已经有了主意。”三夫人望向祁浩涆,将难题踢给他,自己这边绝不先表态。 “这有什么好表态的?”祁浩涆笑了笑。他望向寒酥,慈笑着:“不是说好了留下用晚膳?你伯母要给你缝衣服量尺寸,你怎么直接回家了?” 三夫人听祁浩涆这话,隐约知道了对方的意思,心里难免意外。寒酥却是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读书人讲究风骨,祁浩涆向来刚正不阿含冰茹檗要不然也不会几次三番惹了奸臣被贬去偏远之地。 寒酥刚要开口说话,三夫人握了一下她的手腕,阻止她自己说。三夫人望向祁浩涆,笑着说:“祁老爷这话若我没会错意,是还想继续这桩亲事?可是宫里赐婚的旨意已经下了,我们寒酥自然不能不识抬举不避嫌。” 祁浩涆哈哈沉笑了两声,道:“我与正卿危难时结识,这些年两家互帮互助,早在两个孩子年纪小的时候就定好了亲事。所谓一诺千金人不可无信,何况是婚姻这样的大事。今日阿朔并未接旨,明日一早老朽自会带着他进宫负荆请罪。” “多年官场沉浮,确实有些累了。”祁浩涆叹了口气望向寒酥,“孩子,只是你刚与姨母相聚没多久,可愿意离京?” 祁浩涆这是做好了辞官拒婚的打算。 两家人走得近,寒酥对祁浩涆的决定不意外,却仍旧心里发堵。三夫人却是惊了,她完全想不到祁家竟会做到这等地步,她突然觉得自己先前的拿乔简直是小人之举。她诚然道:“祁老爷此举让小妇十分意外。” 祁浩涆笑着摇摇头:“非也。两家缔婚,我们家出了意外自然该我们家自己解决。” 他重新将目光落在寒酥身上,他刚刚的问题,寒酥还没有回答。 祁朔也同样望向寒酥,他眉目温和平静,目光中含着继续温柔的坚决。 这世间很多人很多事并不会被外力阻挠。 “我不愿意。”寒酥平静道。 三夫人轻叹了一声。正如寒酥不意外祁家的做法,三夫人对寒酥的做法也隐有所料。 寒酥本可以说很多其他大道理,用很多其他理由。可是祁家这般诚心,她没有必要不坦诚。 寒酥朝着祁浩涆郑重福了一礼。 “六礼还未启,就不算婚事在身。婚事未定远远说不上无信。”寒酥缓声道,“祁家有不可辜负的道义,寒酥也有寒酥不肯拖累的坚持。” 祁朔皱眉,最怕她这样想,她果然这样想。 “若父亲还在,定然也不愿一场皆大欢喜的婚事闹得狼狈勉强。若父亲还在,定然希望伯父能继续于朝堂实现你们曾经无数次畅谈的伟志。父亲教我大义大节面前,总要有割舍。而这微不足道的儿女婚事实在不足以牺牲那么多。” 寒酥目光轻转,看向祁朔:“我与朔哥哥自小结识,若能结成夫妻想必日后也能互相帮扶举案齐眉。可若阴错阳差注定没有缘分,也该好好祝福彼此。” 祁朔怎么也不会想到再次听见寒酥喊他朔哥哥,竟然是这样的场景。 寒酥对祁朔弯了弯眸:“祝兄长与未来嫂嫂互相帮扶举案齐眉。” 寒酥以为自己会对这失之交臂的好姻缘惋惜,可是她心里竟是松了口气。也许这桩婚事,本就是一场错。 祁朔摇头。 寒酥平静望着他,也跟着轻轻摇头。 祁朔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太了解寒酥,她太有主意,她做的决定,根本改变不了。 他觉得这可笑极了。明明马上就要迎娶心爱之人,可是皇权突降,轻而易举地将这婚事摧毁。他不怕抗旨,可是他怕寒酥的退却,而她果真退却。 寒酥有着刀枪不入的坚决,苦口婆心也好命令训斥也好,她始终微笑着轻轻摇头。 祁家父子走了之后,三夫人将脸偏到一旁,用帕子抹眼泪。 三夫人哽咽:“我是真的心疼你,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寒酥柔声安慰姨母:“甘瓜苦蒂,这世间本就不会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婚事不成焉知非福,我在您身边多留几年不好吗?” 三夫人听了这话,心里更不是滋味。明明寒酥更应该难受,应该是她安慰寒酥,怎么还要让寒酥安慰自己?她赶忙抹了抹眼泪,尽力挤出一个笑脸来。她用力握着寒酥的手,认真道:“这婚事不成就不成,没缘分。以后会有更好的等着咱们家酥酥!” 寒酥微笑着轻轻点头。 寒酥离开姨母这边时,院子里的丫鬟们望着她的目光都有惋惜之意。可寒酥脊背挺直步履也一如既往地尺量端庄。更坏的事情都经历过,这又算得上什么。 路过梅园,寒酥稍微驻足,折了一支红梅,回去之后插在窗前,与那株绿萼梅作伴。 蒲英叩门进来,先看一眼寒酥脸色,再禀话:“表姑娘,来了个吟艺楼的侍女,问您怎么还没过去。” 寒酥微怔,这才想起来误了和沅娘约好的时间。这两日事情太多,她竟是给忘了。她赶忙简单收拾了一下,带着翠微匆匆去吟艺楼。路上,寒酥有一点心不在焉。她不知道半月欢的药效什么时候会发作,努力让自己去想些其他事情分散注意力。 有人通过沅娘寻找寒酥,想让寒酥写一首词。 对方是位三十多岁乔姓官家夫人,其母年迈总是怀念着故土,故土回不去,乔夫人心疼母亲,就想寻人给母亲写一首家乡相关的词。程雪意的词总是有着孤清之意,乔夫人机缘巧合听过,便寻了来。 这种背井离乡的孤意,寒酥本就心中颇有感触。她听乔夫人说了很多其母家乡事,理应在心里酝酿着,可是心事太重,寒酥有一点没思绪。不过乔夫人也不急,让寒酥回去慢慢写。 窗外烧起大片红色的云雾,日头将要逃到山峦之后。 寒酥别过乔夫人和沅娘,带着翠微下楼,遇见了汪文康。他似笑非笑地倚靠在二楼的围栏上,分明是在故意等寒酥。 “你是怎么求到赫延王身边让他说你是他的人从而帮你解围?”汪文康慢悠悠转着手里的玉珠,“如果不是你要和祁朔定亲,我还真信了。” 本就不太相信向来孤寡一人的赫延王会和弟媳的外甥女搞到一起,等寒酥和祁朔议亲的消息传出来,汪文康更笃定封岌当日那句话不过是对晚辈的一时帮助。 此时寒酥怎么可能还想不到祁浩涆的被贬罚、祁朔的赐婚都是汪文康所为。 汪文康如今已是风光的康安侯。他的跋扈从偏僻之地,延续到了京城。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汪文康啧啧了两声,“我对丑八怪没兴趣。倒是很意外你的脸都这样了,祁朔还肯娶你,令人感动哇。” 汪文康眼底浮现玩味的笑意:“这么好的男人错过了很遗憾吧?我帮你怎么样?把你妹妹给我,我就帮你。” “八岁了吧?我勉为其难养两年,两年后就能出落成标志的大美人了。应该不会比你差太多。” 有人叫汪文康,汪文康笑着让寒酥考虑考虑,转身往楼上去。 寒酥立在原地,身子紧绷。 翠微担忧地轻轻拽了拽寒酥的袖子。寒酥回过神,一步步往楼下走,回到朝枝阁。 寒笙正在沙盒里写字,封琏和封珞围在一边教着她。 寒酥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悄声回房。 她坐在梳妆台前,揭开面纱。铜镜中映出寒酥的脸,半张完美半张可怖。这世间最美的东西被摧毁,极度扭曲的美与丑汇到同一张脸庞,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寒酥打开桌上胭脂盒,指腹抹一点鲜红胭脂,在铜镜中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鲜红的字——死。 最后一笔写完,她眼中迸出疯狂的猩红决绝。 既然怎么也逃不掉汪文康的迫害,那么她不逃了。 除掉他,一劳永逸。 没有权势没有武力,那就靠脑子。纵使玉石俱焚,也要除掉这个人渣! 除掉汪文康有两种方式。一是从他自身入手,二是从皇贵妃入手。 不过寒酥很快就不能理智算计了,因为半月欢又起了药效。她冲过凉水澡也不解用。她想早早睡下,可是又困在梦中。 暖帐中,她反复转身蜷缩而颤。 梦里的封岌是另外一副温柔的模样,会温柔亲吻拥抱她,也会用力撕欺她,让她在痛中畅快。 寒酥几次从梦中醒来,又几次入梦,辗转难熬。 她在梦中重重叫出来,喘息睁开眼,于黑暗中大口喘着气蜷缩抱着自己。 窗户不知何时开了,一阵风吹来,吹掀床幔,让寒酥在一片昏暗里看见封岌的背影。 封岌转过身来,缓步朝她走过来于床边坐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寒酥突然就不确定现在是醒着还是仍在梦中。 封岌再一次问:“梦见了谁?” 寒酥转过脸去,已然知道这不是梦。 梦见了谁?梦里总是他,一个会温柔对待她的他。 纵使她畅想过嫁给祁朔之后的美好生活,可是祁朔从未入过她的梦。 从窗口吹进来的凉风让寒酥突然特别清醒,她心里咯噔一声,心如明镜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梦见了谁?”封岌再问。他抬起寒酥的脸。 寒酥眸光浮动有躲闪之意。 她突然就懂了封岌为什么喂她吃半月欢。他要她借着半月欢弄明白是谁夜夜入她的梦,他要她弄明白她心里的人到底是谁。 寒酥有一点慌乱地将脸偏到右侧,撒谎:“反正不是您!” “是吗?”封岌道,“可我这半个月每一夜都在梦里与你共赴极乐。” 寒酥心中更慌,攥住锦被。 “说些开心的事情,”封岌双手捧住寒酥的脸,“你的脸会恢复如初。” 寒酥不为所动。 “师元良今日到了京城明日来府上。” 寒酥眸色微动。 “林夫人的表姐会和离,免你姨母烦恼。” 寒酥怔怔,他为什么知道这个? “祁浩涆会官复原职,祁朔的赐婚也可以不作数。” 寒酥想转头,封岌强势迫她抬头。 “我能给你一切,除了逃离。”封岌盯着寒酥的眼睛,“现在告诉我,你梦里的人是谁?” “是您又怎么样,我不……” 封岌俯身吻了下去。 够了,这个答案足够。 作者有话说: 66个小红包,么么艹 · 第五十五章 寒酥应该把封岌推开的, 可是她没有力气推动他。他的靠近带着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因为半月欢,也不仅仅是因为半月欢。 唇齿间在被撑闯搅咬,口津交融不再分得清彼此。长吻湿柔中带着灼烧的炙烫。从窗口吹进来的夜风裹夹着冬日特有的冷冽。青色床幔被吹得不安晃动。 凉风让寒酥越发清醒起来。 她需要借助半月欢才能知道自己心里的人是谁吗?不需要的。她一直清清楚楚在很早之前在还不知道他是赫延王的时候,这个人的影子已经悄悄留在她心里。可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能修成正果, 站在他身边有太多顾虑。 圆月当空, 在人世间洒下银色的光辉, 用另一种柔和的方式照亮。可是他高大的身躯挡去了月辉。本还还算宽阔的床榻因他的堵压, 显得逼仄晦暗许多。寒酥既有被山峦倾压的摇摇欲坠,又有被山巅遮风挡雨的安全。当封岌主动结束这个吻, 寒酥几乎本能地身子轻抬去靠他。在他来之前, 她衣襟早就松散开, 随着她略抬仰的动作, 搭在身上的衣襟朝一侧滑下去, 而里面的小衣早已堆在了腰间。封岌将手覆上去,这是在很久之前在赴京路上时便想做的事。 赴京路上的朝暮, 谁也不曾忘记。 寒酥眼睫孱颤, 洇红的眼角慢慢沾了一点潮湿。好半晌,她才伸手抵在封岌的手腕, 轻轻推开他的手。他掌心的滑离亦引得她心颤。 封岌喉结上下翻动了一下, 拉过一旁的被子盖在寒酥的身上。寒酥在被子里面捏着被子往上扯, 将自己好好藏起来。封岌不阻止, 甚至帮她拉被子,直到被子几乎将她整个人都藏起来,只在黑暗里露出一双柔眸。 封岌拂去贴在寒酥脸上的发丝, 指腹轻轻沿着寒酥脸上的疤痕轻轻抚过。 “你实在是将人逼得厉害, 给你喂药这件事我并不后悔, 可我给你赔礼, 不要生气。”他开口,声线是一如既往的低沉,低沉中又噙着几许染着月色的温柔。 寒酥望着他眸仁恍恍,浮现些许沾着泪意的惊讶。 ——原来赫延王也会给别人赔礼道歉。 这个想法,让寒酥心里不争气地柔软了一些。 封岌指腹反复在寒酥的眉尾抚过,带着一点小心翼翼。他望着她的眼睛,心里生出几许为难。 无所不能的赫延王,有朝一日也会束手无策。 她是山巅之上裹了一层冰晶的红梅,若想融化掉那层冰显出红梅的真艳,偏偏她在那样遥远的地方昂首,够不着无法融化她身上的冰晶。若用力拉下她,只会将其折断。拉拽与去冰之间的分寸,十分难寻,只能你来我往小心翼翼试探着一次次探寻。 “你不能……”寒酥一开口,她被自己声线的沙哑腻柔惊了一下,下意识地抿了唇。 “你说。”封岌指腹从她眉尾抚过,落在她的唇角,轻轻勾了一下。 寒酥尽力压着声线里过分的柔腻,低声说:“不要管林家的事情,我们只是外人……” “好。”封岌答应,毫不犹豫。 “还有什么?”他再问,“祁朔被赐婚的事情要不要管?” 寒酥眼睫轻颤,抬眸望着他,有一点小心翼翼地探求。她突然就不知道祁朔的赐婚到底算不算好事。能够娶公主,似乎是好事,可他不喜似乎又不是好事。而面对封岌这个问题,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回答。心间半月欢的炙意提醒着她,只要他待她态度不改,她已经不敢再想着嫁给别人。 封岌捕捉到了她的这份小心翼翼,他不喜欢她面对他时的思来想去,却也暂时无法改变。 “祁家若重新接下赐婚圣旨,我不多事。若仍旧执意抗旨,我保祁家平安。如何?” 这样很好,不能更好。 寒酥抿着唇,却轻易不敢道谢。她将脸偏到另一侧,短暂地躲避他的目光。寒酥有一种不真实感,此刻的封岌好像和梦里那个温柔的封岌融为一个人。 夜色深深,窗外的寒风也入了眠,悄无声息。许久之后,封岌问:“还难受吗?” 寒酥轻轻摇头。下一刻他抚慰在她身上的手掌离开,她身边也空了。她慢慢转过头,看见封岌立在床榻边正拿她掉落的小衣擦手。寒酥本就绯红的脸颊红得更透。 他的目光突然落过来,寒酥下意识目光躲闪。封岌转身走到衣橱前,在里面翻了翻,给寒酥从里到外找了身衣服。他回到寒酥身边给她换一身干净衣服。被子掀开,幽香几乎让封岌难以克制,寒酥却有一些尴尬地蹙眉。她身上不多的衣物与床褥间尽是香汗。 “太晚了,就不要沐浴了。”封岌帮寒酥换了身衣服,“好好睡。” 寒酥闭上眼睛,慢慢睡去,不再管还在这里的封岌。 寒酥也说不轻睡得好不好,只知没有再做梦。她再次醒来时,天还没有亮,而封岌已经走了。 寒酥安静地在床榻上躺了一会儿,慢慢支起身子下了榻。她走到窗前,将窗扇推开。夜里的凉气突然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颤。与此同时凉气也让她大脑中更加清醒。 站在他身边很有吸引力,可她与他之间向来不是只要有心悦就足够。她从不怀疑他的能力与责任感。可人生在世,除了儿女情长,还有很多其他重要的人和事。 她又是何必一定要和他对着来?反正他很快就要离京出征,一走许久。寒酥不得不思量换一种柔和的方式结束和他之间的事情。她终于学乖了,学会了柔和的战术。在余下不多的相聚日子里,她兴许可以听话温顺一些,等他得胜归来,她已经“死”了。 寒酥抬头,望着天幕上的那轮圆月。月亮也在温柔地望着她。 寒酥轻轻叹了口气,心中浮现了担忧。她告诫自己万万不要陷在他的深渊里。 翌日,寒酥如常给姨母请安、读书、陪伴妹妹。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可是她心里一直在等待。她时不时望向身边的寒笙,很想告诉她师元良今日就能来府上。可因为衔山阁始终没消息,她不想让妹妹也跟着悬着心事忐忑等待,只自己焦急等着。 下午,衔山阁终于来了人。 翠微一脸喜色地进来禀告,一旁的蒲英和兜兰都高兴起来。 寒酥悄悄松了口气。虽然昨晚就知道师元良今日回来,他真的到了,她心里才踏实。 “太好了,咱们笙笙一定能重新看得见。”兜兰开心地快要拍起手来。 蒲英在一旁附和:“一定可以的!” 她忍不住想像笙笙这样好看的小姑娘,若眼睛也能重新聚了神,定然要变成更好看了! 寒笙也很高兴。她翘起唇角,扯出小酒窝。空洞的眼眸深处藏着期望。她拼命隐藏这份欢喜。她又在心里安慰自己一定要平常心态。这几年,她已经记不清看过多少大夫。 “给笙笙换身衣裳。”寒酥吩咐。 只顾着高兴的蒲英和兜兰这才反应过来,立马手脚麻利地忙碌起来。与此同时,她们两个也有些诧异——表姑娘向来最在意寒笙的眼疾,怎么没看出来她特别高兴呢? 她们两个自然不知道寒酥早知师元良今日回来。 寒酥牵着妹妹的手,往衔山阁去。路上,两姐妹没说什么话,可是牵在一起的手让心意相通。她们都怀着期待,也同样都告诫自己要平常心态。 苏文瑶远远看见寒酥姐妹两个穿过月门。寒酥出入赫延王府也寻常,可是寒笙却是个深居浅出的。不知道这姐妹要去哪,她让身边的人问一问。侍女很快回来禀话。 苏文瑶皱了皱眉。她再抬头望向月门的方向,寒家姐妹的身影早就看不见了。事到如今,她还是不能确定寒酥深夜私会的情郎到底是不是那位…… 长舟早已等在衔山阁门口,待寒酥和寒笙的身影出现,立刻为她们引路,将她们带去衔山阁后院的一处内外间宽敞书房。 “师太医在那里等着。”长舟解释。 寒酥有一点不好意思地说:“理应我们先来等着的,让师太医等候实在是不好。” 长舟道:“师太医最近会住在衔山阁。” 又谈了几句,他们便走到了地方。 长舟先上前去叩门,寒酥轻轻握了握妹妹的小手。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出现在寒酥视线里的不是鬓发皆白的老者,而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他视线越过长舟望了寒笙一眼,微笑着朝一侧让开路,请人进屋。 长舟也未并不进去。寒酥牵着妹妹往里走。寒笙走到门口时,少年提醒:“当心门槛。” 他一句提醒尚未说完,寒笙已经稳稳迈了过去。少年有些惊讶地抬头,视线重新落在寒笙的眼睛上。 寒笙停下来,将脸寻声偏转过来,她空洞的目光落过来,轻轻弯唇道谢:“谢谢。” “从初,人已经到了吗?”屋里传来一道老者的声音。 “已经到了。”师从初跟在寒酥姐妹身后进了屋,又快步往里走,拉开椅子请寒酥姐妹入座。而他则是转身走进里面去搀扶祖父。 寒酥并没有坐下,立而等候。 师元良拐着拐杖从里屋被搀扶出来,寒酥看见他的时候,不由愣了一下,原来师元良已经这样年迈,已不能自己行走。 师从初扶着祖父坐下,看了寒笙一眼,问:“这个孩子?” 寒酥立刻在一旁回话:“是她。” 师元良没说什么,只是随便指了一下。寒酥不明所以,师从初转身取了药匣。也没听师元良再开□□代,师从初从药匣里取出一个小盒子,然后又从里面取出一片漆黑的草药。他将这片药递过来:“含在口中。” 寒酥赶忙接过来,让妹妹张嘴,喂给她。 师从初在一旁提醒:“有些苦。” 他话音刚落,寒笙的眼泪就下来了。寒酥心疼地皱眉,却知不得不经历,唯有用力握住妹妹的手。 草药要再含一会儿。师元良询问了一些问题,寒酥一一作答,不遗漏任何细节。 “好了。可以吐出来了。”师太医道。然后他让寒笙张嘴,看了舌头。又往寒笙的眼睛里滴了药,再扯着她眼皮检查眼睛。药让寒笙的眼睛非常疼,师太医的动作也不温柔,寒笙的眼睛立刻红了。然后是号脉。 寒笙眼睛火辣辣地疼着,眼泪吧嗒吧地掉。可是她始终翘着唇角,乖乖地微笑着,不吭声不喊疼。 “张嘴。”师从初说。 寒笙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还记得那片草药要命的苦。她做好了心理准备才张开嘴。 师从初看着她轻蹙的小眉头,笑了一下。 寒笙预料之中的剧苦并没有传来,相反是一种甜味在她唇齿间荡开。 师从初喂给她的,是一块糖。 寒笙愣住了,她好像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甜的糖。突然的愣怔,显于脉象,师太医皱眉看了师从初一眼。 师从初毕恭毕敬地垂眸,假装不知道。 师太医松了手的那一刻,寒酥的紧张升到顶峰,紧张地望着他,小心询问:“师太医,如何?” “试试吧。”师元良道。没有什么情绪的一句话,模棱两可,让人听不懂医治的把握有几分。可只要有一丝希望,对姐妹两个来说就是好事。毕竟她们遇见过太多大夫直接拒绝。 不多时,封岌过来了。 一直板着脸的师元良立刻撑着拐杖站起身,弯腰要行礼。封岌握住他的小臂制止了他的动作。 在对面封岌时,严肃的师元良满是皱纹的脸庞也会堆出笑容:“得了将军的信,立刻往京城赶,只是年纪大了,耽搁了些时日。” “你受累。”封岌道。 他望向寒酥,见寒酥垂着眼视线落在寒笙身上。自他进来,她一眼也不曾看过他。 封岌替寒酥问:“如何?” 师太医道:“我试……” 封岌直接打断他的话,直接问:“能不能医?” 师太医微怔,改了口:“能。” 寒酥迅速抬眼望了封岌一眼,封岌正看着她。毫无征兆对上他的目光,寒酥迅速收回视线。 她唇角的笑慢慢漾开。她已记不得上次这样开心是什么时候了。寒酥又低下头望向妹妹,悄悄捏一下妹妹的手。寒笙的唇角也飘着灿烂的笑容,回捏了一下姐姐的手。 翠微脚步匆匆地过来,原来是沅娘派人过来请寒酥立刻过去一趟,有急事。 寒酥不得不将妹妹自己留在这里,又叮嘱兜兰几句,才脚步匆匆离去。 封岌看着寒酥的背影,心道她临走前还是未看他一眼。 是谢云苓托芸娘找寒酥。 寒酥还记得她,这个当日在宫宴上拦封岌的马的小姑娘。寒酥对她印象很深,觉得是个很可爱很勇敢的小妹妹。 谢云苓双手托腮:“我想请你帮我为我写一首词!” 这是第二个找寒酥写词的人。 寒酥微笑询问:“要写什么内容?作何之用?” “我想写一篇赞词,用世上最美的篇章来赞美赫延王。”谢云苓伸来双臂拥抱天地,一脸憧憬。 寒酥愣了一下,轻轻摇头:“这个……我可能写不出来。” “他喜欢你写的词,你一定能写出来!”谢云苓急了,“我有钱,你要多少我给你付多少,只要你开价!五百两够不够?不不不……八百两!” 谢云苓亮着眼睛,眸中崇敬:“给将军的赞词应该无价!” 寒酥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八百两。 作者有话说: 酥酥:让我给老男人吹彩虹屁我本来是拒绝的。但是……orz 第五十六章 祁朔还是没有接旨。只是不能再以婚约在身为由。他如实道自己有心上人, 不愿在有心上人的情况下迎娶静鸣公主,这样对公主不公,求陛下收回成命。 这赐婚的旨意虽盖了玉玺,可圣上并不怎么关心, 不过是皇贵妃提了一嘴, 他点头应了, 下面自有人拟诏。 圣上正在翻阅封岌之前陆续呈上来的折子, 听了祁朔的一番说辞,在心里感慨——这就是气血方刚的年轻人, 在乎什么爱不爱、公平不公平。他不评断好与不好, 只是有一点感慨。 同时他又想到了封岌, 想到他将自己的大好青春全奉献在战场上。建树丰功万人敬仰, 可却没有小家。听说与他同岁的封三爷的长女都要及笄了, 真不知年节团聚时,他一个人会不会太孤单。 “陛下!”皇贵妃见他一言不发, 带着嗔意地唤一声。 圣上回过神, 望向皇贵妃的脸。他从她的眉眼,隐约看见另外一个人的轮廓。 “陛下美意, 祁朔这般辜负, 这般大逆不道, 望陛下从严处置!” 圣上将目光从皇贵妃脸上移开。她从不会像她这样气势汹汹得理不饶人。 圣上居高临下地望向跪在前面的祁朔, 隐约想起来自己也曾尝过婚事身不由己的滋味。他沉默了一息,道:“去见静鸣,如果你能说服她, 朕就收回成命。” “陛下!”皇贵妃娇嗔地哼声。 圣上看过来, 眼光生疏中带着冷意:“你也回宫去。” 皇贵妃后脊忽然凉了一下, 不敢再多言, 立刻摆出一张笑脸,拿出温柔的模样体贴几句再告退。 祁朔去了静鸣公主的宫殿。二人隔着一道屏风相见。 祁朔说辞不改,不愿辜负,不愿不公,最后诚然道:“祝公主觅得佳婿,一心一意白首相携。” 静鸣公主搭在膝上的手慢慢攥成拳。身为公主的娇贵,让她几乎没有尝过被拒绝。今日被拒绝,还是婚姻这样的大事。虽然这婚事突然,她也不满,可先被对方拒绝了,她脸上挂不住。 心里不舒服是一回事,面上还要保持着公主的尊贵得体。 她扶着宫婢的手走出屏风,上下打量着祁朔。祁朔颔首低眼,并不冒犯相望。 “宫中生活本公主本就不舍,如今还要多谢你拒婚。”静鸣公主语气高高在上,“免礼吧。” 在祁朔站起身时,静鸣公主骄傲地略略抬高下巴,转身走回屏风后。 待祁朔退下之后,静鸣公主拂袖,身侧桌上茶器被掀翻在地,一阵清脆碎裂声。 她竖眉看向身边的宫婢。 自昨天祁朔没有接下赐婚的旨意,静鸣公主身边的人就已经去调查过,如今静鸣公主问起,他们不需要再去调查,直接禀告。 “青梅竹马?呵。摆驾!” 静鸣公主见到寒酥时,寒酥刚从吟艺楼出来。向来人来人往的热闹街市,没有往常那样吵闹。行人与店铺皆寂然,不敢惊扰公主车舆,又忍不住频频张望。 静鸣公主的车舆停在吟艺楼前,她不愿意踏足吟艺楼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直接在外等候。 寒酥出来时,宫中侍卫拦其去路,喝声:“公主召见!” 公主? 寒酥望向飘香坠丝的精致车舆,隐约猜到了是哪位公主。她款步上前,于车舆前跪地行礼:“民女寒酥拜见公主。” 静鸣公主没答话,寒酥不能起身,只好这样恭敬跪候。 过了至少两刻钟,静鸣公主才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趾高气昂的声音从车内传出来:“听说你也是官宦之女,就这般自轻自贱把吟艺楼当家吗?” 名门闺秀确实不会这样频繁出入吟艺楼,可寒酥早就不把自己当名门闺秀看待。 寒酥知道静鸣公主出气之意,并不辩解。 车舆的珠帘被宫婢掀开,围观的人偷偷去望公主真容。静鸣公主是个小美人,又有着公主与生俱来的尊贵,这般一露面,颇有几分惊艳众人之意。 静鸣公主望着跪在车前的寒酥,一身素衣素裙跪在那里,身形单薄,没有弱柳扶风之态,而是另一种清冷的易碎遥远感。 她命令:“把面纱摘了。” 同跪在寒酥身边的翠微侧过脸来,有些担忧地望向寒酥。寒酥却没什么表情,十分平静地略偏过脸,将挂在鬓上的面纱摘下来。 站在寒酥左边的围观人皆是眼前一亮。明珠一样的静鸣公主霎时被衬成了不起眼子的珠子。原来真的有人生得一幅仙姿玉貌,只是这样望一眼就让人目不可移,完全被吸引。 可是站在寒酥右边的围观者却是接二连三地嘘声,似乎被寒酥右脸上的疤痕吓到了。甚至有那妇人下意识地捂住了怀中孩童的眼睛。 静鸣公主看着寒酥的脸,懵了。 绝美与丑陋在寒酥的脸上交错,极致的美貌被摧毁带来一时不能接受的震撼。 静鸣公主第一时间生出同情,甚至责怪自己像个恶人。可是下一刻她又皱了眉,自己就输给这样一个毁了容貌的女人? 听说是她拒绝了嫁去祁家。 静鸣公主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就连趾高气昂的气势也矮下去,闷声道:“怪不得出入这样的地方也不怕……” “民女容貌丑陋惊扰殿下。”寒酥平静地诉说。 她将面纱另一侧的挂钩也揭下,将面纱递给了翠微。原先虽然也有遮丑之用,可主要还是因为伤口未痊愈怕风沙感染伤处才戴面纱。如今伤处已痊愈,她打算以后要习惯不再戴面纱,接受这样的自己。 祁朔站在远处盯着这一幕,剑眉拢起,眼底聚着心疼的窒闷。他拒绝了赐婚,祁家并没有受到任何责罚,被刁难的人是寒酥。 他看着寒酥跪在那里,揭开面纱接受所有人的打量,心如刀绞。他很想冲过去将寒酥扶起来,将她挡在身后。 可是他犹豫了。若真如此抹了静鸣公主的面子,会不会给她带来更多的刁难?兴许静鸣公主只是一时气不过,今日之后就会放下此事。他现在上前,只会弄巧成拙。 可是……可是他受不了寒酥孤立无援地被围观被审判! 祁朔深吸一口气,刚朝前迈出一步,目光微滞,停下脚步。 封岌弯腰,将寒酥扶了起来。 原本十分平静的寒酥,却在封岌出现的那一刻,心里慌乱起来。她下意识伸手去推封岌,为了避嫌。 不过封岌握住她的小臂将人拉起来之后,便立刻松了手,不让她为难。 封岌瞥了一眼静鸣公主,侧首吩咐皇城卫:“送公主回宫。” 静鸣公主脸上有些尴尬,问:“赫延王这是什么意思?本公主与一个民女说几句话都不行?” “不行。”封岌沉声。 周围一片死寂。 “你!”静鸣公主脸色难看。可是封岌气势袭来,让她握着珠帘的手也跟着抖了一下。 “下次提训赫延王府的人,先来问我。”封岌肃声。他转身,带动衣袍的力道也让人生畏。 封岌在转身的时候,克制了握住寒酥手腕的冲动,只是对她说:“回家。” 寒酥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默默跟上封岌,踏上他的马车。 围观的人群里,不知道是谁突然小声嘀咕了一句:“赫延王的马车不是从来不让其他女人坐吗?” 云帆赶车回赫延王府。马车里,封岌弯腰,将寒酥的裙子掀起来,握住她的脚踝搭在他的腿上,然后将她里裤向上挽推,露出她的膝盖。 白瓷一样娇嫩的膝盖果然红了一片,看得封岌皱眉。他不言,温暖宽厚的手掌覆在她的膝上,轻轻地揉着。 寒酥垂眸,望着他的手,思绪突然回到许久之前。 连续多日的秋雨结束,终于要继续启程。她不会骑马,硬着头皮踩着马镫想要上去,却滑跌下去。在周围士兵的轻笑声中,她崴了脚。 封岌瞥她一眼,弯腰将她拎上他的马。 她回头望向他,他目视前方,随口道:“下次教你骑马。” 她点头,又弯下腰去摸了摸自己的脚踝。封岌看见了,便在中午驻休时,扯去了她的鞋袜,给她揉肿起来的脚踝。疼痛在他温暖的掌下渐消。 “什么时候相通了和我说。” 封岌突然开口,将寒酥的思绪拉回来。她有些怔忪地抬眸望着他,不是很清楚他这话的意思。 封岌目光沉沉地望着她眼睛,说:“虽我现在不能成婚,但你可以对所有人说你是我的女人。你可以嚣张跋扈肆意妄为面对皇家也不需跪拜。” “寒酥。”他认真唤她的名字,“有些东西我现在给不了你,可有些东西却只会给你。没有三媒六聘八抬大轿,你也可以被所有人尊称一句‘将军夫人’。” 他说的足够诱人,寒酥眼睫轻颤,躲避开他的目光。她垂眸,视线落在他覆在她膝上的手上。 封岌不清楚寒酥的顾虑吗?他很清楚。只是辈分这件事横在他们中间是无法改变的事情。 她的固执拒绝,不过是因为她虽对他有喜欢,可那份喜欢还不够让她忽略她亲人的感受。与亲人相比,她放弃自己的爱情。 封岌并不急。他说过,他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失手。 他盯着面前的寒酥,笃定有朝一日他会在她心里变成最重要的人,连她妹妹也要屈居第二。 回到赫延王府,寒酥直接跟着封岌去了衔山阁——她要去接妹妹。 所有在外面遭遇的一切,都在见到妹妹时,被寒酥暂时放下。她换上一张温柔的面庞去牵妹妹的手,蹲在她面前,仔细询问今日治疗的情况。 寒笙被施针治疗,脸上酥酥麻麻地痛。她勉强扯起嘴角来笑,脸色也是藏不了的苍白。寒酥瞧着心疼,也不再多问,而是转而询问了师从初一些注意事项。 她一回头,发现同来的封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姐姐,走呀?”寒笙拉一拉她的手。 寒酥回过神,牵着妹妹回去。 为了谢云苓的赞词,寒酥翻出一本小册子。那是冬至前,封清云发下来让他们熟背的东西,里面记录了封岌这些年经历的大大小小战事。 她重新翻开读,那些干巴巴的文字慢慢活起来。上次读时,只觉得英勇无二,满目崇拜。如今再读也会忍不住去想他当时的危险,眉头紧锁。 寒酥以为封岌今晚会过来的。 两次半月欢,让她总是在夜里等他来。可是直到寒酥睡下,封岌也没有来。 她又困在梦里。梦到赴京路上的帐中,也梦见更多臆想的画面。他的手在梦中抚慰她,让她在梦里又哭又叫。梦境让她蒙上无尽的羞,可是羞耻之余偷偷藏着一丝想念。 第二日寒酥带妹妹去衔山阁继续给妹妹治疗时,才知道封岌昨天晚上为什么没有来。 昨夜封岌于东宫赴宴,意图弑杀圣上,被太子围堵抓获,如今人在天牢。 寒酥懵住:“不可能!将军一心抵御外敌攻打北齐,想要路不拾遗的天下太.平,他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 “当然不可能啊!”云帆叹气。他偏过头问长舟:“我能和表姑娘说实话吗?” 长舟面无表情,也不接话。 “什么意思?云帆,你想说什么?”寒酥蹙眉急问。 云帆再次重重叹了口气,说:“将军一直在给表姑娘找治疤痕的雪凝膏,刚查到这东西在东宫,昨天晚上太子殿下就设宴相邀。早就提醒过将军这是圈套,可将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呐!” “你的脸会恢复如初。”封岌当日的话突然回响在寒酥的耳畔。她目光闪烁,心中一片慌乱,半点理智也无。 寒酥摇头,说:“怎么可以让将军入牢狱……你们可联系了将军?将军应该会有应对之法吧?” “正要去见将军。”长舟道。 寒酥急问:“我可不可以和你们一起去?” 长舟点头,道:“表姑娘先出门,两刻钟之后在前街接您。” 寒酥匆匆离去后,云帆用胳膊肘碰了碰长舟,一脸骄傲地说:“我是不是特别机智?” 长舟有些嫌弃地瞥了他一眼,道:“你话太多。” 话多吗?云帆不觉得。 寒酥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甚至理智告诉她她应该避嫌,不在这个时候去见封岌。反正他是无所不能的赫延王,反正他能自己解决,反正他能完好无损地回来。 可她还是去了。 天牢里四处弥漫着腥臭之味,时不时有犯人的惨叫声和铁链的撞击声。寒酥戴着帷帽跟在长舟身后,穿过天牢长长的昏暗走廊。 她终于看见了封岌。 封岌被关押在最里面的牢房。昏暗狭窄的牢房里,他坐在干草堆积的木板床上,闭目养神。 整个大荆的英雄不应该被关在这样的地方!这是对英雄的亵渎! 沉重的门锁打开,寒酥越过长舟,快步朝封岌奔过去,于他身前蹲下来。 “将军!” 封岌睁开眼。 寒酥刚蹲下,帷帽的轻纱还在微晃。 封岌伸手掀开寒酥帷帽的轻纱,看见她眼睛里的担忧,和轻蹙的眉心。 太子费心算计想给封岌按一个谋逆的罪名。可太子大费周章的阴谋在封岌看来不过是小孩子把戏,可笑又幼稚。 权势非他所求,他根本没有争权的打算,也懒得理会那些勾心斗角的算计。 可是封岌改了主意,故意来天牢一趟。让太子聚众彻夜谋划的完美阴谋,成了哄寒酥皱眉片刻的小情趣。 她惧他立于云端山巅,那么他就走下来。 作者有话说: 66个红包随机掉落~ 第五十七章 不过封岌还是不太喜欢寒酥来这种地方, 这里太脏太臭。 “没事。在家里等我。”他说。 寒酥听他这样说,一下子放心许多,她问:“那将军什么时候能解决这边的事情完好无损地回家去?” “回家”这个词从寒酥口中说出,让封岌想了一下, 不答反问:“你希望我什么时候回去?” 寒酥微怔, 转头朝门口望过去, 随着她的动作, 搭在封岌指间的轻纱滑坠下去。 她见只有长舟在门口没有别人,才压低声音询问:“将军被冤枉关押在这里, 您是不是并不棘手?” 是不是来天牢看他是多此一举?其实他完全不会有事。 “也不是。”封岌回答得模棱两可。不过他也没有再多解释, 而是问:“就这么相信我是被冤枉的?” 寒酥笃定。一方面是她了解的赫延王有着至高无上的身份地位, 却从未享受过与之相当的生活, 一直四处征战, 与苦寒相伴。灭北齐一直都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事情,如今只差最后一步, 他不会放下战事, 急于争权谋位。权势向来不是他所求。 这另一方面……寒酥心里有一种不能说出来的笃定——若他真要造反,也不会这么轻易失败被抓。 她点头。 封岌笑笑, 道:“天黑前会回去。” 他又问:“没给我带吃的?别人探监都要带些酒肉。” 寒酥愣了一下。这东西还真没准备。她说:“下次一定。” 封岌好笑地瞪她一眼:“那我在这里多待一日, 等你明日给我送酒肉?” 寒酥轻轻摇头:“那将军还是早些回家比较好。” 封岌看着她帷帽白纱下摆轻晃的幅度, 略弯腰, 拉过她搭在腿上的手。他将她的手放在掌中,仔细看了一会儿,又用拇指指腹从她手腕处开始, 动作缓慢地朝着指端方向抚过, 来来回回。 再他又一次捏寒酥指尖的时候, 寒酥迅速将手缩回。她站起身, 道:“我走了。” 封岌没留她。目送她的身影远去,然后他在干草床铺上躺下来,放松地闭目养神。牢中环境脏臭差,可也不会比军旅生活更糟糕多少。 他完全不急着出去,一定有人比他急多了。 封岌所料不错,自他进了天牢,无数文武官员不停进宫求见。尤其是武将,但凡在京中的武将,无人不皱眉奔走。有些武将本就乡野出身,脾气也暴躁,骂骂咧咧。 一些文臣看得直皱眉。 “赫延王是被陷害的吧?” “这谁知道?我只知道就算不是陷害,现在陛下也不能除了他,你看看那群武将的架势……” “唉,赫延王风头太盛。大荆还姓赫连。这不管是对赫延王还是对皇家都非好事……” 赫延王出事被关进了天牢,整个赫延王府乱成了一锅粥。所有人的心都揪起来,惶惶不安。原本府里上上下下都在为大郎的婚事筹谋,如今也是都没了心情,将所有事情停下来。 不停派府里的下人出去探听消息不够,大夫人更是推大爷也出去打探。三爷和四爷,还有晚辈的郎君们也都急匆匆地出府。 “大家都怎么了?”封珞跑进来偎在母亲怀里。他仰头望向三夫人:“他们都说二伯父出事了。” 三夫人摸摸他的头,安慰:“不会有事的。” 话虽这样说,可心里的不安却很浓。这越是站在高处的人,一旦跌下来,那是真正拖家带口的尸骨无存。 若说整个赫延王府唯一不担心的人,那应该只有寒酥了。她坐在窗下平静抄书。他说没事,那就没事。他说晚上会回来,那就会回来。 她抄完最后一页,弯下腰来轻轻吹了吹上面的墨迹,待干了,将册子合上,放在书箱中。这一书箱的书,便抄完了最后一本,明日可以送去青古书斋了。 她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起身去书架上翻找一本书,旁边的一本书不小心被她碰掉下来,她弯腰去捡,见一张纸条从里面掉落。她将纸条捡起,看上面写了些数字。 寒酥疑惑地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封岌的尺寸。 ——上次他让她给他做衣裳来着。 她捏着这张纸条好久。 给他做一件衣裳吧,在他出征之前做好,也算“死”之前送他一份亲手做的礼物。 她手头的布料都是女子之用,她只好带着翠微出府亲自去挑选买了几匹布。寒酥回来时,正好被封锦茵看见。封锦茵撇撇嘴:“还真是表姑娘,都这个时候了还有闲心出去闲逛买布料裁衣裳,一点都不关心二伯父!” 寒酥并没有听见封锦茵的嘀咕,就算听见了,也不会在乎。她回去之后将东西放下,便牵着妹妹的手往衔山阁去——如今寒笙要每日早晚各过去施针一次。 师元良年迈,施针这种事全交给了师从初。 师从初往寒笙怀里塞了个软乎乎的布娃娃,他弯腰,捏着银针刺进寒笙眼睛旁边的穴位,说:“疼的时候就捏一捏布娃娃。” 寒笙不敢乱动,她问:“那一会儿还有糖吃吗?” “不哭的话就有。” “哦。”寒笙闷闷地应了一声。一双小手使劲儿攥着怀里的布娃娃。 寒酥陪在一旁,摸摸妹妹的头。施针的时辰不短,寒酥每次过来陪妹妹时,都会带一本书,在一旁翻阅。 元龙殿里,几位心腹重臣在下方激烈地争论着,有人给赫延王叫屈,有人说可以借机除掉赫延王,后来又谈到战事谈到北齐,当然也要大谈特谈稳朝纲。 圣上坐在上首,听着这些争论,额角一阵阵抽痛。 昨日是皇太孙的生辰,所以他去了东宫。晚上用完膳食,他有些犯困,想在东宫小眯一会儿再回来。他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见外面的吵闹,被惊醒,东宫皇卫手持的刀剑在夜色里泛着寒光。 内宦给他披上棉衣,他皱眉走出去,看见被刀剑围住的封岌。太子在一旁急声:“赫延王欲行刺,被儿臣捉拿。应该现在就将人打入天牢,仔细调查!” 圣上望了太子一眼,再将目光落在封岌身上,眉头越皱越紧。他还来不及说话,封岌沉声道:“臣便走这一趟,接受调查。” 圣上长长叹了口气。 皇后和太子、五皇子从外面进来。 很多大臣跟随进宫,他们不得召不得入内,在元龙殿外挤挤挨挨。 皇后脚步匆匆,一脸焦急:“陛下可受惊了?这贼子当真胆大包天!给他这样高的权势地位,竟还不满足,还要刺杀陛下,理应立刻问斩!” 圣上扫了皇后一眼,看向太子,问:“我儿也这样认为?” 太子咬了咬牙,道:“万事都不敌父皇安危重要!” 圣上沉默地盯着他,殿内臣子又激烈议论起来,争论不休。 在片刻的安静时,一位崔姓武将之前一直沉默,他从后面走出来,朗声道:“臣有话要说。” “准。” “昨日下午赫延王府的家丁到府上递喜帖,过几日赫延王府要办喜事。想必大家都收到了。”崔将军道。 众人点头,他们确实都收到了请帖。甚至圣上也收到了邀约的折子。 崔将军继续道:“犬子顽皮,不小心打翻了茶水弄湿了请帖。臣这才发现赫延王府送来的请帖有夹层,其中藏了一张纸,清楚写下了昨天晚上东宫发生的事情。” 满殿哗然。 请帖是下午送的,赫延王是昨晚才到的东宫。 太子和皇后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见了不敢置信的震惊。 圣上弯腰,去拿桌上那份折子。赫延王府开宴极少,邀请帝王赴宴更是头一回,这次是府中下一辈的头一桩喜事,封家大郎成亲。昨天下午圣上看这份折子时,还笑其上敷衍的三言两句毫无相邀的诚意。如今想来才知递折子本也不是为了邀约。 圣上用力一撕,在夹层里面取出那张纸。 纸张上不仅预卜先知猜透了昨天晚上会发生的细节,还列出了前一日聚在东宫密谋的朝臣名录。 下方的朝臣着急地望着上首的帝王,可圣上长久地凝视着那份名单,不言不语。封岌此举,直接将所有证据摔在了满朝文武的脸上,干净利落地宣之于世。这是不信帝王公道吗? 圣上心里突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突然有一个臣子想到那份请帖刚好在身边,他急忙取出来撕开,取出里面的纸张,其他朝臣瞬间围过来。 有臣子高呼:“赫延王于国难时力挽狂澜,为大荆浴血疆场十几年如一日,望陛下还其公道——” 在此起彼伏的高呼声中,太子脸色越来越差。他没有棋差一着的失败者感觉,反倒觉得被当成了小丑。自己所有的计谋都成了一个笑话。而这件事的后果,他更是不敢想象。 五皇子立在一旁,跟着皱眉。实则他心里十分开怀——一切都在按照他料想的情况进行。 五皇子想除掉赫延王吗?当然不想啊。需不需要除掉这么一个功高盖主的武将,那是帝王要考虑的事情,如果他将来继位再考虑也不迟。 他一直坚信太子的计划不会成功陷害赫延王,他奔走筹谋所为的,不过是希望太子东窗事发,借助赫延王的手将皇兄从太子宝座上拉下来! 五皇子略侧过脸,看向太子。他心里生出一种极致的愉悦,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他终于等到了这一日,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太子哥哥再也不能高高在上了。 他再瞥向皇后,见母后满目焦灼。五皇子轻蔑地垂下眼。在母后心中永远都将皇兄放在第一位,他永远只是辅臣。可是凭什么?就凭他晚出生几年?可笑至极! 他也会不服不甘,他也会向往至高无上的帝王宝座。 衣着整洁的老臣们亲自去天牢接赫延王出来。可是长舟立在牢房门口,面无表情地说:“将军刚刚睡着。” 老臣们面面相觑,只好挤在狭窄的天牢阴暗过道里,闻着腥臭弃味,耐心等候。 将封岌送进去容易,想将人请出来却不那么容易。 封岌还未归家,赫延王府里的人已经知道了后续。所有人悬着的那颗心都放了下来。 大郎封杉长舒一口气,他指了指头顶,说:“我得去放一串鞭庆祝庆祝!” 他马上要办婚宴,府里烟花爆竹刚好送来许多。 他这么说了,就真这么干了。 噼啪声不停炸响,引得府里的孩童重新笑起来。 “父亲去接二叔了吗?”二郎封杨问,“我们去不去?” “去!当然去啊!”封杉道。 沈约呈却摇摇头:“大哥二哥你们去,我去衔山阁看看。父亲在牢里待了一天一夜,回来要梳洗吃些热饭才是。” “还是约呈想得周到。”封杨道,“这些事情本来该女人筹备,可二叔身边没个知冷热的,你这儿子是得多想想。” 沈约呈点头,目送两位兄长出府,他往衔山阁去。 他最近埋首苦读为春闱做准备,若不是父亲突然出事,他也不会从书房里出来。 傍晚,寒笙施针结束。寒酥牵着妹妹离开衔山阁,远远看见沈约呈正往这边来。沈约呈看见寒酥脚步微顿,然后特意绕了一条路避开。两个人没有正面遇见。 这还是头一次沈约呈见了寒酥会躲避,寒酥有一点意外。不过这样也很好。 她抬头望向天边的晚霞,火云烧得糜灿。 快天黑了。 他说天黑前会回来。 寒酥还没走到朝枝阁,便看见了封岌。他被很多人簇拥着,府里的人、府外的朝臣。那么多簇拥跟随着他,寒酥还是一眼看见如山巍峨的他。 寒酥牵着妹妹在路边驻足让路。 封岌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经过她身边时,随意一句:“一会儿来我书房一趟。” “是。”寒酥垂眸福身。 封岌虽然回来了,可是一堆事情等着他处理。天色已黑,仍有车马不停登门拜见。 饶是如此,云帆禀告寒酥过来时,封岌还是将宾客留在花厅,朝书房走去。 他在书案后坐下,翻阅着刚刚送到手里的几份军报。 寒酥进了屋,款步朝他走来。她刚走到书案前,封岌道:“雪凝膏在桌上,一日两次。” 寒酥望向桌上那个雪白的小圆瓶,没动作。 封岌闻到了一点香味儿,才抬眼。他看见寒酥手里拎着个食盒。他将手里的军报放下,问:“排骨汤?” 寒酥点头,她将食盒放在桌上,取出里面的排骨汤盛了一碗递给封岌:“天寒,将军喝一点热的。” 封岌刚刚已经用过了沈约呈给他准备的晚膳。不过他还是将排骨汤接过来,饮尽。他问:“你做的?” 寒酥点头。 封岌笑笑。心道她做饭菜的手艺比起做糕点确实差了不少。 寒酥迟疑了一下,绕到封岌的右边。她几乎贴近他,伸手捏住他的袖子轻轻拽了一下。 封岌意外地看她动作,抬手握住她的手,问:“怎么了?” 寒酥抿了下唇,顺势抬起封岌的手臂,柔柔地偎过去,靠坐在他腿上,她又偏过头轻轻将额角贴在他肩上。 “想将军了。”她说。 封岌几乎是下意识地向后仰靠了一下,又歪过头来,仔细看她神情。 这什么意思? 以逸待劳?声东击西?釜底抽薪?连环计还是美人计? 不过不管寒酥用哪一计,封岌皆用一计应对——将计就计。 他手臂环过寒酥不堪一握的纤腰,将人往怀里送了送,紧贴他,然后去解她的衣带。 作者有话说: 66个红包随机掉落么么艹 第五十八章 银白的绸带被封岌扯开, 他慢悠悠地将其绕在手上,抬眼去看寒酥的表情。她安安静静地偎在他怀里,不见抵触情绪,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绸带在封岌的手背上又绕过一圈, 围在寒酥腰身上的衣带便彻底擦着他的衣料滑落下去。两层衣衫的衣襟都没了禁锢松散开, 垂坠着。衣襟之间的缝隙露出里面水墨梅枝剪影的小衣。 封岌抬手, 用手背贴在寒酥的脸颊, 问:“半月欢起药效了?” 寒酥枕着他的肩轻轻摇头。随着她的动作,鬓间的一点碎发擦过封岌的脖侧, 有一点痒。 寒酥知道封岌诧异, 她抬眸望着他, 说:“我以前也是这样的。” 是, 她以前就经常坐在他怀里。 那时候她想勾引想献好, 偏偏实在不擅长这种事,做的最多的事就是这样偎在他怀里。那时候她身上一直只裹着一件他的宽大外袍, 衣袍太宽松几次从肩头滑落, 让她衣不蔽体。后来知道他喜欢欣赏她那样子,她也会坐在他怀里时主动解衣, 让衣袍堆在腰间。他处理公务累了时, 习惯性地将手搭在她腰间, 会顺手捏一捏。他几乎不会主动碰触她, 捏一捏她的细腰已是最亲昵的主动。 他有时也会让堆在她腰间的衣袍全扯去,然后让她完全无所遮蔽地坐在桌上,陪他办公。她是案头娇艳芬芳的插花, 又或者价值连城的精美玉雕摆件。 封岌望着寒酥脸颊上的疤痕, 慢慢皱眉。 她有着不屈的坚韧, 也有着宁肯自毁的风骨。那么, 昔日军帐中她做那些事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他在所有人心中都是救国救民的英豪,正义的象征,被万人敬仰。可唯独对她,从来没有真正君子过。 有些事,当不在意她时,便不觉得自己多过分。当开始在意她,便不敢再回想。 “将军?”寒酥轻声地唤。 封岌从久远的思绪里拉回来,注视着寒酥的眼睛,道:“以前你是为了给你们姐妹寻庇护。” “现在也是啊。”寒酥说,“现在也想向将军寻庇护,待在将军身边没什么不好。” 封岌可不信她这话。 寒酥也知道封岌不会这么轻易相信。 她说:“我想在将军出征前,多陪陪将军。” 她还说:“能不能吞并北齐已经到了最重要的时候,消灭北齐那群狼匪是每一个大荆子民的心愿。我不想将军在这个时候为了些儿女情长再分心。” 寒酥这话确实含了几分真心实意。她在边地多年,确确实实见到了战火给许多认识的人带来妻离子散。更何况她父亲也是死在北齐人手中。 “所以,你是同意嫁给我了?”封岌直接问。省去所有诉情衷与试探的环节,就这样直白地问出来。 封岌很清楚若他们成亲,于他而言完全无损。他盛名在外,没有人会质疑他。可寒酥不一样。她借住在赫延王府,嫁给了姨丈的兄长,有些不太好听的流言是会缠她一辈子的。而名声向来是她极为看重的东西。 寒酥目光躲闪了一下,再慢慢弯唇点了下头。她说:“我等将军回来。” “但是我们要约法三章。”寒酥又急急道。 “你说。” “第一,暂时不能让别人知晓我们的关系。” “好。”封岌点头。 寒酥说完这一句,沉默很久没继续说下去。封岌主动问:“那第二呢?” “第二……”寒酥纤指微蜷捏了捏衣角,“将军要给我准备避子汤。这东西若是我自己准备容易被旁人撞见,解释不清……” 她必然不会让自己弄出身孕来。于他而言,他现在不能成家也不能留下子嗣。于她而言,更不可能要被身孕牵绊住。 封岌笑了一声,没答应也没反对,而是问:“第三呢?” 寒酥摇头:“还没想好。” “好。”封岌道,“那我这里也有三件事。” “第一,不管我给你什么都不可以不要,更不能绞尽脑汁还回来。” 寒酥蹙眉:“若和我的第一条相悖呢?” 封岌退步:“以你的第一条为准。” “第二,不可以再见祁朔。” 寒酥愣了一下,继而摇头:“祁家待我和妹妹很好,我和妹妹不能就这么和祁家断了走动。” 封岌改口:“不可以和他单独见面。” 寒酥没有草率答应,她问:“那若是我带着妹妹去祁家的时候,恰巧山芙带着妹妹去院子里玩,厅里只有我们两个呢?我必须立刻跟出去吗?晚出去一息也算失诺吗?这可得提前说清楚。” 封岌被气笑了,微用力在寒酥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沉声:“寒酥,你别气我。” 寒酥立刻闭了嘴。封岌的这第二件事也没能说个清楚明白。 “第三。”封岌示意寒酥靠过来些。他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说出来。寒酥愣了一下,继而整张脸都红透了。 “不可以!”她使劲儿在封岌的胸膛拍了一下,换来封岌的低笑声。 寒酥作势就要从封岌怀里站起身,封岌握住她的细腰,让她无法逃开。 “下次也可以。”他说。 寒酥心口怦怦跳着,眉头紧皱地使劲儿摇头。 不行,完全不行。 封岌含笑望着寒酥,问:“半月欢还没起效吗?” 这半月欢也就第一天和最后一天难熬一点,算得上折磨人。而其间的日子,更像一种温柔的助兴,尤其是在想到心上人以及孤男寡女单独相处时,最容易让人心中迷乱。 她在他怀里已经坐了很久。 寒酥蹙着眉犹豫了一会儿,才轻轻点头。 天色早已彻底黑下去,前厅或坐或立聚满了人。有赫延王府的人,更多的是朝中的重臣。他们都在这里等着封岌回来议事。他们已经等了不短的时间。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大臣心中越来越忐忑。尤其是今日在宫中时,没能声嘶力竭为赫延王鸣不平的臣子,更是忐忑不已。 封家大爷看着众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不由朝沈约呈招了招手,道:“去看看你父亲在忙什么事情还没过来。” “好。我去问问。”沈约呈道。 众人目送沈约呈出去,都盼着他快些能将人请回来。 去找父亲的路上,沈约呈在心里琢磨了一下。他分析父亲应当并不是在忙什么事情,而是故意将那些朝臣晾一晾。而大伯父让他过来走一趟,也不过走个流程做做样子。 沈约呈尚未走到封岌的书房跟前,看见寒酥从父亲的书房里出来。两个人迎面遇到,沈约呈脚步停顿了一下,倒是不能再避开。 “表姐。” “三郎。” 两个人同时开口打招呼,语气里皆有生疏之意。两个人又都只是脚步微顿,又继续擦身而过各走各的路。 只是沈约呈在走了两步之后,终是停下脚步,侧转过身回望寒酥的背影。他清秀的眉宇间染上愁容。 “十七岁的人了,收收心思多做些有用之事,好过郁困于儿女情长。”——父亲的话萦绕在沈约呈耳边。 自上次的交谈,沈约呈回去之后思量了许久。听闻她要和祁朔议亲,他心中难受,不是没有一时钻进牛角尖。可他冷静下来之后去调查了祁朔这个人,然后他发现对方真的比他出色很多。除了运气好让他有着出众的家庭背景,他在其他方面都不如祁朔。 是他还不够优秀,才得不到表姐的心悦。 他慢慢想明白他再如何做小玩意儿讨寒酥欢心都没有用,反而像块粘人的狗皮膏药惹她厌。 当喜欢上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时,死皮赖脸远不敌让自己变得更优秀。 他必须忍痛压下所有想念,逼着自己不去见她,将时间用来让自己变得更好。他会长大会变成更优秀的人,再重新走到她面前。除了少年的赤心,还应该有着男人的肩膀。 书房里的谈话声打断了沈约呈的思绪,寒酥的身影也早已消失在他视线里。他回过头快步走进父亲的书房。 见父亲正在交代长舟去办事情,沈约呈也不打扰,毕恭毕敬地等在一旁。 封岌看了一眼沈约呈,收回视线时,瞥见自己腿上寒酥刚刚坐过的地方有一块湿痕。封岌目光多停留了一息,将手掌压在其上挡住,继续一本正经地向长舟下达命令。 · 宫中。 圣上立在一处无人居住的宫殿,望着满目萧条,长久地静立着。两位心腹大臣立在一旁,苦口劝着。 “太子此举虽莽撞,可也说明赫延王权势太盛。陛下……不可不防啊!” 另一位臣子亦道:“老臣追随陛下多年,看着大荆如何命在旦夕,又如何日渐昌盛。对于赫延王的功绩,发自内心地感恩。可老臣真的怕他那样的功绩与名望,会对陛下不利啊!” “陛下,恳请及时想出应对之法,才能保江山之固。” 圣上压了压额角。他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道:“你们先退下吧。” 两位老臣面面相觑,又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恭敬退下。 圣上又站了一会儿,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这里原本是历朝历代皇后的宫殿,可他刚继位没多久的时候一场火烧了这里,这座宫殿被毁得不成样子。所以便一直空闲了下来。 这些年,若政务遇到棘手苦恼之事,圣上时常会孤身来这里静坐一会儿。 那些老臣所担忧之事,他不知道吗?他都清楚。 北齐平定之后,该如何对赫延王,这件事情他在很早之前就开始思考。可是这么久了,他仍旧内心挣扎完全不能下定决心。 “陛下,夜深了该回去安歇了,您当保重龙体啊。”内宦躬身行至圣上身侧。 圣上睁开眼,平静道:“拟旨。” 这是一道废储的圣旨。封岌将这件事情的罪证直接摔在了每一个臣子的脸上,此事就不可能轻易揭过,训斥、禁闭等一系列责罚都没有用,只能被迫走到废储这一条路。 当然了,名单之中太子党与参与陷害封岌的臣子无一可逃。大批官兵连夜闯进府宅,将人捉拿归案。 赫连珰接到废储圣旨时,十分平静。 皇后在一旁痛斥圣上里外不分:“自己窝囊废不敢除去赫延王,连自己儿子也不要了!” 小太监和宫婢们跪了一地,不敢再多听一句。 赫连珰侧过脸询问:“五殿下可受到牵连了?” 心腹属下摇头:“名单上并没有五殿下的名字。” 皇后在一旁松了口气,道:“幸好他没事。他在你父皇面前会给你求情的!” 会吗? 赫连珰不答话。他抬头,望向夜幕中的孤月。 “母后,你说现在谁最受益?” 皇后想了想,答不出来。除了太子被废,谁受益了?“赫延王还和以前一样,也没受多大益处啊……” 赫连珰轻笑一声。 身处皇家,处处勾心斗角,他居然会信手足情。这一跤跌得够狠,也够可笑。 原来一个人可以伪装二十多年。赫连珰不得不佩服。 · 翌日一大早,寒酥牵着妹妹先去给姨母请安,然后再去衔山阁给妹妹治疗眼睛。 恰好三夫人要往大房去一趟,便顺路一起走。 “我也去!”封锦茵道。她也想过去凑热闹。 路上遇到很多府里的下人,个个手里拿着些红色的喜物,脚步匆匆。府里正在为大郎的婚宴做最后的准备。昨日因为封岌突然出事,所有事情都停下,今日自然更忙。 这是府里下一辈头一桩喜事,大夫人往日里做事周到,可头一回给儿子娶媳妇,她担心自己出纰漏,邀三夫人过去帮忙参谋。 寒酥一行人刚走到花园,就看见封岌和大爷站在一起说话,隐约能听见封岌交代大郎婚宴上可能会来哪些往日不走动的人。 寒酥跟着姨母过去,她牵着妹妹与封锦茵一起福身问好。 在封锦茵“大伯父、二伯父”的称呼声中,寒酥低声唤:“大爷、将军。” 大爷心情不错,他笑着说:“在府上住这么久了,还叫得这么生疏。以后跟锦茵他们一样叫就行。” “是。”寒酥应下,偷偷望了封岌一眼。 封锦茵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问:“二伯父,你没事了对不对?” 封岌点头。 封锦茵松了口气,道:“昨天家里人都很担心您。” 三夫人刚觉得有些欣慰封锦茵懂事了些,就听封锦茵又开始编排人—— 她紧接着又说:“怪不得表姐不改口,这是没把咱们当一家人。咱们为二伯父担心的时候,表姐还有心闲逛买布料裁衣裳呢。” 三夫人心里咯噔一声,刚要帮寒酥打圆场,寒酥主动道:“是买了些布料,打算给将军做衣裳。” 封锦茵猛地转头,震惊地看向她。 “哦?”封岌似笑非笑地睥着寒酥。 寒酥温声:“感激将军给笙笙治眼疾,无以为报只能做件衣裳来感激。” 大爷在一旁笑着点头:“寒酥是个懂事的孩子。” 封岌望着寒酥,道:“去吧,师元良已在等。” 寒酥福了一礼,牵着妹妹先往衔山阁去。 封岌又和大爷交代了两句,也回衔山阁去。他人长得高大,腿长步子大,在寒酥走进师元良住处时,追上了她。 姐妹两个踏进满是药味儿的房间,寒酥松开妹妹,让她跟着师从初像以前一样去里间施针。寒酥尚未转身,手腕已被封岌捉住。 封岌拉着寒酥的手腕,将人拉转过身,又压在门板上,俯身靠近贴在她耳畔低声:“无以为报?” 作者有话说: 66个红包随机掉落,么么艹 · 第五十九章 “昨天晚上回去之后眼睛有没有疼?” “不疼的, 一点都不疼。” 师从初和寒笙的对话从里间传出来,听得寒酥心头紧张怦动。她睁大了眼睛盯着封岌,压低声音:“快放开我!” 说好了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 封岌顺着寒酥的视线望了一眼里间的方向。房门开着,半截帘子垂着, 从下面能看见里面的人。他不紧不慢地收回视线, 重新望向寒酥, 并没有放开她的打算。 寒酥伸手抵在封岌胸前, 有一点急地轻轻去推他。 “你先坐在这里等我。”师从初对寒笙说完,转身往外走。在他掀开帘子的前一刻, 封岌松开了寒酥, 两个人紧密相贴的身体分开, 仿若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谁也不看谁平静立在那里。 “将军, 可是找我祖父有事?他还未起身,过一会儿才会过来, 可需要我去找我祖父过来?”师从初毕恭毕敬地询问。 “忙你的。”封岌沉声道。 “是。”师从初不再多问, 转身回到里间,准备给寒笙施针。他听见封岌对寒酥说:“去书房给羿老帮忙。” 师从初在心里“哦”了一声, 原来将军是来找表姑娘的。师从初早就听说羿老要绘制一整套山河图, 那可是不小的工程。 听着外面的离去脚步声, 师从初掀开半截帘子往外望去, 看见寒酥和封岌一前一后地往外走。 “看来将军很在意那套山河图,居然亲自过来找表姑娘。”师从初随口道。 寒笙眨了眨眼睛,眼中浮现一点担忧。 ——姐姐又跟那个人走了吗? 她不知道什么大英雄, 那只知道那个人让姐姐经常哭。 “笙笙, 你怎么哭了?怕疼吗?”师从初问。 寒笙赶忙用手背用力擦了下眼睛, 硬气道:“进沙子了。我才不会因为疼而哭呢。” 师从初看她这逞强的样子, 唇角微弯。他伸手,动作轻柔地抹去寒笙眼角残留下来的一点泪渍,温柔哄着小妹妹:“掉眼泪也没关系,眼泪甚至对眼睛的康复有益处呢。” “对治眼睛有好处?”寒笙睁大了眼睛,刚哭过的眼睛虽然空洞无神却盈着一层水雾,一览无余的干净澄澈。 流泪确实对眼睛有好处,可对治疗寒笙的眼疾却是没有用处。师从初这么说不过是哄一哄小孩子让她别逞强。他说:“我骗你做什么?医者从不骗人。” “嗯嗯!”寒笙使劲儿点头。在她看来妙手回春救死扶伤的医者非常了不起,她对医者有着发自内心地崇拜和敬仰。 师从初弯腰,将银针刺进寒笙眼睛周围的穴位。他继续安慰:“笙笙已经很勇敢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经常被祖父训哭。” 他又不确定地随口一问:“笙笙有六岁了吧?” 寒笙的眉头一下子拧巴起来,声音也闷闷:“我马上就八岁了……” 师从初愣了一下,将寒笙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看身量,原以为是个六岁的小孩子,居然都八岁了吗? 这就是寒笙的另一桩心事了。她天生长得娇小,永远比同龄人矮一头。有人会在她面前随口说一句她娇小发育慢,她也曾听见兜兰和蒲英小声嘀咕她个子小。 她个子到底有多矮?寒笙看不见,根本不知道同岁的小姑娘们都长得多高。 师从初专心地给寒笙施针,突然被攥住了衣角。他低头,看见寒笙小手捏着他衣角的一点点布料,轻轻扯了一下。 “笙笙怎么了?可是刚刚那针疼了?”师从初温声询问。 “哥哥……”寒笙很苦恼:“不长个能治吗?” 师从初愣了一下,继而微笑起来。他说:“有的人长得慢一些罢了。我看你姐姐身量高挑,笙笙以后也会长得高高的。” 这说法很多人对寒笙说过,可是她都半信半疑。今日大夫跟她这样说,她才真的信了。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以后自然就长高了。”师从初哄着。 “嗯嗯!”笙笙开心地翘起唇角,使劲儿点头。 “别乱动,要继续施针了。” “嗯……”寒笙刚要再点头,及时停下动作,她赧然地朝着师从初的方向笑一笑,笑出一对小酒窝,然后乖乖坐在那里,再也不动一下。 封岌说要让寒酥过去给羿弘阔打下手倒也是实话。这不是他的命令,而是羿弘阔知道寒酥在赫延王府,钦点寒酥过去帮忙。 也就是调调颜料,几乎将一些资料及时送到他手边。自己带出来的徒弟,用得自然顺手。 羿弘阔突然需要一幅地图,不是什么稀少的东西,可手边一时没有。寒酥便主动说出府给他买,正好寒酥也有事要出府一趟。 寒酥先去买了那幅地图,托店家将地图送去赫延王府。 她不能日日都出府,出来一趟,就要一趟将事情办完。买完这幅地图之后,她先去了青古书斋,将抄好的一箱书送去,且又装了几本要抄的书打算拿回去继续抄录。 抄书远不敌自己写词赚钱来得快,还更操累。可是她之前在青古书斋预支了很多工钱,也很感激青古书斋老板在她危难时的帮助,所以她会尽其所能地继续在青古书斋抄书。 离开青古书斋,寒酥带着翠微去了乔府。她报了名字,府里的管事立刻将她请进去。 这是头一份别人邀她来写的词,她难免心里忐忑。 乔夫人正因为母亲伤怀,听闻寒酥到了,她立刻将人请去花厅相见。 寒酥将写好的词递给她,乔夫人接过来垂眸诵读。寒酥端庄地坐在一旁,面色平静,实则心里十分紧张,就像小时候父亲领着她上门拜师时的忐忑心情。 乔夫人诵读完,沉默了很久。她再抬头时,眼里已有了泪。她起身作礼:“多谢。” 又立刻让侍女将余下的酬金奉上。 寒酥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唇角也漾出一点笑意来,柔声道:“夫人喜欢就好。” 从乔府出来,寒酥驻足,抬眸望了一眼湛蓝的天幕。 翠微在一旁嘴甜:“我就知道娘子一定行!” “走吧。”寒酥莞尔。 下一个要去的地方是南乔街。向来热闹的南乔街最近却有些冷静。寒酥将自己写的词送去南乔街的万象楼。 她前几日就该送词过来,实在是最近忙碌。 “程雪意。”店小二念了一下名字,将寒酥写的诗贴在诗词墙上。这是万象楼几乎一月一次的诗词小试,文人学子将自己写的诗词送过来参与,企图通过这一次次的比试让自己出名。也同样是借助这一次次比试的机会,互相学习。 寒酥看了店小二一眼,很眼生,不是上次来时见的那个。她询问:“今日怎么人不多?” 她记得以前每次经过,远远望一眼,万象楼里都人挤人。 “小娘子这就不知道了。这不是要春闱了?很多学子这时候正抓着最后时间读书准备哩。”店小二的言下之意是寒酥身为女子不用科举,最近才有闲过来。 寒酥愣了一下。恰巧有两个书生打扮的人经过,正猜测着考题。 寒酥投去羡慕的目光。 待那俩书生走远了,寒酥才收起羡慕的目光,有一点地黯然地走到诗词墙前,去欣赏别人写的诗词。 临走前,寒酥回望一眼柜台里侧的酒坛子。过年时和封岌一起过来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 她给他赢过一坛酒,他带她去山茶林里看过一场烟花。 寒酥去的最后一个地方是吟艺楼,她将最新写的词交给沅娘。沅娘笑盈盈给了她几支笛曲。 “你不是说想寻一些简单的曲子先让你妹妹学习?我找了找,瞧着都不好,就给你写了几支。”沅娘柔声道。 寒酥惊喜地接过来,真诚道谢。 窗外突然有吵闹声,两个人好奇地走到窗口往下望去。 寒酥瞬间皱了眉。 她看见了汪文康。 汪文康大摇大摆地骑马跑过闹市,踩翻了几个沿街小摊,又吓哭了一个孩童。 孩子的母亲赶忙奔过来,抱住孩子安抚哄一哄。 本已骑马走了的汪文康被小孩子哭得烦,他又调转马头回头,高扬的马蹄差点又踩翻一个豆腐摊。他直直奔向那对母子。 “本侯爷最讨厌啼哭的孩子!”他挥鞭抽去,抽在那对母子身上。 沅娘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窗口。这种事情她看得太多了。 寒酥却想到了之前在家乡时的事情,也同样想到了自那只有一个决定还没有头绪的计划。 ——她想除掉汪文康,为了妹妹和自己,也为了很多无辜的可怜人。 汪文康抬头,不经意间一瞥看见了立在窗口的寒酥。他皱了下眉,继而笑了。 他确实不太清楚寒酥是怎么说服封岌给她撑腰说了那句话,可她后来又跟祁朔议亲,在汪文康眼里寒酥明显不可能和封岌是那种关系。 在寒酥深思怎么除掉汪文康的时候,汪文康抬头望着她,也在想怎么弄死这个一而再再而三不知好歹的女人。不过他并不急,也不能急。人既住在赫延王府,他总要等封岌出征离京才好下手。 寒酥回到赫延王府,直接去接妹妹。还没进屋,她就听见了笛声。寒酥放轻了脚步悄声走过去,轻掀布料,看见师从初在教妹妹吹笛子。 师从初认真地教,寒笙地认真地学。又在笛声的干扰下,他们两个人都没发现寒酥。 寒酥听了一会儿,发现师从初吹笛子比她好了不少。又看了一眼妹妹专注的样子,寒酥放下帘子,悄悄离开暂时不打扰他们。 她想着去师父那里看有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忙,却没想到封岌也在那里。 天寒的时候,书房的门窗竟都开着。一架屏风将书房从中间隔开,封岌坐在屏风下的一张藤椅里,手中握着一卷书。羿弘阔立在他身前。两个人正在说话。 寒酥微微歪过头,目光在封岌的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院子里侍女的一声“表姑娘”,让书房里的两个人都转头望过去,看向款步走近的寒酥。 羿弘阔突然叹了口气,有些感慨地说:“我这一生唯一的憾事就是这最得意的门生再也不肯下笔。” 封岌微眯了眼,盯着寒酥。 冬景萧瑟,她款步而行的身影,虽素雅却仍是一片萧瑟里动人夺目的一笔。 寒酥走进来,规矩地向封岌福了一礼,再望向羿弘阔询问自己让店家送过来的地图可有纰漏。 羿弘阔说没买错,便转身绕回了屏风后,继续去画那幅山河图。 寒酥跟过去想帮忙,人还未走到屏风处,封岌轻咳了一声。寒酥微怔,以为他在叫她,她转眸而望,见封岌神情懒散垂目阅读。 原是自己想岔了,他并不是给她暗示叫住她。寒酥有一点讪然,收回目光绕到屏风那一侧。 在寒酥转身的刹那,封岌慢悠悠地翻了一页书,唇角几不可见地扯出一抹笑意来。 三个人的书房静悄悄的。 长长的书案上摊开画卷,羿弘阔正弯腰作画。在长书案正对面摆着的那一座屏风之上,悬挂着几幅古画做参考。寒酥时不时将羿弘阔需要的画卷挂上去,又将不需要的画作抱下来。 寒酥立在一旁,帮师父调和了颜料,偏过头来望向师父笔下的山河。那是她所熟悉的笔触和画法,熟悉到像喝水吃饭一样信手拈来。可就是这样近乎本能的技法,她却再也不能作画。 寒酥将视线从画作移开。她抬头,隔着屏风望向封岌。封岌的身影朦胧地映在屏风上。 分明有自己宽敞的书房,他偏偏要来这里读书。 似有所感,封岌也在同时从书页间抬眼,隔着屏风与寒酥相望。屏风上挂着些古画,两个人的影子只能从古画间的缝隙去窥。 “雪意,这边没什么事情要你做了。你回去吧。也到了快用午膳的时候,带你妹妹回去吧。”羿弘阔道。 “好。”寒酥收回神,点头说好。她将几支师父要用到的画笔依次摆好,又去整理古画,整理完再走。 悬挂在屏风上的古画,有几幅已经不需要了。寒酥走过去,将它们依次取下来。收取最后一幅画时,她立在屏风一侧,将画卷一端抱在怀里,慢慢卷收。手一滑,画卷从她手中滑落落在地上。卷到一半的长画卷滚展,另一端逐渐延展到封岌面前。 古画珍贵又脆弱,寒酥懊恼自己的不小心。她也不敢直接将摊开的画卷拿起来,怕弄坏了脆弱的纸张,而是急急忙忙蹲下来,从画卷这一端开始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收。她一边卷着画卷一边蹲行往前,直至挪到封岌面前。 就在画卷最后一截将要卷收时,封岌手中的书册突然掉落,落在画卷这一端,打得画卷一端的绸带轻轻晃动。寒酥垂眸欲要卷画,被这突如其来掉落在眼前的书卷吓了一跳。 她蹲在他面前,抬头望向他,撞进封岌漆色的眼底。 这一刻,寒酥确定封岌是故意让手里的书“不小心”掉下来的。 寒酥伸手帮忙捡书,封岌也在同时弯腰去拾书。两个人的手相碰。确切地说,是封岌握住了寒酥握著书卷的手。 寒酥微微将眼睛睁大了些,带着嗔意地看他。她手腕轻转,想要将手抽离,可封岌不仅不放手,反而俯身而靠。隔着她的面纱,去吻她。 “雪意,对那些古画当心些。”羿弘阔提醒的声音传来。 作者有话说: 66个红包随机掉落QAQ 希望明天能早点写完,明天要是早更就不用发红包了QAQ 第六十章 师父隔着一道屏风的声音如炸雷一般响彻在耳畔, 寒酥突然用力推开封岌,握在她手里的那卷书也重新跌落。 寒酥顾不得那卷书,急忙将那幅画卷好,起身送到师父身后的书架上, 然后如常地转身打算离去, 经过封岌身边时, 看也不看他一眼。 封岌突然开口:“帮我捡起来。” 寒酥的脚步不得不停下来, 她转眸望向封岌,封岌却并没有在看她。他半垂着眼, 正在慢条斯理地拢袖口。 知他看不见, 寒酥还是瞪了他一眼, 才蹲下来捡那册书。她疏离恭敬地开口:“将军, 您的书。” “多谢。”封岌用同样疏离客套的语气, 好似真的只是对一个晚辈说话。 可是在他伸手去接书时,指腹悄悄在寒酥的手臂上轻轻捻了一下。他很快收手, 不给寒酥拒绝的机会。他也不看寒酥一眼, 悠闲地翻著书页,找到之前看的那一页, 继续浏览下去。 寒酥轻咬了一下唇, 偏偏什么都不能说, 转身往外走。她迈过门槛, 垂眼瞥了一眼自己的手背,又抬手用指尖儿隔着面纱轻轻压了一下自己的唇,刚刚被他亲过的地方。 寒笙早已跟师从初学完了一支笛曲, 她乖乖坐在那里, 时不时面朝门口的方向侧耳, 仔细去聆听。直到听见姐姐的脚步声, 她惶惶的面容才霎时雪霁,甜甜笑起来。 “姐姐!”寒笙直接从椅子上跳下去,朝门外跑去。 “慢一点。”师从初放下手里的东西,伸手要去扶寒笙,可还没有碰到她,她已经准确无误地跨过了门槛。 “姐姐怎么才过来接我?”寒笙朝姐姐伸出手。 寒酥牵了她的手,柔声跟她解释:“刚才来过见你在吹笛子,就去帮师父整理画册了。走吧,我们回家。” “嗯!” 师从初从屋内出来,瞥一眼寒笙脸上的笑靥,将寒笙今日晚上要用的药递过来。 寒笙每天晚上睡前给都要眼睛敷药,虽然下人也能做得很好,可寒酥还是将这事自己揽了下来,亲自给妹妹敷眼睛。等妹妹躺下了,她才回房。 回到房间,寒酥在书案后坐下,摊了纸、蘸了墨,可她握着笔久久不能落字。 她急着交上谢云苓要的赞词。八百两,是在京城这样的地方都能买一处宅子的大价钱,她可不得好好来写这份赞词? 可是…… 寒酥拧眉。 让她现在写一份赞词给别人,她洋洋洒洒挥笔立就。夸封岌……却突然不知从何下笔。 许久之后,寒酥自知没有思绪,干脆今夜暂时不写,而是从书箱里取了青古书斋的书来抄写。 不过她刚抄录了没两句,姨母派身边人请她过去说话。也没什么要紧事,左一件右一件小事堆积起来,足够两个人聊到很晚。聊到打哈欠时,寒酥才离去。 回到寝屋,寒酥打算再抄两页书再睡,却见书案上放了一个锦盒。这个盒子太眼熟。寒酥只是看了一眼就认出是衔山阁的东西。 封岌来过了。 寒酥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叠厚厚的银票。 寒酥突然就想起来封岌说的三件事。 这钱,她是还不回去了。寒酥犹豫了一会儿,将梳妆台下面的抽屉腾空了一个,把这些银票收进去。 她答应了封岌不会再拒绝他送来的东西,可是不是自己挣的钱花着不踏实。寒酥不打算动这些钱。她用手背将抽屉推关,转身走到书桌旁,又抄录了两页书才睡下。 第二天,寒酥带着妹妹去衔山阁施针。将妹妹送到师从初手里,她便去了书房,替师父将今日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 羿弘阔家中有事耽搁了,今日比前几日要晚出门半个时辰。 寒酥将师父要用的东西都弄好,还没等来师父,她在书案后坐下,随意翻了翻画卷。昨天晚上抄书抄得有些晚,她打了个哈欠。清晨静悄悄的,书房里只她一个,她趴在桌上打算小眯一会儿。 原打算闭目小眯一会儿,却没想到她真的睡着了。连封岌走进来的脚步声也没听见。 隔着一张长长的书案,封岌立在这一边,垂目望着寒酥。她睡得正酣,浑然不觉他的到来。 封岌知道寒酥夜里一直少眠,这才导致她白天有时候会犯困。而她为什么夜里少眠,他也一清二楚。 封岌拿起一支架子上的画笔,如孩童乱画一样在寒酥的手背上画一朵小红花。 他本想画红梅。不懂画技的他,最后只能在寒酥的手背上留下一个由五段不规整半圆组成的小红花。 手背上的凉意让寒酥慢慢转醒,羿弘阔踏进来的脚步声让她一下子惊醒。她睁开眼睛望见封岌,再听见门口师父向封岌说话的声音,寒酥所有的困倦瞬间被吓了个魂飞魄散,人直接噌地一声站起来。 封岌转过身向羿弘阔颔首,便朝一侧走开。 羿弘阔知道今日来迟了,快步朝书案走去,目光扫向书案上准备好的纸笔。他刚要将目光收回来,突然看见了寒酥手背上的小红花。 他盯着那朵小红花很久。 寒酥后知后觉地低头,懵了一下。 封岌立在一旁悠闲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温茶,他握着茶盏慢悠悠地说:“听说她是你的学生,可这画工似乎离羿老有段距离。” 他略抬下巴,示意寒酥的手背。 羿弘阔这才回过神来,他亮着一双眼睛盯着寒酥,颇有几分小心翼翼意味地询问:“你画的?” 不说是自己画的,难道要说是封岌画的吗? 寒酥硬着头皮点了下头。 “很好!非常好!”羿弘阔开怀地笑起来。他才不管寒酥画出的东西什么样子,只要她还肯重新拿起画笔,他就觉得高兴。 寒酥望着师父满脸笑容的样子,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儿。她垂眸望着手背上的那朵小红花,突然很希望这真的是她自己画的。 封岌看了寒酥一眼,将手里的茶盏放下,转身去他那张藤椅里坐下翻阅一本书籍。 没过多久,羿家来了人请羿弘阔回家。羿弘阔皱了皱眉,不得不放下画笔,匆匆离去。 寒酥将师父送到门口,她立在檐下目送师父远去。她转过身来,望向封岌。他懒散靠着藤椅,道:“你妹妹的眼睛能治好,你还是放不下那件事?” “您在我手背上乱画,就是想让我师父以为是我画的?” 封岌抬眼望向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寒酥走到桌旁,用茶水将帕子沾湿,去蹭手背上的小红花。一时蹭不去,她眉头皱紧。 封岌望着她蹙眉蹭手的样子,道:“生气了?我让你画回来。” 寒酥闷声:“也在您手背上画朵小红花?” “那倒不必。可以画些狼头白虎之类,往这里画。”封岌长指探进衣襟,将衣领扯松,露出麦色的胸膛。 寒酥惊愕而望,嗔声:“您注意些!” 她环顾而望,又后知后觉这里是衔山阁,并不会有闲杂人等。 “过来。”封岌朝寒酥伸手。 寒酥走过去,被封岌握住了手腕。他将人拉到怀里,让她坐在他腿上。他拿过寒酥手里的湿帕子,仔细帮她擦净手背。 “试试吧。”封岌沉声,“不能当一辈子胆小鬼。” 她的手背被擦净了,封岌将她的手放开。他环过她的腰身,将人圈在怀里,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道:“人不该困在过去里。” 他认真说话时的口吻总能给人一种力量。 寒酥安静地与他对视良久,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她收回目光,伸手去整理封岌刚刚扯开的衣襟。 封岌皱眉刚要说什么,就听寒酥说:“天寒。” 封岌略抬眉,心里那股不高兴便没了。 “我得走了。”寒酥轻推封岌,“我和山芙约好了。” “祁山芙。”封岌重复这个名字时,不仅多加了个姓氏,还故意咬重了“祁”字。 寒酥蹙眉瞪他:“只约了她。” 封岌这才松开寒酥。 寒酥往外走的时候还在琢磨着封岌的反应。其实她有一点不理解——她几次议亲甚至还和他的义子议亲过,可让他生气的只有祁朔。 寒酥和祁山芙在瓷器店见面。 “寒姐姐,我原本还担心你不愿意赴约。”祁山芙如实说。 寒酥问:“山芙,我们两家的交情在你眼里这么脆弱吗?” “当然不是!”祁山芙睁大了眼睛,急急反驳。 寒酥弯唇,捏一捏她的脸颊。 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声,寒酥和祁山芙走到门口朝外望去。 寒酥看见一个高大的男子将谢云苓重重推倒在地,然后发了疯一般冲开人群。寒酥只是愣了一下,立刻快步朝谢云苓奔去。 谢云苓在寒酥眼里自动带着一层金光。 她可是八百两啊。 “谢娘子。”寒酥扶起谢云苓。 谢云苓脸色煞白,她刚被扶起来就要去追那个男子。 见寒酥有一点疑惑,谢云苓急忙解释:“那是我哥哥。” 只这么一句,谢云苓立刻提裙去追。 寒酥微怔,想到刚刚那男子凶神恶煞的样子,有一点不放心,跟上了谢云苓。 谢云苓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对寒酥说:“哥哥有时候这里不太好使。” 她指了下自己的头。 寒酥心里惊讶,却不好多问。 谢浪不知从哪里弄了把刀来,一边挥舞,一边声音恐惧地高呼:“我不想死!” 终于追上了谢浪。他倒在街道拐角,颤着手握着刀在身边比划,一边哭一边呓语。 人群围在远处,张望着。寒酥目光轻扫,奇怪地发现路上很多人虽然在躲避,却并没有惊慌恐惧,反而有人叹了口气。 祁山芙从远处追过来,她拉了拉寒酥的衣角,凑过去耳语给她解惑:“前年他从军回来之后就这个样子了。” 在军中受了刺激吗? 寒酥望向疯癫呓语的谢浪,这才明白周围人的态度。 “哥哥!”谢云苓跑过去。 可是谢浪根本不认识她,手中刀乱挥。眼看着要伤到谢云苓,一个茶杯突然从远处掷来,将他手中的刀打飞。 寒酥随人群一起朝茶杯掷来的方向望去,看见了立在一家酒楼二楼窗口的封岌。 长舟挤过人群,压住谢浪的肩,问:“你之前在哪支军中效力?” 谢浪仿佛听不懂,又仿佛被长舟这话刺激得更厉害,疯狂地挣扎。长舟又不愿真的伤了他,控制起来竟有些吃力。 人群主动让开路,封岌从远处走过来。谢浪刚好从长舟手下挣脱,一边语速很快地念着“快跑快跑”,一边脱缰野马般将长舟撞开。他直接逃到封岌面前,抬头仰望封岌,眼里浮现片刻的疑惑。 他再次想逃开时,封岌抬手压在他胸膛,将他压在一旁的摊位上。谢浪拼命地挣扎,可是封岌的手掌禁锢着他动弹不得。 长舟过来,禀话:“将军,此人名谢浪。” 封岌俯视在他掌下蛮力挣扎的人,沉声:“谢浪,军法第三条第十二项。” “不可惊扰百姓!”谢浪脱口而出。涣散疯癫的眸中有着片刻的晴朗。 封岌沉默了一息,沉声问:“你可认得我?” 谢浪布满血丝的眼眸慢慢聚了神,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人。他张开嘴,双唇不停地哆嗦。一声哽咽的“将军”之后,他突然就嚎啕大哭起来。 封岌松了手,他身体无力地滑跪在封岌面前,他抱住封岌的腿痛哭:“都死了!七百九十九个人都死了!他们都死了……” 他是第八百个报到的人,他是唯一活下来的人。 封岌垂眼看着跪在身前痛哭的人,他略弯腰,用力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夸赞:“你做得很好。” “帮他们活下去,帮他们完成未完成之事。” 牺牲的将士令人敬佩,侥幸活下来的人亦是。 寒酥站在人群里,遥望着封岌。他这十几年又亲历了多少身边人战亡? 她突然知道那篇赞词该如何下笔。 晚上,寒酥开始写那份赞词。写给封岌的赞词,也写战火。 封岌来时,两个人的视线交汇,颇有丝心照不宣的意味。 “还要再忙一会儿?”封岌问。他语气轻松,完全没了白日在外时的威严。 寒酥点头。 “好。你忙你的。”封岌从寒酥的书架上随意翻了本书,然后在一旁坐下翻阅起来。 寒酥将那份赞词偷偷收起,开始抄书。 又过去半个多时辰,翠微在外面叩门禀告梳洗的热水备好了。寒酥这才收了笔,去梳洗沐浴。 寒酥带着一身沐浴过后的水香回来,封岌将手里的书放下,动作自然地起身朝床榻走。 “将军……”寒酥急急叫住他,“其实……我觉得今晚不需要……” 寒酥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今晚半月欢一直没有影响她。 封岌停下来,半侧身望向她。 四目相对,寒酥先心虚地将目光移开。封岌也移开了目光,他什么也没说,在床榻坐下。 寒酥蹙了蹙眉,慢吞吞地挪到床边。 寒酥刚一靠近,封岌便伸手揽住她的细腰,让她靠近他。一坐一立的高度,让封岌搭在她后腰的手自动向下偏落一些,几乎放在她的臀上。寒酥突然想起一件事,急急问:“让将军准备的东西……可准备了?” “什么?”封岌不明所以。 寒酥咬唇不吭声,双手抗拒地抵在他肩头,微嗔地瞪着他。 封岌沉思了片刻,恍然。他说:“不会让你怀孕。” 他怎么可能坏寒酥的名声让她未婚先孕,他还没那么混蛋。 寒酥抵在他肩头的手这才慢慢松放下来。 作者有话说: 66个红包随机掉落,今天心虚地不敢么么艹……QAQ 第六十一章 封岌打量着寒酥。她换了寝衣, 脸上的面纱也摘了。她身上带着一点沐浴之后特有的染着潮气的浅香,头发被她挽起,后颈和鬓间的一点柔发还是被打湿了。尤其是脸颊侧一缕,湿湿贴着她的脸颊, 发尾横在她脸上的疤痕之上。 封岌的视线顺着那缕发, 望向她脸颊上的疤痕。这样一张精美的芙蓉面之上, 卧着这样明显的一条长疤实在是很显眼。 他抬眼, 望向寒酥的眼睛,问:“每日可都按时两次上过药了?” 寒酥点头:“刚刚沐浴之后便上过药了。” 寒酥说谎了。 封岌给她的那瓶治疗脸上疤痕的雪凝膏, 她一次也没有用过。脸上的疤痕, 是她假死离开封岌之后的护身符, 她并不想除掉这道疤痕。 寒酥轻推封岌搭在她后腰的手, 她绕过去, 在封岌右侧坐下。这样浑然不觉地藏起了自己的右脸,她便可以只左脸面对他。 可没有面纱遮挡, 屋内的光线实在是让她心里不太舒服。她不喜欢脸上的疤痕就这样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封岌面前。一想到等会儿他必然会近距离地看着, 她说:“我去熄灯。” 她站起身朝桌上的灯火走去。望着那簇灯火,寒酥眸光浮现了一丝茫然, 捏着灯盖的手久久不能落下。 她亲手将事情推到这一步, 可真到了这一步, 她心下恍然。事到如今, 她也不清楚自己能不能真的将戏演到逼真。 她该如何藏起抵触和抗拒,扮演眷着情郎的美娇娘与他抵缠?可若不如此,她又怎么打消他的怀疑? 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若狠不下心肠, 她该怎么了结这一切? 自知道他是赫延王, 寒酥从始至终只想着和他了断, 从未有过一息想要与他在一起,从未。 从未。 他有不能成家的誓言相锢,依然免不了很多名门贵女的青睐。待他日山河定誓言破时,他的婚事将会是怎样的惹眼?媒人踏破门槛,又或者优秀女郎们主动示好,都是可以预见的情景。 在那个时候,她嫁给他?想想都觉得有些荒唐。寒酥几乎可以想象到时候旁人惊讶地问“赫延王为什么会娶她”时的惊诧表情。 为什么会娶她? 他有太多选择,他对她不过是阴错阳差之后得不到的征服欲罢了。她若当真了,拿自己的一辈子去当赌注是可笑愚笨的做法。她若对他没感情便也罢了,也动了心难免会困在其中一败涂地。 有些人有些情只适合放在心里,冒险走进去只会被现实摧毁得满目疮痍,又何必让份珍贵的情愫最后狼狈收场。 很多事,寒酥承担不起。 借住在姨母府上守孝期勾搭上姨丈的兄长,这罪名实在是太大了。若真如此,议论的不会是她一个,还有姨母。如果因为这事使她和姨母之间生出一丝嫌隙,简直对不起姨母为了她和娘家决裂。 一想到姨母对自己和妹妹的好,她心里就万不敢伤姨母一分一厘。 至于他?时日久了,待他日没了婚事束缚无数美人主动扑上来时,他自有更多更好的选择,不会在意一个已经“死”了的她。 封岌望着寒酥背对着他的纤薄背影,他眼底似乎有洞察一切的了然。他唇畔扯出一丝莫测的浅笑,他问:“你熄灯要熄半夜?” 寒酥捏着灯盖的手一抖,回过神来。她熄了灯,屋内一瞬间暗下去。皎月发白的光透过窗纸洒进屋内,勾勒出大致轮廓,让屋内不至于漆黑一片。 寒酥悄悄舒了口气,硬着头皮朝封岌走过去。她心里藏着小小的期盼,盼着自己能演得逼真不被他看出不情愿,甚至盼着他能粗鲁些不要那么细心觉察出她的抵触。 “将军。”寒酥主动靠过去,纤臂搭在封岌的肩上,于他后颈相勾。封岌抬手搭在她的腰侧,揽着她躺下,他将寒酥揽进怀里,放在她腰侧的手轻轻捏了捏。 寒酥安静地伏在他怀里,她闭上眼睛,一副任他采的温顺模样,乖柔无边。 可是寒酥等了很久,也没等到封岌的其他动作,他只是像很久之前一样悠闲自在的偶尔捏一下她的腰。他似乎很喜欢在她没有多少肉的腰侧捏一把细肉。 突然而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翠微在门外叩门禀话:“娘子,祁家娘子派人送了个鱼缸过来。” 寒酥抬头望向门口的方向,蹙眉询问:“山芙亲自过来了?” “没有。只是派府里的下人送东西来。”翠微禀话。 封岌搭在寒酥腰侧的手轻推了一下,示意她去办自己的事情。 寒酥下了床,拉过床幔将封岌遮住,快步朝门口走过去。房门“吱呀”一声拉开,寒酥望向翠微脚边的瓷鱼缸。 只一眼,寒酥就明白了祁山芙为什么送她这个。 寒酥以前的闺房里有一个一模一样的鱼缸。祁山芙必是因为看见这鱼缸和她屋里以前那个一模一样才派人送过来。彼时,她曾对祁山芙说过屋子里养一点活物,更有朝气些。然后两个人一起去挑选了很久才选中一个鱼缸。后来她与祁山芙亲自去钓鱼,也是花了心思,钓了很久才钓上来两条干瘦的小鱼养在鱼缸里。那两条小鱼倒也争气,后来越养越肥。 寒酥望着这个鱼缸,恍惚想到了很久之前日光长的静好闺中时光,她唇角微弯,眸中浮现几许柔色。 她弯腰,抱起这个鱼缸,对翠微说:“明日再弄两条鲤鱼养着。很晚了,去休息吧。” 翠微瞧着寒酥眉眼间柔和的浅笑,也跟着笑起来。寒酥大多数时候都冷冷清清,很少笑。翠微急忙说:“那我去打水,放在鱼缸里困一晚,明天好养鱼!” 说完,她转身就跑。寒酥来不及阻止。寒酥转身进了屋,将鱼缸放在桌上,又去了门口等翠微,不打算让翠微进来,毕竟她房里藏了一个人。 翠微很快提了一壶水回来交给寒酥,寒酥没让翠微进屋,让她去休息。 寒酥提着这壶水回屋,看见封岌已经从床榻上下来,正立在窗前,背对着寒酥。窗户关着,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屋内暗,寒酥也没能看清。 寒酥收回视线,提水走到桌旁。她琢磨了一会儿,给那个鱼缸调整了好几次位置,最后才放在满意的地方。 屋内没重新点灯,很昏暗。寒酥提水小心翼翼地将水灌进鱼缸里。有几滴水从鱼缸里溅出来,溅在她手背上,溅出一点凉意。做完这些,她重新抬眼望向封岌,见他还是背对着她立在窗前。 寒酥缓步朝封岌走过去,直到立在他身边,才知道他在看窗下的那盆绿萼梅。 寒酥心里咯噔了一声。 这盆绿萼梅,是祁朔千里迢迢从家乡带过来给她的。 “是山芙给我送了鱼缸。”她说。 是祁山芙,不是祁朔。寒酥悄悄解释。 可封岌还是没什么反应。 寒酥往前挪了半步,挪到封岌面前,她伸手拥住封岌的腰身,慢慢贴近他。她紧贴着他,在他怀里仰起脸来。 封岌这才将目光移回来,落在寒酥的眉眼,他说:“你今晚没有受半月欢影响?” 寒酥愣了一下。确实,前几晚总是受半月欢影响。可今晚因为先前专心写东西,后因心事重重,并没有让半月欢发挥作用。 然而此时被封岌提起,寒酥心口突然就毫无征兆地涤荡了一下,生出几许暖热之意。 她再往前挪一点,更紧贴他,然后踮起脚来在封岌唇畔轻轻亲了一下。 “一直想着将军的。”她柔声,向来清冷的声线掺了一点蜜。 半真半假。 她柔情起来的样子,封岌还是有些不适应。封岌抬起她的脸,去看她眉眼间的温柔,暂时不去深想她此刻的温柔有几分是真。 他的沉默无动作,却让寒酥心里有一些急。他是不是觉察到了什么?寒酥一直没有十足的把握完全骗到他。 寒酥悄悄咬了下牙,伸手拉过封岌的手腕,拉着他的手覆在她心口。她用低柔的声音带着一点央求:“身里难受,我要。” 她的勾引太过明显,可是封岌还是甘愿俯身去吻她。即使是连亲吻这样情人之间最温柔绵缠的举动,由他做来也有着不可拒绝和反抗的威压之意。唇舌抵缠间,他恨不得吮卷她口中所有的香意。 寒酥毫无回应之力。暴雨倾压,芙蓉被浇了个凌乱。他的亲吻,让她惶惶不可站稳。寒酥下意识伸手扶在封岌的臂膀,心里顿时踏实了些,只有扶着他靠着他才能得以片刻地站稳。 在寒酥体内沉睡的半月欢慢慢苏醒,小虫子啃咬一样开始催促她。在半月欢和封岌双重的压迫之下,寒酥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一些不该从她口中发出的软声让她闭上眼睛。 被抱到窗台上的时候,寒酥有片刻的清醒。后背抵在窗棱上,触到一点凉,可这点凉气抵消不掉她心里的热。有什么东西掉落在那盆绿萼梅上面。 真与假交错。 寒酥猛地睁大了眼睛,悄悄藏着一丝委屈的眼眸被震惊狠狠撞上、替代。 “将军!”她急急地叫封岌,几乎破音。 耳畔突然想起那日封岌凑近她时,低语的第三件事。 封岌抬起头来,带着抚慰意味地轻轻摸一摸她的脸颊。寒酥惊愕的眼眸睁得大大的,纵使是在未点灯的昏暗视线里,她还是看清了封岌唇上的湿。 寒酥整个人都傻掉了,就连半月欢的热情也被吓得烟消云散。 封岌看着她呆怔的模样,他拉过寒酥的手,将一个小瓷瓶放在她手里。她着实吓得不轻,整个人呆呆的,封岌只好慢慢握住她的手,让她握住那个小瓷瓶。 寒酥后知后觉地缓慢眨了下眼睛,孱声:“避、避子汤吗……” 话一出口,她又觉得不对劲。虽然她没有吃过,可大概也知道避子汤是苦涩的一碗汤药,而不应该是这样一个小瓷瓶。 她垂眸,望着手里的小瓶子。 “半月欢的解药。”封岌道。 寒酥懵懵地望着他:“解药?半月欢有解药?” 封岌压去眼底的晦浓,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沉稳正常些:“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皆有所解。” 他直起身,往前再踏半步,将寒酥抱在怀里。他的手挤进她后脊与窗棱之间,轻轻将她的身子彻底拥在怀里。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现在怀孕。”他克制低声,“也不会让你服避子汤那种伤身的东西。” 彼时赴京路上没什么感情时,他尚且可以因为责任和道义而忍耐没有真的要她。如今将人放在心上,又怎么可能让她困在担心怀孕的惶恐里、让她承担未婚受孕的风险、让她心不甘情不愿地交付。 她态度的转变太突然,封岌又不是个傻子,哪里猜不到她心里藏着小算计。她对他的所有温柔不过是假意服软,另有他谋。 他不揭穿,是因为有些贪恋。 也是因为这是她难得给他靠近的机会。 寒酥整个身子被封岌抱在怀里,周围都是他的气息,还有一点暖甜的味道。寒酥握紧手里的小瓷瓶,茫然之后一时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她才想到一件事。他是赫延王,是无所不能的赫延王。就连这世上最医术精湛的人也不过是他的私医。其实若他想,他早可解了半月欢的毒。不必让他自己困在半月欢的搅闹里半月。 好半晌,她近乎呢喃般询问:“将军自己为什么不服解药?” 很久之后,就在寒酥以为封岌并没有听见她的话也不会作答时,封岌有些怅然地开口:“想知道可以想一个人想到何等程度。” 他略放开怀里的寒酥,垂眼看她,帮她将微乱的上衣整理好,又将她堆在膝处的裙摆推下去。他握住她的腰身,将人从窗台上抱下来,道:“去吧,把解药就水服下。” 不要再这样并非自愿地对我温柔,你不喜欢这样。而我也怕因你如此而失控。 半月欢的作祟,他可以自控。她娇娇地一声轻唤,却让他溃不成军。 说好一人半月的半月欢,到头来折磨的都是他。 寒酥茫然地往前挪了两步,又停下脚步转过头望向封岌。他没有在看她,他正弯腰去捡落在那盆绿萼梅上的寝裤。 他直起身,将她的裤子叠好,也没抬头看她,而是用带着一点哄人的语气:“解药不苦,伴在清水里服送即可。” 寒酥收回视线,继续朝方桌走过去。 她从壶中倒了一杯水,沐浴前烧的热水,如今只算得上温热。她拧开小瓷瓶的盖子,将里面的药粉洒进杯子里。药粉被冲融,有沙沙之音。 水流声让封岌转头望向寒酥。 寒酥握着水杯,手腕轻转,融着半月欢解药的温水倒出来,倒进鱼缸里。鱼缸里沉睡的一汪水被惊扰,四散逃离之后又雀跃地欢迎着新注入的水流,平静的水面搅起一个旋涡。在灰暗的光线里,涡流聚逃的小小旋涡也变成了不见底的深渊。 寒酥望着那个旋涡,自己仿佛也快要掉了进去。 封岌意外问:“你怎么把解药倒了?” 寒酥眼睫轻颤,慢慢转眸望向封岌。明明屋子里一片昏暗,她却好像无比清晰地看清了封岌。 在分别之前,在这最后相聚的一段时日里,少一些虚情多一些真意吧。也多一些大胆和肆意,哪怕是留给自己日后怀念之用。 ——寒酥如是在心里对自己说。 第六十二章 “将军可以忍这药, 我应当也可以。”寒酥说。 封岌皱了下眉。他不希望寒酥在这样的事情上逞强,毕竟他亲身经历过,也知道最后一日的药效有多难熬。 他刚要劝寒酥,寒酥抢先又开口。 “我也想知道可以想一个人想到何等程度。”她声音低低的, 噙着一点沙柔。 她总要做些改变让封岌看见, 她总要让封岌相信她是真的心甘情愿留在京中等他。 封岌微怔之后, 深看了她一眼。片刻后, 封岌视线慢慢下移。她沐浴之后换了寝衣,不似旁人一身雪色寝衣寝裤, 她一直喜欢在寝裤外面再套一层布料轻柔的裙子。此时, 她里面没有寝裤, 轻柔的裙料贴在她腿上, 即使是在光线不甚明朗的夜里, 也隐约可见轮廓。 寒酥顺着封岌的视线望了一眼,有些尴尬地扯了扯裙子。随着她的动作, 裙料更贴身, 也映得更清晰。 封岌收回视线,他将手里那条工整叠好的寝裤放在一旁, 然后转身朝一旁的衣橱走过去。他打开衣橱, 在里面翻了翻, 给寒酥找出一条新寝裤, 朝她走过去。 寒酥用手压了压心口,去压那份尴尬,努力不去回忆刚刚的事情。在封岌走到她面前时, 她尽量用平静的表情面对他, 朝他伸手去接。 可封岌并没有将新的寝裤递给她。他在她面前蹲下来, 说:“抬脚。” 寒酥僵在那里没有动, 直到封岌握住她的脚踝,她才勉勉强强地配合抬脚去穿。 封岌又亲了一下。 寒酥几乎站不稳,踉跄着向后退了半步,后腰抵在桌边,桌上鱼缸里的水一阵晃动。 封岌站起身,用微蜷的食指轻碰了一下自己的唇。他对寒酥说:“如果想要解药了,随时和我说。” 寒酥胡乱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清封岌的话。 封岌望着她脸上的绯红,突然轻笑了一声。 寒酥颤睫抬眸望向他,刚要问他笑什么还未开口,封岌俯下身来,用脸颊贴了一下她发烧的脸。 一触即分。 封岌将寒酥抱起来,将人送到床榻上,又给她仔细盖好被子,温声道:“好好休息。” 直到封岌走了之后很久,寒酥仍旧一动不动。又过了好久,她才慢慢攥住被角,将身上的被子往上拉,将自己整个人都藏起来。 寒酥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在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对手是封岌,她甚至不确定自己会输掉多少。 封岌回到衔山阁,长辕正等着他。 封岌往前走,长辕一边跟上他,一边向他禀事,禀告皇家几位皇子最近的异动。太子被废,其他皇子里面自然有那么几个不安分不聪明的,要跳出来搅闹一番。 封岌皱眉。 他是真的不爱听这些争权逐利的皇家勾心斗角,可他不能真的完全不理会。 封岌停下脚步,望着寂白的夜幕。皎月当空,静谧美好。可他总觉得和在边地时抬头既望的月亮不太一样。 他恨不得现在就率兵出征,完成多年夙愿,亦是完成身为武将的最高使命与荣耀。可偏偏党羽纷争,如今后方不安,现在出征是行军打仗的大忌。 当初一盘散沙,他为了更有效率地调兵统筹造就了功高盖主的盛象,如今这竟成了他迈出最后一步的阻碍。 “将军,属下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长辕道,“说出来是杀头的罪名,不说出来又憋得慌。” “你说。”封岌停下脚步。 长辕咬了咬牙,跪下说话:“功高盖主不是您的错。就算您自立为王,也是万民所向!” 封岌望着跪在面前的长辕,他面色平和,眼底也无波。他对长辕能说出这些话并不意外,他也清楚他的属下之中有太多人是和长辕一样的想法。 见封岌不言,长辕有些急,他又说:“将军,您英明神武功高万代,是实至名归!就算您没有这个想法,可是您也看见了皇家和那些腐朽的老臣对您是什么态度!他日北齐平定,宫里立刻就要收您的兵权。恐怕不仅仅是收权,还会陷害性命!” 凉风吹动枯树沙沙,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被吹落,落在封岌的袖口。封岌瞥了一眼,伸手将其拂去。他转过身去,面朝南边的方向。 那是他母亲的住处。 他有不能造反的理由,无关道义与名声,无关凶险与喜好。 他姓封,永远只会姓封。 封岌已经开始给自己写结局。一个让所有人都会满意的结局。 第二天一早,寒酥牵着妹妹去衔山阁,将妹妹交给师从初之后,她自往师父的书房。她到时,封岌和羿弘阔都已经到了。 房门开着,寒酥远远看见封岌坐在屏风下读书的身影。昨天晚上的事情突然袭进脑海,寒酥脚步停顿,心里竟是生出一丝想要转头走开的冲动。 封岌翻书时,抬眼望了她一眼,又慢悠悠收回视线。 寒酥轻咬了一下唇,硬着头皮往里走。待迈过门槛,她又是端庄清冷的模样,规矩得体地朝封岌福身行礼:“将军。” 然后她款步走到屏风那一边。 “师父。” 羿弘阔皱着眉,胡乱点了下头,连头也没抬。 寒酥像往常一样给师父打下手,却发现师父今天有些不同寻常,时常拿着画笔走神。 半上午,羿府来了人,羿弘阔走到院子里和府里的人说话,说了很久。寒酥从开着的房门好奇望过去,看见师父时不时摇头叹气。 待羿弘阔回来,寒酥关切询问:“师父,可是家里出什么事情了?” 羿弘阔点点头,有些烦地开口跟寒酥要画笔。寒酥赶忙取了笔递给他,可是羿弘阔握着笔又是好久未落墨。 “师父?” 羿弘阔回过神来,匆匆下笔。可只是一笔,立刻停了下来。 寒酥望过去,见师父这一笔画错了。 羿弘阔叹了口气,直接将手里的画笔放下,道:“我画不下去了。” 他这才告诉寒酥,原来是他长姐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寒酥一直知道师父自幼丧母,和他长姐的感情非常好。听他这样说,寒酥的眉头也拧了起来,关切道:“那师父赶快去相伴才是。” “这不是走不开吗?”羿弘阔垂头看向摊开在书案上的画作。原先让他一腔热情的画作,如今倒成了棘手之事。 “这是给太后的寿礼。礼单都已经报上去了。眼看着太后的寿辰快要到了,若赶不完怎么行!” 寒酥愣住了。她一直以为师父这幅山河图是画给封岌的,居然是献给太后的寿礼? “不是给将军的?”她问出来。 羿弘阔摇头。 “你看我像有此等闲情雅致的人吗?”封岌无波无澜的声线隔着一道屏风传过来。 “那、那怎么办……”寒酥苦恼地望向师父。看着师父眉头紧锁的样子,她也跟着焦灼。 羿弘阔突然望过来:“雪意,你帮为师完成这幅画如何?” “我?”寒酥下意识摇头。 羿弘阔朝寒酥迈过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这几日你都在为师身边,这幅画的思路你都清楚。如果要找一个人将这幅画画完,除了你,没有其他人能做到。” 寒酥还是摇头。 “雪意,你当真要看着为师被困在这里不能在最后的时日多陪陪长姐?为师曾对你说过要以诚入画,如今为师心不静根本画不好。勉强下去,只会毁了这幅画。” 寒酥望着摊开在书案上的山河图,心里生出惋惜来。这样出色的一幅画,不该因外力在最后收尾的阶段被毁掉。 寒酥垂着身侧的手慢慢攥紧,松开再攒紧,几次三番之后,她低声:“我试试……” 羿弘阔松了口气,重重点头说好。他朝一侧走去,将位置腾出来给寒酥。 寒酥蹙眉挪过去,拿起架子上的画笔。 一瞬间,她眼前浮现寒笙跌跌撞撞摔倒的样子、耳畔回荡着寒笙撕心裂肺的哭声。窗下桌上的那几颗色泽鲜艳的果子跳动起来,幻化成张牙舞爪的妖兽。伸出血盆大口和尖利的爪牙。 寒酥猛地闭上眼睛。 幼时上课时师父的教导突然如老僧念经一般在她耳畔一遍遍响起。远处还有什么声音?她专心去听,终于听出来了,那是妹妹的笑声。 石落寒潭,吧嗒一声。 天地红尘在一瞬间寂静。 寒酥慢慢睁开眼睛,虚握着画笔的手逐渐收力。她落笔,将羿弘阔刚刚画错的那一笔晕开,描成山峦中的一棵青松。 “好!非常好!”羿弘阔发自内心地笑起来,连连点头。 寒酥望着自己刚刚落就的青松,释然地渐渐弯唇。 屏风那一侧,封岌再一次翻了一页书。 寒酥偏过脸来,对羿弘阔道:“师父回家去吧。” “好。交给你为师没什么不放心的。”羿弘阔往外走,走到封岌面前解释了两句。封岌点点头,只一句“慢走”。 寒酥继续画下去,全神贯注。多年不曾碰过,今朝再拾,生疏不过一刻钟,接踵而来的是十分强烈的创作欲。笔墨游走,洋洋洒洒,她恨不得将这几年没画出的东西尽情倾出。 时间走得很快。翠微进来提醒寒酥该去接寒笙回去用午膳了,寒酥才回过神。她依依不舍地将画笔放下。 寒酥走过屏风,才发现封岌还在那里。她这一上午专心画画竟是没注意到他还在。她福了一礼往外走,刚迈出一步,又转过头望向封岌,忍不住与他分享:“我可以画好。” 封岌抬眼看她。 她面纱之上的那双眼睛不是往日那般清冷,她亮着眼眸,竟有几分少女的雀跃欢喜。 封岌看得高兴。他笑笑,颔首:“恭喜。” 寒酥弯唇,也不多说,快步往外走。她要立刻告诉妹妹,与妹妹分享这好消息。 封岌目送寒酥的背影,她就连步子也不是往日尺量的端庄模样,轻快了许多。欢喜藏不住。 封岌端起一旁的茶盏,饮了一口凉茶。 寒酥并不知道,甚至羿弘阔也不知道,封岌请羿弘阔来给太后画寿礼,都是为了今朝。 派人将师元良接到京城治疗寒笙的眼睛,是必要条件。 让寒酥跟在羿弘阔身边打下手,让她日日见羿弘阔作画,让她时不时回想幼时学画情景,是助力。 羿弘阔无法完成这幅画必须有人接手,是引子。 如此,万事俱备。心魔可破。 寒酥牵着妹妹的手回朝枝阁,在路上告诉了妹妹这个好消息。寒笙开心地不得了,黑白万物在她眼前仿佛都有了色彩。 妹妹的眼睛是姐姐的心病,姐姐再也不敢画画是妹妹的心病。 姐妹两个手牵手,走在即将春暖花开的路上。暖风拂面,昭示着寒冬的即将过去。 寒酥抬眼,望向四处粘贴的大红喜字和悬挂的红灯笼。 两日后就是大郎成亲的日子。 他成亲,不算太大的事情,可赫延王府办喜事,注定要惊动整个京城。 甚至,连圣上都亲临。 原本圣上并不会过来,没有这样的先例。朝臣们心知肚明这是因为太子陷害封岌一事,圣上这才亲临,有着抚慰之意。 赫延王府这样宽敞气派的府邸,也被宾客挤满。哪里都是人,哪里都热热闹闹。 不过朝枝阁却冷清如旧。毕竟寒酥和妹妹是还在守孝的借住表姑娘。寒酥一个人坐在窗下抄书。快到晌午时,翠微进来询问她想吃什么。今日府里办宴,厨房菜肴种类多,朝枝阁想吃什么,自己过去拿。 寒酥不太在意,让翠微去问寒笙。 翠微转身出去,没多久又重新回来,禀话:“云帆过来传话,将军让您去云旭堂。” 云旭堂是老夫人的住处。 寒酥有一点惊讶,她手下书卷,换了身衣裳,立刻带着翠微过去。 去云旭堂的路上,寒酥遇见很多宾客。她一身素雅的打扮惹得人注目。虽然她戴着面纱,可露在外面的眉眼轮廓足够吸引人的目光,纷纷有人互相打听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尤其是来参宴的妇人,总是热衷于打听婚龄的郎君和小娘子。 寒酥步履款款,不顾那些打量的目光,目不斜视地端庄而行。 到了云旭堂,侍女挑起帘子请她进去。 寒酥心里仍旧疑惑,这快要用午膳的时候,封岌让她来这里做什么? 屋子里飘着浓浓的檀香。 封岌和他母亲在膳桌两边相对而坐。寒酥轻扫一眼,封岌脸色寻常,老夫人却眉头紧锁脸色很差。 寒酥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好:“将军万安,老夫人万安。” “过来坐。”封岌说。 寒酥疑惑望向他。 封岌见她站在那不动,直接伸手握住她手腕,将人拉到身边挨着他坐下。 老夫人震惊地看着这一幕。今日连送上门的烦心事都暂时被她抛之脑后。她看看寒酥,再看看封岌。最后,她视线落在封岌握在寒酥手腕上的手,久久没能移开。 寒酥也震惊了。 “将军!”寒酥声音有一点慌乱。她睁大了眼睛望了老夫人一眼,再瞪向封岌。她的眼睛好像会说话,在明目张胆地向封岌抗议:您怎么能言而无信啊! 封岌却始终面如如常。他慢条斯理地说:“你说暂时不能让别人知晓我们的关系。” 寒酥眼睛瞪得更大了——您还记得啊? 封岌这才松开寒酥的手,他侧首对穗娘道:“可以开膳了,多加一副碗筷。” 穗娘也有被惊到,反应了一下才出去。 封岌重新望向寒酥,一本正经地说:“可我母亲又不是别人。” 作者有话说: 求救!有什么办法能早上就更新啊?呜呜呜 66个红包随机掉落…… 第六十三章 封岌略偏过头, 靠近寒酥一些,解释:“我做了件让母亲不大高兴的事情,让母亲正在气头上。我思来想去能让母亲开心些的事情,只有将你带过来。” 老夫人听着这话, 再看着封岌靠近寒酥说话的样子, 眼眸转了又转。震惊与疑惑不停交替。她有些懵怔地开口:“她……约呈……上回……” 一句话没能说完整, 老夫人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她缓了口气, 重新理一理思绪,皱眉问:“嘉屹, 约呈和她的婚事……是你从中作梗?” “算是吧。”封岌道。 老夫人眉头皱得更紧了, 急急道:“你这是强占儿媳?” 寒酥搭在腿上的手一下子握紧, 心口也跟着一紧。她有一点尴尬和无措, 无地自容的窘迫感压着她。 封岌看了寒酥一眼, 伸手过来,手掌覆在寒酥的手背上, 将她的手握在掌中。然后他才转头望向老夫人, 道:“母亲这话严重了。” “难道母亲说得不对?你这不算强占未来儿媳?” 封岌沉默了一息,道:“母亲若说是, 那就是吧。” 他语气坦荡, 无所谓。 屋子里一下子沉默下来。 寒酥垂着眉眼, 悄悄将封岌覆在她手背上的手推开。细小的动作被老夫人看在眼里, 老夫人突然就叹了口气。 “嘉屹,你这事做得不对。”老夫人犯难地看了寒酥一眼,“这对姑娘家名声不好, 很不好。” 寒酥没想到听见这么一句, 一时之间心里生出一丝错愕来。原来还有人会站在她的角度想一想。 封岌点了下头, 在外叱咤风云的人, 在自己母亲面前多了几分坦然的直接。他说:“所以求到母亲这里了。” 老夫人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去。 又是一阵沉默。寒酥在这种沉默里越来越不自在。他不是说他惹了老夫人不高兴,觉得带她过来会让他母亲开心些?可在寒酥看来封岌这举动无疑是雪上加霜,会让老夫人更生气的。 “行吧。”老夫人说。 封岌立刻接话:“多谢母亲。” 封岌欠身,去拿了颗桌上的蜜饯果子来吃。他神色如常,好像这件事情就这么被揭过了。 寒酥茫然地偏过脸来望向封岌。他们母子两个在说什么? 老夫人看了寒酥一眼,抬眼望向门口的方向提声:“穗娘。” 守在外面的穗娘这才端着手里的茶水送进来,然后又立刻出去让侍女们端膳食过来。 丫鬟们将一道道膳食端进来,都是些清淡的吃食。然后封岌和老夫人都拿起了筷子开始吃饭。 封岌看向寒酥,道:“吃。” 寒酥放在腿上的手蜷了蜷才抬起来,解下一侧的面纱,然后拿了筷子。她心里乱着,夹了一点米饭放进口中。 老夫人突然说:“把那个人弄走。” 封岌道:“他很快就会走。” 老夫人脸色还是很差,冷声:“这宅子从里到外都应该洗涮一遍。” 她一想到那个人现在离她这么近,她五脏六腑都不舒服,恶心得想吐。 封岌便放下了碗筷,道:“我现在就去将人请走。” “早该如此!” 封岌站起身,对寒酥道:“你留在这里陪母亲用膳。” 寒酥侧转过身来,有一些无助地抬头望向封岌,瞧上去竟有几分不愿独自留下的意思。 老夫人看过去,竟神奇地品出了几分新婚妻对夫君的依恋。 封岌道:“你在守孝,母亲又常年吃斋念佛闭门不出,母亲让你陪在身侧是再合理不过。” 他这是将寒酥留在老夫人身边的借口都准备得明明白白。 老夫人突然问:“你既在孝期,现在可以吃荤腥了吗?” 寒酥不得不转过身去,规矩答话:“回老夫人的话,已经不吃素了。” 老夫人又问:“桌上这些,可有忌口?” “没有。”寒酥立刻回答。 封岌拍了拍寒酥的肩膀,对她说:“替我陪陪母亲。” 他转身出去了,寒酥还在品着他最后说的话与举止。亲密得不合适。别说隔着沈约呈的事和辈分,就算清清白白,无媒无聘就在长辈面前这般举止,属实不够体面。 寒酥搭在碗边的手下意识地用力,骨节轻凸有一点发白。 寒酥的视线里突然多了一块藕片。 她惊讶抬眸,有些受宠若惊地说:“多谢老夫人。” 老夫人道:“味道不错,你尝尝。” 寒酥咬了一口,惶惶不安的感觉让她根本品不出味道的好坏,便直接说:“味道很好。” 老夫人没再说什么,继续吃饭。寒酥也不再多话,小口吃了一点。待老夫人放下筷子的那一刻,寒酥立刻在同时规矩地放了筷。 一直沉默的老夫人突然开口:“你不愿意跟嘉屹吧?” 寒酥目光躲闪,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封岌将她带过来,她一直都懵懵的,明显封岌今日的举动打乱了她的计划,让她有些无措。让她不知道这份欺瞒的尺度该到哪里。 老夫人好像也没觉得寒酥会回答,她紧接着又说了句:“嫌弃他也正常,都快能当你爹了。” 寒酥正要勾上面纱,听老夫人这话吓了一跳,手一抖,面纱重新掉落。 “不……不敢。”寒酥急忙摇头,“不敢嫌弃将军……” 老夫人瞥了寒酥一眼,道:“记得喝避子汤,婚前不要搞出孩子来。” 寒酥脸上一下子苍白,闷声称是。 虽知道老夫人这话说的很对,可她还是觉得有一点难堪。 穗娘在一旁瞧着寒酥神情,她笑笑,柔声劝老夫人:“您别吓着这孩子。” 老夫人道:“她要是个聪明的,就知道我说的话都是为她好。” 寒酥立刻起身,朝老夫人福礼,诚声:“老夫人好意,寒酥都懂。” 老夫人看着寒酥局促的模样,慢慢皱起眉,有一点犯难。 这十几年,她都是一个人深居浅出几乎不与人接触,这样的生活让她有一点茫然不知如何与陌生人打交道。 她看着寒酥,突然就想起了三十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婆母的情景。她抱着封岌跟在封旭身后,难堪地忍受着婆母的打量。那种担忧又羞窘的滋味儿,她一直忘不掉。 那时候婆母年轻,是个精干的妇人。一双眼睛冷冰冰地盯着人上下打量,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的模样瞧上去十分严厉。就在她快要忍受不了那种打量时,婆母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埋怨的口吻:“天冷。” 她握着那杯水,突然就掉了眼泪。 老夫人收起思绪,重新将目光落在寒酥身上。她略弯腰,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热茶给寒酥。 寒酥赶忙接过来。 老夫人已经起身,朝着里间走去。 穗娘朝寒酥使了个眼色,寒酥才跟进去。里屋檀香味儿更浓,摆着的两个牌位十分显眼。眼看着老夫人要在供奉的佛像前跪下,寒酥快步过去搀扶着她。 “嘉屹是真的喜欢你,我看得出来。”老夫人道。 寒酥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她抬眼望着供桌上佛像慈悲地笑着,心下一片茫然。她不知道事情怎么就朝着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了。 老夫人心里生出一种罕见的欣慰,慢慢填补着心间的空缺。她转了视线,望向封旭的牌位。如今儿子终于有了身边人,是不是距离她与封旭团聚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这十几年,她无一日不怀念他,无一日不渴望与他团聚。但愿真的有阴曹地府,但愿真的有转世姻缘,但愿真的还能再与他相见。 老夫人诵经时,寒酥在一旁陪着。过去好久,老夫人睁开眼睛看向她,让她回去。 寒酥规规矩矩地福身称是,这才往外走。她刚掀开门帘,撞见封岌正要迈进来。一帘之隔的距离,又因她突然掀开了帘子,两个人突然出现在对方视线里。 寒酥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将军。” “母亲在诵经?”封岌问。 “是。” 老夫人略疲惫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想午休了,你们都走吧。” 两个人离开云旭堂,寒酥有一点心不在焉。 “不高兴带你过来?”封岌主动问。 寒酥是有一点不高兴,可是她现在在扮演眷着他等他打仗回来成亲,她扮演的身份不能不高兴。她摇头,斟酌了用词:“只是太意外了。” 她迫不及待地转移话题:“老夫人让您将谁请走?” “圣上。”封岌回答得完全没有犹豫,仿若没有什么不能告诉她。 寒酥却愣住了,连脚步也停下来。 封岌亦停下脚步,侧转过身看向她眉眼里的惊愕,他笑笑,问:“想知道原因?” 寒酥觉得自己仿佛要听来十分重要的事情,可是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知道得太多并非好事。寒酥摇头。 “摘一支红梅吧。”封岌说,“送到我母亲那屋里去。” 寒酥回忆了一下,老夫人屋子里确实朴素单调。她转身环顾,朝一侧路边的一排梅树走过去,提裙踩上石头,伸手去折梅枝。 封岌看着她站在石头上垫着脚折梅枝的身影颤颤巍巍,好笑地摇了摇头。她怎么就没想到身边有他这么个高个的可以用? “你慢些。”封岌走过去。 他话音刚落,寒酥握着折下的梅枝转过身来,脚下一滑,身子也趔趄了一下,歪腰朝下栽歪。封岌伸手去扶,稳稳扶住了她的腰身。可是寒酥弯下腰胸口狠狠地砸在了封岌的脸上。 两个人的身体几乎是在同时僵了一下。 寒酥隐约看见有人影晃动,她近乎慌乱地去推封岌,声音也是慌颤:“有人!” 封岌握住她的腰身,不紧不慢地将人从石头上扶下来,然后他才转身望过去。 来人是老夫人身边的穗娘。 穗娘也没想到会撞见这么一幕,她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走过去道:“老夫人让我把这盒茶叶拿来给表姑娘。” 老夫人一个人久了,就连想对别人示好的方式都显得浅显直接,甚至有一点笨拙。 寒酥赶忙接过来,让穗娘转达了谢意,然后又将刚摘的梅枝交给穗娘。 待穗娘走了,封岌才问:“撞疼了吗?” 寒酥没答话,闷头走人。 封岌立在原地,摸了摸自己微疼的鼻梁。还有一捧香萦绕在他鼻息间。他对她总是克制许多,是看过不少,碰触她却很少,因为她不喜欢。封岌望着寒酥略显慌乱的背影,无奈地自语:“就不能演得真一些?” 不过他又很快笑了笑。 没关系。反正她逃不过他的手掌心。 寒酥第二日一早去姨母身边请安时,才看见新妇。大郎带着新婚妻亲自去各房敬茶,两个人鲜红的衣袍十分显眼。不需要太多言语交流,他们两个只是偶尔互相望一眼,那种新婚小夫妻如胶似漆的甜蜜感就会惹得周围人忍俊不禁。 大郎夫妇走了之后,寒酥让蒲英和兜兰带寒笙去衔山阁施针。她今日没有过去。原本她应该急着画完那幅给太后贺寿的山河图,可是今日却有更重要的事情——今日是祁山芙的生辰。 寒笙也心心念念想要去见祁山芙,可因为眼睛治疗一日停不得,只好将先前准备的礼物,让姐姐帮忙带过去。 寒酥再次与祁朔相见,两个人都很平静,好像曾经的议亲没有存在过。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再提。至少在今日祁山芙的生辰日不该提。 只是寒酥与祁山芙笑闹时,祁朔会偏过脸来望着寒酥失神片刻。 在祁家用过午膳,祁山芙拉着寒酥出去闲逛,买了不少东西。祁朔跟在后面,落后六七步的距离,帮妹妹提着东西。 祁山芙拉着寒酥进了一家成衣店,她去小间换衣服,寒酥等在小间外面。 祁朔走到寒酥身边,声音很低:“是我思虑不周,连累你被静鸣公主刁难。” 成衣店的门开着,外面人来人往。寒酥看着外面的人群,忍不住就会去想封岌有没有派人跟踪她?他是不是已经知道她与祁朔见面了?她还是不知道这样算不算与他单独见面。 祁朔盯着寒酥,声音沙哑:“虽然这样对所有人都好,可我仍旧忍不住去奢想两个人坚定不移突破万难。” 寒酥听了这话,心里有一点恍惚。她转头望向祁朔,轻轻摇头,低声:“我不值得。” 很多事早已满目疮痍。 “怎么样,好不好看?”祁山芙换好新衣裳从小间出来,开心地转了个圈,裙摆也跟着飘起来。 寒酥弯眸:“很好看。” 寒酥傍晚才回去。她连衣服也没换,直接去衔山阁,那幅山河图需要赶工。 书房的门开着,落日发黄的光洒下来,洒在封岌身上。他坐在屏风下的藤椅里,一手支额,闭着眼睛。 寒酥放轻脚步走过去,有一点犹豫要不要叫醒他。见搭在他肩上的大氅滑落,她弯腰小心翼翼给他披好。 她不经意间望过去,惊觉封岌不知何时醒了,正目光深沉地盯着她。寒酥问:“将军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等你。” 寒酥沉默了片刻,从荷包中取出一枚扳指。她立在封岌面前弯腰,肩上的秀发滑落下来一些,堆在封岌的腿上。她无所觉,将扳指套在封岌的指上:“我瞧着别的老爷们都喜欢戴扳指呢。” 封岌瞥了一眼拇指上墨绿扳指,问:“别的老爷们?我很像你敬重的长辈?” 寒酥如实说:“您本来就是我长辈。” 封岌沉了脸,握住寒酥的腰,将人摁在腿上。寒酥急急轻推:“门还开着!” 作者有话说: orz明天先定个小目标中午12点之前更了,66个红包随机掉落么么艹 第六十四章 寒酥稳了稳心神, 道:“我去关门。” 封岌这才松开寒酥。他看着寒酥起身去关门,又垂眼望了一眼被她套在他拇指上的扳指。 寒酥将房门关上之后,却并不朝封岌走去。她走到另一边的衣架旁,将身上的银白斗篷解下挂起来, 绕着远似地往屏风那一侧的书案走去, 一边走一边说:“我要赶工了。” 封岌轻捻扳指, 慢悠悠地说:“当真是避我如蛇蝎。” 寒酥的脚步不由停下来, 辩解:“没有避着您,真的是急着赶工。” 她望向封岌, 见封岌垂着眼并没有看向她。寒酥略迟疑, 重新朝封岌走过去, 她将手轻轻搭在封岌的肩上, 身子软软靠过去, 主动坐在他腿上。搭在他肩上的手慢慢向后挪去,勾着他后颈, 人也靠过去伏在他胸膛, 道:“我真的没有避着您。” 她身上的柔软贴着他冷硬的胸膛,是别样的酥柔蜜意。封岌的目光落在怀中人, 看着她长长的眼睫轻垂出几许温柔。封岌抬起她的脸, 指腹隔着面纱轻轻抚着她的脸颊。他动作慢条斯理, 像在把玩最精致的玉器。 一阵反复轻抚之后, 封岌解下寒酥脸上的面纱,用指端轻轻碰了碰寒酥脸上的疤痕,问:“怎么一点也不见效?” 寒酥心里咯噔一声, 怕被他发现自己从来没用过雪凝膏。她微笑着搪塞:“哪有那么快有效。” 她悄悄避开他的手, 更靠近他, 将脸贴在他脖侧轻轻蹭了蹭, 浮现几分依恋的娇态。然后她抬起眼睛,长长的眼睫若有似无地轻轻拂过封岌的颈侧。她抬眸望着封岌的侧脸,说:“我真的要赶工,要不然会赶不完的。您也不希望我熬夜赶吧?” 封岌垂目望着她,心里生出一丝莫名的怅然。他多希望她能够真心实意随时向他撒娇,而不是带着一点央求地仰视他。 “去吧。”封岌松开寒酥。 寒酥立刻从封岌的身上起来,快步朝书案走去。 封岌无奈地轻摇头。 寒酥突然又从屏风后绕回来,她重新走到封岌面前。她弯下腰来,双手攀在封岌的肩上,靠过去与他平视:“将军还没有告诉我喜不喜欢我送你的扳指呢。” “当然喜欢。”封岌轻轻转了下指上的扳指。 寒酥弯唇,眼里浮现一点笑,她凑过去,在封岌的唇角亲了一下,然后直起身快步朝书案去。 封岌微怔。待寒酥已经拿起了画笔,他才抬手,用指腹碰了碰自己的唇角。 ——他倒是有些不确定寒酥这是不是演的。 寒酥很快全心投入到这幅山河图。这幅画是师父的心愿,她不愿意狗尾续貂,想倾尽全力将这幅画收尾。也因为多年不曾碰过丹青,压抑在她心里的东西仿佛也愿意在一朝之间使出。 封岌不知何时走到了屏风侧,望向寒酥。 他很喜欢看寒酥专注做一件事情的模样,尤其是她写诗作画时,自有一种区别于其他女郎的娇柔之态,而是另一种出尘的高洁优雅。 寒酥画得极认真,没注意到封岌目光灼灼的注视,也没注意到封岌何时离开了书房。 瓷器与桌面轻碰的声音让寒酥回过神,她望着桌角的瓷碗,视线上移看向封岌。 “雪梨煲,吃了再画。”封岌道。 寒酥这才觉得有一点饿,且有一点渴。她将手里的软笔放下,端起那碗雪梨煲来吃。雪梨清香的甜润入口,带来沁甜的口感,整个身子都跟着舒畅了许多。 味道很好,寒酥吃得也很快。她的心思还全在那幅山河图之上。一碗雪梨煲很快见底。她将空碗放回去,立刻又拿起了软笔继续为画作添色。她听见封岌突然轻笑了一声。寒酥疑惑不解地抬眸。 封岌唇畔有几丝淡淡的笑意,他伸手,用指腹抹去寒酥嘴角的一点湿渍。 寒酥一惊,这才知晓原来是她吃得太急,竟像小孩子一样将雪梨煲的糖汁沾到了嘴角。这可真是太不够端庄得体了。她赶忙拿了帕子来擦,动作却顿住,惊讶地看着封岌。 他将蹭了寒酥唇角糖汁的指腹贴在自己唇上尝了尝,轻颔首:“有点甜。” 寒酥瞥一眼空碗,喃声:“将军自己没吃些吗?” 封岌的视线落在寒酥的唇上,她唇珠上仍有一点湿润,盈盈光泽随着她开口说话而光影浮动。 他隔着长书案伸手,宽大的手掌撑在寒酥的后颈,将她的脸送到自己面前。他俯身低头,双唇碰上寒酥的唇。他动作缓慢地左右轻摩,轻轻挤弄她的唇珠,让她唇珠上的糖渍粘在他唇上。他稍微后退一些与她的唇分开,他望着她的眼睛,轻舔自己唇上刚沾到的梨汁。 很甜,却又不够甜。 封岌重新贴上去,两个人的唇轻轻贴在一起,他贴着她说话:“张嘴。” 他说话时微微牵动的唇轻磨着寒酥的唇,给寒酥带来一点发麻的轻栗。寒酥依言,轻轻将双唇启了一条小小的缝隙。封岌的舌尖趁虚而入,挤进她的唇缝。她唇内侧要更软湿些,也更甜些。封岌一点一点探索着舔碰,动作温柔又耐心。浅浅的甜味儿在两个人轻低软碰间蔓延开。不过是瞬息间,封岌突然又加大了攻势,寻到寒酥的舌尖,用力将其吮入口中。突然的索取仿佛要将寒酥吞入腹中,强势到寒酥有些承不住。寒酥舌上被拉扯地微微有一点疼,她不得不隔着长书案身子前倾,将手攀在封岌坚硬的臂膀。 就在寒酥将要无法喘息时,封岌的动作突然又温柔下来。他任由寒酥的舌尖逃走,动作温柔地亲一亲她的唇角,先是左边,再是右边,动作慢条斯理还有一点悠闲。反复几次轻柔的浅吻,再将唇与她相印,觉察出寒酥稍微缓过来些,他再次将她的唇舌掠入口中,吻如疾风骤雨。 当寒酥主动去吮吻他时,封岌突然睁开眼睛望向她。明明站在掌控地位的他,突然在这个亲吻里有一些迷失,不再能沉稳悠闲下去。 最后竟是封岌推开了寒酥。 他盯着寒酥半眯的眼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必须要停下这个亲吻,再这么吻下去,他将无法自控无法将一切都只停留在这一个吻上。 他克制地抚上寒酥的脸,将最后一个浅浅的吻印在她的眼睛上。他的浅吻和抚上寒酥的指尖都带着一点隐忍的轻颤。 “你扰你继续画了。”封岌松开寒酥,拿起桌上的空碗,转身往外走。 寒酥望着封岌离去的背影,慢吞吞地坐回去。她心口仍旧怦怦跳着,跳着她自己也不太能控制的韵律。好半晌,她抬手,指尖轻轻摸了摸自己红肿的唇。寒酥后知后觉,自己的指尖有一点发颤。 这天晚上,寒酥又梦到了封岌。受半月欢的影响,她这段时日的梦里每晚都有封岌。他在梦里与她拥吻,反复重复着今日书房里的那个吻。最后的最后,又不止停在那个吻。甚至上演了上次窗台上的情景吻她别处。寒酥在梦中醒来,睁开眼睛望着屋内一片昏暗。好半晌,她拉过一旁的被子,将自己整个身子遮起来,她在被子里蜷起来。 也只有在梦里,她可以不仅仅只是羞窘难堪,可以大胆地流露那么一丁点愉悦。 她转过头去,将脸埋进枕间。 毫无睡意,她索性不顾时辰地起身。轻拉椅子的声响惊动了沉夜,将这一日早早开启。 她打开要交给谢云苓的赞词,做最后的补苴罅漏。在黎明前的至暗时刻,寒酥放下笔,将这份赞词写完。 今日可以交单了。 她望着纸上的字字句句,忍不住轻皱眉,喃声自语:“他应该不会知道这是她写的吧……” 这一晚没睡好,第二天寒酥忍不住哈欠连天。她一边赶画,一边时不时望向门口的方向。可是封岌今天上午都没有来。 下午,寒酥没有用过午膳便去赶画,而是要先去大房那边一趟。 江琼音作为刚成婚的新妇,第二日要礼数周到地各处拜见长辈。今日倒是腾出时间在院子里邀请府里同辈的小娘子们过去说话。她作为这一辈第一个媳妇儿,暂时没有妯娌要应对,这府里的这些小姑子们却也不能轻怠。 她已经将府里的情况摸清楚了,知道有借住的表姑娘,也一道请来品茶。 “苏家那位请不请?”江琼音有一点犯难地询问封杉。 名义上,苏文瑶也是借住在府里的表姑娘。可是实际上府里的人都已经知道了苏文瑶和封四爷的关系,不过是碍于时间还太急迫了,暂时没安排人过门。 年龄上是同辈,实际上要成为长辈。 江琼音皱眉,她觉得这事情很荒唐。她出身名门,很看不上眼这些不干净的勾当。 封杉也犹豫了一会儿,才说:“请吧。礼数多些总没差错。” 江琼音说好,心里却对苏文瑶有几分轻视。 封杉看着新婚妻露出来的一小截雪白脖子,喉间发痒。他走过去抱住江琼音,情不可抑地去亲吻她。 江琼音脸一红立刻去推他:“这大白日的,可不能这样没规矩!” 封杉笑了笑,只好忍耐下去。他这妻子满嘴的规矩,现在想碰她是万万不可能的。不过母亲说这长媳就是要聘个重礼数守规矩的。他看着新婚妻笑起来。 江琼音确实是个重礼数规矩的,她在雅间设品茶宴招待府里的小姑子们,不管是座次还是每份茶品都有极深的讲究。 “咱们来玩猜茶吧。”江琼音道。 “好啊!好久没玩了!”封清云立刻接话,非常给长嫂面子。 这所谓猜茶,就是将不同种类的茶同同样的茶器盛好,众人一闻二品,然后说出茶的种类出处。 一闻为善,二品为次。 第一种茶水端上来,封清云轻闻,立刻准确无误地说出这是什么茶,包括年份、产地,甚至连煮茶时用的什么水都能猜到。 江琼音刮目相看:“这能闻出茶叶的年份产地倒还好说,可这用什么水煮茶都能闻出来是怎么做到的?” 封清云笑着说:“猜的呀。” 江琼音想了想,又恍然大悟。这世间茗茶的烹煮方式虽多,却总有每种名茶最合适的烹煮方式。想来大娘子十分了解茶道,猜得出来烹煮方式。 几种茶水依次端上来,府里的几位小娘子们一一猜茶,大多能猜个差不多。这样的门第养出来的小娘子们,再名贵的茶都是当水喝。这猜茶的游戏对她们毫无难度。当然了,江琼音正是因为知道这游戏对大家都没难度,才玩这个。 最后一道茶端上来,江琼音将目光落在寒酥的脸上。来之前她对寒酥的情况知道一些。她先是惊于寒酥的美貌,又十分惋惜这样天姿之人被毁容。她又惊赞寒酥举手投足之间端庄典雅,更神奇的是她言辞举动高洁自然,毫无因毁容的自卑之意。品茶时,她毫不介意将自己被毁的面容面对旁人。 自诩名门闺秀的江琼音觉得自己竟有几分不如。 只不过这猜茶游戏,寒酥一直没参与。眼看着最后一道茶了,江琼音主动拉寒酥参与进来:“表妹可知这最后一道茶是什么?” 寒酥坦然摇头,微笑道:“我尝不出。” 江琼音有些意外,也有几分不解。这最后一道茶,真的很简单。 苏文瑶在一旁笑笑,道:“大少夫人这就不知道了,寒酥自幼生活在边地,恐怕不怎么饮茶。” 江琼音一下子想明白了。今日围在这儿说话的人都是自小养在侯府高门,而寒酥不是,她父亲官小又生活在清苦之地,自然不可能如其他人这样将茗茶当白水来饮。 江琼音顿时觉得今日的猜茶游戏设的不好,是自己思虑不周了。她赶忙说:“人皆有自己擅长的地方。表妹不喜欢茶水,却听说读书极好,出口成章让人羡慕。” 寒酥坦然微笑着:“我确实不太懂茶,却觉得表嫂这里的茶极好。尤其是第三种茶,最淳口。” 寒酥分不太清这几种茶,只是凭喜好而说。 “你喜欢蕉叶青?”江琼音笑起来,“我也喜欢。” 一场小尴尬,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化解。自然的坦诚总是治疗尴尬的良药。 品茶小宴结束,寒酥直接去衔山阁赶画。她到时,封岌已经在了。他仍坐在那张藤椅里,他轻转着指上的扳指,似乎在专注地想事情。 “来了。”封岌抬眼望向门口。 寒酥轻“嗯”一声,目光有一点躲闪,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唇。过去了一日,唇上似乎仍有一点微疼。 她刚要迈进去,翠微从院子里小跑追上来禀话——江琼音身边的侍女追来送了一盒蕉叶青。 “去喝茶了?”封岌问。 “嗯。”寒酥将茶叶放在案头,“表嫂让大家猜茶,我一道也没猜出来。表嫂这是安慰我。” 封岌知道那无聊的游戏,他说:“我也猜不出。” 寒酥有点惊讶地看向他。 不过她转瞬想明白了。封岌有着至高的权利地位,可十几年军旅生涯,并没有享过福。一口热汤都是罕有,又哪有闲情逸致品茶。 而京中贵人们享乐的生活,却是封岌带着无数将士于疆场厮杀而来。寒酥突然说:“将军辛苦了。” 封岌诧异看向她。 长舟从外面进来,看一眼里面情景才递上帖子——谢家因上次封岌帮谢浪之事,邀封岌去做客。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哈今天出息了! 第六十五章 封岌扫了一眼帖子, 将帖子递还给长舟,摆了摆手。这是拒了。长舟颔首,转身退出去。 寒酥倒是不意外,封岌这段时日的应酬并不多, 每日许多邀约帖子送过来, 他几乎都拒了。 寒酥走到长案后开始工作, 脑海中还想着谢家的事情。她得尽快把那份赞词交给谢云苓。原本该今日送去, 可因为江琼音的品茶小聚给耽搁了,只能明日再去。一想到那份赞词, 她不由抬眼, 隔着屏风望了封岌一眼。 寒酥再一次感慨谢云苓的出手阔绰。谢云苓才十二三岁, 随手就是八百两, 可见谢家的富有。京中富绅豪门遍地都是, 谢家却是最顶尖的那一批。谢家郎君们的官职倒也不算高,可因为圣上的偏爱, 京中无人不对谢家人客客气气。 无他, 只因谢家是先皇后的娘家。 寒酥听说这么多年过去了,逢年过节宫里仍年年有重礼送到谢家去。这份圣眷, 自然让整个京中权贵都不敢轻怠了谢家。 寒酥正想着谢家的事情, 封岌走到她身边, 瞥一眼桌上的山河图, 问:“还要多久能画完?” 寒酥想了一下,道:“六七日吧。” 封岌皱眉,问:“能不能在三日内完工?” 寒酥诧异问:“很急吗?” “三日后母亲会去青柳县, 你随行。”封岌稍微停顿了一下, “我也会去。” 他不能留寒酥自己在京中。 寒酥在心里狐疑不知为何要带上她, 甚至胡乱猜着是不是要在他离京前将画交上去。她点点头, 说:“赶一赶,应该可以。” 第二天,寒酥去了一趟谢家。将赞词亲手交给谢云苓。谢云苓双手捧着赞词大声诵读。 寒酥眉角跳了跳,心里说不出的尴尬。 “你可真会写!”谢云苓将赞词贴在心口,开心地转圈圈。翩飞的裙摆像一只翩飞的彩衣蝴蝶。 她姐姐谢云薇坐在一旁看得直摇头,无奈又宠溺地笑着:“你啊,真要着了魔。” 寒酥问:“可还有要修改的地方?” 八百两就在眼前,这可是她“死”后的启动资金。 谢云苓想了想,点点头。她将赞词放在桌上,指给寒酥看:“我觉得这些地方太委婉了,没能把大将军真正的英明神武写出来!比如……就像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这样的词能不能再加一加?还有还有,这段夸赞之后是不是该升华一下?” 寒酥虚心询问:“请问是哪种升华?” 谢云苓歪着头,小眉头皱巴起来,她用手指头抓了抓自己的卝发,绞尽脑汁想了想,道:“就是……形容一位郎君特别有吸引力,一出门就有很多女郎朝他扔花扔果子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寒酥沉默了一息,才道:“您是想说掷果潘郎?” “对对!就是这个词!” 寒酥面纱下的唇忍不住抿了又抿。她实在是很难把封岌和潘安联系到一起…… “咱们也这么夸夸大将军!不仅写一写扔花扔果子,还要侧面烘托!”谢云苓颇有几分手舞足蹈的意思,“要写他是每一个女郎的闺中梦里人,人人都想要嫁给他!” 谢云苓双手捧心口,满目憧憬。 谢云薇连连摇头,简直没眼看妹妹这个傻样子。 寒酥有些艰难地点头,说:“好,我这就改。” 谢云苓脚步轻盈地亲自捧了笔墨递给寒酥,指指点点:“这里,这里,对对,这个词改一改,要使劲儿夸嘛。还有哦……这句改成‘谁不想与将军日日厮守到白头’!” 谢云薇连连叹气,侧转过身去,不愿意看这个妹妹,嫌弃丢人。 寒酥握着笔的手微微用力,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八百两。 好,她照着改。 给钱的老板说了算。 寒酥硬着头皮按照谢云苓提的修改意见改补,最后谢云苓开心地捧着赞词连连称赞寒酥写的好写的妙,还要亲自送寒酥出门。 寒酥有一点心虚,觉得这八百两挣得有些不体面。 离开时,寒酥看见谢府的下人抬着许多烧给死人的纸物。 “仔细着点,老夫人要一一检查的!”管事训斥身后的家丁。 寒酥忍不住诧异,瞧着谢府上下各处可见红色的过年痕迹,也不像有丧事的样子。 谢云苓看了寒酥一眼,大大咧咧地解释:“过几日是我姑姑冥寿。” 谢云苓的姑姑?寒酥转瞬间想明白——谢云苓只有一个姑姑,正是先皇后。 寒酥又忍不住感慨,那位先皇后人虽然早就不在了,她的家人和夫君却都一直记着她。她应当是个很优秀的人吧。 回到家,寒酥从那八百两中取出之前向沅娘借的钱,让翠微跑一趟吟艺楼替她还钱。至于从青古书斋预支的钱,她倒是没补上,而是还按照之前说好的继续抄书做工来补。若她“死”之前没有补全,再还钱来补。 她将剩下的钱收起来,在心里慢慢计划着。 接下来两日,寒酥推了其他工作,全身心投入到那幅山河图。她觉得每日去衔山阁作画的路程也耽误时间,直接将画拿回来。她也暂时将接送妹妹去治疗眼睛的事情交给了蒲英和兜兰。紧赶慢赶在封岌说的日期前将画作交了上去。 交画那一日,羿弘阔也从家中赶来。他始终有些不放心。一是因为这是献给太后的寿礼,不能出纰漏。二也是对寒酥不放心,毕竟她好些年没有碰过丹青。好在寒酥没有让他失望,他立在画作前连连点头。 最后的署名,写了两个人的名字。羿弘阔可不能让自己的学生给自己当替笔。 了却心事一桩,寒酥重重松了口气。她揉了揉手腕,连日的提笔,身上确实累些。 封岌瞥见她的小动作,因羿弘阔还在这里,压下给她轻揉的冲动,道:“收拾一下,午膳后启程。” 寒酥临走前将妹妹拉到身边跟她解释自己要离开几日,让她照顾好自己,不要记挂她。又事无巨细地仔细向蒲英和兜兰叮嘱着。 她迈过门槛往外走,忍不住回头望向妹妹。妹妹坐在椅子上,轻轻晃着腿,正将脸转过来面朝门口的方向翘着唇角对她笑。 寒酥看着妹妹轻晃的腿,轻轻蹙眉。她知道妹妹每次有一点紧张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晃腿。 寒酥狠了狠心,转身往外走。 她知道自己和妹妹之间必然会有几年的分别。如今暂时分开几日也算提前做一个铺垫。 对于寒酥要跟着老夫人去青柳县这件事,三夫人却很担心。 “府里孩子这么多,怎么就挑了她呢?”三夫人眉头紧锁。 三爷懒洋洋地逗着鹦鹉。最近有一点天暖,他终于不用穿他那件貂皮大袄了,人也精神了些。他说:“往日里老夫人从来就没搭理过府里这些孩子们,有什么奇怪的。外甥女那性子能对老夫人胃口也不奇怪。一个冷冰冰,一个吃斋念佛,都是不怎么搭理旁人的。” 三夫人想了想,赞同了三爷的话。 “不过我还是担心。往年老夫人去善堂都是三郎护送陪同,今年赫延王也要去的。”三夫人愁容满面,“三郎和寒酥之前差点议亲,这不尴尬吗?再说了,小酥一直都很怕赫延王……” 三爷随口道:“我二哥又不吃人。” “话是这么说,可是赫延王往那一站,确实挺唬人的……”三夫人还是皱眉。 三爷突然想起一件事,他诧异看向三夫人,道:“我才发现你居然一直没改称呼,左一个赫延王右一个赫延王,没改口跟我一样喊二哥。你不会是怕二哥吧?” 三夫人有一点被戳破的心虚。她不接这话,转头吩咐侍女往朝枝阁跑一趟,让寒酥走之前过来一趟。 不管三夫人是不是对封岌有畏惧,在面对寒酥时,她拉着寒酥的手,语重心长:“赫延王是个很好的长辈,不用怕他。你就把他当成你姨丈一样敬重就行!姨母不是跟你说过吗?上数个几代,你还应该唤他一声表叔呢!” 不过三夫人劝了寒酥几句之后得知寒酥这次连侍女都不带,更担心了。老夫人喜静,身边人很少,出行更不喜欢很多人围着。她自己的奴仆都没带几个,也没让寒酥带着翠微。 沈约呈去云旭堂接祖母,路上遇见了寒酥。他放慢了脚步,故意避开不与她同时进去。远远看着寒酥往前走的背影,沈约呈的目光有一些复杂。 他努力将那份喜欢深藏,憋着一口气想等自己取了功名、等自己不仅仅只依靠赫延王府的荣耀、等自己有了能力再去重新让她认识一个更成熟稳重的自己。 可是这种将浓烈心悦憋在心口的滋味儿,实在难熬。 两辆马车,封岌与沈约呈一辆,老夫人与寒酥一辆。老夫人与寒酥的那辆马车里还多了一个穗娘。两个车夫分别是长舟和云帆,此外不再有其他人随行。 寒酥亲自扶着老夫人登上马车,自己才登车。 封岌收回落在寒酥身上的视线,望向身侧的沈约呈,沈约呈还没有将目光从寒酥身上收回来。 封岌瞥一眼指上的扳指,慢悠悠地轻转了一圈。 有些事情不能再拖了。 原本午后出发,在天黑时可以赶到青柳县的别院。可天气难测,谁也没料到会突然变天。半下午开始下雪,雪越下越大,夹杂着一点湿雨,寒气逼人。 老夫人生封岌时伤了身,使她极其惧寒,穗娘从衣箱里取了两件厚袄给她裹着,她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寒酥赶忙将暖手炉递给老夫人捧着,自己再用另一个暖手壶暖了自己的手心之后,用手心去暖老夫人的手背。 老夫人点点头:“暖和不少。” 穗娘在一旁笑着说:“表姑娘这法子不错。” “我姨丈也畏寒,我上次瞧着姨母就是这样给他暖手的。”寒酥道。 老夫人说:“把帘子掀开让我看一眼。” 寒酥诧异。老夫人都这样冷了还要掀帘子?她听见穗娘叹了口气。穗娘依言去掀帘子。 窗口的帘子掀开半截,满目的风雪入了眼。老夫人望着肆虐纷飞的雪,陷入了回忆。 回忆着与封旭的第一次相逢。 那一日她遭逢巨变,前半生的所有花团锦簇在一息之间用极其残忍的方式摧毁。她在最绝望的时候,以一种极其难堪的方式与封旭相逢。 他是她的朝旭,是她的新生。 即使极其惧寒,老夫人也总忍不住在每一个雪虐风饕的日子遥望,企图在寒雪中寻到封旭的身影。 马车停下来。封岌从前面的马车下来,走过来亲扶母亲。“这风雪暂时不会停。先不去别院,在客栈歇一晚。” 老夫人将手放在儿子宽大的掌中,她有些失神的眸子慢慢聚了神,望着封岌道:“嘉屹,杀了那些北齐人。” 她握着儿子的手慢慢用力,带着恨和不甘。 封岌用力回握:“好。” 青柳县虽然紧挨着京城,地方却不大,也不够繁华。这间客栈很小,也很简陋。 一行人因这风雪都染了寒气,店里的伙计赶忙端来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多添一点热汤,虽不美味却很暖身。 一碗阳春面吃下,身上舒服了许多。穗娘立刻去屋子里铺好被褥,在里面放了好几个汤婆子,给老夫人暖着。寒酥在一旁帮忙。又催促店家烧了沐浴的热水,让老夫人能泡一个热水澡再歇下。 寒酥从长舟手里接过姜汤,款步走到老夫人面前递过去:“您喝一点姜汤驱寒,防着风寒。” 老夫人接过来,道:“你们别都在我这里围着了,我这里有穗娘足够。都各自回屋去暖暖身,早些歇下。” 封岌握了握母亲的手,感觉不像刚刚在外面时那样寒,才略放心,带着其他人往外走。 母亲为什么惧寒成这样,封岌心知肚明。毕竟小时候他每次调皮捣蛋,父亲都要拎着他耳朵将母亲生他时的辛苦讲一遍。 几个人退出老夫人的房间,沈约呈道:“父亲也早些歇息。我已经让店伙计将姜汤送到父亲房间了。” 封岌颔首:“你也去吧。” 沈约呈依言转身,他刚转身走了没几步,听见寒酥毕恭毕敬地对封岌道:“将军早些安歇。” 父亲说了句什么话,沈约呈没听清。沈约呈回头望去,看见父亲和寒酥分别转身,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沈约呈收回视线,匆匆下楼。这家客栈地方不大,人手也少,好不容易烧够了给老夫人沐浴的热水。其他人要用的还不够。他要下去看看,叮嘱他们将热水送到各房去。 沈约呈没听见封岌说的那句话是——“一会儿到我房里来一趟。” 寒酥等沈约呈下楼了,才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轻叩封岌的房门。封岌坐在床边,朝寒酥招手。寒酥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封岌沉声:“不能再瞒着约呈了。” 寒酥微怔,继而拧眉。 于封岌视角,他与寒酥的关系早晚要天下知,理应早些告诉沈约呈。 而于寒酥的视角,她早晚要离开赫延王府,不管是封岌还是沈约呈都不再相见。那么就没有让沈约呈知晓的必要,让他知道了反而尴尬。 门外响起脚步声的时候,封岌和寒酥还以为是店里的伙计,直到沈约呈端着洗脚水堵在门口。 “父亲,沐浴的水还没烧好。我端了洗脚水来,您先泡泡脚驱寒。” 就在寒酥以为封岌会将沈约呈打发走时,她惊愕听见封岌道:“进来。” 作者有话说: 66红包随机掉落,么么艹 · 第六十六章 寒酥几乎是下意识地逃进了床里侧, 伸手去拽床幔。封岌转过头望向她,撞见寒酥略带警告意味的目光。 封岌摸了下自己的鼻梁。这种含有警告意味的目光,他见的可太少了。没人敢警告他,敢警告他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好吧, 她是寒酥。 在沈约呈走进来的时候, 封岌不紧不慢地帮寒酥拉了拉床幔, 尽量遮住她。两扇床幔, 寒酥只来得及扯下床尾那一扇。她抱膝蜷缩着床尾,胆战心惊地从床头无床幔遮挡的方向望着。 沈约呈将铜盆放在地上的细微声音, 仿佛巨大地响在寒酥耳畔。她立刻屏息, 连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一条床幔相遮, 她像个见不得人的小贼。 “父亲, 我帮您。”沈约呈在封岌的身前蹲下来, 伸手就要帮封岌脱鞋袜。 “不用。”封岌制止了他的动作。 沈约呈不是第一次帮封岌洗脚,突然被封岌制止, 他抬起脸, 清隽皙白的五官浮现一抹意外。 他仔细瞧着,却并没有能从父亲脸上瞧出什么端倪。他向来觉得父亲喜怒不形于色, 眸色更是深沉不可探。想要从父亲脸上看出什么来, 简直是天方夜谭。沈约呈对敬重的父亲向来言听计从, 他毕恭毕敬站起身, 道:“那父亲再等等,沐浴的热汤一会儿就能送上来,直接泡个热水澡也比泡脚更舒服。哦对……父亲也要记得喝姜汤驱寒。” 封岌轻颔首。 “那我先下去盯着了。”沈约呈转身往外走。 床幔后的寒酥悄悄松了口气。 沈约呈刚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 因为他瞥见店里的伙计正抬着热水上楼。他对封岌禀一句“他们送水上来了”, 然后他候在门口等着。 寒酥眉头紧锁, 屈起的膝再蜷了蜷, 恨不得将整个人缩成一小点。封岌转过脸看向她蹙眉的样子,伸手去拉叠放在一旁的锦被。他将锦被扯开,盖在寒酥的腿上。 沈约呈立在门口看见父亲在整理被子,恭敬道:“父亲,我帮您铺床吧。” 封岌正将锦被掖在寒酥的肩上,他指腹在寒酥的耳垂上轻轻捏了一下,不紧不慢地对沈约呈道:“不必。” 寒酥听着他从容的语气,忍不住瞪他。他这是吃准了沈约呈对他言听计从吗? 店里的两个伙计抬着热水进来,直接抬着水往很小的侧间去。沈约呈也跟了进去,他交代店里伙计的说话声从侧间传出来。寒酥偏着头,紧贴在床尾墙壁,真切听着那些脚步声,度刻如年。 直到店里的伙计放好了热水都退出去,寒酥刚有缓过一口气的感觉,沈约呈又朝着床榻走过来。 他立在一旁,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直说。”封岌道。 沈约呈这才开口:“这些年父亲在外操劳,祖母日日记挂。她每日供奉念佛,总是盼着您能平安。如今眼看着北齐将灭,父亲也该为自己为祖母想一想。” 沈约呈犹豫了一下,继续说:“虽然约呈理应对您和祖母尽孝,约呈也绝对没有半分不愿。可我到底不是您的亲骨肉。想来祖母也更希望父亲早日成家,她老人家日子清苦,若能有孙儿伴膝,应该会添许多乐趣。” “儿子明白父亲因祖父和家中几位长辈的惨死,也因为国恨战火,让您早些年立下誓言不灭北齐不成家。可如今北齐大势已去,以父亲的能力,要不了多久就能踏破北齐都城。眼下就算不能成亲,父亲也该早日挑选,将人定下来。”哪里有当儿子的催父亲成家?沈约呈说着说着便有些不好意思,皙白的面颊上浮现几许微红的赧色。可是这些话他好早之前就想说了。 他咬咬牙,继续说下去:“到时候,约呈会向孝顺父亲一样孝顺、敬重母亲。” 沈约呈看见父亲突然转头望了一眼床幔半遮的床榻里侧。 封岌又很快转回头,他半垂下眼,视线落在拇指上的墨绿扳指。他点点头,道:“你向来是个重孝的好孩子。” 沈约呈正忐忑自己越矩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忽听父亲赞扬,他一下子灿烂笑起来,抿着唇说:“那我不打扰父亲休息了。” 沈约呈出去的脚步声都变得轻快了许多。 屋子里却陷进了沉默。 寒酥半身埋在锦被里,头靠着墙壁,有些失神。 封岌将那半扇垂下来的床幔拉到一旁去,屋内的灯光照亮了床榻里侧,光影让寒酥回过神。她望向封岌,突然问:“值得吗?” 这世间男男女女千千万,择一人相伴可有很多选择,太多选择。他们本就不是对方最优的选择。 这也就是寒酥不愿意嫁给封岌的理由之一。因为她觉得没必要。她没有封岌又或封岌没有她,都没什么大不了。情情爱爱本就不是人这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事情,更不是唯一。 封岌眸色莫测地望着寒酥,道:“你不是说会等我打完仗回来,与你成婚?” 寒酥愣了一下。 封岌再道:“你不是也应该和我一样觉得不该再瞒约呈?晚说不如早说。” 寒酥快速地眨了下眼睛。她觉得自己早晚要离开这对父子,所以于她的角度应该瞒着沈约呈。可是她在扮演痴心女等着封岌回来与她成婚,那么她现在应该和封岌的想法一样急着解决沈约呈这件事才对。 寒酥目光躲闪,隐约觉得自己露馅了。 封岌望着寒酥略显局促又要尽量将这种局促藏起来的模样,他慢悠悠地转着指上的扳指。 这就是寒酥不够聪明的地方。不过封岌并不意外,寒酥并不是个圆滑的人,根本做不到演得逼真。她才隐约觉察自己漏了陷,可于封岌看来她早已漏洞百出。 “当然要告诉他。”寒酥很快理好了思绪,“我只是觉得现在不是好时机。马上要春闱了,若影响了他发挥可怎么好?” 寒酥伸出手,轻轻攥住封岌的袖角,声音也放柔:“将军可不能误会我的真心。” 封岌垂目,望着她来攥他袖角的指尖,无声轻笑。 陪她演戏,何尝不是另一种情趣。 他点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春闱确实重要,不可分心。” 寒酥悄悄松了口气,掀开身上的锦被就要下床去。她瞥一眼床铺上被她踩脏的污渍,不由皱眉。躲得太急,她没有脱鞋子,鞋底将床铺弄脏了。 她下了床,急忙说:“我去柜子里找找有没有备用的被褥。若没有让店里的伙计送上来一床。” “不急。”封岌道,“不用你弄这些,先去洗个热水澡驱寒。” 店里人手和器具都不足,烧好的第一份热水送到了老夫人那里,第二份送到封岌这里。寒酥要用的热水肯定还没烧。 寒酥目光躲闪,继而摇头。 封岌看着好笑,道:“怎么,怕我偷看不成?” “不是……”寒酥抿抿唇声音放低,“我今晚不泡澡。” “嫌客栈的东西不干净?”封岌问。 寒酥立刻摇头,摇头之后,又迟疑道:“这么以为也可以,主要还是有些累了,想直接睡下,今晚就不打算泡澡了。刚刚我也已经和店里伙计说过,不用给我备水。” 封岌皱眉。 寒酥悄悄看了他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有些事难以启齿,不能直说只能搪塞。 封岌皱眉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问:“你这是来月事了?” 寒酥愕然睁大了眼睛望向他。他怎么猜到的?他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她以为封岌这样十几年征战沙场的人,是不会知道那种事,或者说不会那么容易联想到那事。 封岌却欠身,伸手握住寒酥的手,将人拉到身前来。他将寒酥的手捧在掌中。她手上的温度总是比他凉很多,此刻更是。这一晚上大家都关注着老夫人的极度畏寒,却没人会知道寒酥也冻得不轻。 “第几日?”封岌问。 寒酥尴尬地咬唇,脸上泛红。她有一点懵,甚至觉得这不该是封岌这样的人该过问的事情。女子月事,男子总是很避讳,更何况封岌这样的大将军大英雄。 封岌抬眼望过来,寒酥迫于他审视的目光,像个犯人一样招供:“第二日……” 封岌点了点头,随口道:“最不方便的时候。” 寒酥难掩惊讶,弱声:“将军知道的可真多……” 封岌将寒酥拉过来,让她挨着他坐下。 “寒酥,我不是赫延王之前也是个普通人。” 寒酥看向他,不知怎么接这话。 封岌又觉得这话说得不对,很快又接了一句:“即使是现在,也是个普通人。” 寒酥更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因为她完全不这么认为,他怎么可能是个普通人?他可太不普通了,是整个大荆仰望的存在。 封岌弯下腰去脱寒酥的鞋袜。寒酥皎皙的一双小脚落在封岌掌中,他深看了一眼,才舍得将她的脚放进铜盆里。 寒酥心口怦怦跳着,睁大了眼睛望着他,连声音也微抖:“我、我自己来……” 她反应了好久才明白封岌要给她洗脚。让封岌给她洗脚,她会觉得折寿。 寒酥轻轻挣扎,带起盆里的一点水花,水花溅在封岌的脸上。封岌略偏过脸,水珠沿着他冷硬的面颊十分缓慢地往下淌滑。 寒酥眼睁睁看着那滴洗脚水沿着封岌的脸颊往下淌,她吓得不敢再乱动。 封岌将寒酥的裙和裤往上挽抬,露出小半截小腿,免得被水打湿。然后伸手捧一些水拂泼在寒酥的脚踝。 一双皎足静踩不动,也会因为水面的晃动,而潋滟出五彩斑斓的光影。封岌伸手进水,指腹自上至下轻抚过她的足背,又轻轻捏了一下她的紧张并在一起的脚趾。寒酥人长得清瘦,一双皎足也清瘦,可脚趾却有着恰到好处的一点点圆润。 封岌的眼前突然浮现过往她足背上被他洒上一点白雪的画面。他将寒酥的脚轻抬,让她不再踩着盆底,而是踩在他掌中,反复拂泼着温热的水在她足上。 寒酥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锦被,整个身子都跟着发僵。以前也曾被他这样握着足亲昵,甚至做过更亲近的事情。可这次与之前完全不一样。被亵玩与被服侍洗脚,天差地别。 温热的洗脚水确实让她身体不再那么冰寒。她努力克制,让自己不要那么紧张。她盯着封岌,尽量用寻常的语气询问:“将军之前是不是只给老夫人洗过脚?” 却不想,封岌反驳:“我没给母亲洗过脚。那是父亲的事情。” 寒酥懵懵地,喃声:“他们感情真好。” “我们感情也会很好。”封岌握着寒酥的脚踝,抬起她的足,将她湿漉漉的足底贴在他的脸上。 他望着寒酥,深沉的目光里带着灼灼的确信,和一点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纵容宠爱。 寒酥怔怔迎上他的目光,眸光交汇交融,她不会觉得封岌只是将她的脚贴在他脸上,而是在告诉她他可以去踩他的脸。这个想法很大胆,也很荒唐。寒酥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到了。 “别这样……”寒酥声音低低的。她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乱了。 封岌没逼她。他将她的脚放进水中,然后去抬她另一只脚握在掌中泼洗着。 寒酥望着封岌的侧脸,看着从她足底沾过去的洗脚水一滴一滴缓缓往下淌,渡过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沉沉坠落下去。 寒酥回过神来,赶忙往前挪了挪,手指蜷着捏住自己的袖口,然后用袖子去擦他脸上的水痕,小心翼翼又仔细地将他脸颊上的水痕都擦净。 她近距离地望着封岌的侧脸,他却并没有再转过来,认真给她洗脚,又十分自然地接受她给他擦脸。 好似这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封岌给寒酥洗完脚,将她的一双皎足放在盆边踩着,要去拿棉巾。他人还没起身,寒酥踩在盆边的脚朝一侧滑过去,咣当一声声响,铜盆差一点被她踩翻,盆底连续几下磕着地面发出响动,里面的洗脚水泼出来一小半。寒酥掀放在膝上的裙子也掉下来,裙尾沾了水。 寒酥吓了一跳,赶忙规规矩矩地将双足踩在盆边,这才踩稳了。 封岌含笑望过来,望着寒酥的眼睛,问:“你慌什么?” “我没慌。”寒酥反驳。 封岌笑笑没揭穿,他先将寒酥沾了水的裙摆重新掀挽到她膝上,然后起身去拿棉帕。 寒酥望着封岌的背影,悄悄舒出一口气。她知道自己不是心慌,是心乱。可是她不能心乱。她只是在演戏而已,所有的柔情蜜意都应该只是演的,为了让他不再找麻烦,为了让他放松警惕,等他出征,一切结束。 可是…… 有些事有些情如深渊一样惹人深陷。 寒酥突然拆了云鬓间的玉簪,隔着裙子在腿上扎了一下。微微的刺痛感传来,换来心里的冷静。 她必须冷静,她绝不允许自己演着演着,变得太入戏。 封岌已经拿了棉帕回来,他在寒酥面前蹲下来,捧起她湿哒哒的皎足,给她擦去上面的洗脚水。 寒酥压下心里的五味杂陈,只用温柔的表情望着他,继续扮演眷着他的模样,柔声:“将军也早些沐浴歇下,我回自己房间去。” 封岌抬眼,诧异看她。 只这一眼,寒酥立刻明白封岌今晚不会让她回隔壁的房间。寒酥轻轻摇头:“我身上不方……” 寒酥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被封岌抱了起来,被他放在了桌子上。 作者有话说: 沈约呈咆哮:那是我的洗脚水!!!!!!!!!!! 第六十七章 她看着封岌将床上被她踩脏的被褥抱下来, 又从柜子里拿了一床干净的被褥铺上去。他立在床边弯腰,高大的身躯俯下来,整理床铺的手臂带着干净利落的力道。好像这些事情天生不该是由他那双手来做。寒酥看着他做这些,又觉得不合理, 又觉得诡异得行云流水。 虽知道他少时日子并不好, 也是从小卒一点点爬上来, 很多事情都曾亲力亲为, 可如今已经位高至此,再做这些事情被寒酥瞧着便显出几许不和谐。她想去做, 可是垂眸望向自己赤着的脚, 再瞥向床边的鞋子。 寒酥只好默默坐在桌上。 毕竟十几年军旅生涯, 封岌很快整理好床铺, 他朝寒酥走过来, 又将人从桌上抱起来,送到床榻上去。 寒酥将手搭在他的肩上, 抬眸望着他的侧脸。屋内不甚光明的灯光将他棱角分明的五官照出一层柔和的光影。寒酥看了一会儿, 明明还是那个人,却有些不太一样了。 “喝了。”封岌将姜汤递给寒酥。 寒酥接过来忍着呛默默喝下去。火辣辣的热感从口中传开, 整个身子倒是都暖和起来。 封岌望着她皱着眉头喝姜汤的样子, 直到她喝下最后一口, 他问:“不给我留一口?” 寒酥愣住。她口中还含着最后一口苦辣辣的姜汤。她反应过来这是沈约呈端来给封岌的姜汤, 她的那份在隔壁的房间。明明想说她去隔壁把她那碗端过来给他,可口里含着最后一口姜汤没法开口。 又因他这一句话,她口中含着的这一口姜汤也不知道该不该咽下去。 封岌瞧着她表情, 轻笑了一声。他在寒酥身边坐下, 逐渐朝她靠近, 他的唇贴过来, 在她沾了姜汤的湿唇上轻轻贴了一下,而后退开一点距离,望着她的眼睛,等待。 他的暗示太明显,寒酥想装不懂都不行。 她拧了下眉,才凑过去,将口中含着的姜汤喂到封岌口中。汤水连粘着两个人的唇,一片湿泽。 寒酥在封岌的眼里看见笑意,好像他得逞了一样,寒酥立刻向后退去,又急急用指背去蹭自己的唇。 封岌摸了摸她的头,说:“睡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寒酥有一点意外地看向他,又迅速收回视线,乖乖地躺下来。封岌熄了灯,在床外侧躺下,动作自然地在寒酥身后抱住她,将她纤细柔软的身躯摁进怀里嵌着,温暖的手掌侧过她的腰侧,覆在她的前腹。 寒酥睁着眼睛,一点睡意也无。 封岌突然说:“明日到了善堂,你写篇文章吧。” 他解释:“那些弃婴、老人还有残疾人大多都是因为战火才会如此。” “好。”寒酥答应下来。 她转过身来,面朝着封岌又询问了几句,封岌一一给她解释。话题扯到战火,两个人的情绪都有些肃然。 后来寒酥在封岌的怀里睡着了。封岌拉过一旁的被子,掖到她肩下。他故意将话题扯到悲壮的战事,正是为了分散寒酥的注意力。她身上不方便,若勾醒了体内的半月欢,她会难受的。 与此同时,沈约呈正在房间里读书。虽然只是来青柳县几日,他也随行带了些书卷,做最后的攻读,希望今朝春闱不负寒窗。 夜里的寒气逼人,沈约呈朝着微僵的手哈了哈气,惊觉已经这样晚了,他暂时将书卷放下,闭上眼睛休休眼。 一片黑暗里,寒酥的身影突然就浮现。 沈约呈想起初遇那一日,初冬时节的落雪要温柔许多。洒落的雪花坠落红尘,冗繁的热闹得到片刻洁白的安静。他立在人来人往的桥上,了望初冬的第一场雪,一眼看见人群里的寒酥。 她一袭白裙,纤薄又清冷的身影仿如和满天满地的皑雪融为一体。纷扬的白雪在她裙摆翩飞,为她匍匐。她从雪中来,她是雪中仙。 沈约呈在片刻的失神后,慌忙挤过人群,去追她。可是人群喧嚣,嘈杂阵阵。他立在街市岔口四顾徘徊怎么也寻不见她的身影。 洁白的扬雪只余灰色。 他失落地回家,小厮让他去前厅。大伯母给她介绍府里新来的表姑娘。 “你三叔母的外甥女,比你年长一岁。” 他怔怔望着寒酥,一场暴雪在他眼里瞬间纷扬,整个天地间都在霎时亮堂了起来。 不知何时,沈约呈唇角攀上一丝笑。可是他睁开眼睛,唇畔的笑便慢慢消失了。他在夜色里呆坐了许久,然后从桌旁那摞书册中间翻出一个小册子,像往常那样,在上面写下想对她说又不能说的话。 字字句句,皆是少年郎的真心实意。 翌日一大早,皇后娘娘有些焦急地在殿内走来走去。心腹宫婢挑帘进来,点头禀告已经吩咐下去了。 皇后焦躁不安地摆了摆手,让宫婢退下。她在椅子里坐下,惶惶望着香炉里直挺挺高升的一缕烟。 原先有太子这张牌,让她纵使从未得到过圣上偏宠,也自信坐稳皇后之位。可如今太子被废,姓汪的气焰越来越高涨,她每日心里都憋着一股火气。 除掉封岌这件事,变得更加迫切。 想要取封岌性命实在是太难,她以前也不是没有暗中动过手,可封岌身边看上去随从护卫不多,可每次想取他性命都失败。 不能强取只能智攻。 人都有弱点,他的母亲就是他的弱点。他的母亲…… 皇后眼中浮现厌恶。封岌的母亲纵使被人人敬重,却偏偏深居浅出,从不离开赫延王府。而那赫延王府简直铜墙铁壁。 可是她每年正月里都会去一趟善堂,这是最好的时机。 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决定铤而走险。她儿子的太子之位都已经没了,她再也稳不下去了。 皇后又坐了一会儿,稳了稳情绪,起身传唤宫人备车鸾。她要去看望太子。太子储君之位被废,可仍未迁出东宫。这对皇后来说,也算是一件好消息。 她会倾尽全力将自己的儿子送上龙椅,不择手段。 封岌一行人刚到青柳县,善堂的人知道老夫人今日会过来,早已派人在前街遥望等候,待封岌一行人的两辆马车到善堂前,善堂门前已经等了很多人。 王良骥一瘸一拐地迎上来,他长得虎背熊腰还有一张凶狠的脸。可是此刻他横肉生怖的面庞堆出浓烈笑容来,毕恭毕敬地朝封岌行军礼:“将军!” 封岌还坐在马车里,他瞥了一眼王良骥的腿,一边下车一边问:“腿伤如何了?” “就那样。”王良骥憨憨地笑着。 他的断腿能接上已经是幸运,跛脚是一辈子的事,好不了,他也不奢求了。 封岌转身朝后面的马车去。寒酥已经从马车里下来,正候在一旁等老夫人下车。 穗娘扶着老夫人下来,老夫人打量着眼前的善堂,目光又在围在门口的人群里扫了一圈。 王良骥吆喝着门口的人让开路,毕恭毕敬地将封岌一行人请进去。 寒酥跟在老夫人身边往里走,悄悄打量着周围的人。大多是小孩子,还有一些身上有各种伤的男人。 一个男人身子只剩了半截,从大腿处锯了双腿,他双手撑着往前“走”,他没凑到前面来,只“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上往这边望着。 昨天下午突然变天,今天很冷,可是很多房间的窗户都开着。隐约可见有人在窗内朝外探头探脑。这些……是不能出门的人。 寒酥突然被撞了一下,她收回视线垂眼看过去,一个独臂小女孩摔倒在她身边,她用一条胳膊支撑着想要爬起来,同时亮着一双眼睛急忙赔礼:“我、我不是故意的……” 人太多了,失了一条手臂让她平衡很差,一不小心被挤倒了。 寒酥赶忙将她扶起来,对她微笑着摇头,柔声问:“摔疼了没有?” 小姑娘这才松了口气,也跟着笑起来,摇头说:“不疼,一点也不疼,我不怕疼的!” 住在善堂的人都是些苦难人,每年老夫人过来时,他们都会发自内心地感恩相迎。今年因为封岌也到了,他们的那份感恩中便又多了几分仰望的敬畏,一举一动也都虔诚起来。 老夫人向来对所有人都冷淡的性子,在面对善堂里的这些可怜人时,也会眉目慈爱。一群小孩子们围着她说话。小孩子们个个亮着眼睛,等着表扬一般向老夫人诉说自己这一年学了什么东西,或者身上的伤已经痊愈,又或者将这一年的趣事讲给老夫人听。 老夫人微笑着点头听这些童言童语,她的思绪突然拉到了很多年以前生封岌那一日。 她将身上所有的首饰都塞给封旭,若不是身上的衣袍破了脏了,也想脱了塞给封旭。她求他:“求您带我们去尼姑庵。” 封旭笑她:“我的千金大小姐,这什么年代啊?兵荒马乱的,庙里的姑子饿死了一大片不说,庙都倒成土了。你以为你抱着孩子过去就能活命?去庙里了断红尘不问世事那可是盛世年头的奢贵事。” “那善堂呢?”她怀着最后的希冀。 封旭欲言又止,不忍将话说得太残忍。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喃声:“若以后有钱了,我要建好多善堂。” 封旭歪着头看她,呲牙笑了笑,点头说:“行,到时候我给你打下手,帮你垒墙施粥?” 寒酥跟着穗娘和善堂里的几个伙计从车上搬了糖果点心,分给善堂里的小孩子。她又看见了那个刚刚撞到她的小姑娘,寒酥将一包糖递给她。 小姑娘开心地笑起来,一只手接过来,然后低头用牙去咬纸包。寒酥急忙帮忙将纸包拆开,在她身边坐下来,递给她吃。 “谢谢姐姐。”小姑娘拿了块糖塞进口中。青柳县清贫,这里的糖也远没有京中好吃。 寒酥看着她空荡荡的左袖子,问:“你的胳膊是怎么伤的?” “北齐人砍去的。”小姑娘语气随意,“他们要当下酒菜。” 寒酥看着她不甚在意的表情,只觉得脊背生寒。她怀着一丝侥幸询问:“你父母还在吗?” 小姑娘果然摇头:“都不在了,都被北齐人杀了。幸好咱们的兵来了,将那些坏蛋赶走了。” 她咯吱咯吱咬着糖块,发出清脆的声响来。如今被她说来已没有多少伤怀,这里生活的人各有各的不幸,苦难的环境让人对伤痛变得麻木。 远处有孩童的笑声。他们是这么容易满足,即使没有家,即使经历伤害,只是一包糖,就能让他们满足地笑起来。 “去玩吧。”寒酥将剩下的糖收进小姑娘腰间的小包包里。 小姑娘点头道谢,开开心心地跑开。 寒酥望了一会儿这些小孩子,转身往屋里去。快晌午了,善堂的人正在准备午饭,她要过去看看能不能力所能及地帮帮忙。 午饭没有什么讲究的菜品,一锅刚蒸好的馒头、一锅炖素菜、一锅排骨,还有一锅蘑菇汤。 小孩子们规规矩矩地排好队伍,他们有的人手里拿了不止一个碗。 寒酥瞧见排在第一个的小男孩怀里抱了三个大碗,被盛好之后,他小心捧着快步往屋子里,给屋子里的老人送去两份,然后抱着自己那一碗蹲在檐下吃。 “这边再排一队。”沈约呈说。 队伍没有从中间中央截开,让后面的人过去新排一队,而是自动按照单双数的规律,双数的人走出先前的队伍去排新队。 没有人组织,效率又很快。 寒酥看得惊奇。 封岌从屋里走出来,立在她身边,道:“这里当过兵的人很多。” 这是军事化管理从娃娃抓起了。 “我去帮忙。”寒酥看沈约呈身边人手不多,走过去帮忙盛汤。 封岌立在原地,微眯了眼,看着寒酥和沈约呈站在一起。排队的人举着碗到沈约呈面前,装了两道菜,再往前走两步,寒酥会盛进去一点汤、递一个馒头。 搭配得不错。 封岌走过去。 沈约呈侧过脸,对寒酥道:“表姐,你先去吃些东西,一会儿要凉了。” “不用。”寒酥摇头。 排队的老妇人听着两个人的对话,沈约呈口中的“表姐”,只隐约听成了“姐”,老妇人诧异上下打量着寒酥,说道:“原先只知道将军有个养子,居然还有个养女啊!” 寒酥握着大汤勺的手僵住。 老妇人笑盈盈:“有这么位养父,会让很多人羡慕的!你可真幸福!” 寒酥看着封岌一步步走近,她僵僵望着他,连老妇人的话也不知道该怎么接。 封岌眸色深沉目不斜视地经过寒酥往里走,他说:“菜不多了,跟我进来端菜。” “哦……”寒酥将手里的大汤勺放下,转身跟上封岌。 后厨地方不大,残着烹煮后的热气。厨子们都已经出去帮忙,此刻里面并没有人。 一道灰色的帘子挡着后厨,下面还露出一小截。 寒酥有一点尴尬地小声解释:“她只是听错了……” 封岌慢悠悠地转着指上的墨绿扳指,他半垂着眼,寒酥看不清他的表情。 一帘之隔的外面十分热闹,伴着欢笑声。 他沉默,寒酥越来越忐忑。 寒酥将声音压了再压:“我要端菜出去了……” 她朝灶台上的菜走去,手还没碰到菜,手腕先被封岌用力握住。他那么用力,寒酥吃痛得差点失声。 下一刻,寒酥直接被封岌压在墙上。她手心抵着墙壁,墙壁上有氤氲水汽,水珠缓慢地蜿蜒流淌。 第六十八章 封岌从她身后压过来, 手摁在她肩头。寒酥立刻紧张起来,抵在湿漉墙壁上的手慢慢攥紧。她甚至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开口请他息怒,身后压着她的力道又突然消失。 寒酥微怔,反应了一会儿才慢慢转过身去。 封岌已经向后退了一步, 拉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他半垂着眼, 脸上没什么表情, 语气淡淡:“端出去吧。” 寒酥疑惑地眨了下眼睛, 讷然朝灶台走去。她端起飘着热气的炖菜往外走,刚迈出两步, 又鬼使神差地回头望向封岌。 他还是那个样子, 面无表情目光深沉, 他似乎永远都是那个样子。高高在上有着令人生畏的仰望感。 封岌抬眼望过来, 唇角微牵扯出一丝随和的浅笑, 语气也寻常:“端出去之后让善堂的人分发,你到正厅去陪母亲用饭。” 寒酥轻轻点头, 心里却生出一丝古怪的情绪。 她下意识地怕他生气, 怕他发怒,会琢磨如何让他息怒。可是她没有想到另一种可能。 也许, 他不是生气。 也许, 他也会心里不是滋味儿。 这样一个被所有人仰望的存在, 他心里也会有难受吗?寒酥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到了, 甚至觉得有一点可笑。 怎么可能。 可是寒酥在略迟疑之后,端在盆边的手微微收紧力度攥了一下,便将菜放回灶台。她朝封岌走过去, 捏住他的袖角轻摇, 踮起脚尖来想要凑到他耳边说话。 封岌很配合地弯腰靠近她。 她贴在他耳边, 将声音压得很低:“那妇人老糊涂了, 胡说八道。我与将军站在一起,理应天造地设十分般配。瞧来瞧去最多也只是兄妹的年纪差罢了。” “兄妹?”封岌略抬眼望向她。她靠得很近,长长的眼睫几乎要触到他的面颊。 寒酥在封岌深沉的眸底看见一点闪烁的笑意。她点头,她长长的眼睫就真的轻轻地在他脸颊上抚触而过。 封岌沉静地望着她的眼睫,又靠过去,将一个浅浅的吻落在寒酥的眼睛上。 寒酥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下一刻,她人就落到了封岌的怀里。他宽大的手掌撑在寒酥后腰,微微用力,将人嵌进怀里,密不可分。 他的轻吻离开她的眼睛,便隔着面纱落在了她的唇上。 雪色的面纱隔在两个人的唇间,一点湿甜慢慢将白纱洇湿。他的亲吻慢条斯理,轻磨又吮吻,间或轻轻咬一下她的唇。 封岌以前也不知道自己会对亲吻这样腻歪的事情如此痴迷。忍不住地靠近,又忍不住地索取与给予。 一帘之隔的外面,沈约呈清润的嗓音与排队的孩童说话,还有一阵阵孩童笑声似乎都擦在寒酥的耳畔。 时刻担心谁会突然闯进来的做贼感,让寒酥完全无法专心于这个不合时宜的亲吻,偏偏封岌的吻越来越重。 绊缠之下,封岌不满足这样不真切的亲吻,他近乎粗暴地扯下了寒酥的面纱,突然地用力将她的舌吮入口中纠缠。 寒酥心口怦怦跳着,人忍不住向后逃。狭小的后厨堆满了锅碗瓢盆,她只是稍微后退了一点,便撞到了桌上的一摞蒸笼。蒸笼哗啦啦地掉到地上。 “怎么了?需要帮忙吗?”沈约呈放下手里的勺子,掀开灰帘子往里望去。 父亲背对着他,面朝另一侧。 寒酥蹲在地上正在捡蒸笼。 封岌没回头,道:“这边不用你管了。你去前厅用饭,然后立刻启程去城西看看那边的善堂建得如何了。” 老夫人在青柳县有两处善堂。一处正是这里,建了好些年。还有一处在城西,今年才建,正在收工阶段。 父亲下命令,沈约呈立刻正色道:“是,我这就去!” 沈约呈放下帘子转身走了后,寒酥还蹲在那里捡蒸笼。 封岌在寒酥身边蹲下来,帮她捡起最后一个蒸笼。两个人的手同时握住那个蒸笼,一人握着一边,又同时抬眼看向对方。 入眼,皆是对方湿润发红的唇。 封岌松了手,寒酥将最后一个蒸笼摞在最上面,她抱着这一摞蒸笼站起身,将其放回桌上。 封岌突然说:“我比你年长十四岁。” 寒酥整摆蒸笼的动作微顿,因他这话,心里有短暂的惊讶。难道她刚刚猜对了?原来他也会介意自己的年纪? 寒酥有一瞬间的茫然。在她眼里的赫延王当永远昂首向前,高傲方正,被所有人仰望跪拜。 然而此时他还蹲在那里,寒酥不不必仰视他,反而是低头看他。 在这一刻,寒酥第一次那么明显得觉得封岌也是一个普通人。 寒酥蹲下来,望着他:“那又怎么样呢?” “你不在意?”封岌问。 寒酥摇头。不仅是出于演戏哄人,在她心里也从未觉得年纪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封岌望着寒酥清亮的眸子,唇畔牵出一层笑意。 他会因为年纪而自卑吗?当然不会。完全不可能。他这一生,即使最一无所有的时候也不知道什么是自卑。 他只是……想要寒酥的一时心软罢了。 正如此刻,他重新去吻寒酥,将她压在洇着水珠的墙壁上亲吻,她不再如刚刚那样抗拒,要温柔乖顺太多。 她小衣上总喜欢绣着些水墨梅枝,水墨梅的绣纹轻磨着封岌的掌心,柔软细腻。掌触不够,又要低头去尝。 寒酥望着屋内的水汽,眼里浮现几许迷茫。那种不抵触甚至喜欢与他亲近的滋味骗不了人,还要与他亲近多久?寒酥心里突然生出了怕,怕自己之后离开的时候会舍不得。 寒酥有一点心慌,她安慰自己只是因为半月欢而已。 封岌垂着眼,正在整理寒酥堆在腰间的水墨梅枝小衣。他说:“是我莽撞,有没有冷着?你近日不能受凉。” 他语气寻常,是最简单又真心实意的关心。 寒酥安静地望着他,头一次脑海里浮现余生都这样与他相伴的情景。她又问了一遍自己:真的只是因为半月欢吗? “我想要半月欢的解药了……”寒酥低声说。 封岌立刻皱眉,望过来的目光中噙着几许自责:“让你难受了?” 穗娘在外面询问的声音传来,寒酥赶忙轻推封岌催促:“您先出去。” 封岌没拒绝,手指沿着她的衣襟抚过整理,转身往外走。 “等等!”寒酥叫住他。 她往前一步,用指腹轻轻抹去封岌唇上的一点湿,低声:“好了……” 封岌含笑望着她,他手掌探过来,揉了揉她的头,转身出去。 逼仄的小厨房里只有寒酥一个人了,她低眸望了一眼自己的胸口,又忍不住双手捧住自己的脸颊,感受着脸上的发烧。手心摸到脸颊上的疤痕,她微怔,然后走到一旁的水桶前,垂眸去看。 平静的水面上,映出她脸上丑陋的疤痕。 寒酥忍不住去想与他亲近时,他看着她脸上可怖的疤痕时是什么心情呢? 分明将这疤痕当成了护身符,可是在这一刻寒酥突然想除去这道疤。 当天中午,沈约呈吃了饭就立刻去城西的那间善堂督工。他不在,封岌要更放肆些。 寒酥有时候陪在老夫人身边,他也会毫不顾虑地去握寒酥的手,细细把玩。老夫人皱眉移开视线当做没看见。 更甚至,但凡只要两个人单独相处,他必然要将寒酥压到床上、墙上、桌上、镜子上……细细地亲吻,乐此不疲。寒酥趴在床榻上,任由封岌给她擦背上的雪痕。她忍不住怀疑,若不是月事在身,这样的朝夕相处,他当真能够恪守不真正要了她的底线吗? 封岌指腹压了压额角,他也觉得最近过分了些。原先最看不上沉迷女色,如今还未真正体会,就已经过分沉迷。这样着实太不端方,实该克制。 寒酥小臂撑着支起上半身,柔眉轻蹙地望过来:“将军,您该去老夫人那边了。” 随着她起身的动作,被子滑落,露出她皎白的肩。 封岌望着她开开合合的娇唇,目光沉下去。他将寒酥重新摁回锦褥,狠狠地吻下去。 ——明日再端方。 再过两日,是老夫人和封岌的生辰。母子两个同一日生辰。 寒酥原以为不管是老夫人的生辰还是封岌的生辰,都要好好庆祝一番,却不想只是一碗长寿面。 老夫人以前就不过生辰。封岌风餐露宿常年在军中,更是不会庆贺。何况生辰这一日,对母子两个都不是什么快乐的日子。 老夫人立在暖阳下,将一杯烈酒缓缓倒下。 ——庆生辰,还不如庆祝这一日与封旭相遇。封旭很喜欢喝酒。喝最烈的酒,吹最上天的牛。 隔着蒙尘的岁月,眼前浮现封旭吊儿郎当的模样,老夫人眉眼间浮现几许温柔。 穗娘从屋里出来,笑着说:“面煮好了。” “谁煮的?”老夫人问。 穗娘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道:“他们两个一道。” 他们两个,指的是封岌和寒酥。 老夫人走到门口,往里望去,看着封岌和寒酥坐在一起,正在一本正经地讨论着阳春面和刀削面哪个更好吃。 老夫人眉眼间的温柔更浓了些。等灭了北齐给封旭报仇,然后嘉屹也成了婚,她也算彻底了却心事,真正无所念了。 “老夫人。”寒酥规矩地站起身。她理应说些贺生辰的吉利话,可是封岌刚刚提醒过她不要给老夫人庆生。这一日对于老夫人来说不是什么好日子,只是与父子两个相遇的日子罢了。 “坐下吃饭吧。”老夫人道,“穗娘,你也坐下。” 四个人坐在一起吃面。 老夫人只是尝了一口,有些感慨地说:“这都好几年没吃到嘉屹煮的面了。” 封岌接话:“过两年闲下来,陪母亲的时日还长。” 老夫人迟疑了一下,问:“到时候可以不住在京城了吗?” 老夫人一直很想归乡,回到那个朴素的小镇,回到和封旭的家。只是封岌的身份摆在那里,若将老夫人放在故土,可能有危险。将老夫人安置在京中才更安全些。老夫人虽然一万个不愿意住在京城,可她分得清孰轻孰重,不愿意给儿子的大业添麻烦。 封岌没回答,而是突然转过脸看向寒酥。 寒酥向来不参与母子两个的对话,她正在吃面条,只吃了两口,碗里就露出一大块姜。 喝姜汤已经极其勉强,这么一大块姜摆在面上,看着就倒胃口。 寒酥皱眉。 她刚要将这块姜夹走,视线里出现封岌的筷子。他夹了那块姜,吃了。 封岌将这块姜吃了,才回答母亲的话:“不出意外的话,是的。” 老夫人看了看封岌,又看了看闷头吃面条的寒酥,若有所思。 虽说老夫人向来不喜欢过生辰,可是善堂里的孩子们都感恩她的好,眼巴巴围上来送了很多不值多少钱又满满都是心意的小礼物。 老夫人慈爱地看着这群孩童,听他们给她讲故事、唱童谣,度过整个下午。 老夫人望着走进庭院的封岌,再一次感慨岁月匆匆,一晃这么多年,她儿子已经这么大了。 她又疯狂怀念起封旭。 “你干什么?就算对孩子爹有恨也不能掐死他啊!”封旭冲过来,愕然发现自己看错了。他以为她要掐死刚出生的婴孩,实则她只是给婴儿脖子上套上一个平安符。 “我以为……”封旭尴尬地挠头。 “这孩子原先会在很多人的期待和疼爱中降生,如今只有我了,我更要加倍疼爱他才对。” 封旭愣住,意外地看向她。 后来,老夫扆崋人也曾惋惜。惋惜封岌不是封旭的亲骨肉。有一次她忍不住哭诉,却惹得封旭极其不高兴。他瞪着她:“怎么不是我亲生的?我亲手接生的,四舍五入就是我亲生的!” 言之凿凿,掷地有声。 “天快黑了,母亲别着凉。”封岌俯下身来,将棉衣披在母亲身上。 老夫人从久远的思绪里回过神来,对封岌点点头,慈声说:“小酥在屋子里写了一下午的东西,说是你交给她的任务。别累着她。” 封岌抬头朝着寒酥房间的方向瞥了一眼,笑笑说好,然后朝寒酥房间走去。 封岌推门进去的时候,寒酥正在写收尾的段落。听脚步声是他,她头也未抬。 这封岌交给她的任务,正是出发之前,封岌让寒酥写的一篇关于战火的文章。 封岌走过去,在她身后抱住她,垂目浏览她写的文章。一目十行看过前文,最后视线追随着她的笔尖,陪她将这篇文章写完。 “很好。”封岌道,“就该拍在那些贪污犯腐朽臣的脑门上。” 寒酥放下笔,垂目看向封岌搭在她前腰的手。她略迟疑,然后将手覆上去。 看着夕阳斜洒的光将两个人依偎的影子映在墙上。她心里品出几分不真实的岁月静好。 所谓美好,因为得知是暂时的假象,而变得更加珍贵。 “用过晚膳出去走走。”封岌道。 寒酥轻点头。 这几日晚上,他们两个都会沿着小镇寂静的街道牵手漫步。青柳县人少,夜里无灯火,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 今晚出门时,封岌牵了一匹马,两个人共乘一骑,沿着青柳县路边的枯柳慢悠悠地踩着月色前行。 天色黑下来,一伙黑衣人悄悄围上善堂。为首的两个黑衣人目光交流,皆在对方的目光中看见了几分焦急。 片刻后,一道影子从善堂里出来,左右张望一阵,朝着隐在角落里的这伙黑衣人小跑来。 第六十九章 小镇的夜四下阒然, 唯有封岌与寒酥的马蹄声哒哒叩响。凉风吹拂枯柳枝轻扫出悠闲的弧度。 天边一弯弦月,洒下的发凉月光不敌星辉。 寒酥仰着脸遥望夜空,封岌突然伸手压过她的头,让她轻转头回望。原来是一条很长的柳枝垂落, 封岌避她被柳枝碰到。 封岌拉住马缰, 让漫步的马停下来。 “冷不冷?”他这样问着的同时, 已经在解身上的外袍, 将寒酥的身子裹起来。 寒酥并不觉得冷,可他的外袍带来他身上的温暖还是让她身体没由来觉得一阵舒适暖意。 不远处有脚步声并着哈欠声传来, 寒酥寻声望去, 看见两个农户装扮的人正朝这边走来。离得近了, 寒酥才听见他们交谈着开春播种之事。 寒酥下意识回头望了封岌一眼。 两个农户从封岌和寒酥身边经过, 并没有多看一眼。他们两个更关心开春种地。 最近每天晚上, 寒酥都与封岌出来走一走。他们总是在两个人独处时亲昵,如今能在外面吹着风牵手, 那是因为夜色是很好的隐藏, 没有人将封岌认出来。 眼前的封岌脱去了赫延王的身份,只是他。 封岌抬手将她鬓间的一缕总是被吹起的发丝仔细掖在她耳后, 说:“最近日子是清苦些, 再忍忍, 过几日就会回京。” “不清苦。”寒酥道。 清苦?善堂里能吃饱穿暖的日子和清苦可挨不着边。 “我是不知道正好赶上你身上不方便。”封岌垂着眼, 将寒酥身上的外袍裹了又裹。 寒酥有些不适应他语气寻常地说起女子月事。她轻蹙眉,低声:“将军这话是把我当成娇养的小姐了。” “不是。”封岌反驳,“是我想娇养着你。” 寒酥抬眸望他, 接不上话。 好半晌, 寒酥再开口。她声音轻轻柔柔, 又带着一点缥缈的怅然:“青柳县的这几日挺好的。” 封岌笑笑, 问:“因为日夜和我在一起?” 他本是故意这么一问,想看她羞窘蹙眉的模样,却不想寒酥轻轻点头,直接承认。 “可是总要回去。”寒酥说。 他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赫延王。她与他之间所有静好平和都只是假象而已。 封岌握着寒酥的手,指腹一下又一下轻轻在她手背抚过。他很清楚寒酥拒绝他是因为在她心里男女情爱之事被放在很低的位置。在姻缘之事上,她可以为了安稳为了名声为了妹妹成亲,唯独将感情的参考价值放在末位。 人与人之间大抵都有几分默契的相知。 封岌十分清楚在寒酥心里,她妹妹、她姨母、名声脸面甚至她的诗词丹青等等……很多东西都比男女情爱之事重要无数倍。她心里有他,可因为爱情在她心里放在了末位,他在她心里面也跟着被放在了末位。 他改不了她的观念,所以将她带来青柳县,留给两个人更多相处的时间。他从云端山巅走下来与她亲近,想要她更多的喜欢,想要她更深更在意的挚爱。 可是向来料事如神的封岌这次却要失算了。 寒酥对他的感情越深,越会离开他。 在寒酥心里,爱情并不是婚姻首要重要的事情。若她当真心里没有封岌,反倒会嫁给他。 正如她先前对翠微讲的那个故事。 人与人之间身份地位永远平等不了,可是爱人之间必须要平等。 她与封岌之间,她永远都是承受者。她清晰地认识到,她可以从封岌那里得到很多东西,可是封岌从她这里得不到任何。这样的不平等,不会让一段感情走向长久。 爱情在她心里的排位并不高,以己度人,她理所应当认为封岌此刻对她的一往情深未必能坚持到最后。 一段不合适的感情,与其看着它走向满目疮痍,寒酥宁愿在还未枯败时昂首离去。 封岌突然问:“上次问你的选择,二选一的答案你还没告诉我。” 寒酥收回神,茫然望向封岌:“什么选择?” 显然她已经不记得了。 ——“位高权重被所有人毕恭毕敬对待,择一鸟语花香之地悠然山野间。这二者,你喜欢什么?” 封岌却沉默下来,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因为他至今尚有犹豫,他自己也没有确定。 “回去吧,夜深了。”他说。 寒酥轻点头,伴着回去的哒哒马蹄声,她仍在想着封岌最后的问题。她想了一阵子,隐约记得些,却又没完全想起来。 还没到善堂,寒酥下了马,不再和封岌共乘一骑。又落后在他后面一些,不让别人看见她与他同时回来。 回到善堂时,本该熄了灯的厨房却亮着灯,有烟火升起。 王良骥脚步匆匆地经过,封岌叫住了他,询问:“什么事?” “回将军,有个乞讨的小姑娘投奔过来。饿了三天不成样子,厨房正起火给她煮一点热粥吃。” 封岌点点头:“去吧。” 王良骥一瘸一拐地往前面去了。 寒酥快步追上封岌,悄悄将臂弯里的外衣塞给封岌。刚刚她下马时,忘了将她身上他的外衣还给他。 寒酥继续往前走,进了亮着灯的正厅。 封岌并没有跟过去。 老夫人正在和那个投奔过来的小姑娘说话。小姑娘七八岁的样子,身上脏兮兮的,头发也枯黄凌乱地遮着小瘦脸。 热粥还没有煮好,老夫人先拿糕点给她。她吃得狼吞虎咽,一看就是饿得狠了。 寒酥瞧着她这可怜模样,一下子想到了妹妹。 善堂的人端着热水送回来,寒酥赶忙接过来,亲自倒了一杯水递给她:“慢些吃,一会儿还有热粥。不要急,喝一点水。” 小姑娘抬起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她嘴里塞满了糕点,吐字不清地道谢:“谢谢姐姐。” 寒酥望着她,温柔地笑着。 她将口中塞满的糕点咽下去,双手去接寒酥递过来的水,她也跟着甜甜笑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老夫人询问。 “小椒。”小姑娘似乎经常被人误会名字,说完自己的名字之后急忙再解释一句:“辣椒的椒!” 寒酥看着她露出一对小虎牙,忍俊不禁。 热粥送上来之前,善堂的管事又如常询问她一些问题:家在哪里,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人等等。 “我没见过我爹娘。我没出生前我爹爹就去打仗了再没回来,我出生的时候阿娘也死了。我跟着爷爷长大,可是去年爷爷生病也死了。”小姑娘的眼睛红红的,想哭又要憋着泪。 她没见过自己的爹娘,说到他们时,还能语气寻常地说他们都死了。可是和爷爷相依为命,说到爷爷的死,一下子就难受起来。 善堂里有太多这样的可怜人,管事也暂时不再多问。秋娘端着热粥从厨房进来,笑盈盈地递给小椒。小椒大口大口地喝着,刚煮好的粥,她竟也不觉得烫。 老夫人站起身,交代:“今天很晚了,给孩子安排个地方让她早点歇着,明天再漱洗整理。” 王良骥赶忙说:“屋子都安排好了,等她吃饱了肚子就带她过去。” 老夫人点点头,转身回房去。 寒酥又看了小椒一眼,跟上老夫人,去搀扶她。 安排了小椒的住处,将她领过去,王良骥搂着秋娘的腰回房,一路上哈气连连。 秋娘是他媳妇儿。 一到屋子,秋娘立刻压低声音问:“那位表姑娘这大晚上去哪了?我瞧着像从外面刚回来,她一个人?不能吧。” “没注意。”王良骥直接将秋娘扛起来扔到火炕上去。他扑上去,嘿嘿笑着:“管别人做什么,你还是管管我先!” 秋娘哎呦一声。她低声咒骂了两句,可是她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漫漫长夜,又是折腾睡不好的一晚。 所以,两个人第二天就起迟了。 王良骥完全没了昨天晚上的傻乐呵,他肃着一张脸,急急忙忙穿衣裳。 秋娘在被子里懒洋洋嗔声:“你急什么。晚起一回能怎么。” “将军在呢。你懂什么,要是在军中晨起操练要是迟了,是要挨板子的!” 秋娘慢吞吞坐起来,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衣裳,她嘟囔:“可是你现在已经不在军中了。” 王良骥系腰带的动作突然一顿。他如梦初醒般低头,望向自己的腿。是啊,他瘸了腿,已经从前线退下来了。 秋娘回头看他这表情,心知自己失言,赶忙说:“是该动作快点了,厨房炖的滋养粥应该已经好了。” 王良骥收回神,从低落的情绪里缓过来。他“嗯”了一声笑笑,一本正经解释:“将军最讨厌沉溺女色,要知道我娶了媳妇儿就睡到日上三竿,要发怒的。” 这几日,寒酥、封岌和老夫人都吃着善堂里的膳食。善堂里的管事觉得这样不好,昨晚吩咐今天开始给他们格外做早膳。 秋娘虽不是厨房的厨子,却是厨房里的小管事。她到了厨房,果然见厨子已经将三位主子的早膳做好了。 “我陪你送去。昨天将军让我一早去找他。”王良骥道。 一想到今早因为昨晚和媳妇厮混得厉害而起迟了,王良骥心里又忐忑起来。 按着住处,王良骥和秋娘先将早膳送去老夫人那里。老夫人正坐下檐下,眉眼含笑地给善堂里的一个孩童梳头发。 王良骥将早膳交给了穗娘。 夫妻两个再去封岌的住处,封岌的房间房门紧闭,长舟和云帆坐在屋前的石桌旁。秋娘道明了来意,将早膳放在石桌上。 王良骥望了一眼房门紧闭的屋子,朝长舟和云帆弯腰,语气毕恭毕敬:“将军昨天要我一早来见他,能否帮忙通传一声?” 长舟道:“将军有事出去了,待他回来再召见你。” “是是是。”王良骥松了口气。将军出去了,就不会知道他起迟。他又在心里感慨将军可真是大忙人,这么一早就出去了。 王良骥跟着媳妇儿去送最后一份早膳。他端着食托,秋娘去叩门。“表姑娘,给您送早膳了。” 屋子里没有回应。 等了一会儿,王良骥小声说:“可能还没起?” 秋娘正迟疑着要不要再问一句,听见了脚步声。 寒酥款步走到门口,将房门拉开一条缝,接过王良骥递过来的早膳,温声道谢。 “能合您的胃口就好。”秋娘笑盈盈接话,怕扰人好眠,贴心地帮寒酥将房门关上。 寒酥确实还没起身。她将早膳放在桌上,知道王良骥夫妇已经走远了,她才转眸望向床榻,轻轻蹙眉:“将军,您该起了。” 封岌将掌心搭在额头,合着眼,没接话。 寒酥步履款款地朝床榻走过去,她立在床边弯腰,拉住封岌的手腕轻轻地摇了摇:“该起了。” 她的手腕突然被封岌反握住,封岌微微用力,将她拉上床,抱在怀里,翻了个身。 “将军,该起了!”寒酥轻轻去推他的肩。 封岌未睁眼,伸手一扬,将被子扯上来,盖在两个人身上。他始终未睁眼,将寒酥嵌进怀里。 微冷的清晨有她在怀,实在是让人难以起身,恨不得香眠的时刻再长一些。 寒酥却将眉头皱得很深。送来的粥很香,现在不吃一会儿要凉了。就算暂时再睡一会儿,也因被子里硬物相抵而难以入眠。 她带着嗔意地抬眸望向封岌的眉宇。 知他并没有睡着,寒酥心情复杂地问一句:“将军什么时候出征?应该快了吧?” 这个问题当真是难住了封岌。宫中朝中情景,眼下实在不是出征的好时机。可是封岌清楚寒酥巴不得他赶紧离京。 向来说一不二言而有信的人,难得带着哄意地搪塞:“差不多吧。” 寒酥抵在他肩口的手慢慢松开。 行吧,让他抱着吧。 中午,寒酥帮着善堂的人分发午膳。她再看见小椒的时候,险些没将她认出来。她洗了澡又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摇身一变成了个漂亮的小姑娘。 寒酥对她善意地笑笑,给她盛菜的时候多加了一块排骨。 小椒也对她笑,笑出一对甜甜的小酒窝。 寒笙也有酒窝。 寒酥瞧着小椒,有一点想念笙笙了。也不知道她一个人在赫延王府可万事都好? 午饭分发完毕,寒酥进了后厨去洗手。等她再出来,直接往自己的房间走,路上看见了小椒一个人坐在角落发呆。 她走过去,柔声询问:“怎么一个人待在哪里?才刚过来,是不是不习惯?” 小椒摇头:“不是。大家都很好,虽然才过来一天,可是我很喜欢这里。” “这样很好。”寒酥微笑着。 “可是……”小椒的眉头揪起来,她仰着小脸望向寒酥:“姐姐,我要饭吃的时候认识一个小妹妹,我想和她一起来。可是妹妹不愿意过来。她瞎了一只眼睛,她怕给别人添麻烦。姐姐,她眼睛看不清东西又没了我,会不会日子很难?” 瞎子。 这个词让寒酥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她柔声问:“她在哪里?我们去接她过来。” “真的吗?”小椒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她拉住寒酥的手:“我们现在就去接她来好不好?她就在后一条街,不远!” 寒酥点头。 寒酥和老夫人说了一声,又带上善堂里的一个人,便跟着小椒去找那个瞎了眼的可怜小姑娘。 可是根本没有瞎了眼的小姑娘。 就连小椒的遭遇也是假的。 小椒是容易让人轻信的小孩子。患有眼疾的小姑娘是寒酥心里柔软的一个地方。 目标本就是寒酥。 作者有话说: 好几天没发红包了,这章评论区掉落66个么么艹 第七十章 皇后宫中。 宫婢脚步匆匆却悄然无声地走进, 先小心翼翼地瞧一眼皇后的脸色,才禀告:“娘娘,您上次跟圣上开口要的那颗夜明珠……确实被圣上送到了皇贵妃手中。” 皇后脸上没什么表情。 这是前两日皇后派人去调查的事情,如今她却不甚在意了。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让宫婢退下。 宫婢还没走到门口, 五皇子便走了进来。 皇后立刻站起身迎上去, 拉着五皇子进了内殿。她脸色紧张地询问:“我儿, 你说的可都是真的?用一个女人当真能要挟赫延王以身犯险?咱们这次能成吗?” 五皇子将封岌与寒酥的关系告诉皇后。他说这是暗杀赫延王最好的机会。他们本就不是第一次对封岌暗中下手。封岌手中的兵权太诱人,那些从皇后母族手中夺取的兵权, 太让人眼热。 “当然是真的。千真万确。”赫连琅叹了口气, “母后, 如今皇兄被废, 我们不得不铤而走险。那封岌阴险狡诈至极, 将皇兄的罪状摊开在每一个朝臣的脸上,这逼得父皇不得不废储。可是皇兄自幼被立为太子, 这些年父皇是如何器重皇兄, 我们都看在眼里。父皇也不愿意如此,是迫于封岌的权势和手中的兵权, 不得不暂时为之。” 皇后有些慌乱地点头, 说:“你父皇虽然废了你皇兄的储君之位, 但是还没有将他赶出东宫, 足以证明你皇兄这样出色的一个人,在你父皇心里是很有地位的……” 赫连琅微眯着眼,望着眼前为皇兄方寸大乱的母后, 听着她这话, 心里再次生出一丝酸意。可是他面上并不显。他总是能很好地藏起心思, 摆出一副同样焦急心痛的表情。 他继续恳切道:“兵权在那封贼手中, 父皇又是仁慈之人。纵有夺权收兵之心,也不忍心。若我们能替父皇除掉封贼这一大患,父皇必然龙心大悦!” “届时,谁还会在意皇兄曾欲除封贼?到那个时候,皇兄就不是陷害忠良的罪名,而是除反贼!是立功!我们手足几个皆不如皇兄,皇兄重新被立储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皇后沉默了半晌,慢慢点头,说:“我只是不安心。怕出意外。” “不会有意外的。母后且安心。”赫连琅亲自倒了一杯茶水递给皇后,“封贼一直派暗卫保护着她母亲,咱们不能从她母亲那里下手。从那个女人下手最合适不错。据我所知,封贼碍于当年血誓并不想让别人知晓他和那个女人的关系。既然旁人都不知道他与那个女人偷偷摸摸的关系,他必然疏忽大意,不会派暗卫保护。咱们这计划,简直是万无一失。” 赫连琅脸上浮现胸有成竹的表情。 皇后叹了口气,道:“事情已经做了,也没有回头路。我只是心焦,盼着一切顺利。” 赫连琅急忙附和:“一定会一切顺利的。” “好了,你回去吧。别让有歹心之人起疑。这宫里的皇子,除了你皇兄,其他人和咱们都不是一条心。”皇后道。 “是。”赫连琅道,“我这就往父皇那里去一趟。多对父皇提起儿时旧事,多提提皇兄。” 皇后有些感慨地说:“如今你皇兄被废,这宫里宫外多少见风使舵的人。这几日真真是尝遍了人情冷暖。只有你满心记挂着他。” 赫连琅笑起来,道:“我与皇兄断了骨头连着筋,如今皇兄落难,我自然要为他奔走。” 皇后欣慰地点点头,道:“你心里记挂你皇兄,母后很为你们兄弟之间的手足情而欣慰。去罢。” “万无一失的事情,母后也别太焦心。”赫连琅走前再劝慰了两句。 皇后望着赫连琅走出去的背影,慢慢皱起眉。她怎么可能不心焦? 这一次她被赫连琅劝服,不全是因为赫连琅口中“除去功高盖主反贼以来立功”。有这个念头,毕竟封岌手中兵权太重,一直是皇权的威胁。 除此之外,她还有别的必须除掉封岌的理由。 那理由,憋在她心里几十年,连两个儿子也不愿意告知。 赫连琅离开皇后宫殿,忍不住驻足回望。他望着身后母后的宫殿,眼底浮现了一丝不忍。 他早就该预料到母后心里只有太子皇兄,母后那双眼睛似乎永远都看不见他的存在。太子皇兄被废储之后,母后整日惶惶六神无主,仿佛天要塌了一样。 她是不是忘了还有另外一个儿子? 赫连琅眼里的这丝不忍很快被狠绝替代。他大步转身,割舍掉最后的留恋。 赫连琅被引路太监召进圣上殿内。圣上正在批阅奏折,时不时咳嗽几声。圣上自入冬时染了一场风寒,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彻底病愈,时不时犯一回。若是以前,还可以让太子帮他批阅奏折,如今太子被废,这份分担也不存在了。 “父皇。”赫连琅噗通一声跪下来,“儿臣有事要禀!” “什么事要跪下说话?”圣上看向以额触地的赫连琅。 赫连琅覆在砖面的手微微发颤,待他抬起头时,已是一张泪流满脸的面庞。 “我儿这是怎么了?”圣上微惊。 赫连琅哽声:“儿臣有密报要禀,可关乎重要之人,心中有刀割般疼痛。” 重要之人?他的重要之人也就那么几个。 圣上正色起来,沉声:“你且说。” “母后要以赫延王家人为饵,如今已派人前往青柳县,欲要谋害赫延王!” 圣上猛地站起身,手中的朱笔跌落,弄脏了奏折。 赫连琅继续语速很快地说下去:“母后一直记恨赫延王夺走了朝中全部兵权,她时不时与儿臣说起她母族的势力如何受影响。之前皇兄陷害赫延王不成,反被废储。母后心有不甘,怨气更深,如今再生一计,这次必要取赫延王的性命,夺兵权、灭重臣。” “他赫延王这些年劳苦功高,实乃国之栋梁。纵要收兵权也该徐徐图之,而不是用暗杀这样的手段。儿臣与父皇心中所想一样,不忍忠臣落得此等下场。” “再言,如今北齐虽势弱,却仍旧未能归顺。在这个时候若赫延王有恙,若北齐人气势大增殊死一搏,军中青黄不接恐无应敌之帅!” 赫连琅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跪行到圣上身边,用力磕头:“皇儿思来想去最终决定禀明父皇,还请父皇宽恕母后和皇兄!” “混账!”圣上被气得脸色发白。本就久病未愈,这一动气,立刻胸口剧烈地起伏。他大步往外走。 “父皇……”赫连琅跪行抱住他的腿,声声泣泪:“母后只是为了皇兄之事一时糊涂,还请您宽宥。儿臣愿意替母后受罚!” “松开!”圣上扯了扯自己的衣袍,将赫连琅摔到一旁去,气冲冲地往外走。 赫连琅趴在地上,仍在痛哭:“请父皇宽宥母后!请父皇宽宥母后!” 他满面泪痕,痛彻心扉。可是那一双眼睛,在泪水的遮掩之下又是无比冷静。 皇贵妃正端着亲手熬的药膳粥来寻圣上,人刚走到殿门口,就见圣上一脸怒火地往外走。 她娇娇地唤一声,圣上完全不理会,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皇贵妃识趣地闭了嘴,乖乖退到路边。 待圣上走远,皇贵妃还能听见殿内五皇子的哭声。她仔细听了听,只隐约“母后”二字。 皇贵妃凤眸轻轻转动,立刻侧过脸来,给身边的宫婢使了个眼色,让她去皇后那边盯着。 皇后焦急地在宫中等属下消息,没等来属下复命,先等到了圣上的兴师问罪。 得到宫婢通禀的那一刻,皇后心里咯噔一声,生出不好的预感。 她赶忙迎上去,弯腰行礼:“陛下……” 一句话没有说完,皇后的衣领已经被圣上揪住。他揪住她绣着尊贵凤凰的衣领,大步往前走,将人摁在墙上。他眼中怒火压不住,咬牙切齿:“你放肆!” 皇后心里噗通噗通地跳着,心道难道计划被圣上知晓了? 她白着脸,咬牙支撑最后的脸面:“圣上这话,我怎么听不……” 又是一句话没说完,她整个人被圣上甩出去,跌在地上。 满殿的宫人吓得立刻跪了一地,看见这样的场面还能活命吗? 管事瞧着不好,迅速使眼色,带着殿内的宫人皆退出去。 皇后养尊处优多年,轻磕一下就要淤青的娇贵身子,就这么被摔到地上,不仅脸面丢了,身上也吃不消。她紧皱着眉,羞怒地抬头。 圣上在她面前蹲下来,一手掐住她的脖子,颤声:“你派人去青柳县?” 皇后心里最后的一丝侥幸没了。 难道是小儿子不小心露了马脚被圣上觉察出来了?那小儿子现在怎么样了?可有被降罪?因眼下的处境,皇后暂时收起对赫连琅的担忧。 圣上掐着她的脖子力道慢慢收紧,恨声:“你还想害她?你还想害她!” 赫连琅的“揭露”未将细节说得一清二楚,圣上只以为皇后派人去青柳县,要抓了封岌的母亲做要挟。 皇后心里的恐惧突然就没了。 三十多年,再多的真心也要被一个完全不爱自己的夫君而磨光。她曾经拼尽全力对他好,不惜所有代价嫁给他,可是她从未走进他心里。 三十多年了,半辈子夫妻,落得今日下场。可笑,可恨! 她望着眼前自己的夫君因另一个女人愤怒的样子,她平静地说:“圣上这个‘又’字用得荒唐。请您不要把罪孽扔到我身上来。” “你说什么?”圣上怒喝。 三十多年了,天知道他多少次想掐死这个女人! 皇后轻笑了一声,道:“我说错了?请圣上仔细回忆,当年将她从马车上推下去的人不是我,是您!” 圣上掐着皇后脖子的手越来越用力:“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不敢掐死你!” “死了也好。”皇后咬牙,“我父亲会记得我死在宫中,会怀疑他效忠的圣上究竟值不值俯首称臣!” “你!” 圣上掐着皇后脖子的力度越来越重,眼看着皇后的整张脸都涨红起来,似乎只吊着最后一口气了,圣上突然又松了手。 他转过头去,一阵阵咳嗽,怒火攻心,直接吐出一口血来。 他盯着地上的血迹,心中愤恨,他这皇帝当得可真是窝囊至极! · 寒酥带着善堂里的一个人跟小椒去接那个患了眼疾的小姑娘,去的路上她还想着孤零零一个小姑娘什么都看不见,一定很害怕吧。 小椒说那个小姑娘就在善堂后面一条街,不到半刻钟就能走到。 善堂的后一条街,是寻常的住宅。宅院一户挨着一户坐落在这条街上,正是午后时分,偶有午饭的香气从不知哪个院子里飘出来。 “是你认识的那个小妹妹的家在这里?”寒酥问小椒。 小椒摇头。 寒酥又问:“你和爷爷以前住在这里,将她安顿在这儿?” 小椒刚想摇头,又及时反应过来,她点头说是。 寒酥看着小椒走在前面的背影,心里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她的脚步慢下来。 小椒转过头来,对寒酥甜甜笑出一对小酒窝:“姐姐走呀。就是这里。妹妹知道可以搬去善堂,她一定很开心!” 寒酥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小院子。院门关着,上面贴着新年时的倒福。 小椒说她曾经乞讨一年。她白日里乞讨晚上回家住在这里?眼前浮现昨日见到小椒时她全身脏兮兮的样子,她再看院门上粘贴的福字,突然觉得有些刺眼。 “姐姐走呀。”小椒抿抿嘴委屈想哭的模样,“姐姐是不是也嫌弃妹妹瞎了眼睛?” 寒酥怕自己的怀疑是错的,让小椒伤心的可能性。她对小椒微笑:“你在这里等姐姐,姐姐去给妹妹买个东西马上就回来。” “刘安。”寒酥叫一声同来的伙计,转身就走。 已经来不及了。 早就有人等在这条小巷。寒酥若能走进宅子里最好不过。可她现在有所觉察也已经迟了。 几把剑刺过来,抵在她喉间。 “不要出声,刀剑无情!” 又有几个人从身后的宅子里冲出来,抓住了同来的刘安,将人捂着嘴拽进了宅子。院门重新关上。 寒酥听见闷哼一声,心知刘安恐怕凶多吉少。 她避着几乎抵在她咽喉的剑尖,轻轻转头去看小椒。 小椒怯生生地站在那里,一双眼睛还是那样明亮,人畜无害的天真模样。 “进去!”男人低声威胁。 寒酥被逼进院子里前一刻,抬头望向前方的善堂。只一街之隔,还能看见善堂的檐角,也能隐约听见善堂里的孩童声音。 · 封岌觉得只是一转身,就不见了寒酥的身影。明明刚刚午饭的时候,还见她帮善堂的伙计分饭。 他转身往后院去,去房间找她。 老夫人坐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听小孩子无忧的嬉闹声,瞥见封岌的身影,她了然地问:“找寒酥?” “是。母亲可见到人了?” “去后街接人了。” 封岌顿时皱眉。 老夫人笑着说:“不远,就后街,一个来回也用不上一刻钟。她还带着善堂的人,丢不了。” 她又转头问穗娘:“是该回来了吧?” 穗娘琢磨了一下,说:“好像都快两刻钟了?” “我去接她。” 可封岌不知道在后街的哪个宅子,他让长舟挨家叩门。没找到寒酥,只找到刘安的尸体。 还有寒酥的面纱,面纱之上血书——青蛇山,独往。 作者有话说: 把收尾卷的脉络理了一下,我觉得我又可以了! 最近总是更新不定时又很晚,怪不好意思的,明天双更补偿一下,争取早点调回早上更新。 第七十一章 青蛇山原本是个土匪窝, 只是这两年封岌派兵一次次剿匪,原本的土匪要么死了要么从军要么下山成了良民,这青蛇山也空了。 如今正好被这些杀手利用起来,他们近几日藏身于此, 今日又要利用地形刺杀封岌。 寒酥刚被抓住的时候, 第一个想到的是汪文康。她与汪文康仇怨颇深, 早已不死不休。她入京后再遇汪文康, 汪文康虽两次暗示不会放过她,可什么也没做。寒酥猜测他可能是顾忌封岌。她此番跟着封岌母子来青柳县, 汪文康更没有可能在这个时候动手。 如今被押到青蛇山关起来, 寒酥立刻明白对方的目标不是她。是想以她为饵。 以她为饵要挟谁?将军吗? 那些杀手将寒酥关在一间屋子里面。寒酥焦急地屋内渡着步子, 细细思量着。 京中这一个多月, 封岌就被人刺杀过, 腰间留了伤。寒酥再回忆赴京路上跟在封岌身边时,也曾有人企图暗杀他。 他一直身处在危险之中。 可是以她为饵, 封岌会上钩吗? 寒酥很怀疑。 封岌帮过她许多, 可那些帮助于他而言都只是举手之劳。那样一个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的将帅,是不可能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的。 寒酥立在窗前, 从封了窗的缝隙间往外望去。青蛇山坐落在青柳县最西边, 距离老夫人开设的善堂有一段距离。 如今快近傍晚。落日熔金, 西边天幕晕染开金色的流光, 温馨又浪漫。可是东边有阴云正在滚来,似乎随时都要变天。 寒酥压下心里的惧,望着西边温柔的一片熔金, 让自己尽量冷静, 思考如何自救。 天边落日荼蘼时, 房间的门被打开。 杀手头斜倚在门边, 微眯着眼盯着寒酥警告:“走来走去是想跑?你最好安分一点!” 寒酥立刻大声道:“你以为抓了我有用?赫延王是什么样的人,根本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涉险。你们如此行径不过是激怒他!你们等不到他的以身犯险,只会等到他带着军队踏平青蛇山!” 杀手头微微惊讶地看向寒酥,他们扯了她的面纱留下血书时,并没有被她看见,她居然能准确猜出来他们抓她的目的,看来也不是个笨的。 杀手头子阴森一笑,慢悠悠道:“你这小娘子倒是伶牙俐齿,可你知道什么是杀手吗?杀手是不怕死的。” “这世上真的有不怕死的人?人世间虽然苦难许多,可同时也有很多值得留念之人之物之事。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你们应该立刻逃跑,而不是在这里等死!” 另一个立在檐下的杀手嘴里叼着一根枯草,他将草吐出来,冷哼一声,冰凉凉道:“已经将你抓来了,现在逃跑有什么用?今日若赫延王不死,他不会放过我们,我们一行人一个也活不了。” 他没有想逃跑的想法,只是见寒酥一个弱女子被掳过来不但不怕还有一套气势汹汹的说辞,来了兴致要和她辩上一辨。 先前那位杀手头子也跟着附和,懒洋洋打趣:“就算我们打算收手,也肯定先杀了你再跑。” “如果我帮你们遮掩呢?”寒酥道,“我可以给他指另外一条错误的路,助你们逃跑拖延时间。” “你为什么帮我们?” “因为我不想死。”寒酥道。 立在檐下的杀手走到门口,凶狠地盯着寒酥,道:“小娘子说笑话了,当真把我们当成三岁孩童哄骗。你看清了哥儿几个长相,放了你性命,你只会帮助赫延王追捕我等。” 门外还有几个杀手都笑出声来。 寒酥认真道:“侠士这话不对。我只是个毫无抵抗之力的弱女子,那赫延王纵使一时宠着我,宠爱总有尽时,他日他出征离京也好舍弃我也好,几位侠士总有机会杀我报仇。为求自保,我不敢得罪赫延王同样也不敢得罪诸位。” 几个杀手有些惊讶地对视一眼。 面对这些刀口舔血的人,寒酥心里忐忑,也很害怕。可是她不能将这种害怕表露出来。她觉得自己的这套说辞有效的可能性不高,可是她总要试一试,不能坐以待毙。 过了一会儿,杀手头笑了笑,点点头道:“你确实伶牙俐齿也有胆识,若是男子必然是要入仕当个滔滔不绝的文臣狗官。今儿个要是换个人,咱们哥儿几个说不定就被你说服了。可对方是赫延王,敢对赫延王下手,谁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咱们根本就没想活命。” 他摇摇头,怜悯又惋惜地看着寒酥。 寒酥的一颗心沉下去。 她还能怎么自救?她脑袋空空,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嵌进手心,她逼着自己冷静,另想对策。 一个杀手悄无声息地院门外回来,他瞥一眼屋内的寒酥,对杀手头子禀话:“赫延王到了。” “一个人?” “一个人。” “走。”杀手头转身往外走,在他身边的人立刻将寒酥的房门关上。 他来了。 寒酥一时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儿。她惶惶呆立了片刻,直到关门声将她思绪拉回来。她立刻跑到窗前,抓着封窗的木板朝外望去,对走远的几个杀手大声道:“他是挽救大荆的人!没有他,我们都是北齐的奴!他心胸宽广珍重大荆每一位子民,若你们受人要挟,向他坦然禀明,他会宽宥你们帮助你们!” 那几个杀手没有回头。 天边的晚霞烧到尽头,东边的阴云气势汹汹而来。 封岌走到山下时,瞥一眼山石上的血字——卸下兵刃。 他收回视线,继续往山上走。这些年,他身边早已没有带兵刃的习惯。 一直走到废弃的土匪窝老巢,封岌目光深沉地瞥向面前这些杀手。时常命悬一线的十几个杀手在面对手无兵刃的封岌时,还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个个握紧手中刀剑,不敢马虎。毕竟面前这个人,纵使手无兵刃也能在疆场穿过无数刀戟取敌方首级。 “放人。”封岌声音沉凉。完全没有受制于人的慌怒,反而像在下达命令。 杀手头子握紧手中的银剑,他收起向来懒洋洋的态度,警惕道:“人在院子里,烦请将军来接人!” 虽然眼前只封岌一个人,可是杀手仍是担心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人埋伏,可若进了难攻易守的土匪窝,便不怕腹背受敌。 封岌步履从容地往前走,面前的十几个杀手小心翼翼地向后退。 封岌走进了土匪窝停下脚步,威严命令:“我要见到人。” 杀手头子摆了摆手,让手下去将寒酥带过来。 封岌看着寒酥被押着走过来,一把长刀架在肩上,刀刃抵在她脖子上。应该很重吧?封岌皱眉,眉宇间浮现几分不悦。 寒酥也看见了封岌。 她紧抿着唇,心里的惧突然多了起来。已不是先前只为自己而惧,如今也为了他而担心。 封岌十分清楚对方挟持寒酥不是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目的明确想要他的命。他也不废话,直接道:“放人。” 没人动作,压在寒酥肩上的刀也没有移开分毫。 封岌冷笑:“我已孤身至此,尔等还不敢把人放了?” “让将军笑话了,我等确实不敢。”杀手头子直言。 纵他们十几人且手中有兵刃,纵封岌孤身一人手无寸铁被他们包围,他们也不敢莽撞地放了人质。 封岌望了寒酥一眼,再冷眼瞥向这些杀手,怒言:“尔等宵小之辈还要如何?” 杀手头子看向寒酥,道:“小娘子说的对,赫延王是大荆的英雄,没有他,咱们早已成了北齐的奴。若亲手杀死这样的英杰人物,将军的血会让我们下地狱,这是十八代都要遭殃的罪。” 不知道为什么,寒酥听他这话,不仅没有松了口气,反而有一种更不好的预感。 杀手头子又对寒酥笑笑,道:“林某欣赏小娘子的胆识。事成之后,会留你一条性命。” 他转头看向封岌,道:“将军大义,今日之事我等皆不能回头。不忍残杀将军,还请将军自我了断。” 他将一把匕首扔到封岌脚边。 寒酥猛地转头看向他,转头的动作让抵在她脖子上的刀刃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她也浑然不觉。 气氛一下子凝固,天边的晚霞早就不见了踪影,阴云开始密谋一场暴雪又或者暴雨。 封岌面无表情昂然而立,匕首扔在了他脚边。 这些杀手还是太忌惮他,想让他自我了断也不敢扔刀剑而是更短的匕首。可如此,手无寸铁的赫延王手里也有了兵刃。一种无形的危险在这些杀手心里滋生。 一阵沉默之后,封岌沉笑了一声,道:“荒谬。” 确实荒谬,可是杀手既不想亲手杀大荆的英雄,也不敢太靠近封岌,只好想了这个方法。 “之所以如此,是想让将军死得体面些。这个女人会死,您也必然要葬身于此。” 封岌向来喜怒不形于色,高昂如山峦的身躯立在那里,让人畏惧也让人猜不透心慌。 杀手头子咬了咬牙朝寒酥走过去,将寒酥的双手别到她身后禁锢,免她挣扎寻死。他对封岌狠声道:“给将军考虑的时间不多了。我每数一个数,就会剥她一件衣服,当最后一件衣服剥掉之后,只能剥她的人皮了!” 封岌气笑了。 他看着杀手抓住寒酥手腕的动作,警告:“别碰她。” 他再看向寒酥,放缓了声音,带着一点安抚哄慰之意:“别怕。” 然后,他弯腰,去捡扔到他脚边的匕首。 “将军……”寒酥轻声呢喃着。 她几乎本能地这样呢喃一句,甚至不是高声制止他。因为到了这个时候,她也觉得封岌不会为了她涉险。 不可能的。 可是封岌直起身的同时,就那么轻易地将匕首刺进了自己左心房,毫无犹豫。不仅是寒酥,在场的所有的杀手都同时懵怔着,谁也没有想到封岌会这么轻易地刺向自己。 寒酥睁大了眼睛,震惊地望着封岌。她张了张嘴,却已失声。 不可能啊。 她知道他喜欢她,可是他对她的喜欢也就那样,他对她所有的好不过位高权重者的举手之劳。他能为了救她涉险亲自过来已经让寒酥很意外了,他又怎么可能捡起匕首听那歹人的荒谬之言? 可是她亲眼目睹了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也就是在所有人都懵怔的刹那,利箭齐发。 每一支箭准确无误地刺穿在场每一个杀手的眉心,破头而出。 封岌沉着地踢起靴边一块石子儿,石子儿暗器般射出,将架在寒酥脖子上的刀刃弹走。 杀手们霎时无力倒下,从眉心淌出黑血。箭上萃了剧毒,片刻不给人活命的生机。 钳制着寒酥的杀手倒下,架在她肩上的刀刃也被振飞,寒酥跟着跌坐在地。纵使跌倒了,她仍旧睁大了眼睛望着封岌胸口的匕首,眼睛一眨不眨,目光一息也未移。 封岌朝寒酥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来,问:“受伤了?” 寒酥讷然缓慢摇头。 “那是吓傻了?”他又问。 寒酥盯着封岌胸口的匕首,样子呆呆的。 封岌顺着寒酥的视线下移,他皱皱眉,动作干净利落地直接将刺进胸膛的匕首拔.出来,鲜血立刻喷涌而出,寒酥身子跟着猛地一颤。 封岌拉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心压在自己的胸口止血。汩汩热血烫了寒酥的手心。也烫了她的眼睛,让她的眼眶里迅速蓄满了泪。 “我有分寸,没刺进要害。不会有事。”封岌对她说。他沉稳的声线,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有力量,能让人安心。安心得让寒酥眼眶里堆蓄的泪一下子滚落下来,一颗接着一颗。 她无声地掉眼泪,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长舟从院外快步进来,拱手禀话:“将军,山下所有望风的人全部处理掉了。” 寒酥午后被劫,封岌傍晚时分才赶过来,自然不是因为他动作慢,而是因为他花了些时间设伏。 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封岌拉寒酥起身,发现她身上冰凉。最近变天,突然就冷得厉害,是开春前最寒的时候。 “去生火。”封岌侧首吩咐。 长舟立刻去办。 封岌带着寒酥在火堆旁坐下,又接过长舟递来的止血药。 他欲要上药,寒酥伸手拿过了那瓶药。她垂眸,小心翼翼将封岌刺破的衣襟扯一扯,再将止血药撒上去。 雪白的药粉迅速被鲜血染红,她不得不再多撒一点药。一次又一次地加料,到最后手抖了起来。 封岌稳稳握住她的手腕,温声道:“够用了。” 寒酥眼睫颤颤,抬眼望向他,这才说出第一句话,她颤声问:“您不疼吗?” 一语毕,又有泪落。 封岌未答话,他沉默了片刻,认真道:“寒酥,我今日如此是笃定你我皆无事。如今天下未定,我的性命关乎许多。若有朝一日你再被劫持,城池与你相择,我不会为了救你放弃城池国土,也不会在天下未定前为你草率赴死。” 寒酥急说:“若有那么一日寒酥宁愿自尽也不愿连累大局战事!将天下大业子民安康放在心中第一位才是我心中的将军!” 封岌略偏过头来看她,语气放柔:“你心中的将军?” 寒酥微怔,偏过脸去遮掩慌乱的心。她局促地掖发,掖了几次也没成功。 封岌伸手,将她鬓间不安分的发丝掖到耳后。 火堆上星火跳动,又有降落的纷扬灰雪拥抱烈火。 作者有话说: 将军这要是稍微插偏一点直接挂了,岂不是可以全文完了?哈哈哈 · 评论区50个红包随机掉落。 下午努力写二更,争取早一点更。 第七十二章 他的指腹擦过寒酥的耳朵尖, 带来一点温热。那一缕随风不安分轻摇的发丝在他指下乖顺地躲在她耳后。她慌乱飘摇的心也慢慢稳下来。 封岌收回手,将为数不多的两块柴木扔进火堆。 木柴偶尔噼里啪啦地响一声,在寂静的夜里,在沉默的两个人之间显得异常清脆响亮。 好半晌, 寒酥才平息了落泪, 轻轻转过脸去, 望着徐徐燃着的火苗, 望着落雪义无反顾拥抱烈火又葬身于烈火。 她不知如何面对封岌,歉意低声:“是我连累将军。” “这话不对。”封岌反驳, “他们因我而挟持你, 你是被我连累。” 寒酥慢慢抬眼望向封岌。她眼眶里还有泪, 微湿的视线给封岌蒙了一层不真切的温柔之意。 有很多话堵在寒酥心里, 不是她不愿意与封岌说, 而是她自己也没有理清头绪。 她只一遍遍在心里问自己——她能给封岌什么?她一无所有,什么都给不了他。 长舟又从院外进来, 禀告:“将军, 圣上亲自带着禁军来到青柳县,正往善堂的方向去。” 封岌脸色顿时微沉。他略思量, 下令:“立刻将我母亲从善堂接走。” “是!”长舟转身就走, 刚迈出一步又停下脚步。他转过身望向封岌, 迟疑询问:“将军, 您的伤……” “无碍。”封岌面色如常道。 长舟打量了一下封岌神色,不再说其他,脚步匆匆地往山下去。 封岌收回视线望向寒酥, 发现她还看着他胸口的伤处。 “将军, 我们什么时候下山?找大夫给您处理了伤口才好……”寒酥道。 “这雪恐怕要下起来。天黑山路不好走, 我们等雪停再走。要起风了, 我们进屋里去。”封岌站起身,朝寒酥伸手。 寒酥朝封岌伸出手,恰巧有一片雪落在她手背上,带来一阵凉意。等她将手递放在封岌掌心,顿时感觉到他掌心的温暖。 这处土匪窝早就废弃,处处破败得不成样子。封岌熄了院子里本就将要烧尽的火堆,然后在院子里找寻一番,找了个窗扇完好的屋子。那里面还留着这伙刺客居住过的痕迹。 封岌怕寒酥怕黑,他寻到唯一的一根蜡烛将其点燃,漆黑的内屋终于亮起来,虽然烛光十分微弱。 寒酥在屋子里找了找,找到了水,却因为是那些杀手留下的东西,不敢用。她转头望向封岌,见他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铺到石板床上。 她朝封岌走过去,再次蹙眉问:“真的不用现在就寻大夫吗?” “不用。我歇一会儿就好。”封岌坐在石板床上,倚靠着床头墙壁,闭目养神。 寒酥立在一旁,不敢乱走动吵扰了他,时不时望向他胸前的伤处。纵使避开了要害,可确确实实整个匕首刺进去,伤口多深啊! 封岌睁开眼睛,他对寒酥笑笑,道:“别傻站着,上来歇一会儿。” 寒酥点头,在他身边坐下。封岌伸手揽过她的腰身,将人带进怀里。他温声问:“有没有害怕?” 寒酥诚实说:“有一点。” 封岌摸摸寒酥的头,手掌托着寒酥的头侧,将她摁在他胸膛让她靠着。他哄慰:“没什么可怕的。” 说话如下令的人,安慰人时言语之间的力量感,总是那么让人踏实安心。 寒酥难得乖顺地偎在他怀里,不含目的与演戏。 她的眼睛一直是湿的,她很努力克制不落泪。她靠在他怀里,距离他另一侧胸膛上的伤口更近了,一双眼睛便更不舍得离开他的伤处,始终担忧着。 封岌发现了。他伸手,宽大的掌心捂住了寒酥的眼睛,道:“闭上眼睛休息。” 寒酥的视线一下子暗下去,一片黑暗却并不令人心生恐惧,是另一种深沉的安全。 一些没能忍住的眼泪,悄悄染湿了封岌的掌心。 窗外有风雪,只一根蜡烛微弱点亮的昏暗屋子里,两个人依偎在一起,都浅浅地睡着了。寒酥睡时手也捏着封岌的衣角没松开。封岌捂在寒酥眼睛上的手掌也一直没放下。 窗外的降雪没有要停的趋势,反倒是风声呼啸起来。 本就睡不沉的寒酥立刻醒过来。 “将军?”她轻声唤。 没有回应。 寒酥小心翼翼地捧着封岌捂在她眼睛上的手,将它挪开。她在他怀里抬起眼睛望向他,却惊愕发现封岌脸色苍白。 寒酥大惊,立刻颤颤伸手,将手心贴在封岌的额头。热度烫了寒酥的手心。 他发烧了! 寒酥一下子坐直身,心头狂跳。他什么都没说,可必是很不舒服了才会说想要歇一会儿。 封岌亦未睡沉,他未睁眼,开口:“无碍,我小睡片刻。” 他仍旧用温和沉稳的语气,可寒酥听出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疲惫。 寒酥说好,安静地坐在他身边。 他面不改色地将匕首刺进胸膛,紧接着又从容地安慰她、下令交代长舟事宜,就像没事人一样。从始至终,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可是那么深的伤,怎么可能没事!再如何无所不能的人,他也是人啊! 寒酥又掉了眼泪,她仍旧没有发出声音,泪水无声坠落。她时不时查看一下封岌的伤口,又时不时试一试封岌的额温。 他说他想小睡片刻,寒酥不敢吵扰了他,但是又担心他睡着了不好。到后来,她明显感觉到封岌睡沉了。她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 寒风从门缝窗缝溜进来,带来一阵阵寒气。 寒酥走到窗口,仔细去听外面的响动。她在心里盼着长舟早些回来,她一个人待在封岌身边只觉得自己没用,什么都帮不上他,束手无策的滋味让她太难受了。 寒酥突然反应过来,她将身上的外衣解下来盖在封岌的身上,又小心翼翼去抱着他,企图给他些许温暖,让他不要冷。 又过了好一阵子,直到屋内唯一的那根蜡烛也将要烧尽,寒酥听见外面有脚步声。 难道是长舟回来了? 寒酥急急忙忙起身,冲出门外去找长舟求救。 可是她站在门口,生生停下脚步,警惕地盯着来者——黑压压的一群人,个个冷着一张脸,手握腰间佩刀。 寒酥怀疑这些人不是封岌的手下。 是什么人想杀封岌?宫中人吗?会不会是幕后主谋因派杀手刺杀不成,又有后手,直接带人围堵而来? 寒酥觉得一定是这样!要不然将军刚刚听长舟禀话得知禁军赶往善堂时,为何令长舟将老夫人立刻转移走? 为首的头领扫了一眼院中的尸体,冷声询问:“赫延王可在?” 他这样一发问,寒酥立刻笃定他们不是封岌的人。封岌的部下只会尊称他“将军”,从不唤他赫延王! 怎么办? 将军昏睡着,长舟也还没回来。 怎么办? 寒酥垂在身侧的手颤了颤,染着泪的眸光晃动,可是茫然很快在她眼里消失,换上决然。 她要拖延时间等长舟回来。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一把长刀,这是杀手留下的刀。 寒酥望着一步步靠近的禁军,慢慢举起手中的刀。 她的神明病了伤了,纵使她什么都阻止不了,她也要站在他身前。 所谓勇气,不是能做多了不起的事情。而是明知不可为时,豁出一切的逆行。 长刀沉甸甸,寒酥艰难紧握高抬。 她手腕酸痛快要握不住的时候,在她身后伸出一只手来,覆上她的手背,抚慰般轻握一下。熟悉的温度让寒酥微怔,急忙回头望去。 封岌站在他身后,脸上的苍白已消。 封岌拿走了寒酥手中的刀,望着庭院里的禁军,沉声:“刘统领何事?” 刘鸿波怔了怔,目光在封岌和寒酥之间游移了一下,而后道:“属下奉圣令前来接赫延王。” 封岌不急不缓道:“替我问圣上安康,夜深路遥,不打扰圣上安歇,明早参见圣上。” “这……”刘鸿波迟疑起来。 封岌沉声再道:“不送。” 这是明显的逐客令。刘鸿波迟疑了片刻,咬了下牙,颔首道:“好!” 他挥了挥手,带着属下转身离去。整齐划一的步履叩响寂静的山中夜色。 封岌将手中的刀随意放在一旁,伸手握住寒酥的细腰,单手将侧对着他的寒酥转过身面朝他。 他垂眼看他,深邃的眸底温和柔意。他说:“不是与你说过了?没什么可怕的。” 他在,她不需要为任何事害怕。 寒酥抬手,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又急急忙忙伸手去摸封岌的额温。还有一点余热,倒也的确退烧了。 他好像没事了。可一想到他发烧前的从容不迫,寒酥一时不敢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没事了。 她惶惶望着他,眼底担忧藏不住。 封岌撑在后腰的手掌微用力一送,就将寒酥单薄的身子摁进怀里。他手掌从寒酥的后腰慢慢上移,抚过她笔直纤细的脊背,轻捏了一下她的后颈,最后抚上她的后脑,轻轻地摸一摸,将人送到怀里,让她额头抵在他胸膛。 寒酥眉心抵在他胸口,她垂着眼,眼泪掉下来。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泪落在他的衣摆上。 “寒酥,你哭的时候没有必要忍着不出声。”封岌拉住寒酥垂在身侧的双手,指引着她帮着她让她来抱住他的腰身。 寒酥闭上眼睛,环在封岌腰后的手轻轻交握。 寒风呼啸呜咽,藏着寒酥小声的啜涕。 封岌垂眼看寒酥,她在他怀里小声地哭,看上去娇小柔弱。可是他眼前浮现寒酥费力举着重刀站在门口挡在他身前的身影。 封岌低下头,将一个很浅很浅的吻落在寒酥的头顶。 寒酥哭了一会儿,将憋在心里的惧哭尽,很快收了泪调整了情绪。她别开脸擦去眼泪,又是清冷沉着的表情。她轻轻去拉封岌的衣襟,去瞧他的伤口。 她蹙眉抬眸,望着他问:“您为什么要这样做?既然已经暗中派人围了这里,直接射箭就是。” “都是最顶尖的杀手,他们一时的懵怔是最好的下手时机。否则他们一直警惕着,纵有百步穿杨的准头,也难保有人提防反应。”封岌用指腹捻去寒酥眼角沾的一点泪,“免得架在你肩上的刀一抖,伤了你。” 他说的都很有道理,可寒酥还是觉得这一刀不值得,很不值得。 封岌将沾了一点的泪的指腹放在唇上蹭了一下,道:“走吧。下山去。趁着现在没有雪。” 可是两个人运气不太好,刚走出山上的土匪窝,往山下走了没多久,又开始下雪。不仅是下雪,灰色的硕大雪花里时不时夹杂着冰雹。 一时间冰雹砸落的声音清脆连连。 封岌一手将寒酥护在怀里,一手撑着压在寒酥的头顶,带着她快步往前走,寻到一处山体凹陷处。 从远处看像一个山洞,两个人走进去才发现像是山上土匪挖出来的。可是挖了一半,也不知道他们原本打算干什么。 凹陷进去的地方并不大,两个人挤进去堪堪能够避身。封岌让寒酥先进去,他高大的身躯立在外面,几乎为寒酥挡去了所有的寒风。 寒酥从封岌的颈侧往外望去,双手抱住封岌的腰侧,攥着他的衣角往里拽了又拽。 “我已经完全贴在你身上了,再拽要把你压扁了。”封岌说。 寒酥仍踮着脚向外望,生怕那些风雪和冰雹伤了封岌。她问:“您能不能实话与我说,您真的没事了,而不是在逞强?” 封岌刚欲开口,寒酥又抢先再道:“千万不要再前一刻好好的,下一刻突然就……” 她抿起唇,尽力也忍泪。 “我确实没事了。”封岌郑重道,“寒酥,不要怕不要哭。我没有骗过你。刚刚也没有。确实只是需要稍微休息一下,就会无碍。” 寒酥微仰头望着他,她用力抿着唇,抿得唇线发白,倔强的模样惹得封岌怜惜。他垂首靠近,去亲她紧绷的唇线。 明明都很冷的两个人,却是双唇相贴时,霎时有暖流荡过。 一个本来怀着安慰意味的轻吻,突然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唇齿相贴相吮相磨至不可分你我。外面呼啸的风声藏着凹陷里的深吻。 许久后,焦灼的深吻突然又变得轻柔缓慢。封岌轻轻亲了一下寒酥的唇角,而后柔吻从寒酥的唇角悄落,辗转落在寒酥如雪的颈部,他小心翼翼地去吻寒酥颈上被刀刃划到的小伤口。她脖子上伤口周围有一点血迹,被封岌缓慢尝进口中。 她身上就连鲜血,也是甜的。 寒酥颈部的划伤处因封岌而微疼与微痒纠绊,惹得她身子不由不自然地紧绷。她眼睫轻颤,望向封岌。她看着他俯首垂眸于她身前,看着他经过岁月打磨后仍不失棱角的眉宇。她视线下移,落在封岌微动的喉结。 当封岌离开她的划伤,刚抬首,寒酥踮起脚尖,将唇舌贴在他的喉结。她又轻扯封岌的衣襟,指尖微颤着抚上他坚硕的胸膛。 男女之间的感情在寒酥心里向来被放在很低的位置,可是压抑了太久的情愫,终于找到一个宣泄口,有些事压抑太久,终要失控。 寒酥理智知道自己的荒唐无耻,是因为半月欢吗?她算了算,似乎是第十五日到了吧?在这一刻,她竟然有些感谢半月欢。 封岌垂眼看她,眼中却浮现一丝诧异。 不合时宜的冰雹只敲落了片刻,便消失不见。肆虐的寒风也逐渐温柔下来,唯独落雪还在纷纷扬扬,似要洗刷掩盖什么。 作者有话说: 迟了,那就50个红包随机掉落QAQ 第七十三章 大雪纷飞。漫漫飞扬的雪花似乎知晓冬日将过春日到来, 很快就要万物复苏春暖花开。它们抓住这最后的机会,乘风最后一舞。将这天地间肆意涂一抹白。 狭小的山凹处,有着与外面风雪截然不同的温度。 向来清冷疏离的寒酥突然妩丽主动,蹲下来亲吻他, 这让封岌的自制力几近崩溃。他甚至在想——只让她喝一次避子汤应该也不会太伤身吧? 他几乎快要将自己说服, 却又生生被理智拉回来。他不能顺着她的一时冲动。她总是有太多礼数规矩和准则, 若未成婚前真的要了她, 说不定又要成为她心里介意的一个点。封岌闭上眼睛,咬牙向后侧退了半步。 点点白雪落在寒酥的面上。她微眯着眼, 眼尾有着不属于她平日里的洇红。脸颊上的湿漉让寒酥跌坐在地, 她垂眸, 眼睫不停地簌着。听说半月欢第十五的效果最浓, 她却觉得不似第一次起药效时那么难受。 封岌弯腰将寒酥扶起身, 寒酥脸颊泛红,轻轻偏过脸, 并不敢直视封岌。 封岌却抬起她的脸, 想看她此刻的脸庞。寒酥伸出双手去捂自己的脸,却被封岌拉开手。他伸手, 帮她擦去落在脸上的点点暖雪。 他指腹抚过, 寒酥的脸颊变得更烧红。 寒酥在心里埋怨——都怪半月欢, 才会让她这样荒唐, 不成体统。 封岌擦去寒酥脸上的雪点污渍,指腹沿着她脸上的疤痕缓慢下移,直到落在她唇角。 寒酥这才觉得有一点疼, 下意识皱眉。 封岌立刻将落在她唇角的视线上移, 望向她的眼睛, 他低声问:“疼?”他一边问着一边用指腹轻抚她唇角。 寒酥紧紧抿了下唇, 一点也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只说:“都怪半月欢……” 这一开口,寒酥被自己的声音惊住了。这样娇媚低柔的声音不该是她发出来的。 封岌正要给她整理衣裙,听她此言,动作一顿,惊讶瞥了她一眼。他收回视线,继续给她整理衣裙,缓声道:“你上次跟我要半月欢的解药,我已经放进你杯中。” 天地之间突然奇异地安静下来,就连外面的风也静悄悄躲藏了起来。 好半晌,寒酥呢喃般低声:“不可能……” 封岌将寒酥的衣带系好,沉默了一息,才温声道:“当时被别的话题打岔,忘了跟你说。不过你确实喝了,就在我面前。” 又过了片刻,寒酥再次呢喃般重复:“不可能……” 没有半月欢,她怎么会做出这样一系列行为?若因半月欢,她可以容忍自己被药效控制不得已为之。没有半月欢没有半月欢……这不可能! 可是她这才恍惚间发现最近两日她确实没有感受到半月欢的作祟。难道……不! 寒酥湿洇的眼眸惶惶,惊怔模样仿佛有什么信念在她心里崩塌。 封岌刚刚确实迟疑要不要告诉她。他觉得应该让她知道,不能让她自己骗自己。封岌将寒酥轻轻拥在怀里,她身子紧绷显然还陷在她身体早已没有半月欢的震惊里。 封岌一下又一下轻抚着她的脊背,安抚着。 直到外面有脚步声,封岌才道:“我们该走了。” 他看向寒酥,见她还惶惶呆怔着,前一刻还温柔妩媚的眼眸如今一片空洞。他拉起寒酥的手,牵着她往外走。 脚步声踩在落雪上,沙沙。 寒酥抬眼望向走在她前面的封岌。寒酥突然手腕轻转,挣出自己的手,她快步朝一侧走去,捧起山石上的一捧雪贴在她的脸上。 以雪净面。 在突然的凉意中,寒酥终于能在心里默念一句:好丢脸…… 冰凉的雪在她手心与脸颊之间融化,雪水沿着她的手腕向袖子里蜿蜒淌进。 长舟带着人迎上来,他臂弯里捧着两件棉外衣。 封岌先拿过寒酥的那一件搭在寒酥的肩上,给她纤细娇小的身躯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才自己披在外衣。 他重新去牵寒酥的手,牵着她下山。他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见她始终好似丢了魂儿一般。 长舟已经备好了马车,正停在山下。 封岌抱住寒酥的腰,一提一送,将她放在马车前板上,然后跟着进去。 车里准备好了暖炉和热水。 寒酥靠坐在马车角落,垂着眼,失魂落魄之余又多了几分沮丧羞愧。 封岌将暖手炉放进她怀里,又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可寒酥没接。封岌将水放回去。他大概能懂寒酥此刻尴尬的心情。她父亲是清流中的清流,书香门第中长大,她骨子里有几分读书人的志气和规矩。 对于男女床笫之事,恐怕也要循规蹈矩。 封岌很理解,毕竟他以前也同样看法。 ——以前。 封岌没有在这个时候与寒酥多言。她此刻应该不愿意与他说话。 马车在别院前停下,老夫人已经被长舟派人接到了这里。老夫人虽不知道具体事情,可也能隐约猜出危险。虽夜深了,可是她完全无睡意,一直等着。得了穗娘禀告人回来了,她立刻起身迎出去。 封岌和寒酥两个人身上都有些血迹,封岌胸口的衣襟有明显刺穿的窟窿。老夫人软着腿迎上去,焦急问:“伤着了是不是?严不严重?怎么样了?” 封岌稳稳握住母亲的手,道:“让母亲担心了。没事,小伤。” 老夫人半信半疑,她想伸手去扯封岌的衣襟去看他的伤口,封岌却侧过身避开她的手,道:“真的不严重,母亲不用看了。我去擦洗一下。” “对对,先去处理伤口。”老夫人急忙说。 封岌侧首望向寒酥,寒酥鬼使神差地抬眼望向他。两个人的目光相碰,寒酥做贼一样迅速低下头收回视线。 寒酥没在前厅待多久,甚至推谢了老夫人递过来的姜汤,脚步匆匆地回自己房间。 她只想逃离。 她已经忍了一路,早就想挖个坑将自己埋起来。 老夫人提前吩咐下人烧好了热水,送到房间里。寒酥去房内侧间沐浴,几次将整张脸埋进水里,待憋得受不了了才从水里抬头,带起一阵阵水声。如此几番,她整个脸都憋红了。她双手紧攥着桶壁,大口喘着气。 回到房间,寒酥刚在床边坐下,长舟在外面叩门。 “表姑娘,将军让属下送外伤药给您。” 寒酥茫然地将外伤药接过来。她走回床边坐下,望着手里的小瓷罐疑惑不解。 封岌给她外伤药干什么?她又没受伤。脖子上不小心划伤的那一小伤口还没到需要上药的地步。 难道是防身吗? 寒酥不愿意再想起封岌了。她将封岌给她的外伤药放在枕头旁边,蜷缩着躺下来。她有些困倦,却完全睡不着。睁大了眼睛失神将目光虚置。 已经回来这样久了,她还是没缓过来。 她心烦地抿唇,牵动唇角,有一点疼。 视线落在那瓶外伤药上,寒酥微怔,她好像知道封岌为什么送她外伤药了。她坐起来,拧开小瓷罐,指腹沾一点药膏轻轻涂在唇角撑破的地方。 她还是想不通怎么会不是受半月欢影响呢?没有半月欢的药效,那她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她不想回忆,可是景象不断浮现在她眼前。她是如何抚着封岌胸膛主动吻缠他的画面怎么都挥不去。 那些是婢妾外室的讨好行径。 简直轻贱至极! 寒酥心烦地拉过被子,将自己整个人都蒙进黑暗里。 真的太羞耻与丢脸了…… 封岌本应该过来,不让寒酥胡思乱想。可到底受伤势影响,封岌身上有些疲惫,就没有过来,自己歇下修养。他需要尽快调整好。 · 已是下半夜。圣上一个人坐在善堂庭院的一把椅子中,望着雪后满目的皑皑。 听说,她最近喜欢坐在这里晒太阳。 刘鸿波走过来禀告:“圣上,回京的马车备好了。” 圣上又坐了一会儿,才慢吞吞起身。 知道封岌没事,他也不等封岌明早的拜见,这就要回京,不想误了明日的早朝。 封岌的权势越来越让所有人忌惮,无数次有臣子劝他警惕,甚至出谋划策。 在今日之前,圣上一直没有下定决心该如何处置封岌。留还是不留?这个问题困扰了他许多年。 可是今日听说皇后要害他,他带着禁军赶过来。 快马加鞭,寒风打在脸上的时候,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来救封岌的。 生死攸关间,他才恍然——有些亏欠,万死不足偿。 圣上夜里带着禁军离京,惊动各方。这注定是一个不眠夜,太多人都在等消息。 圣上回宫第一件事就是废后。废后圣旨没写真正的理由,只用概括模糊的用词。 天亮了。暴雪之后的曙光温暖明亮。 圣上立在窗前,望着曙光长叹一声。 “陛下,该起身去上朝了。”小太监躬身行至身侧提醒。 圣上回过神,张开双臂由着内宦服侍他穿上龙袍。龙袍上的盘龙张牙舞爪,威严之余却狠狠抓住了他,囚住了他。 皇贵妃第一时间得知废后的消息。她高兴地站起身,几乎快要拍手叫好!她只位于皇后之下,如今皇后被废,那么她…… 皇贵妃目光灼灼,兴奋难藏! 五皇子赫连琅听了属下禀告,他眉宇木然,没什么表情。废后本就在他的计划之内,惋惜早在设计时已经有过了。 不过让他意外的是封岌当真为了救寒酥以身涉险,亲自将匕首刺入胸膛。 初时设计这个计划时,赫连琅并没有害封岌的意思,他的目标只是将皇后拉下来,让他出现在父皇面前,取得父皇信任。 所以他花言巧语哄骗皇后寒酥在封岌心里多重要,他一定会为了涉险。都是哄皇后入圈套说的话,如今竟是成了真? 赫连琅垂目望着灯架上闪烁的灯火,开始重新思量封岌和寒酥的关系,考量着可用之处。 不过片刻之后,赫连琅便开始琢磨起另外一件事——太后的寿辰快到了。 天下人皆知圣上极其重孝道。赫连琅当然要在这个时候多花些心思。 赫连琅蛰伏了二十多年,如今终要为了站在玉阶之上,拼尽全力搏一搏! · 寒酥几乎没怎么睡着,天边已大亮。 下人来请她过去用早膳时,寒酥抵触地皱眉。她现在一点也不想见到封岌。 寒酥推脱不舒服,让下人将早膳送过来。 不多时,穗娘亲自带着人送饭过来。穗娘关切寒酥是不是染了风寒,寒酥说自己只是没睡好,穗娘这才放心。 一整个上午,寒酥都一个人待在屋子里,连门也不出。 用午膳时,寒酥还是没往前厅去,让下人将膳食端进她房中。 寒酥担心早膳和午膳时遇见封岌,其实是多虑了。封岌也是在自己的房间用饭。 长舟从外面进来禀告寒酥大半日没出门。 “吃了多少东西?”封岌问。 “不知。”长舟眉毛跳了跳。这问题也太细致了吧?他真怕封岌下次会问表姑娘吃了几粒米。 封岌点点头,道:“去请她过来。” 长舟去了一趟很快回来,带回寒酥的话——“犯困,不想走动。” 封岌沉默了一息,再说:“就说我病得厉害,快病死了,让她过来给我上药。” 长舟又去了一趟,这次他又很快回来,仍是一个人。他轻咳了一声,禀道:“表姑娘说请大夫为将军处理伤口会做得更好。” “原话。”封岌道。 长舟无奈,只好一字不差地重复寒酥的原话:“我不是大夫,让他找该找的人。” 长舟以为封岌会不高兴,却听封岌轻笑了一声。 封岌掀开搭在腿上的锦被,起身下榻,道:“准备些点心。” “是。”长舟应声。 封岌又吩咐:“派人去叫约呈回来,不去新善堂了。明日一早启程回京。” 封岌立在寒酥房门外叩门时,寒酥还以为是下人。因下人过来送午膳时便说过等一会儿会送甜点过来。 寒酥拉开房门,看着立在门外的封岌,愣住。 她以为封岌必要继续卧床休息,没想到他会过来。她双手握着门环,有关门的冲动,又被理智劝服。 封岌毫不顾忌寒酥挡在门口,他若无其事地抬步迈过门槛,寒酥不得不向后退,若是不退,他整个人都要贴上她。 寒酥磕绊着向后退了两步,待封岌进了屋。她望一眼院子里的下人,故意开着房门。 “我冷。关门。”封岌端着甜点在桌边坐下。 寒酥轻咬了下下唇,虽知他可能说的是假话,也怕万一的可能让他再发烧,默默将房门关上。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在封岌对面坐下,再用尽量寻常的语气道:“有劳将军亲自送点心过来。” 封岌“嗯”了一声,从容说瞎话:“下人们都忙,走不开。” 寒酥望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眼。 封岌打开食盒,一碟糕点和一碗鹿乳端出来。 “这些点心味道不错,不过比你的手艺差。先喝鹿乳。”封岌将鹿乳递给寒酥。 寒酥没有心情吃点心。她闷不做声地接过来,咬着碗边小口喝了几口,便放下碗。她说:“将军还是应该多卧床休息。” 语气疏离得与昨晚判若两人。 封岌不接话,而是伸手抹去寒酥唇角沾到的一点鹿乳,他问:“好吃吗?” 寒酥望着他指腹沾的一点鹿乳,羞愤瞪他:“将军别太过分了!” 封岌微怔,他反应了一下,低低笑出声来。他用一双笑眼望着寒酥:“酥酥,我问的是鹿乳。” 作者有话说: 将军:哈哈哈哈哈 酥酥:呜呜呜呜呜 吃瓜:嘿嘿嘿嘿嘿 第七十四章 寒酥羞恼的眸色僵凝, 转而变成另一种尴尬。她偏过脸去,不与封岌对视。她又后知后觉这一偏脸正将右脸对着封岌…… 她轻蹙了下眉,直接站起身,假借着摆弄香炉的缘由, 背对着封岌。她捏着香夹拨弄着已燃到一半的香块, 低声道:“将军就算没伤到要害, 也该卧床静休, 少走动才是。” 封岌站起身,朝寒酥走过去, 在她身后拥住她。 寒酥肩头朝一侧偏, 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别动。”封岌道, “别撞我伤口。” 寒酥便就真的不动了, 任由他在身后抱着。她默立了一息, 捏着香夹继续一下又一下戳着香块。 封岌俯身,将下巴搭在寒酥的肩上, 看她乱戳的动作。 小半块香块被寒酥戳了个稀巴烂, 烂得不能再烂,不能再戳下去了, 她只好将香夹放下。 香块的香气被搅得浓郁, 萦绕在两个人之间。 “将军应该去卧床休养。”寒酥再一次说。 这话有着暂时不想面对他的尴尬, 也有着为他身体考量。 “好。”封岌松开手, 放开了寒酥。 可是封岌没有走,而是直接朝寒酥的床榻走去,在她床上躺下来。 寒酥蹙眉看他, 低声:“大白天的, 您不该在我这里。被别人看见了不好。” 封岌道:“那些仆人扫了庭院的积雪就会去前院, 没人会注意到我有没有走。” 封岌顿了顿, 再道:“寒酥,你有着举刀挡在我面前为我赴死的勇气。却没有面对流言的勇气?” “这不一样。”寒酥反驳。介怀的不是流言,而是心中自小有之的秩序伦理。 封岌拉长音地“哦”了一声,恍然道:“不对。是我说错话冤枉了你。你本来就愿意等着我出征回来。” 寒酥愣住了。 她演着演着,总是忘了自己还在演。 封岌看她轻蹙眉的模样,觉得好笑。她明明是个聪明人,可在有些时候笨得可爱。封岌不得不悄悄提醒她一下她还在“曲意奉承地演戏”。 “过来陪我午睡一会儿。”封岌道。 寒酥朝他走过去,在床边坐下。她略欠身,轻轻去掀封岌的衣襟,查看他的伤口。“让大夫瞧过了吧?”她问。 “看过。”封岌回答时,已闭上了眼睛,有些疲惫的模样。 寒酥抬眸望了他一眼,她小心翼翼将封岌衣襟拢好,略迟疑,在他身侧躺下来。她蜷缩着面朝床榻外侧躺了一会儿,又轻轻转身,转向封岌。 封岌握住了寒酥的手。他问:“你不喜欢吗?” “将军指什么?”寒酥没听懂。 封岌再道:“你喜欢那样并没什么错。不是讨好献媚,而是你喜欢。” 寒酥这才听懂。她接受不了与封岌这样一本正经地谈论那卑贱荒.淫事,她目光躲闪,声音也仓促:“谁说我喜欢了?我不喜欢!您能不能不要再提了……” 她一想到自己卑媚主动去吻他的身体完全不是因为半月欢,就耻得厉害。 “人皆有欲,你也会有。”封岌道,“床笫之事从不是男子对女子的单方面索取,是相互的。我有想要亲近拥有你的欲,你也会有。情起而生欲,是理所应当之事。” 欲欲欲。 寒酥满耳满脑都是这个字。 “您不是累了困了吗?您该睡了。”寒酥说。她声音仍旧低低的,可是已经不似先前那样慌乱局促。她不得不承认,封岌认真讲道理的时候,语气总是有一种力量,能让人信服。 封岌睁开眼来看寒酥,视线在寒酥的唇角上扫了一眼,知她上过药了。他重新合上眼,唇角微牵一抹笑。话说到这里,已经直白得不能再直白,也该在这里打住了。 封岌确实身上乏,给寒酥讲过道理免她钻牛角尖,便睡去。 正如封岌对寒酥直白所讲,他向自己刺了一刀,是有十足的把握自己不会有事。战场之上,他受过太多伤。这样一刀对于他来说,确实不算什么。 可是她举刀在封岌身前时,确确实实存着誓死守护的决然。 二者完全不可相比。 有暖流温着封岌的心口,他不可能不感动。 他握着寒酥的手微微用力地握了她一下。 寒酥安静地望着封岌,她悄悄靠过去一点,将脸颊轻贴他的肩膀。她合上眼睛,鼻息间都是他的味道。 片刻后,寒酥睡着了。 明明昨天晚上因为他而睡不着,总想着如何避开他,无颜面对,怕被他轻贱之。可如今躺在他身侧,寒酥竟很快沉沉睡去。 大半个下午就这样过去。 封岌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他向来很少做梦。上次做梦还是受半月欢的影响。 梦里,寒酥衣衫不整地被他绑在床榻上,足腕上拴着铁链。他在她脸上、身上弄了许多斑驳雪点。 她抬起一张湿漉狼狈的脸,泪眼望他。 封岌被这个梦吓醒,立刻望向寒酥。寒酥蜷着膝偎在他身边,仍睡得酣甜。 他可是个端方君子,对寒酥尊之珍之宠之,怎么可能会如此疯魔混账? 不可能的。 他因自己极少做梦,更对这个奇怪的梦诧异不已。难道是某种暗示与征兆不成? 封岌又突然想起来不知听谁说过梦都是反的。 反的? 两个人反过来那就更不可能了。 寒酥颤睫苏醒,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见封岌正皱眉看着她。她渐渐苏醒过来:“将军醒了。” 她低哑的声线卷着丝刚睡醒的软音。 封岌轻咳了一声,再嗯一声作答。 沈约呈傍晚赶过来,听说父亲受了伤,他脸色大变,仔细侍奉在左右。 “回去之后,不要让旁人知晓。”封岌道。 沈约呈赶忙答应。 夜里,沈约呈要守在封岌身边端茶递水地侍奉。封岌赶都赶不走。一方面,封岌感于这孩子的孝心,另一方面,却有些惋惜——因为沈约呈要守夜,他不能去找寒酥。 夜里四下阒然,沈约呈睡在封岌住处外间的罗汉床上。他听着吹在窗棂上的凄清风声,慢慢走神。 听说刺客劫持了寒酥要挟父亲入圈套,父亲才受了伤。他不知其中细节,可这么简单一句,就足以让他胆战心惊。 为父亲,也为寒酥。 她当时是不是很害怕? 她怎么总是这么运气差。不过没有关系,听说人这一生的运气皆有定数,她日后会运气好起来的。 沈约呈翻了个身,睡不着。 他很想去见寒酥,很想和她说说话。可是千言万语与无数担忧只能被他暂时压在心里。 怎么也睡不着,沈约呈干脆起身,悄悄点一根蜡烛,借着微弱的光芒读书。 她是高悬在天幕的皎月,他想向她走过去,只能拼命努力让自己变得更优秀。 第二天上午,一行人启程回京。 寒酥前一日一整天没出门,忽然迈出房门,因温柔拂面的春风而微微惊讶。她抬眸远眺,远处皑雪之中已隐约有新绿发芽。 春天到了。 如来时一样,寒酥坐进老夫人的马车。 老夫人有些心不在焉,一路沉默。老夫人向来是个寡言的人,寒酥倒是没觉察出异常。 只是老夫人突然对穗娘说:“以后我每年不亲去善堂了,你派人勤盯着就行。” 寒酥微微诧异。她听说老夫人这些年哪里也不去,只是每年来一趟善堂。这日后来善堂也不去了吗?寒酥没有多事询问,却忍不住猜测老夫人是不是因为封岌受伤之事,才不想日后再出门,免得给封岌添危险。 马车进了京城,车外明显热闹了起来。商贩的叫卖声和行人的嬉闹谈笑声一片。 马车在热闹的街市停下来,主动避让迎面堆满货物的推车。小贩没想到出入马车的达官显贵会给自己让路,哪敢走?他定睛一看是赫延王府的马车,这才松了口气,满面堆笑道谢往前走。 能给百姓让路的高门权贵,也只有赫延王府。 马车停下时,一阵春风轻吹帘子,让寒酥的侧脸一闪而过,被祁山芙看见。 “寒姐姐!”她提裙跑过去,亲切地打招呼。 寒酥惊讶地挑帘往外望去,对她柔柔一笑:“又跑出来玩?” 寒酥在祁山芙身后打量了一下,见她只带着一个婢女,柔声道:“下次别只带着小桃,最好也带两个侍卫。” “我知道啦。”祁山芙敷衍地笑应。 小贩已经推着货车离去,马车也要重新赶路。祁山芙向后退开让路,立在路边弯眸朝寒酥挥手。 汪文康揽着美人立在雅香楼二楼,往下望去,被给商卒让路的马车吸引了目光。 “是赫延王的马车。”身边人奉承主动说。 汪文康的视线越过驶走的两辆马车,停留在驻足在路边的少女。将要收回视线的他,不由多看了一眼。 他指了指,问:“那个是谁?怎么有几分眼熟?” “是祁朔的妹妹。” 汪文康恍然大悟。他重新将目光落在祁山芙的身上,祁山芙正提着裙角转身。她侧过脸,笑盈盈地跟小桃说话。春日的暖光照在她身上,让汪文康隔得这么远,也嗅到了少女的芬芳。 他慢悠悠地说:“那个小矮子居然长这么大了。” 马车到了赫延王府停下来,寒酥刚下了马车,就听见笙笙的一声“姐姐。” 寒酥微惊,转眸望过去,看见寒笙立在门口面朝着她的方向,她翘着唇角,空洞无神的眼睛里也隐约有笑意。兜兰弯着腰凑到她耳边正说着什么。 必是得知寒酥今日要回来,寒笙才会早早让兜兰领她过来等着。 “笙笙!”寒酥快步朝她奔过去。 寒笙在听见姐姐声音的刹那,唇角的笑容越发灿烂。她朝着声音的方向迈步,且伸出手臂。姐姐的味道越来越近,她看不见却仿佛能清晰看见姐姐奔过来蹲在她面前。 她终于抱住了姐姐。 寒笙将脸埋在姐姐的怀里,再软乎乎地唤一声:“姐姐!” “是姐姐回来了。”寒酥摸摸她的头。 寒酥直起身,面朝封岌和老夫人的方向规规矩矩地福身:“将军、老夫人,我带着妹妹先回去了。” 她牵起妹妹的手往朝枝阁去,脚步轻盈。一路上,姐妹两个有说不完的话,伴着柔笑。明明只是分别了几日而已,偏要把这几日的缺失补全。 甚至接下来的两日,寒酥也把全部的心神都放在了妹妹身上。陪她写字,听她吹奏刚学会的笛曲。当然也会亲自陪她去衔山阁施针。 比起读书练字或笛曲,寒酥更关心妹妹的眼睛。她略紧张地向师太医询问治疗情况。 虽然寒笙现在仍旧什么都看不见,好似没有效果,可师元良却信誓旦旦地点头。 “那就好。”寒酥将妹妹的小手放在掌中,轻轻握一下。 寒笙转过头来,朝着她的方向灿烂一笑。 傍晚时分,余霞成绮。 寒酥牵着妹妹从施针的房间出来,看见庭院里的小木马。她昨日就想问了,今日才问:“怎么多了这个?” 兜兰在一旁笑着说:“头几天有回下雪夹杂着冰雹,笙笙吓得哭鼻子不敢睡。第二天来施针的时候连连打哈欠,她这一打哈欠,施家小郎君手里的银针就偏了地方,给她扎疼掉了金豆子。小郎君就弄了这么个木马来给笙笙赔不是。” “你别说了,我才没哭……”寒笙窘得往姐姐身后藏。 寒笙弯唇,柔声问她:“银针偏了,可扎疼了?” “不疼!”寒笙朝兜兰哼了一声。 ——还是姐姐对她好,首先关心她疼不疼,而不是像兜兰这样笑话她! 寒酥瞧着妹妹向兜兰哼声,却有一点惊讶。这举动对寒笙来说,不代表讨厌。相反,她很喜欢兜兰。 寒酥温柔望着妹妹,发现妹妹最近的笑容多了不少。 第二天寒酥带着妹妹来施针时,师从初有事出府了一趟,让她们先等一等。 寒酥牵着妹妹去坐木马玩。 姐妹两个笑着。 能够治好眼睛的希望,让她们短暂回到过往的无忧岁年。 不多时师从初从外面回来,寒笙跟他进去治疗。 寒酥没跟进去。她坐在木马上,时不时慢悠悠地晃一下,仰脸感受着大好春光。 许久之后,寒酥鬼使神差地回头。 封岌立在树下,不知道站在那里看了她多久。 寒酥微怔,赶忙从木马上下来,整理了下裙子,规矩福身。 封岌朝她走过去,问:“喜欢木马?” 她怎么会喜欢这种小孩子的东西?寒酥不回答,而是瞥一眼封岌的衣着,问:“将军要出门?” “太后寿宴。”封岌道。 寒酥垂眸向一侧让开了一步。 封岌望着她端庄的身姿,眼前浮现她和妹妹嬉闹时的轻松活泼模样。他不自知地挑了下眉。她还是不端正的时候好看,不管是嬉闹还是狠绝,又或者风月无边时。 “将军。”寒酥突然低声唤他一句。 封岌已走过她身边一步,闻言俯身侧耳。 寒酥抿抿唇,小声说:“有伤在身,不要饮酒。” 封岌的唇畔慢慢漾开一缕笑。 封岌本该养伤,可他将受伤之事瞒下来,自然不能缺席太后的寿宴。歌舞不歇觥筹交错,有文臣武将向封岌敬酒,他威严一句“今日不饮酒”,无人再敬酒。 圣上转头看向他,上下打量,欲言又止。 又是一场曼妙的舞蹈退场,谢云苓登上舞台。年纪不大的她却在这样的场合完全不怯场,她脆生生地说:“有一篇赞文,献给赫延王。” 一个时辰后,寒酥正给封岌做衣裳时,宫里派人进赫延王府,请寒酥进宫。 作者有话说: 想再写一点,今晚可能有加更。 如果12点前没更,那就是没写完,那就明天双更。 第七十五章 三夫人得了消息, 心里有不好的预感,赶忙向召请的内宦询问何事。大太监微笑着,摇头不语。纵三夫人塞了银子,他也不接。 这让三夫人心里更没谱了。 三夫人忐忑地将寒酥拉到一边询问:“你可知是何事?” 寒酥摇头。她也完全没有头绪。 三夫人心道身为长辈自要安抚晚辈才是, 她拍了拍寒酥的手背, 安慰:“别担心, 你就走这么一趟。礼数周全些, 上面的人物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三爷坐在一旁逗他那只鹦鹉。他听出三夫人语气里的担心,插嘴一句:“要是有事找你二伯父。” 三夫人摇头反驳:“小酥向来怕赫延王, 哪敢去找他啊。要不, 你陪她走一趟吧?” 寒酥赶忙说:“不用劳烦姨丈了。” 三夫人越发觉得靠谱, 推了三爷一把, 道:“开春了, 外面暖和。你陪孩子去一趟。” “真的不用了。”寒酥急忙又说一句。她并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三爷用小银签子戳一戳鹦鹉翅膀,问它:“你说我去不去?” 三夫人提声:“去!” 鹦鹉歪着头, 学三夫人说话:“去!去!去!” 三爷指着它笑:“平日里我教你说话你就学不会, 学她倒是学得快。”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起身, 朝侍女招手, 让她给他拿他的貂皮大袄。 已经过完了正月, 最近天色正暖, 他还是要穿他的貂皮大袄。 寒酥还想拒绝,三夫人瞪了她一眼。 三夫人亲自将人送出门,她立在门口目送马车走远, 心里隐隐有不安。她有个不好的猜测——祁家拒绝赐婚这件事当真结束了?祁朔当初拒婚说自己有婚约, 可后来和寒酥又没成。这……有婚约吧, 静鸣公主可能不高兴。他俩最后没成, 祁家又会不会被治个欺君罪? 三夫人胡思乱想了好一通,仍是觉得当初祁朔拒婚的事儿办得不漂亮。不管寒酥有没有和他成亲,寒酥总是得罪了宫里的公主。 寒酥和姨丈由内宦引路,穿过御花园走向今日为太后祝寿的昌蕤园。丝竹之声悠扬,伴着些余愉的说笑声。 还没走进昌蕤园,寒酥先遇见了恩师羿弘阔。羿弘阔亦是被内宦从宫外接进来。 “师父。”寒酥福身。 “你也被召见了?”羿弘阔问。 寒酥点头,问:“难道是因为那幅山河图吗?” 原先寒酥不知为何被召见,可她和师父同时被召见,让她不由联想到和师父一起完成的那幅山河图。 再往前走就到了昌蕤园,师徒两个便不再交谈。 内宦先进去通禀,得了传召,寒酥和羿弘阔才往里去。封三爷亦跟进去。 舞台上正在进行着舞蹈表演,可是园内坐席之上的人都纷纷将目光从表演上移开,望向走进来的一行人。 封岌也转过脸望过去。 本就是个威严的人,今日又拒了一切敬酒,更是让旁人以为赫延王今日心情不好,不敢靠近。 寒酥与恩师、姨丈一起行礼拜见。 得了声“免礼”,寒酥规矩地直起身,垂首静立。 “听说这幅祝寿的山河图,是你们二人共同所绘。”开口的人不是圣上或太后,而是皇贵妃。 皇后被废,皇贵妃是今日后宫妃嫔里唯一出席之人。 “回皇贵妃的话,正是。”羿弘阔道。 “哦?”皇贵妃慵懒抬眼,“你们二人是何关系,为何要一起画一幅画?” 羿弘阔解释:“雪意是我的学生,这幅山河图工程量比较大,老朽年迈,有些体力不济,便找来学生一起完成。” 原本是因为交画之前的那段时间正好赶上羿弘阔长姐弥留之际,他无意作画,又想去陪伴,才将这幅画的收尾工作交给了寒酥。只是长姐前日去了,而今日是太后寿辰,提到白事要犯忌讳。羿弘阔不得不稍微改了下说辞。 “是吗?”这次开口的人却不是皇贵妃,而是四公主静萍。四公主静萍道:“这幅画看上去完全看不出两个人的手笔,很像一个人完成的。” 静萍公主轻蔑地扫过寒酥,再悠悠道:“老先生画技精湛,你这学生看上去却很年轻,若是二人合作画完,怎么会看不出两个人的痕迹?难不成……” 静萍公主没了尾音,不说了。 一旁的静鸣公主皱皱眉,看向静萍公主轻咳了一声,静萍公主瞥过来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眼神。 “雪意是我的关门弟子,自小于丹青一途颇有天分,老朽更是倾囊相授将毕生所学教于她,她师承于我,在作画技法上都很相似。因为要让整幅画和谐,我们师徒二人更是故意用了相同的技法,所以才瞧不出两个人的痕迹。” “是吗?”静萍公主冷笑了一声,“可是我的丹青先生却笃定这幅画是出自一人之手。虽老先生画技精湛颇负盛名,可也不至于你和你这年纪轻轻的学生画出的东西,我宫中丹青大师看都看不懂吧?” 这话十分不客气,若继续反驳,似乎在说宫中的丹青大师什么都不懂。 羿弘阔皱眉,他当初只想着将这幅画完成好交上来,可怎么也没想到会遇到这方面的刁难。他用更恭敬的语气回话:“回公主的话,这幅画确实是我们师徒二人所画,大多是我所画,收尾阶段由小徒来做。因不想担上找学生当替笔的骂名,遂署名了两个人。这……实在没有必要欺骗公主、欺骗太后。” 羿弘阔也想不明白静萍公主为什么会这么以为,这么做对他与寒酥有什么好处? “没有必要吗?”静萍公主高高在上地睥着寒酥,“要是有人想出名,借着这个机会显显眼呢?宫里正要找女先生,这个时机实在是让人容易多想。” 寒酥听到这里,蹙眉的眉心皱得更紧。原来宫里正要找女先生,静萍公主以为她在想给太后的山河图上蹭了个名? 静萍公主朝寒酥抬了抬下巴,道:“你说!” 寒酥恭敬回话:“这幅山河图确实是师父主笔,民女在收尾阶段略添颜色。不敢欺瞒亦不敢蹭功。” 一直没说话的封三爷突然往前走了一步,他笑着说:“这幅画是我们赫延王府献给太后的寿礼。公主此番说辞岂不是说我们赫延王府欺君?” 静萍公主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朝着座位比她还高的赫延王望了一眼。 不少人都悄悄将目光移到了封岌身上。 静鸣公主有一点急,悄悄拽一拽姐姐的袖子。她知道姐姐是好意给她出气,她又有被姐姐撑腰的幸福感,又觉得这样不太好。 封岌面无表情,慢悠悠地转着指上的墨绿扳指。 封三爷直接向封岌开口:“二哥,我记得羿弘阔老先生的这幅画是在你院子里完成的。你应该很清楚这幅画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画成的。” 听封三爷此言,静鸣公主心里更急,静萍公主也愣了一下,隐约有闯祸的不好预感。 封岌缓慢转着扳指的动作微顿,他没什么表情,随口道:“不太清楚。” 封三爷被自己兄长噎住了,不由一愣。 寒酥这才自进了昌蕤园后第一次抬眼看向封岌。 静萍公主惊讶之后,嘴角重新飘上傲慢的笑容,美滋滋道:“赫延王是大忙人,怎么会盯着一幅画是谁画的?还是赫延王府送上来的画,必要被人观瞻,有人想借机蹭名气可太容易了。” 寒酥蹙眉将落在封岌身上的目光收回来,她端正地跪下,朗声道:“民女不敢欺瞒圣上与太后。” 羿弘阔亦跪地表态。 唯封三爷站在那里,朝着封岌的方向瞪眼。 世子晏景予笑着开口:“寒氏确实年轻,不像能绘出如此作品的年纪。不过人不可貌相,也不能凭年纪否决一个人。如果她当真是画神再世呢?想知道她是不是借着她师父的话蹭名气还不容易?让她再画一幅就是!” 圣上初时不明白这是闹的哪一出,皇贵妃附耳与他说了几句,他才恍然这是给静萍在给静鸣打不平。他对这些小事不甚在意,却对静萍对妹妹的真心爱护点了点头。 他道:“既如此,画一幅也无妨。也不用重新画那幅山河图。就画今日寿宴之景。” 羿弘阔担忧地看了寒酥一眼。 寒酥俯首:“民女领命。” 大太监吩咐一声,立刻有宫人在舞台一旁抬了长案和笔墨等作画之器。 寒酥步履从容款步走过去,拿起画笔。 绘画不是一时片刻立刻就能完成。皇贵妃非常体贴地说只要寒酥在寿宴结束前画完就行。 经过这样的一个小插曲,宴会继续。一场又一场精美表演陆续登台。为了今日献艺,每一个人都起早贪黑地练习了许久。宴桌上的皇亲国戚和朝中重臣,一边吃酒谈笑一边欣赏着舞台之上的表演。 可是时间久了,本是欣赏舞台表演的眼睛,总是不由自由朝一旁的寒酥落去。 寒酥总是一袭白衣,因今日是太后寿辰,她不好穿白衣,换了一身素雅的浅绿,以文竹为绣。 不是时兴的艳丽衣裙,亦无珠宝首饰相坠,一支竹节簪戴在云鬓,青丝如瀑坠在身后。她身量纤薄,却立得笔直。端庄淑雅之余,又有着另一种不沾红尘的气质。 不管身边的舞台之上正在表演的是曼妙的舞姿,还是热闹的杂耍,又或者庄重的戏曲,皆不能影响她,她专心地描绘。 一阵风吹来,吹动寒酥身上的衣裙,广袖飘出几许仙渺。遮容的面纱被吹拂地紧贴面靥,勾勒着完美的骨相轮廓。 舞台之上的曼妙西域舞突然就没了吸引力,所有的目光都随着寒酥面纱的轻拂而动,想要窥视面纱下的容貌。 寒酥浑然不觉,她孑然而立,专心作画。 她自己却早已入了画,成了画中人。 静萍公主很快发现很多人都在看寒酥。不对,不是看,是在欣赏。她有点不高兴,凑到静鸣公主耳畔,嘀咕:“你说过她是因为被毁容了才戴着面纱?” 静鸣公主立刻明白姐姐要做什么,她急说:“你别让她摘面纱!” “为什么啊!” “你别问了……”静鸣公主揪着眉头,手里不停地搅着帕子。 她不得不承认姐姐给她撑腰的感觉真的很好,可是她心里却隐隐觉得这样做太不体面了。她堂堂公主,又是何必用身份权势来欺负人……若用容貌来羞辱,那就真是落入了下乘。 封岌目光沉沉地落在寒酥身上。 他还想那个梦。 太后迎风轻咳了两声,圣上立刻关切地询问:“母后可是不舒服了?” “没事。”太后微笑着摇头。 圣上仍旧亲自倒了一杯温热的蜜水双手捧给母亲。他未继位前,母亲吃了不少苦,他总想着要对母亲好一些,再好一些。如今母亲年俞古稀,已到末年。一想到要不了几年,终会走到与母亲死别的情景,圣上立刻眼热。他不得不转过头,暂时不看母亲,不再多想。 这一转头,他便自然而然将目光落在封岌身上。 这又是一个天大的难题。 他知道自己在传位之前,应该为子孙皇位的安稳处理好封岌的事情,可是确实棘手。 既不忍,又不敢。 宴席还未到尽时,寒酥已放下了画笔。候在一旁的小太监一直睁大了眼睛看她作画。他离得近,比别人更清楚地看见寒酥是如何泼墨勾勒,行云流水。不懂画的他也看得呆了,不仅为了如画中人的寒酥,也为了寒酥的画。 小太监恭敬上前一步询问,得到寒酥肯定的答复之后,他在正表演的杂技结束后,立刻提声禀告。 圣上从伤怀中抽回神,下令:“展开看看。” 两个小太监各执着画卷一端,小心翼翼地捧着走上身边的舞台之上,然后再徐徐展开。 一幅觥筹交错的寿宴情景霎时映入眼帘。 远处有雪霁春景,近一些是争奇斗艳的花卉与雕梁画柱、山石亭景。主景却是人。热热闹闹的席间人。 主座皇室威严庄重又不失高贵,在画席间人时却又突然用了活泼的笔触。明明很多地方用了写意的手法,可是一眼看去,席间之众妙趣横生,仿佛看得见生动的微醺。 一直提着心的羿弘阔这才重重松了口气。寒酥有几年因心魔不能画画,他很担心学生因心魔影响或者因为生疏而失败。 可结果让他非常满意。羿弘阔望着展开的寿宴图连连点头,他在这幅画上再次看见了多年前刚收寒酥时的灵气。 有一个老臣站起身,微眯着眼睛,指着画,笑道:“那个站起来举杯的怎么那么像老夫。” 寒酥福身:“正是画了大人。” 太后点头称赞:“画得不错。” 听母亲赞扬,圣上也很高兴。他说:“能让母后高兴,这是一件很好的贺礼。该赏。” 封岌微眯着眼,在那幅画上看了很久,他问:“怎么不见我?” 今日宴上赫延王几乎未开口,他突然开口,所有人都望过去。 寒酥神色淡淡:“赫延王衣着色重,面色亦沉,与画面不相谐,若改了神态又有冒犯之意,遂未收入画中。” “这样。”封岌突然就笑了一下。这是他今日寿宴第一次笑。 他说:“那改日单独为我画一幅。” 寒酥轻蹙了一下,再规矩应:“是。” 封岌转过视线,脸上的笑容顿消,冷声道:“宫中质疑赫延王府献上的山河图,既如此,我带回去。” 作者有话说: 我们小酥酥要开始诗画双绝火起来啦! 有二更,时间不确定,写完发QAQ 第七十六章 封岌一开口, 静萍公主立刻缩了下肩有些畏惧地望向父皇寻求帮助。 圣上笑笑,看向封岌:“嘉屹,没有不喜欢这幅山河图。只是小孩子玩闹助助兴罢了。” 太后也点头说:“这幅山河图,还有……” 小太监凑过去耳语两句提醒, 太后才继续说:“还有寒氏这幅祝寿图, 我都很喜欢。该重重地赏。” 小太监弯着腰双手捧着个锦盒走过去, 递给寒酥。 寒酥赶忙跪下谢了恩, 才双手捧了赏赐。 “起身吧。”圣上随口说了这么一句,目光已经开始了。 解去了静萍公主的质疑, 寒酥和封三爷、羿弘阔也没立刻退下, 而是被宫里的管事引路, 在宴席间入了座。 本来事情到这里就该揭过了, 晏景予却突然很感慨地说:“没想到竟被我说中了, 还当真是画神再世!看来蹭功劳之事是无稽之谈。” 他用玩笑的语气对静萍公主道:“四公主身边的丹青师父眼光确实不怎么样。” 静萍公主有些尴尬,唇线绷成一条缝, 不吭声。她瞪了晏景予一眼, 嗔他果真是有着全京城最惹人烦的嘴。 静鸣公主犯难地望着皇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不管怎么说姐姐都是为了她出面。她有一种连累了姐姐的愧疚感。 另有一文臣抚须叹道:“宫里的丹青师父有没有眼光不甚清楚, 可老夫今日能够欣赏到两幅这么优秀的画作, 确实一饱眼福。尤其是这位寒氏女郎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功底, 实在是后生可畏!” 寒酥立刻站起身,恳然道:“瞿大人过誉了。” “哦?你认得老夫?”瞿飞白笑问。他虽有官职,可寒酥毕竟是女子, 以前从未见过。 “瞿大人的骏马图向来为画工心驰, 前段时日大人于雅狮堂授艺时, 晚辈侥幸听得一二, 受益匪浅。” 瞿飞白笑起来,道:“竟有这等缘分。” 他又对羿弘阔说:“羿老真是收了个好学生。” 羿弘阔立刻接话:“我这小徒所说并非全部实情,她确实对瞿大人的骏马图十分喜爱。却非侥幸去听大人授艺,而是特意去学习。可惜大人授艺时太多同好前往,她挤不进去,只在窗外听了一二。” 瞿飞白讶然地瞥了寒酥一眼,点点头,道:“可惜这孩子有了师门,要不然老夫真想跟羿老抢学生。” “瞿大人此言差矣。雪意虽是我的学生,可我向来主张博采众长。若大人能指点她一二,让她精进些,是她的福气,也有助于丹青笔墨本身的成长。” “哈哈。”瞿飞白心中更愉悦,“也不必说什么指点,改日来我府上切磋一二。” 面对瞿飞白的邀约,寒酥受宠若惊。她立刻微笑道:“荣幸之至。” 又有一白须文臣开口,问了寒酥几句那幅祝寿图的细节画法。面对这些品级颇高的老臣,寒酥谈霏玉屑,落落大方。话题从作画技法慢慢转到作画立意,寒酥引经据典,没有接不上的话,没有答不出的故意拷问。 不知不觉,许多文臣围过来说话。 他们对寒酥,有文人之间纯粹的欣赏,更多还是因为寒酥在他们面前是晚辈。 封岌望着被一些文臣围住的寒酥,唇角扯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他饮一口温茶,将茶盏在指间轻转了一下,放在面前的长案上。 舞台上正在进行着喜庆的表演——白毛狗黄毛猴蓝毛雀活泼热闹地表演着。 圣上却转过头望向围在一起的几个文臣方向,笑着开口:“难道真如景予所言,画神在世了,让你们连表演都不看了?” 圣上指了指其中一位文臣,道:“秦和风,你不是不懂丹青?” 秦和风站起身,禀道:“回禀圣上,臣等正以画为引,起了头,开始即兴作诗助兴。” “是吗?”皇贵妃柔笑了一声,“寒氏女也会作诗?” 秦和风几不可见地皱眉——他正向圣上禀话,皇贵妃如此随意地插话,当真是受宠极了。 皇贵妃受宠已是人人皆知,连带着汪家近日来越来越不知收敛,大摇大摆地做了很多嚣张事。 “她当然会!她写的文章可好了!”一道脆生生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寒酥在听见这个声音的时候,心里却咯噔一声。 谢云苓的一个姨母为宫中淑妃,刚刚谢云苓被淑妃叫进后宫说话。她待在淑妃宫中,听宫婢禀告了这边的事情,她立刻跑过来凑热闹。 她亮着一双眼睛望着寒酥,满眼都是崇拜。 她朗声道:“我刚刚诵读的那篇赞文正是她所写!” 寒酥惊愕地望向谢云苓,满脸写着不敢置信。 那篇令人尴尬的八百两,被她在这样的场合当众诵读了? 还被她大声说出来署名程雪意? 有年轻的文臣恍然道:“听闻最近乡野间有一女郎的诗词颇有灵气,没有想到正是寒氏。” 另一人道:“上次昭礼县主抚琴奏的那支《四时景》似乎正是程雪意所写?” 又有几个人提到几首程雪意所写的诗词。 听着这些夸奖,若是往日寒酥必然觉得十分欢喜,可如今因为那篇八百两,她心里只有尴尬…… 她挺着脊梁,坐得笔直,却不敢朝封岌的方向看一眼。 耳畔都是些夸赞之词,可当日谢云苓在她耳畔的话一遍遍回响—— “就像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这样的词能不能再加一加?” “要写他是每一个女郎的闺中梦里人,人人都想要嫁给他!” “还有哦……这句改成‘谁不想与将军日日厮守到白头’!” 寒酥紧紧抿着唇。她还真的都如谢云苓说的那样写了,而她当着封岌的面大声诵读了那篇赞词! 虽然寒酥没有亲耳听到,可她完全能够想象谢云苓诵读那篇赞词时的夸张模样…… 谢云苓满眼崇拜地仰望着封岌,甜声小心翼翼地问:“刚刚就想问将军,您喜不喜欢这篇文章?” 她可是花了八百两专门为他写的呢! 封岌压下嘴角的些微笑意,面无表情地点头,道:“写得很不错。” 得封岌这样一句夸赞,谢云苓立刻高兴地弯着眼睛笑出小白牙。 封岌视线落在不敢看他的寒酥身上,慢悠悠开口:“同住一府,倒是头一回听见表姑娘的心声。” 封岌轻点了下头,若有所思地说:“文章写得很好,能够真切感受到字字句句之间的真情实意。” 寒酥不知道自己的脸有没有泛红,只知道自己心口的跳动有一点加快。 “雪意。”羿弘阔低声提醒学生。 寒酥这才站起身,面朝封岌的方向却并不敢看他,规矩地福身行了一礼,硬着头皮说:“将军战功赫赫,子民敬重仰慕是理所应当。” 封岌轻转了一下指上的扳指,压笑站起身,对高座指上的圣人请辞。这寿宴本已过了大半,封岌本想点个卯就走,能留到此时,完全是因为那篇赞词,又寒酥被召进宫。 封岌离席,席间人下意识地抬头仰望着他。他人长得高大,走路又自带威压,迫使旁人下意识仰望。 封岌瞥向封三爷,道:“老三,你回不回家?” 封三爷正和同好研究着谁家的鹦鹉漂亮,闻言道:“二哥先回吧,我得等等。” 他略一思索,心道自己一会儿想去同好府上看看鹦鹉不直接回府,把寒酥留在宫里似乎不合适。他又赶忙对封岌道:“二哥,你帮我把孩子带回去。” 把孩子带回去。 孩子。 封岌目光深深地瞥了寒酥一眼。 封三爷又对寒酥道:“小酥,你先跟你二伯父回府。如果你姨母问起,就说我去做学问了。” “是。”寒酥应了一声,硬着头皮朝封岌走过去。 封岌收回视线,转身往外走,寒酥默默跟在他身后两步之距。 走出热闹的昌蕤园,沿着甬路继续往宫门走,引路太监走在前面,寒酥跟在封岌身后。 路上时不时有一队队侍卫或者宫婢经过,大多时候却又是冷肃的。 封岌略放慢了脚步,开口:“写一篇文章要多少时间?” 寒酥别扭地说:“不太清楚。” 封岌轻笑了一声,道:“你这是责怪三爷问我那幅画时,我说不清楚?” “不敢。”寒酥瞥了一眼走在前面的引路太监。 封岌说:“你也是个聪明人,我倒是意外你居然没看出来我这是给你施展才学的机会。” 寒酥微怔,继而轻咬了下唇。是啊,这么浅显明白的事情,她怎么突然没看懂?还赌气般说了出来?真是蠢笨。 封岌叹了口气。 寒酥立刻抬眸望向他。不高兴了吗? 她再瞥一眼走在最前面的引路太监,略迟疑,快步往前迈出一步,从封岌身后一步的距离,走到他身侧。她伸手过去,赔罪似地轻轻用指尖勾一下他的手。 封岌略偏头望向她。 寒酥明明想立刻收回手,可封岌却立刻将她的手稳稳握在掌心。寒酥心惊肉跳,她试着挣脱却是徒劳。她睁大了眼睛盯着前面的引路太监,在心里安慰自己宫里的人最守规矩,引路太监应该不会突然转过头吧? 可她还是像个小贼一样心跳加快慌得一塌糊涂,怕引路太监转头,也怕别的岔路突然走过来一队宫人。 红墙绿瓦侧的甬路上,两个人就这么正大光明又偷偷摸摸地携手前行。 这条甬路走到了尽头,路过一个小型花园,小花园里花卉不多,鬼斧神工的假山却一座挨着一座。 封岌主动放开了寒酥的手,命令前面的引路太监:“我扳指落在宴桌上,去给我取回来。” “是!”小太监应了一声,立刻小跑似的快步往昌蕤园去。 封岌看向寒酥,寒酥心虚又尴尬地连连向后退。 在她后背将要抵在嶙峋不平的假山前一刻,封岌拉住了她的手腕,免她磕碰。他握在她手腕上的手没松开,反而拉着她走进假山别有洞天的内里。 寒酥也没有想到假山造景里面居然还会摆着石桌石凳,可她还来不及好奇,细腰就被封岌握住。他轻轻一提,寒酥双足离了地。下一刻,寒酥就已经被封岌放坐在石桌上。 他俯身靠过来,一手撑在寒酥身侧的石桌上,另一只手仍扶在她后腰。 “风流倜傥玉树临风?” “闺中梦里人?” “想与将军日日厮守到白头?” 他每说一句,寒酥心里的尴尬越是多一份,她偏过脸去,不看他,无力辩解:“这几句不是我写的,是谢家小娘子的意思。” 封岌似早知如此,他眉宇之间神色不变,再道:“如峦如昼耀如朝晖?” 寒酥低着头,向下垂的眼睫轻轻地孱颤。这句确实是她所写。她不能再反驳了,她总不能说整篇文章都是谢云苓所写…… 她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两下,慢慢抬起脸望向封岌。她望着他的眼睛,低声:“将军正是那样出色之人。” 她眼睁睁看着一圈涟漪自封岌深邃的眸底荡漾开。寒潭落了星子,星辉炸裂出无限的光华流光,闪耀在他眼底,也将寒酥的眸光照亮。 封岌摸了摸她的头,他望着她的眼睛,将她面纱一侧解开,面纱垂落,露出她的脸。他凑过去些,侧脸对着她,等她主动落吻。 寒酥轻轻咬了下唇,辨得外面没有宫人的脚步声,周围静悄悄的,她才敢将一个浅浅的吻落在封岌的脸颊。 她将娇唇贴在封岌面颊的同时,封岌转过脸来。 于是,她的唇擦过他的脸颊,落在了他的唇上。 初春的日光透过假山的罅隙漏进来,照亮一条条光线里,有尘埃欢愉地跳跃着。 引路小太监苦着脸回来告罪,声称自己无能没找到封岌的扳指。 “哦,许是我记错了。”封岌随口道。 跪地的小太监擦一把额头的冷汗,谢恩站起身,他在心里感慨,还是赫延王好说话,若是别的主子,说不定就要领罚了! 寒酥隔着面纱,指腹轻轻压了一下自己的唇,其上还残留着他的温度与气息。 她垂眸,长眼睫遮着她自己也没发现的眸底温柔。 寒酥回到赫延王府,三夫人急忙赶过来询问。寒酥一五一十地向她诉说,三夫人这才松了口气。 寒酥温顺地偎在姨母身侧,她能真切地感受到姨母对她的关心。 第二天一早,寒酥牵着妹妹去衔山阁治疗眼睛时,封岌将她叫去了书房。 “昨日寿宴上你已经听说了宫里要给几位小公主找女先生。”封岌道。 寒酥讶然抬眸。 四目相对,封岌在寒酥眼里看见欣喜。果不其然,封岌紧接着又在寒酥眼里看见了对他的质疑。 封岌道:“我只是给你这个可以去参选的机会。宫里有严苛的考核,能不能通过要靠你自己本事。” “什么时候?”寒酥问。 “今天。” 寒酥很珍惜这个机会,若能成了,这是拿皇家俸禄的差事! 封岌的视线下移,落在寒酥的脸上。寒酥敏锐地觉察出来了。封岌未言,寒酥却在瞬间了然。 原先为了自保毁掉这张脸,如今要进宫去参选,这脸却可能因为仪表不善而落选。 寒酥思索了片刻,朝一侧空闲的书案走去,又要了一面铜镜。她摘了面纱,手执朱笔,以疤痕为枝,点点红梅渐落。 封岌看着她对镜描画。 寒酥转过脸面朝封岌:“好看了些没有?” 一枝鲜艳的红梅生在她的娇靥之上。 封岌沉默很久,才道:“你穿嫁衣时定然美艳不可方物。” 作者有话说: 得知赞词被当众朗读的酥酥:我觉得程雪意这个笔名脏了QAQ · 总有小可爱得不到随机的红包,那今天双更的75章和76章都留评的话,就都发个小红包~ 第七十七章 寒酥愣了一下。她望向封岌的目光挪开, 明显有一时的躲闪。她放下手中的朱笔,站起身后习惯性地整理了下裙摆,说:“我这就去了。” 她步履款款地往外走,经过封岌身侧的时候却明显加快了一点脚步。 封岌立而不动, 略侧眼望着寒酥的裙角在他的视线里消失。他朝书案走过去, 于其后坐下, 拉开抽屉, 取出一张纸。 他上半身略向后仰,靠着椅背, 神态颇有几分悠闲地默读着摊开在掌心的文章。 这张纸上所书正是寒酥写的那篇对他的赞词。 他让人抄录了一份, 今早已经读过六次。 长舟从外面进来, 瞥一眼就知封岌在看什么, 毕竟封岌正是吩咐他去要了那篇赞词。这……长舟就有些不懂了。表姑娘确实有文采, 文章写得好。可以将军的名望,这些年听过太多歌颂赞扬。翻来覆去也就那些词, 他早该听腻了才是。这就因为写的人不一样, 态度就转得这么突兀?长舟既理解又不理解。 他垂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恭敬禀话:“将军, 北齐的使臣到了京城。带着他们的公主, 有和亲之意。” 封岌唇畔的笑意立消。 “还有一件事。”长舟道, “殷蔷也来了京城。” 封岌略诧异。据他所知,殷蔷在北齐也是主战派,别看是个女郎, 却是个嗜血的, 她该留在北齐边地, 不该轻易入大荆的京都。 “带着她的红缨军?”封岌问。 长舟摇头:“没有。” 封岌思索了片刻, 立刻了然。半晌,他自语般道:“可惜了。” · 寒酥进了宫,被宫人引路带去考核的地方。寒酥不是第一个到的,屋内已经坐了五六个妇人。寒酥端正入了座,先到的几个妇人上下打量着,颇为意外她这般年轻。 过了一会儿,又到了两位妇人。如此,一共八个人就到齐了。 小太监捧着空白画卷一一送到书案上,细着嗓子说道:“这第一考,画的是仙境。” 另一个小太监在香炉里插上一支粗香,清雅的香气需要一点时间才会慢慢漾开。 仙境? 画景画人物皆常见,可谁也没见过仙境啊!这如何绘画?听这小太监的意思,这还只是第一考,第一考就这么难? 在座的几位妇人都有些犯难,一边思量着,一边陆续拿起了画笔。 寒酥觉得这一题确实有难度,不仅考验画工,还要考验画师的想法。其他人都开始作画,唯她还端坐在那里,没有什么头绪。 身在困境里的人要如何想象仙人们居住的地方? 即使再身在卑微地,心中也当有仙境。 寒酥唇畔悄然浮现一抹笑,挽袖提笔。 一幅幅仙境妙景图陆续完工。管事太监令小太监小心翼翼将画完的画卷收起来。 寒酥不是第一个画完,也不是最后一个。 小太监收到她这里,瞧见她与旁人的仙境完全不同的画作,不由愣了一下。 等最后一个人也完成了作品,被小太监收上去。管事太监客客气气地说:“还请几位先生移步,往花园去参加第二考,也是最后一考。” 寒酥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新鲜的称呼——先生。 管事太监将几个人引去花园,道:“烦请几位先生在这里等候片刻。” 他说完这话,便带着小太监及刚收上来的仙境画卷,走了。 几位妇人等了好一阵子,也不见人过来,不由面面相觑,又隐约猜到了这第二题是什么。 又过了一阵子,远处有宫人簇拥的步辇这往这边来。候在花园里的这几个人都正色起来。 寒酥望了一眼,看见一片鲜艳的颜色,心道自己没猜错。给公主当老师,这第二题恐怕是公主的眼缘。 封岌事先告诉过她,这次是给元敏和元慧两位公主聘师。这两位公主一个十三,一个八岁。 此时乘着步辇过来的,正是这两位公主。 寒酥和旁人一起毕恭毕敬地向两位公主行礼。 “免礼。” 元敏公主话音刚落,寒酥直起身时恰好听见一声软糯的哈欠声。 元敏公主弯眸看向身边的妹妹,笑话她:“又瞌睡,还没上课呢就瞌睡。” 元慧哼哼了一声,小手轻拍了一下,悦声:“快选人呐!” 她从步辇上跑下来,直接跑进八个人中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想挑一个慈眉善目的。 她一下子被寒酥脸上的红梅吸引了目光,她娇娇地抬着小下巴,问:“你为什么要在脸上画梅花?这是今春新时兴的妆容吗?” “回公主的话,民女脸上有疤痕,作画镶着免惊了殿下。” 元慧公主“咦”了一声,道:“可否蹲下来让我瞧一瞧?” 寒酥依言。 元慧公主睁大了眼睛仔细去瞧,待瞧清了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小手拍着自己的胸脯,喃喃:“真的有好粗的疤哦。” “元慧。”元敏公主朝她招手,将妹妹招到身边,她微笑着看向几位女先生,闲谈般问了几个问题。与书画无关,只让众人报了家门。 这第二考,很快结束。 结果今日却是没出。 寒酥的那幅仙境图,画的并非仙境。如此来画有些大胆。待结束了考核,回去的马车上,寒酥心里才有一点忐忑。不知道收上去的仙境图要送到什么面前品鉴。 不过寒酥虽然忐忑,只是放在心里,面上仍然从容淡然。一旁的翠微却急得不行。寒酥一个人进宫,侍女不可跟随。翠微在宫门外等了许久,急得团团转,待见寒酥出来,她立马迎上去询问,得知今日不出结果,她更是急切。 她不知道第几次嘟囔:“怎么就不能给个痛快呢!娘子,您有把握的对吧?” 寒酥对她微笑,宽慰:“今日去的几位先生各有所长,能不能中选就看缘分了。能选中是好事,没被选中,也有在宫外赚钱的自由。” 翠微想想也是,她点点头,道:“宫里规矩多得吓人!反正……不管有没有选中都是好事!” 她冲寒酥笑,笑得傻乎乎。 马车拐歪时,寒酥轻挑垂帘,从窗口往外望去,巍峨的皇宫已经有些距离了。 她是希望被选中的。 一,这是拿皇家俸禄的差事,这是会被公主称“先生”的差事,无人不心动。 二,这是她接近皇贵妃的机会。 正如她先前所想,若要除掉汪文康有两条路,一从他自身入手,二是从皇贵妃入手。毕竟汪文康之所以如此嚣张,全是因为皇贵妃。 寒酥轻轻蹙眉。 原先分析时,认为皇贵妃是汪文康嚣张气焰的源头,扳倒皇贵妃才能一劳永逸。可别说扳倒皇贵妃,就连见一面都难如登天。而如今竟真的有机会进宫接近…… 不过寒酥也十分清楚,这事情太危险。若非十全周密的计划,她绝不敢冒险。若有一个闪失,不仅她死无葬身之地,还会连累身边许多人性命。 回家前,寒酥去买了一串糖葫芦带给妹妹。 寒笙最近练字少了,反而是花更多的时间捧着她的笛子吹奏。见她疏于功课,寒酥有一点想督促,可见她捧着笛子喜欢得紧,又想到最近她日日要扎针挨疼,终究是不忍心对她要求太严苛。 寒酥刚将糖葫芦递给妹妹,三夫人那边就来了人请她过去说话。 “慢慢吃。等姐姐从姨母那里回来再带你去施针。”寒酥习惯性地屈起食指轻刮一下妹妹的鼻梁。 寒酥到三夫人屋子时,封朗月和封锦茵都在。她们两个坐在一起,正在看三夫人修一个手鞠。这手鞠原是三夫人前年做来给封锦茵玩的,不小心被封珞弄坏了,她们两个跑过来找三夫人修补。 三夫人抬眼对寒酥笑,朝她招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询问:“如何?” 封朗月和封锦茵也都竖起耳朵来,想知道寒酥今日进宫的结果。 “只是交上去一幅画,还没有出结果。”寒酥道。 “那可说什么时候有结果?”三夫人追问。 寒酥摇头:“没说。” 三夫人“哦”了一声,压下心里的着急,故意用浑然不在意的语气道:“不急,慢慢等消息吧。” 寒酥轻嗯了一声,微笑着说:“同去的几位先生都很厉害,反正我也已经尽力了,若没选上也不算什么憾事。” “这么想很好。”三夫人点头笑道。 三夫人令人拿了鲜果,然后不怎么说话,继续修补着手鞠。反正还没到该带妹妹去治疗的时辰,寒酥也没走,陪在姨母身边看她修补。 寒酥抬眼,目光温柔地望着姨母。她很喜欢看姨母做这些针线活,姨母垂眸专注的侧脸有几分母亲的影子。 她望着姨母,恍惚间想到以前扑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时光。 寒酥快速地眨了下眼睛忍下不合时宜的酸湿,抿唇而笑。 “对了,我听二哥哥说北齐人送了个公主来和亲。”封朗月说。她又紧接着问:“那咱们也要出一个公主到北齐去吗?” 封锦茵完全不懂这些事情,用询问的目光望向三夫人。 三夫人叹了口气,道:“说不好。这得看上面那些官老爷们的意思。” 寒酥向来不赞赏和亲这事,表达两国友谊非要牺牲一个公主吗?更何况寒酥并不希望大荆与北齐议和。 但凡家中有人亡于北齐人之手,谁又愿意议和呢? “我还听说一件事……”封朗月突然压低了声音,“二哥哥说北齐人还送了个女人给二叔!” “给赫延王送女人?”三夫人摇摇头,“这是谄媚也没找着好路子。” 封锦茵鄙夷地呸了一声,道:“咱们中原那么多名门闺秀,二伯父都不稀罕,怎么可能稀罕他们北齐的女人!” 封朗月双手托腮,若有所思地说:“可是我听二哥哥说那个女人和二叔认识好些年了呢,原先还是个女将军!” “女将军?那岂不是膀大腰粗的悍妇?”封锦茵睁大了眼睛,“他北齐人连送女人都不知道送什么样的?” 三夫人已经修好了手里的手鞠,递给她们俩:“修好了。” 封锦茵和封朗月立刻没了闲话的兴致,匆匆道谢之后,就捧着手鞠到封锦茵屋里玩去了。 三夫人目送她们两个出去,一边在侍女捧来的水中净手,一边对寒酥说话:“笙笙最近的治疗如何了?” 没得到回应,她转头望向寒酥:“小酥?” 寒酥这才回过神来:“什么?” 三夫人温柔一笑:“想什么这么出神?” 寒酥掖了掖鬓边的碎发,说:“可能是进宫折腾了一日有些累。” “是不是该带笙笙去治眼睛了?” “是。”寒酥站起身来,“我这就去了。” 寒酥临走前,三夫人又叮嘱:“也别总为你妹妹奔波,该交给下人做的事情就放一放。” 寒酥牵着妹妹去衔山阁,在衔山阁院门前遇到了封岌。他从另一条路回来,风尘仆仆,才归家的模样。 “才回来?” 两个人异口同声。 寒酥抿唇,封岌眼底也洇了点笑意。他先回答:“是才回来。” 寒酥牵着妹妹继续往前走了两三步,才说:“将军有伤在身,当注意身体,多静养。” “好。”封岌应。 寒酥便不再说话了。 穿过庭院,再往前走却是两个方向。寒酥牵着妹妹往师太医的住处去,目不斜视,不去看不同路的封岌。 封岌停下脚步,一手负于身后目送寒酥的背影,立在原地等候。 寒酥知道封岌会在外面等她。她将妹妹交到师从初手上后,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出去,而是询问了几句磨了一点时间,才走出去。 出去前,寒酥也说不清楚自己希望封岌还等在那里,还是已经不在那里等待。 等她真的看见封岌仍立在原地等她时,霎时有和煦的春风拂面,春池亦被温柔吹皱。 她走到封岌面前,问:“将军什么时候出征?” 封岌以为她又是盼着他快些离京,他像上次那样搪塞:“快了吧。” 却见寒酥蹙了眉。 她眉宇间浮现几许担忧,愁声:“伤还没好呢。” 封岌眼中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唇角牵出一丝笑来。他牵起寒酥的手,牵着她往他书房去。 寒酥习惯性地环顾不见人影,才敢与他相握。 到了封岌书房前的甬路,云帆穿过游廊迎上来禀话:“将军,北齐使臣把殷蔷送过来了。他说……殷蔷仰慕将军愿给将军为奴为婢。” 云帆禀完这话,自己先皱了眉。 封岌只是随意地点了下头,继续往前走。 寒酥却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这些年不是没有人给封岌送女人,可是无一例外都被他赶走了,甚至他身边的人不需要向他禀话,直接就能撵人。 这回,他要留下那个北齐女人吗? 寒酥一时惊讶,又不由想起封朗月的话——那个女人和二叔认识好些年了呢,原先还是个女将军! 寒酥走神间,被封岌牵进了书房。云帆在第一时间帮忙关了书房的门。 寒酥在关门声中回过神来,紧接着她人就已经被封岌提腰抱起,他在椅子里坐下,将寒酥放在腿上。 他将人圈在怀里,手搭在她腰侧,习惯性地捏一捏她腰上的细肉,道:“和我说说今日进宫可顺利?” “还好。”寒酥吐出两个字,态度疏离。 寒酥摸到封岌搭在她腰侧的手,轻推他,却没推开。她垂眸道:“匆匆送妹妹过来,脸上的红梅还没擦,我得回去擦洗整理掉。” 封岌探究的目光落过来。 作者有话说: 酥酥:哼我才没生气 · 第七十八章 “在宫里受了刁难?”封岌问。 “没有。”寒酥平静道, “朱墨黏在脸上大半日不舒服,急着回去洗去。” 封岌在寒酥脸上的红梅看了一眼,提声唤人打热水。 直到云帆端着热水在门口禀话,封岌才肯松开寒酥。寒酥立刻从他腿上起来, 立在一旁。 云帆提着热水进来, 走到门口处的洗手架前, 打算将提进来的热水兑好。 “放那吧。”封岌道。 云帆应了一声退出去, 不忘及时关门。 封岌走过去亲自兑了热水,说:“温度刚刚好, 来。” 寒酥闷望他一眼, 沉默走过去, 默默挽袖。她袖子尚未挽好, 封岌已经将浸湿的帕子拧得半干, 伸手探过来。 “我自己……”寒酥话还没有说完,封岌那只大手覆着湿帕子直接覆上来, 寒酥的视线跟着一黑, 一股湿潮的暖意袭来。 封岌那双手实在不习惯于温柔,给寒酥擦去红梅, 将寒酥的脸颊蹭挤得不成样子。待他拿开湿帕子, 寒酥脸上的朱墨是擦去了, 娇嫩的面颊却被他搓红了。 她正拧着眉瞪着他。 封岌一怔, 继而又有些心疼。这么娇嫩的肌肤划出这么深长的一道口子,当时得多疼啊。 他叹了口气,带着指责的语气:“要对自己好些!” 寒酥不接话, 颇有些不理人的意思。她将双手伸进水中洗手, 想先净了手再洗洗脸——封岌只给她擦了右半边脸, 洗脸哪有只洗半边的? 封岌垂眼看着她一双柔荑浸在水中, 相互抚揉着。肤白指纤,若水中月。荡漾着流动的月光。 封岌突然就走了神,想起被这双手抚揉的滋味。 寒酥泼水拂面,水珠撞在她的脸颊,有一点洇透进鬓间,更多的水珠哗啦啦地坠落下去,重新与盆中水融到一起。 她闭着眼睛的面颊映在晃动的水面,美被晃得支离破碎,拼拼凑凑美得令人心驰恍惚。 寒酥直起身,她睁开眼睛,疏离静雅的面容一下子生动起来。紧接着,她灵澈的眸中浮现一抹讶然,轻声问:“您看着我做什么?” 寒酥并没有想到封岌一直盯着她洗脸,怪别扭的。她拿了架子上的棉巾,侧过身去擦脸。 封岌轻捻了下指上的墨绿扳指,问:“看你手心的疤痕消得差不多了,脸上的疤怎么还没见成效?” 寒酥藏在棉巾里的眼睛眸光有一瞬间的躲闪。她之前并不想除去脸上的疤痕,那雪凝膏一直不用怕他起疑,挖掉丢弃又可惜,便涂在了手上的疤。 她慢吞吞地擦着脸上的水痕,找借口搪塞:“手上的伤要早一些,肯定要先痊愈。” 封岌沉默了片刻,隐约猜到了什么。他没有揭穿,只是说:“用光了与我说。” “嗯。”寒酥轻轻地应一声。 她将帕子放回架子上,仍旧侧对着封岌不去看他,说:“我先回去了。” 封岌没说话,他重新走回去在椅子里坐下,望着寒酥,缓声问:“没在宫里受委屈,是我招惹你了?” “没有啊。我不知道您说什么。”寒酥垂下眼睛,长长的眼睫被水打湿,缠缠黏黏,不干不脆。 封岌道:“那你过来陪陪我。” 封岌身姿悠闲地倚靠着椅背,双手在身前长指相插。 寒酥迟疑了一下,才朝他走过去。封岌不似先前那般直接将人抱到膝上,他只是朝寒酥伸出手。 “我手上湿。”寒酥双手垂在身侧。 封岌“嗯”了一声,未有他言,抬在寒酥面前的那只手也没拿开,继续等待。 寒酥这才心不甘情不好意地将手挪蹭着递给他,搭在他手心。 封岌握住她的手,一拉一提,将人再次抱在腿上。人到了怀里,封岌也没松开手,反而是非常有兴致地一遍遍抚着寒酥的手。小姑娘家娇嫩的柔荑在覆了一层薄茧的掌下显得更加秀色可餐。 这般想着,封岌竟真的执了寒酥的手,放在面前,轻轻咬了一下她娇白透粉的指尖。 寒酥任由被他擒了手,她沉默乖顺地坐在他膝上。她垂眸,视线不由落在封岌的心口。明明他外衣穿得工整服帖,可不知道是不是她胡思乱想,总觉得他左边比右边高一些,是伤口处的纱布对不对? “将军。”寒酥开口。 她一开口,封岌立刻抬眼望过来。 “伤……好些了吗?”寒酥问。 “还好。”封岌脸上没什么表情,“就是伤口处冷一些。” “冷?”寒酥讶然,“那多加衣裳呀。” “不仅衣能暖,人也能暖。”封岌望着寒酥的目光里慢慢有了一丝笑。 什么意思? 寒酥反应了一会儿,才想明白。她瞪了封岌一眼,然后俯身靠近他,下巴抵在他肩上,小心避着他的伤处去抱着他。 封岌动作自然地将手搭在她后腰,后慢慢向下滑去,滑到她臀下,放在她臀与他腿之间,让她坐在他掌心。 寒酥蹙了下眉,抵在封岌肩膀的下巴动作细微的轻抬了一下,又慢慢低下去,重新搭在他肩上。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书房里的静好。 “将军,殷蔷怎么安排?您现在可要召见她?”云帆在外面询问。 封岌沉默了一会儿,才沉声道:“让她过来。” 寒酥立刻从封岌身上起来,站稳之后向后退了一步,端庄得体地说话:“将军有事要处理,那我就先走了。” “要不了多久,你不用走。一会儿留下用晚膳。”封岌阻止寒酥立刻就走。他朝一侧的书室瞥了一眼,道:“你去那里等我。” 这间书房的左偏室没有旁物,只有几个书架,和堆满的书籍。 寒酥款步朝书市去,她迈步进去,转身去关门,看见云帆带着人进来。她心下好奇,驻足而望。 书室收着这么多书籍,因通风需要,房门上半截雕着镂空图案。寒酥立在门后,从镂空图案的间隙往外望去。 殷蔷穿着北齐的服装,明艳的红袍和宝蓝的灯笼裤,裤腿刚刚好露出一小截脚踝,足腕系着一条足链,随着走动有细微却清脆的声响。寒酥先是被她足腕上的小铃铛吸引了目光。她视线上移,看见殷蔷身上那件艳红的衣袍后面近膝弯的长度,前面却掖在裤腰里,将腰身也露出一小截,肚脐露在外面,横卧在腰上的银线腰链也若隐若现。 五彩斑斓的珠子和头发编在一起,衬着一张五官明朗的脸。 寒酥瞧完了这位北齐的女将军,视线移到了封岌身上。她只能看见封岌的侧脸,见他也在打量着殷蔷。 封岌开口:“殷将军这身打扮,让人险些认不出。” 殷蔷看着坐在书案后的死敌咬了咬牙,她不是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在封岌手中一败涂地,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败了。 憋屈感梗在她心里。 “反正我已经成了弃子被献来这里,封将军想如何对我?”殷蔷一边说一边朝封岌走过去。 将要走近封岌时,她慢悠悠地撩发,又突然握着什么东西朝封岌扔过去! 封岌似乎是先笑了一下,才不慌不忙地拿了桌上一卷书去挡。 一颗颗珠子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 银光一闪,是云帆的剑,云帆将剑架在殷蔷的肩上,呵斥:“放肆!好大的胆子,居然藏着暗器!” 殷蔷来前,已经被搜过身。可是和头发绑在一起的五颜六色珠子正是她朝封岌掷过去的东西。 躲在书室里的寒酥在看见这一幕时,下意识地推门出去。她急急往前迈出两步,见一切发现得快结束得也快。她悄悄松了口气。她看着封岌捻起一颗掉在桌上的珠子,捻着细瞧,寒酥望着他专注望着那颗珠子的样子,停下朝他走去的脚步。 殷蔷被封岌打开的珠子落了一地,唯有一颗落在封岌面前的书案上。封岌细瞧着这颗珠子,道:“北齐人不会愚蠢得让你当刺客来杀我。你这次被逼而来突然反悔想杀我?还是明知不可为故意激怒我想要个痛快?” 殷蔷冷笑一声,道:“封将军爱怎么想怎么想,就算当成是调情也不是不可以。” 封岌没搭理殷蔷这无聊话,摆了摆手,将云帆将人带下去。 云帆压着殷蔷往外走,刚好长舟从外面回来。长舟稀奇地扫一眼了殷蔷的装扮。这位北齐的嗜血女将军脱下盔甲,换上这么一身北人女子的装扮,长舟险些没认出来。 长舟走进书房,禀话:“将军,往郴州的密报已经快马加鞭送去了。” 封岌略一沉吟,下令:“让桑承运、刘东、赵万里立刻回京。” 长舟心下诧异,却不多问,只应是。 封岌看向寒酥,道:“吓着了?在那傻站着做什么?过来。” 寒酥这才朝他走过去。 封岌突然想起一件事,又转过头询问刚转身往外走的长舟:“叶南什么时候到?” “就这两日。”长舟禀。 封岌点了下头,吩咐:“等叶南到了,把那孩子交给叶南。” 说罢,封岌摆了摆手,让长舟退下。 封岌重新看向寒酥,换上不那么严肃的表情,他去拉寒酥的手,问:“真的吓着了?” 寒酥垂着眼摇头。 封岌将人重新拉到怀里抱着,摸摸头抚慰:“没什么事情。” 封岌安慰了寒酥一句,便陷入沉思。如今宫里故意将他晾在京城,议和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他必须做些什么事情。 寒酥看着他,突然说:“将军可真是宽仁慈善。” 封岌将目光落过来,问:“何出此言?” “没什么。”寒酥别开脸。她声音有一点闷:“将军如此宽仁对谁都当成孩子看待,也请待我宽仁些,就允我回去吧。” 封岌看着寒酥皱眉。 孩子? “把谁当孩子看待?除了你,还能哪个不是孩子还要当成小孩子宠着疼着?” 寒酥不接话,瞪他说:“请将军松手,允我回去。” 这是寒酥第三次瞪他了。 “等叶南到了,把那孩子交给叶南。”封岌重复刚刚说的话,“因为这句?” 封岌伸手去抬寒酥的脸,寒酥避开了他的手。 封岌突然就低低地笑出声来。 他低沉的笑荡在寒酥耳畔,听得寒酥心里搅闹得很。 封岌在寒酥就要再次推他之前,解释:“我说的是小椒。” 寒酥的手已经抵在他的肩头,动作不由僵愣住。 “那孩子自小被杀手组织培养,是为了一口饭能互相残杀的训练方法,他们根本不知善恶,只知道听命行事。交给叶南若能扳回来是好事,若扳不回来……” 封岌后半句话没有直说。 寒酥低低地“哦”了一声。 封岌偏着脸看怀中人,看她垂眸的眉眼,看她皙白的脸颊与轻抿的唇。他放缓了语速,慢声问:“今天别别扭扭,是因为殷蔷?” “才不是!”寒酥立刻反驳。 话一出口,寒酥马上后悔了,她反驳得太快,这样太明显,显得心虚极了。 封岌太了解寒酥的脸皮薄,他也不揭穿不和她争,只是说:“这人我留着有用处。” “您不必跟我解释。”寒酥道。 封岌笑笑,不中她这话的全套,继续解释:“要是你看着她心烦,让长舟杀了就是。” 寒酥惊讶地抬眸,明澈的眸中惊愕明晃晃,已然遮不住。 “我……我都说了不是……”寒酥的声音越来越越低。 有些事,咬紧了牙,她也不愿意承认。 封岌“嗯”了一声,不反驳她逼迫她。他只是轻捏了一下寒酥的下巴,问:“那现在告诉我,今日心情如何?” 寒酥安静地与他对视,望进他深沉的眸底。她心里的慌乱和被识破的尴尬慢慢散去,逐渐平静温暖。 “挺好的……”她说。 封岌轻颔首,认真道:“我伤口又开始冷了。” 寒酥抿了下唇,朝他靠过去,抱住他。她将下巴搭在他肩上,又慢慢将脸贴在他颈侧。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紧贴着封岌颈侧的脸颊上不由自主浮现一抹甜笑。 云帆再次过来时,屋内的灯光映出两个人叠坐在一起的影子,他心里嘀咕一句“抱个没完没了”,才提声禀话。 宫里来了人。 ——寒酥被挑中了。 封岌侧过脸来看向寒酥,她面颊上迅速飘上了微笑,起先笑容被她故意压一压。后来也不知是她没压住,还是不想压,灿烂的笑容如绽般展露。 “入选了。”她望过来。明知道封岌同时听到消息,也忍不住对她分享似的说这么一句。 她望过来的笑眸好似被星河流光浇烫了一遍。 于是,这天晚上封岌睡时眼前还能浮现寒酥的眉眼。 夜已深,夜风敲人醒地一下下叩着窗户。 “长舟。”封岌叫人,“去把表姑娘请……” 话尚未说完,封岌又摆了摆手,让长舟退下。 春夜的风带着寒气,他不舍得寒酥踩着夜色走这么一趟,怕她被风吹。 所以,他去了朝枝阁。 寒酥的屋子居然亮着灯,封岌有一点意外。 封岌悄无声息地踏入,朝着屏风的方向望去。屏风相隔,寒酥坐在另一边的梳妆台前。 深更半夜,她欠身,对镜上妆。柔和的灯光将她的身影照在屏风上,是与她白日时清冷端庄完全不同的婀娜柔丽。 封岌朝她走过去,走到屏风侧,没了屏风,一个真切清晰的寒酥出现在他眼前。春衫薄,随着她欠身动作,紧贴勾勒她的细腰与桃臀。她坐姿虽慵懒,一伸一屈的两条腿却仍旧笔直,没有穿绫袜的雪足踩进寝鞋中一半,露着足跟。 第七十九章 寒酥在铜镜里看见了人影, 她吓了一跳,手心压在妆台上转身望过去,见是封岌,她这才松了口气。 也是, 除了他没谁会深更半夜来她这里。 封岌朝寒酥走去, 他立在她面前弯下腰, 一手搭在寒酥身侧的妆台上, 去瞧寒酥的脸。 “大半夜对镜画这个?”他伸手抬着寒酥的下巴,将她的脸颊抬起来, 细细地瞧。 寒酥刚用不同色度的胭脂在右脸上的疤痕处描画遮掩。不同于朱笔落红梅, 深深浅浅的胭脂落在她的脸颊有另一种氤柔之美。他弯腰靠过去, 隐约还能闻到一点胭脂的浅香。 “朱笔画在脸上一整日不舒服。”寒酥解释, “也就最初几日画画, 等熟识适应些,我就不费这个劲了。” 寒酥轻蹙着眉, 又低声问:“将军怎么过来了?” 封岌沉默了一息, 才反问:“难道你没有什么想问我?我以为你初入宫会有些顾虑和担心,会想跟我问问宫里的事情。” 寒酥确实有一点不安。别说给公主当老师, 她也没去学堂给别人讲过课啊!更甚至……她就没去过学堂。 寒酥望着封岌的目光里有一丝困惑。她有话想问, 却又茫然得不知道从何问起。 “娘子, 热水都弄好了。赶快泡个澡就歇下明日还要早……”翠微一边说着一边进来, 人已经迈进了门槛,脚步生生顿住,说了一半的话也卡在那里。 梳妆台前的两个人, 一坐一立, 将军俯下身靠近寒酥且抬着寒酥的脸。两个人互相对望着, 似乎下一刻就要亲起来了! 翠微脸一红, 赶忙低下头去不再看。 寒酥也回过神来,她轻推了下封岌,再轻咳了一声,温声道:“好。我知道了。你下去早些歇着吧。” 翠微应了一声,转身小跑着出去。 寒酥听着翠微哒哒的脚步声,后知后觉自己的话有些不对,听上去好像故意将人支走似的…… “走吧。”封岌道。 他直起身朝一侧的衣橱走去,毫不见外地打开衣橱门,在里面翻找着,一边找一边问:“拿哪一套寝衣?” “翠微都帮我拿过去了。”寒酥道。 封岌点点头,放下手里的寝衣,往小间去。 寒酥微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他:“将军,您进去做什么……” 封岌人已经走到了小间门口,他转过头来望向寒酥,一本正经地问:“难道你要我在这里等你?” 寒酥轻抿了下唇,换了个稍微柔和些的语气,不答反问:“难道我不值得将军稍微等一会儿吗?” 封岌毫无意料地被她这么一噎,他反倒是笑了。他颔首肃言:“值得。” “但是,”封岌话锋一转,“你就不信我半途进去?” 寒酥微笑:“将军是端方君子。我自然是信您的。” 寒酥强调:“深信不疑。” 封岌深看了她一眼,不得不退步。他朝寒酥的书案走过去,随手拿了一卷书来读,等着她。 寒酥这才往小间去沐浴。她迈进小间,转身关门时,不由望向封岌。他侧对着她,正悠闲地翻阅着她今晚刚抄完的书。 她关了小间的门,脚步匆匆朝浴桶走过去。 当寒酥整个身子泡在热水里没多久时,她听见了脚步声。她伸手握着桶沿,转头望向门口的方向。 因是一个人住,这小间的门一直没有锁。 她听见封岌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外。 寒酥抿唇噤声,安静地等待着。 片刻的安静之后,门外响起了叩门声。两叩之后,封岌立在门外开口:“夜里有些寒,我也想沐浴。” 寒酥盯着房门,慢慢拧了眉。 “可以吗?”封岌寻问。他语气寻常,是一如既往的平稳声线。 寒酥握着桶沿的手不由攥紧了些。她紧握的手又突然松开,低声:“进来吧。” 房门被封岌推开了。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寒酥只望了一眼,便转过头去,不再看他。封岌宽衣时,寒酥垂下眼睛,望着轻晃水面上映出自己的面颊,她掖了掖鬓间的碎发。 每次稍微有些局促尴尬时,她总是改不掉掖发的小动作。 封岌走到寒酥面前,寒酥不得不再次偏转过脸不去看他。她身子往后缩,将桶内不多的空间多腾出一些留给他。 一阵阵水声,带起几滴水珠溅在寒酥的脸颊上。浴桶不大。水面之下,两个人的身体有了必不可免的碰触。 寒酥再一次掖发,放下手时,便悄悄将手搭在了身前。她这身体,封岌本就里里外外看过无数次,可她总不能适应。 比起寒酥的局促,封岌显得悠闲许多。从衔山阁过来,吹了一路的夜风,如今舒展地坐在热水里,带着一点香气的热水拥着他,十分舒服。尤其还有美人在前。 封岌看了寒酥一会儿,才开口:“我有那么难看?你要这么一直低着头?” “我才没有……”寒酥反驳,她刚抬头,目光刚好落在封岌的胸口,不由凝了凝。 封岌身量高大,浴桶里的水没过了寒酥的胸口,水线却在封岌胸口伤处以下。纱布覆在他的左胸伤处,隐约有血迹的渗透痕迹。 每次只要想起、看见封岌胸口的伤,寒酥心里总是会突然柔软下去。 “愈合得怎么样了?”她问。 “没太注意。”封岌语气随意。 寒酥带着嗔意地看了他一眼,稍微靠过去些,将他身上的纱布扯开一些,蹙眉去瞧他的伤。 “还好。”她轻声说着,也略放心了些。 她退回去,重新屈起膝来,膝盖抵在身前,双臂环抱着自己的腿,后背靠着桶壁。 封岌瞥她一眼,道:“这里太小了,腿伸不开,坐得不舒服。” 寒酥望向他,他那目光好像在说她碍事挡着他伸展胳膊腿儿,她闷声说:“是您要挤进来的,可别不讲道理。” 封岌没继续这个话题。他沉默了片刻,突然就说起了宫里的事情:“那两位公主性子都不错,不是刁蛮不讲理的人。你给她们讲课,不需要像对你妹妹那么严苛。尤其小公主年纪小又贪玩,你哄着她些就是。” 寒酥没想到封岌会在这样的情景下说起正事,偏偏还是她很关心的正事。她问:“那……教的东西都随我吗?” 封岌点头。 寒酥想了想,低声嘀咕:“我对笙笙也没有很严格啊……” 封岌笑笑,没接话。 寒酥又反思了一下,抬眼望向封岌,反倒不确定地问:“我平日里对笙笙严苛了吗?” 封岌朝寒酥伸出手,他说:“我腿麻了。” 寒酥望着封岌伸过来的手,有一种早就料到的情绪。她将手递给封岌,在一阵水声中,任由他将她拉过去抱在他怀里坐在他腿上。这下,他能坐得舒展开了,寒酥反倒越发局促了起来。 封岌习惯性地将手搭在寒酥的腰上,与以往不同的在于这次是在水下。他说:“每日会有内宦给你引路,送你去公主的住处,再送你到宫门。不要乱走动。” “我知道的。”寒酥说。 封岌倒是对寒酥没什么不放心。她向来是个重规矩的,宫里的那些规矩,她都应付得来。 “还有吗?”寒酥问。 封岌说:“不要招惹皇贵妃。” 寒酥微怔,说:“我招惹她做什么。” 她不由去猜测封岌会不会知道什么?应该不能吧?毕竟她只是有一个想法,还什么都没做。 她偷偷抬眼去看封岌,却撞见封岌正目光沉静地望着她。封岌用指腹抹了一下寒酥脸上画红梅的胭脂,胭脂立刻蹭到他指腹。他瞥了一眼,放入口中尝了一下。 寒酥惊讶看他,说:“胭脂又不能吃!” 封岌继续品了品口中胭脂的味道,才问:“那什么能吃?” 四目相对,寒酥移开目光。 封岌向来很有耐心,他继续用指腹在寒酥脸颊上的胭脂蹭来些尝,甚至悠闲地伸手从架子上拿了块蜜饯吃,他又拿了一块喂给寒酥。 蜜饯的酸甜在寒酥口中慢慢蔓延,她唇上似乎还残留着封岌塞糖时指腹碰过的触觉。 蜜饯吃完了。封岌干脆将那碟蜜饯端过来,他自己吃着,也一颗颗喂给寒酥。他闲聊般与寒酥说话:“听说考题是仙境,你画了什么?” “随便画画。” 寒酥想了想,如实说:“画了家乡。” 封岌没有再多问。 一小碟蜜饯,就这么被他们两个你一块我一块地吃光了。寒酥在不知不觉中早已不似刚刚那样局促紧张。 封岌将空碟放回架子上,他看向寒酥,直接问出来:“不紧张了?” 寒酥低声反驳:“我没有……” 她听见封岌低笑了一声,紧接着她的脸就被封岌捧了起来。他带着蜜饯之甜的吻气势汹汹地落过来。 他向来很在意寒酥的感受,每次亲吻都由浅到重。可是这次不同,没有任何温柔的试探,直接闯入,堵搅得寒酥软口中一塌糊涂。蜜饯的糖也遮不住他这样重的掠吻。封岌温柔不起来,毕竟他刚刚为了等寒酥缓一缓,已经忍耐太久。 封岌捧着她的脸,她脸上的胭脂画反复蹭在他的手心。他另一只手在水中寻芙蓉。 寒酥颤着眼睫睁开眼,对于封岌如此强势的吻,生出一丝惧来。即使被水围着,她竟生出被火灼烤的危险感。 她艰难地挤出颤音:“将军……” 封岌压着胸腔里的重喘稍微放开她一些,他仍旧距离她很近,危险仍旧环绕着寒酥。封岌低下头,额头抵在寒酥的眉心,他发红的眼睛盯着寒酥,指腹反复蹭一蹭寒酥肿红的唇,他压着喘问她:“疼了?” 寒酥摇头,不是疼,是有一点喘不过气的难受。她声音里噙着颤:“您、您……伤口的纱布被打湿了……” 她一句话不能一口气说完,说得断断续续气喘吁吁。 封岌垂目瞥了一眼胸口的伤处,他收回目光,为避开伤口,他忍着将寒酥嵌进怀里抱紧的冲动,靠过去,只微用力地在寒酥的耳朵尖咬了一口。 他松开寒酥,从水中站起身。一瞬间水声哗啦,水珠子迸溅。寒酥闭上眼睛避开水珠,更是为了避开看他的身体。 封岌迈出浴桶,拿了架子上的棉巾简单擦了擦身,穿好衣服。他垂首系最后的腰带时,对寒酥说:“早些休息。” 他又是往日里低沉平稳的声线。 寒酥浑浑噩噩地点头。 她垂着眼,愣神般望着水面上映出的自己,直到听见封岌走出去的脚步声,她才慢慢回过神。 浴桶里的水已经凉了。 好半晌,寒酥伸手,手心贴在自己的腿侧。那里好像还在被什么东西灼抵着。 寒酥捧一把水,泼在脸上。 在凌乱的水声中,寒酥清晰地发现自己整颗心也都跟着凌乱。因为她发现封岌放开她的时候,她虽然能畅快呼吸了,心里却是不舍。 第二天早上,翠微进小间收拾的时候,看着狼藉的水痕,挠了挠头。另外两个小丫鬟跟进来收拾,翠微立刻将手抵在唇前,压低声音说:“我刚刚不小心打跌了水,别让表姑娘知道。” 两个小丫鬟点头,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来。 此时寒酥正坐在梳妆台前,按照昨天练习好的画法,用胭脂在右脸上画了红梅,最后又戴上面纱,先去给姨母请安。 姨母坐在院子里做针线活,见寒酥过来,拉着她说话,叮嘱她今日进宫要守礼数。 距离寒酥出门的时候还有一段时间,她也没急着出门,就坐在姨母身边帮忙递递剪子和线团。 封岌和封三爷一起经过,听见三夫人又在向寒酥抱怨林家的不光彩事情。封三爷瞥了封岌一眼,对三夫人道:“你整日里对孩子说旁人家的闲话做什么?” 三夫人一愣,没想到被指责。 “我和寒酥有什么话不能说?”三夫人还想说几句,顾虑封岌在,便把余下的话咽了回去。 寒酥站起身福身:“将军、姨丈。” 封三爷沉吟了片刻,突然问起:“小酥,我记得你之前说过想立女户?” 寒酥很惊讶姨丈会这样问。三夫人也很惊讶。毕竟封三爷万事不过心,以前根本不会过问这些事情。不过寒酥是借住在这里,这话由他说来,若寒酥是个多心的,恐怕要以为封三爷在撵人。三夫人立刻皱眉瞪他。 封三爷却没看三夫人,说:“立女户还是挺难的。不过若你能把这差事干好干稳当了,自立门户就容易了些。但是也别给自己压力太大,尽力就好。这日子嘛,还是要享乐为主。” 寒酥道:“是一直有这想法,若能将这差事做好,那就再好不过了。” 封三爷问:“什么时候出门?” “再过一刻钟就走。”寒酥答话。 封三爷笑笑,道:“那正好。二哥也要进宫,你可以顺路乘他的车。他来我这拿个东西就走。” 三夫人赶忙说:“哪敢劳烦赫延王,再说也不方便。” 封三爷摇摇头:“你总是跟二哥太客气。寒酥是你外甥女,其实在你眼里就是亲闺女。” 三夫人赞同:“那当然。” “所以啊。”封三爷道,“你把小酥当亲闺女,我自然也疼这孩子。都是一家人,二哥顺路带个孩子进宫有什么不方便?二哥说是吧?” 封三爷不等封岌回话,又道:“等着,我去给你拿名册。” 寒酥望了封岌一眼,又垂下眼。 后来三夫人抱怨封三爷:“你今日话怎么这么多?” 封三爷逗着他的鹦鹉,反而不说话了。 作者有话说: 第八十章 进宫的路上, 寒酥从书箱里拿出一个小册子,反复翻阅着。封岌瞥了一眼,知道是她为了今日上课准备的内容。甚至被她标注成了一二三宫三种方案,根据两位公主的接受情况随机应变。 寒酥看得很专心, 鬓间的一点碎发随着马车的颠簸轻轻地晃着。 封岌不打扰她, 凝望着她专注的眉眼。寒酥专心做一件事情的时候, 整个人沉静下来, 落在封岌眼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静好。 进了宫,两个人各自分开, 寒酥被内宦引路带去两位公主的宫殿。而封岌则是被圣上召见。 “桑承运、刘东、赵万里都离开了驻地。”圣上盯着封岌。他很怕, 怕封岌真的有了反心, 更怕自己不得不对他下手。 封岌禀话:“他们驻扎在边地多年, 也该轮到他们回京休沐一番。” 这套说辞谁都知道不对劲, 可谁都抓不到话柄。 圣上斟酌了语句,思虑再三, 才道:“北齐这次派使臣来京城, 给出的条约确实很有诚意。嘉屹啊,打仗劳民伤财, 这么些年了, 百姓早就受不住了, 如今国库也是连年亏空入不熬出啊!” “从古至今, 两国之间时战时休。最长的休战期不过二十一年。到了第二十二年,两国恶战浮尸百里。”封岌肃言,“若想结束战争, 唯有两国变一国, 将北齐彻底纳入大荆的版图, 让他们俯首称臣。” 封岌字字铿锵有力。 圣上点头, 先赞同:“是这个道理。” 紧接着他又话锋一转:“可是如今国力确实难以支撑,苏、汪两位的提议也值得考虑。不若养精蓄锐三五年,再从长计议。在这三五年里,北齐上贡以来养咱们的兵马,岂不是甚妙?” 封岌反驳:“北齐人天生骁勇善战,武力强悍。如今递上议和书,不过是因为到了强弩之末。正是彻底攻破的最好时机。若休战三五年,不是我们大荆养精蓄锐,而是给北齐人喘息。届时北齐贼子必然再次发动战争。而我们?兵民皆会因为北齐人的一时求好而松懈傲慢。失去最佳时机,又要重累士气民心。” “民心”二字突然戳到了圣上心里某一处。他目光闪了闪,沉默片刻重新笑起来。他再开口已经不谈政务,而是问:“嘉屹,你身上的伤如何了?” 封岌心里略有失望。 对圣上的态度,封岌心中早有所料,可还是当真走到这一步时,失望难掩。这些话,他不是第一次对圣上禀明,如今却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既然说服不了,那封岌只能用些别的手段。 他少时生活在战火的苦难里,看着整个小镇的人是如何被北齐人虐杀,其中包括他父亲、妹妹、祖父、伯父等亲朋。誓要灭北齐的决心,一日也不曾在封岌心中消亡。他绝不会因为北齐人的一时献好,就放纵那个骨子里带着嗜血成分的民族。 封岌道:“需要修养一段时日。” 圣上立刻站起身来,问:“要不要让太医诊治?缺了什么药立刻跟我说!” “圣上体恤,若能免臣朝议,这伤才会更早痊愈。” “好好好。”圣上连声答应,“若身体有恙,朝议自然不必来。有什么时候,我自会亲自召见你。” 封岌望向圣上眉宇间真切的关怀,默默收回目光。 封岌很清楚圣上对他的态度——提防与关怀掺杂着,分不清楚。 封岌离宫前,见到了寒酥考核时画的那幅画。 当时来参选的几个人每人交上一幅画,由擅丹青的老夫人挑出其中的一半,只剩四人。这四人谁都可以担任,再有两位公主在这四个人选中一位。 元敏公主选中的是另一个人,元慧公主选中的人是寒酥。元敏与元慧虽然非同母所生,可因为她们的母妃交情好,她们两个自小一起长大,关系非常好。元敏公主年长五岁,总是照拂、宠着妹妹。和妹妹有了意见分歧,元敏公主毫不犹豫地依了妹妹的选择。 而元慧公主选择寒酥的理由也很简单。小孩子贪玩,她就想选个年轻不古板的,而且寒酥说不定会教她在脸上画画呢? 封岌垂目,视线落在摊开在桌面上寒酥所绘的那幅仙境。 画面上,下半部分是一个破败的小庭院,院子里的桃树枯了,坠在树下的秋千也断了,几个小杌子七倒八歪地停在院子里,被枯叶掩瞒着。一片萧瑟之景。一个身量单薄的女郎孤零零立在庭院里,仰头望向天幕。 画面的上半部分,温柔的云雾一团团聚集起来,围出一方画面。画面里是一个被精心装扮的庭院,花满枝桠,羊角灯晃着旖丽的光。一家人围坐在云朵之上。 若仔细去看,才能辨出云雾围绕的仙境中的庭院正是画面下半部分那个残破的小院落。 所谓仙境,是她回不去的家和过往,找不回的父母家人。 封岌的视线在画面上那抹似随时都能被风吹走的倩影上停留了好一阵子。 寒酥被引路太监带去了元敏公主和元慧公主的住处——琉雅宫。 引路太监带着寒酥往琉雅宫里的静疏阁去,一边走一边解释:“两位公主平日都在静疏阁读书。丹青室在二楼,这边请。先生的课时表放在书案上,您一会儿记得看看。” 寒酥这才知道她并不需要每日都进宫给两位公主上课。 到了丹青室,引路太监退下,寒酥款步走向摆在前面的书案。上面放着两份课时表,一份是两位公主的全部课程,一份是她需要牢记的上课时间。 寒酥有些惊讶。这两位公主的课虽然种类多,却课时少得离谱。比如其中刺绣这一门课,竟一个月只有一次。而她所教的丹青课,一个月也只有四次。 寒酥不由想起昨天晚上封岌对她说的话——你给她们讲课,不需要像对你妹妹那么严苛。 她再一次反思自己对妹妹的课业是不是真的过于严苛了? 寒酥正想着,宫人禀告两位公主到了。 寒酥从书案后走出来,对着两位公主参拜。 元敏公主抬了下手,嬷嬷握着寒酥的小臂阻止了寒酥的动作。 元敏笑一笑:“该是我们像先生行礼。” 元敏和元慧朝着寒酥略屈膝,行了学生礼。虽说屈膝的程度带着一点敷衍,可毕竟是最贵的公主,能如此已经是极重礼数了。 也就是从元敏公主和元慧公主的这一拜,寒酥从昨日起悬着的心一下子得到了舒缓。 开始上课。 两位公主在书案后坐下,寒酥也走到了前面的那张书案后。她没有立刻开始讲课,而是先向两位公主询问了几个问题,先摸清她们现在的能力。 结果让寒酥很意外。两位公主都没什么天赋。元敏公主画出来的东西乌七八糟,实在是想夸都找不到地方。至于元慧公主……她连握笔的姿势都不对。线条全是歪的不说,墨点子吧嗒吧嗒地往宣纸上掉。她伸手去蹭,把墨汁蹭到手上玩。 寒酥再一询问,才知道元慧公主识字量也少得可怜。 元慧公主眨巴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她,童音稚气认真问:“先生,这样画对吗?” 寒酥望着她明亮的眼睛,温柔地笑着摇头。她亲自拿了湿帕子擦去元慧公主手上的墨点子,再握着她的小手,教她如何握笔、如果下笔。 寒酥为上课精心准备的内容,最后什么也没用上。她有些惋惜,却不得不承认这两位公主确实如封岌所说性子都不错。她也清楚能哄得这两位公主欢喜,就能被留下来。 可寒酥心里有一团说不清楚的雾气,有点堵得慌。是因为身为金枝玉叶的公主,所以她们可以什么都不学。而和她们同龄的皇子却有着十分严苛的课程。 对皇子和公主的要求不一样。 寒酥知道对皇子和公主的要求不一样是古而有之理所应当,可她心里有个模糊的认知。她觉得这样是不对的。 她现在是两位公主的先生,为师者传道受业解惑,或许她可以做更多的事情,而不只是哄两位公主高兴。 所以在第一次来给两位公主上课的时候,寒酥在自己脸上更用心地作画。她画了一枝桃,一对燕坐在枝上。 元慧公主瞪圆了眼睛盯着寒酥脸上的画看傻了眼。她小手指着寒酥脸上的画,惊呼:“我窗前就有桃枝,坐了小燕子的桃枝!一模一样!” 寒酥嫣然一笑,柔声问:“元慧喜欢吗?” “嗯嗯!”元慧公主使劲儿点头。 “那我教你画。” “我也能画得像先生这么好吗?”元慧公主问。 寒酥道:“努力去学就可以。” 元慧公主开心地笑起来,说:“那我也要在皇姐脸上画!” 元敏公主转过脸对她笑一笑:“可你快些学!” 元敏公主很乐意让妹妹在她脸上绘画。可惜一堂课结束,元慧公主拼尽全力也只能在元敏公主的脸上画了个像鸭子的燕子。 虽然画失败了,可是元慧公主对画画的兴趣也越来越浓厚。回宫之后,也要抓着笔乱画一气。 时间一晃就是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寒酥全部心思都用在了给两位公主上课。虽然一个月里只上课了四次,可她不上课的时候花费了很多时间去准备。 因她自小被父亲严苛要求,读书很早。所以在最初接触两位公主的时候,她惊讶之余有些束手无策的茫然。 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会不会是一回事,如何教授给旁人又是另一回事。她查阅了很多书籍资料,不仅包括绘画方面,也包括为师之道。 她还去跟自己的恩师羿弘阔虚心讨教。 羿弘阔哈哈大笑,没想到自己的学生也已为人师。他很乐意地跟寒酥传授经验。 寒酥整理着老师给她的几本书籍,随口说道:“等日后安定下来,我也想办个学堂。” 不过显然眼下不行。 寒酥今日得闲,从羿弘阔府中离开后,又亲自去了青古书斋还书、去吟艺楼给沅娘送新写的词。 这一个月,都是翠微给她跑腿。她难得亲自去一趟。青古书斋的老板对她亲切地笑,打趣她如今是大忙人。 沅娘也很欢喜寒酥能亲自来,她把最新的两首曲子亲自弹唱给寒酥听。 “你不知道你写的词现在多受欢迎。客人们点曲,大多都是你写的。不仅是我这里,旁处也是的。”沅娘笑盈盈。 寒酥眉眼间染笑,发自内心地欢喜。 寒酥傍晚时归家,看见府门前又停着几辆马车。寒酥知道这些都是朝中的大臣,他们都是来找封岌的。 可是这一个月里,封岌闭门不出,也不接受任何邀约,任何人登门都不见。与此同时他手下几元驻守边地的大将突然人事调动,离开了边地。 向来主战的人撒手不管了,那些主和派反倒心慌起来。 寒酥刚要迈过府门,迎面看见从府里出来的沈约呈。两个人目光相遇,皆疏离地颔首行礼,然后同时移开了目光。 寒酥继续往里走,听着府门外的几位文臣围上了沈约呈。他们见不到封岌,这是要从沈约呈下手。 又往前走了一会儿,寒酥便听不见府门外的声音了。 她回到朝枝阁,从书箱里取出一个纸包。这是她刚刚在外面买的一包桃花糖。她将糖递给寒笙,柔声说:“一会儿在衔山阁服药之后吃。” 寒笙摸了摸,又闻了闻,笑着说:“又是桃花糖!” “又?” “嗯!”寒笙翘着唇角,“琏表哥和从初哥哥今天都给了我一包!这是第三包啦!” 寒酥很高兴妹妹多一些朋友,她摸摸妹妹的头,笑着说:“那姐姐下次争取是第一个给笙笙送东西的。” 寒酥将桃花糖抱在胸口,弯着眼睛说:“姐姐给的是最好吃的!” 蒲英从外面进来,说:“表姑娘,四房瞧着要准备办喜事了。” 寒酥点点头,没说什么。 蒲英口中的喜事,是指苏文瑶要正式进门了。 寒酥牵起妹妹的手,带着她去衔山阁施针治眼睛。 封岌让云帆搬了一张藤椅放在庭院,他懒洋洋地躺靠着藤椅晒太阳,一晒就是一下午。 奔波操劳十几年,他难得闲下来。对于这段时日的空闲,他确实不太适应。最近倒是好些,也能耐着性子去看天上云朵的流动。 脚步声让封岌转头,寒酥出现在他视线里,他面无表情的面容不由柔和了一些。 “将军。”寒酥开口。 寒笙跟着姐姐规矩唤一声:“将军。” 封岌躺靠在藤椅里,双手搭在身前,慢悠悠地转着指上的扳指。寒酥牵着妹妹经过时,他伸出手,握了一下寒酥的手。 寒酥悄悄回握了一下。 封岌唇角浮现一丝温和的浅笑。待寒酥牵着妹妹走远,他从藤椅里起身,结束了今日悠闲的晒太阳。 是夜,寒酥沐浴过后,围着宽大的棉巾擦身时,才发现沐浴之后要换的寝衣忘了带进来。她轻蹙了下眉,用棉巾围着自己,出去拿衣裳。 宽大的棉巾围着她的身体,她又拿了一条窄巾帕,一边擦头发一边往外走。 她人都快要走到衣橱前才隐约觉察出不对劲,她朝书案望过去,见封岌双手交叉坐在那里,正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眸底晦暗。 他起身,一步步朝寒酥走过来。 封岌握住寒酥的腰俯身,迫得寒酥后背抵靠屏风,棉巾落了地,湿漉的身体染湿了屏上丝绸,水痕缓慢晕开。 作者有话说: 偷偷二更吓你们一大跳!!! 今天双更的79和80章都留评的话有红包掉落~明晚发 第八十一章 绢布屏上绣着小镇山水, 云雾缥缈,小镇祥和。寒酥的脊背靠过来,将绢布屏压陷到另一侧。她擦头发巾帕掉落下去,包在棉巾里的湿头发落下来, 一些凌乱的搭在她的肩, 一些披在她的后脊, 被挤在了她后背与屏风之间。 水痕慢慢在屏风上晕染开, 绣图上的小镇逐渐有了懵懵烟雨雾气。 寒酥一手压在胸口的棉巾,一手下意识抵在封岌的肩头。她低声道:“将军怎么来了?” 封岌没有答, 寒酥也不需要他的回答。这个问题, 在这一个月里, 寒酥已经问过很多次, 仿佛已经成了两个人在夜里相见时习惯性的打招呼。 寒酥抵在封岌肩头的手轻推, 说:“起来。” 她想去穿衣服,将自己整理得更妥当些再见人。 寒酥这样说, 封岌反而朝她再迈出一步, 将她逼得更紧,她的背臀让绢布屏凹陷得更深了些。 封岌握在寒酥腰侧的手, 指腹在她围在身上的棉巾上捏了捏, 棉巾半干带着点潮气。他低下头, 亲了一下寒酥的眉心。 寒酥眼睫轻颤继而慢慢闭上眼睛, 默默等待着,等待着封岌的亲吻从眉心再落到她的眼睛、脸颊、然后才会去吻她的唇。 他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会突然气势汹汹地索取掠吻,更多时候都是这样由浅至深地温柔对待她。 封岌吻过寒酥的脸颊, 再向下移时, 寒酥轻轻抬起下巴, 主动去承他的吻。 柔软的唇舌慢磨细啄, 偶尔轻啮又深吮。 屏风的突然倒地是个意外。寒酥顺着慢倾的屏风,跟着向后仰跌倒去,封岌没有阻止,随着她一起跌下去,只是在两个人跌倒的时候,他双手伸到寒酥身后,一手驮着寒酥的后脑,一手抱着她的后脊。 寒酥被压了个严严实实,封岌的气息与温度将她包围,而两个人的吻还没有分开。 她吓了一跳睁开眼睛,封岌在她唇珠上轻吮了一下。 “闭眼。”封岌贴着她的唇,声音低沉中噙着一丝克制的温柔。这也是他今晚过来后的第一句话。 寒酥慢慢闭上眼睛,继续这个吻。她伸手去拥抱封岌,尽量将人抱得更紧一些。 封岌非常突然地结束了两个人的亲吻。 寒酥有些迷茫地睁开眼睛,她望向眼前的封岌,他皱着眉正看着她。一滴汗珠从他额头滴落,落在她的脸上。 寒酥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才知道自己身上的棉巾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了。 寒酥目光慢慢上移,重新望向封岌。片刻的犹豫之后,她伸手去捧封岌的脸,再轻轻抬头,主动去亲了一下封岌的唇角。 封岌的目光很快移过来,与她四目相对。他深邃的目光里有火燎原。 寒酥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痛苦,他拥在封岌腰侧的手紧了紧,不由自主地用力攥了下他的衣角。她声音低低的:“只要给我准备避子汤就可以了……” “避子汤”三个字一下子将封岌的理智拉回来。 他重新在寒酥的眉心亲了一下,却与先前不同,只是轻柔珍惜的一吻。他摸摸寒酥的头,俯身抱住她,手臂环过寒酥的腰背,将人狠狠地嵌进怀里抱着。 一次避子汤确实不至于对她的身体造成太坏的损伤。可是封岌很清楚若开了这个口子,他怕自己忍不住会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无数次地让她服用避子汤。 他身中剧毒,解药被扔在火中。他立在火海旁一次次试探着去要解药,又一次次被火焚身,差点被烧个尸骨无存。 翠微听见寒酥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倒地的响动,可是没有传唤,她现在不会靠近寒酥的屋子。直到寒酥叩门提声唤她,翠微才披着衣裳快步走过去。 寒酥立在门口,身上裹了一件外袍,又跟翠微要了一次沐浴用水。 翠微视线不由朝寒酥身后望去,看见了倒地的屏风,也看见了人影。她知道屋子里的人影是谁。她匆匆收回视线,赶忙去办。 热水重新送进小间,翠微再快步退了出去。她站在庭院里,望着天边的一道弦月,却有些犯难,忍不住小声嘀咕:“总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啊……” 寒酥裹身的长袍下并没有衣物。她走进小间,立刻皱眉将身上的外袍脱下去。她想去拿巾帕,封岌已经先一步拿了浸湿又将拧了半干的帕子覆过来,帮她擦拭身上的雪点。 他皱着眉,脸色不太好。 寒酥眼睫轻抬去瞧他神色,也跟着皱了眉。她轻轻拽了一下封岌的袖子,待封岌皱眉望过来时,她有些不高兴地说:“您走吧。” 封岌没说话,他弯腰,将寒酥打横抱起来放进水中。寒酥别过脸去不看他,声音低闷:“是您自己不愿意的,又何必给我摆脸色。” 封岌一怔,继而又一笑。他伸手去捧寒酥的脸,几乎是将她从水里揪出来,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他说:“我只是觉得对不住你。” ——好好的一块美玉,总是被他弄得乌七八糟。 寒酥惊讶看向他,慢慢抿了唇,不知道说什么。她心里隐隐有一点新的认知,她怎么觉得自己在封岌面前越来越喜欢为了点莫名其妙的小事不高兴了? 封岌将贴在寒酥脸上的一缕湿发拿开,说:“简单洗一下就出来,早点睡。” 时辰不早了,已经是下半夜了。 寒酥很快就从水里出来,她穿好了衣裳,歪着头,将湿发全拢到一侧去,裹着棉巾擦头发。 “过来。”封岌让寒酥在他身边坐下,他拿过她手里的棉帕仔细给她擦湿发。 夜深时,湿发不易干,要擦好一阵子。 封岌见寒酥一直歪着头,便让她躺下来,枕在他腿上。寒酥有点不愿意,说:“会把将军身上的衣裳打湿的。” “我身上这衣服早湿了。” 寒酥望过去,果真见他身上的衣衫被水打湿了好多处,她这才躺在长凳上枕着封岌的腿。 身侧桌上的灯光将两个人的影子照在对面的墙壁上,寒酥望向两个人的影子,看着封岌一下又一下给她擦湿发的动作。 良久,寒酥慢慢闭上眼睛,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封岌垂目望着寒酥睡着时的眉眼,心里觉得不太舒服。他还是觉得自己亏欠寒酥。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弄懂自己当初是如何一时鬼迷心窍,在初遇时她主动献好竟没有阻止她。他以前不是没有遇见过类似情况,可却是头一次默许。 从他的默许开始,他与她注定牵扯不清。 事到如今,没能先将人明媒正娶,就这样那样对待她,则是另一种亏欠。 这二者,皆不是端方君子所为。 可有些事,确实不可抑制情不自禁。 封岌因自己的不齿行为而烦躁,也因为自己最近过于沉迷女色而烦躁。难道真是因为最近太闲了,才会日夜辗转念着她?他是不是该克制些,至少不要夜夜来寻她。确实该冷静几日,明晚不过来了。 封岌俯身,用额头轻轻碰了一下寒酥的眉心。 等寒酥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她坐在床榻上,伸手挑开床幔,看见昨日倒地的屏风已经被扶了起来。上面的水痕也已经消失,山水小镇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她摸了一把自己披散的头发,蓬松柔软,带着刚洗完后的浅香。寒酥重新躺下去,失神般仰躺着,眼前流云般浮现着一些昨晚的情景。 回忆最多的,是睡着前枕在封岌身上,他耐心给她擦头发的情景。 寒酥又躺了一会儿,起身下床。她走到书案旁收起整理昨天晚上没来得及整理的书籍。一个小册子从一堆旧书中掉落,她弯腰拾起,将其翻开。里面是一个个“正”字。 寒酥一下子愣住。 这是自与封岌重逢时,她偷偷数日子的小册子。她突然想起那时每晚担惊受怕在小册子之上记日子盼他离京的自己。 不到三个月,她是从哪一天开始忘记标天数的? 她已经不记得了。 一阵叩门声打断了寒酥的思绪,翠微在门外问她起了没有。寒酥应了一声,将手里的小册子收进抽屉里。 今日要进宫给两位公主上课,寒酥没有亲自送妹妹去衔山阁,她将时间挤出来在脸上描画。 初时是因为担心容貌丑陋不被选上,后来则是将自己的脸当成了画板,借以让两位公主对绘画更有兴趣。 如今三月初,正是花草烂漫时,寒酥每日进宫都会在脸上画不同的花枝,今日花了几支粉白杏花。用颜料和胭脂相搭着来描画,仿若真的摘了一支杏花枝在面颊上。 寒酥跟着引路太监走在宫中宽阔的甬路上,隔着一片假山,隐约瞧见另一条路上有人经过。可离得远,她目不斜视端庄地往前走,全当没有遇见。 另一条路上正经过的是人皇贵妃和雅嫔,二人因春色好,出来闲逛赏花。 皇贵妃远远看见寒酥经过。离得有些远,看不真切,只瞧着身量和一个侧脸,就心下警惕起来,还以为是后宫的新人。她冷眼问:“那是谁?” 身边的宫婢快步过去询问,很快就得了消息,回来禀话:“回娘娘的话,那是元敏和元慧两位公主的丹青先生。正往琉雅宫去上课。” 雅嫔笑着接话:“寒氏女?我听说过。因为静鸣公主婚事那事儿,静萍帮着出面刁难,结果让寒氏女一下子出了名。我可听说有好几位文人雅士邀她过府切磋画技呢。” 雅嫔抬眼朝寒酥的方向望过去,可惜寒酥已经走远看不见了。雅嫔道:“我只是听说过此人,还没见过。这打眼一看不仅是才女,还是个美人。” 皇贵妃这也想起来了。当日太后寿宴,宫妃之中只她一人出席。她回忆了一下当日的场景,说:“一个毁了容的美人。” 雅嫔有一点惋惜,没说什么。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迎面遇见近日来受宠的孙贵人。孙贵人一朝得宠,人也鲜活明快,走路都要抬着下巴。 不过在见到皇贵妃时,孙贵人还是得规规矩矩地行礼。 皇贵妃瞥她一眼,收回目光,冷漠倨傲地“嗯”了一声。 待孙贵人走远了,皇贵妃才皱眉道:“她脸上贴的什么东西?” 雅嫔在一旁接话:“也不知道最近怎么就流行起来往脸上贴花,可能是春日到了,想法子打扮自己创出个新妆容来。” 皇贵妃身边的大宫女道:“这是公主们那边传出来的新妆容,后宫的妃子也跟着学了去。据说还是从那位寒氏女学来的。” 雅嫔笑了:“寒氏女面容丑陋画花遮挡,竟然有人跟她学?她画了几朵花就变成美人了?让公主也跟着学?” 心腹小太监在一旁接话:“娘娘,奴婢听说那位寒氏女确实貌美。她在宫里还有个外号,叫半面魉。立在她左边瞧,那是仙女在眼前。立在她右边瞧,那是妖鬼在跟前!” 雅嫔掩唇一笑:“你说得还挺顺溜。” 见主子笑了,小太监也高兴,他嘿嘿一笑,继续说:“寒氏女本来就擅长描画,又动了脑子,拿自己脸当画布,吓人的半面脸被遮住,这就两边都好看了!” “说够了没有。”皇贵妃冷声。 小太监吓了一跳,立刻跪地。雅嫔也收了笑。虽然她和皇贵妃关系好些,可毕竟身份摆在那,她可不敢惹恼了皇贵妃。 皇贵妃最近心情很不好。她等到皇后被废,开心地等着被封为皇后。可一个多月了,圣上那边完全没有册封她的意思。而这后宫又开始进新人。 寒酥被两位宫妃议论了半日,她自然浑然不知。她已经到了琉雅宫的静疏阁,给两位公主上课。 元慧公主过几日生辰,她甜笑着邀请寒酥。得到应邀答复后,元慧公主双手捧着脸,问:“先生,你把你妹妹也一块带进宫好不好?” 寒酥之前提到过自己的妹妹与她同岁,元慧公主记在了心里。她说:“宫里没有和我同岁的。我想和她玩。” 寒酥柔声拒绝:“公主,我妹妹她眼睛看不见。近日来又是治疗的关键时候,不适合外出。” 寒酥前一句是真话,后一句则是搪塞。寒酥永远不愿意让自己的妹妹涉险,宫里这样的地方,她不愿意带寒笙来。 “好吧。”元慧公主娇娇地说,“那等她眼睛好了,再来找我玩。” 元慧公主是宫中最小的公主,人天真烂漫又心善漂亮,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 寒酥出了宫,没有立刻回赫延王府,而是去了热闹的街市,进了好几家店铺。元慧要过生辰,她要给元慧准备一份生辰礼。思来想去,她决定亲手给元慧公主做一个印章。 这一耽搁,等寒酥回到朝枝阁时辰已不早,寒笙已经从衔山阁回来。 陪了妹妹一会儿,寒酥回到房间钻研起如何雕印章,很晚才睡下。快要睡着时,她才想起今日她没有接送寒笙,晚上封岌也没过来,已一整日没见他。 他有事要忙吧。寒酥操累一天,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不用进宫,可寒酥因为要忙着雕印章,也没亲自送寒笙。她坐在窗下专心地雕着印章,一坐就是一上午。 直到有些累了,她轻轻甩着发酸的手腕。她抬头,被窗外的人脸吓了一跳,轻啊了一声。 封岌立在窗外,正看着她,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 午后春光暖融融,他站在春光里,却与春色格格不入。 作者有话说: 有没有人愿意穿书拎起酥酥耳朵冲她喊:你清醒一点!你是要假死跑路的!别再被温水煮青蛙了!!! 将军:我怎么觉得被煮的是我……? · 50个小红包随机掉落~ 第八十二章 “将军怎么来了?”寒酥问。 话一出口, 熟悉感袭来,她知这话问过很多次,却因今日是白天而更奇怪些。 封岌侧过脸,望一眼院墙外的春柳, 道:“天色好, 出去走走。” 寒酥反应了一下, 才知道封岌这话的意思是邀她一起出去走走。可是他们怎么可能光明正大地出去踩春光呢? 他们注定是见不得人的关系。 黯然在寒酥的眼底一闪而过, 她转瞬笑起来,说:“好啊。又要让将军假扮我的侍卫了。” ——他们之前只有一次光明正大地出门。那一日是除夕, 他戴着面具, 扮演她的侍卫。 她给他赢过一坛酒, 他让她看了一场繁京的烟火。 封岌颔首, 道:“再给我赢一坛酒。” 寒酥掖了掖鬓发, 点头说好。 上一次封岌戴着面具与寒酥光明正大逛街市时遇到了祁山芙,这一次居然又遇到了她。与上次不同, 这一次祁朔陪在祁山芙身边。 “寒姐姐!”祁山芙眉眼弯弯, 她脚步轻盈地跑过来,亲昵地拉住寒酥的手。 祁朔却在远处停住脚步, 隔着一条街, 遥望着寒酥。 寒酥见了祁山芙, 立刻展露笑颜。她过了一会儿, 才看见长街另一边的祁朔。 “寒姐姐,我和哥哥刚要找一家酒楼吃午饭,你也一起去好不好?”她摇着寒酥的手, 有撒娇的意味。 寒酥摇头拒绝, 柔声道:“我还有事情要去办, 改日再找你一起小聚好不好?” 她不是有事情要办, 只是今日是和封岌一起出门,应他的邀出来走一走,当然不方便和祁山芙一起用午饭,更何况还有祁朔。 祁山芙有一点沮丧,却还是说:“好吧。” 她重新对寒酥笑起来,甜甜地说:“对了,过几日我的及笄日,寒姐姐会来的对吧?” 寒酥听她这么说,才恍惚发现祁山芙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她有些感慨地说:“明明记得你生辰快到了。可若说十五岁生辰,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同。若说到及笄,却意义不一样了。” 祁山芙眼睛亮晶晶的,说:“因为及笄之后就可以议亲啦!” 她不像寻常小姑娘那样提到议亲就害羞得不像话,反而能用好奇的模样主动谈起。 寒酥微微惊讶,在她的脸蛋上轻轻捏了一把。 “寒姐姐,那我走啦。”祁山芙拉着寒酥的手轻轻捏了一下,然后她才转身穿过长街,朝哥哥跑过去。 寒酥的视线追随着祁山芙,直到她跑到祁朔身边,她才再次望了祁朔一眼。她匆匆一眼,又收回视线。 祁山芙跑到哥哥面前时,脸上的笑容不由淡了。她有点沮丧地问:“哥哥,寒姐姐真的不能做我嫂嫂了吗?” 祁朔收回凝望寒酥的目光,沉默地转身。 祁山芙望着哥哥的背影,紧抿了唇,她顿时有些后悔自己的口无遮拦。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警告自己以后不能再什么话都拿起就说了…… 她小跑着追上哥哥,说起别的话题。 寒酥转过头,望向封岌,封岌戴着面具,这让寒酥看不见他的表情。 她小心翼翼地对封岌说:“我们走吧。” 本就到了吃午饭的时辰,寒酥和封岌出门前并未吃东西。两个人就近找了家酒楼——四珍楼。 可是令寒酥没有想到的是,她居然再次遇见了祁山芙和祁朔。 “寒姐姐,好巧。你是打算来这里吃了东西再去办事情吗?那一起呀!”祁山芙从座位里站起身,来拉寒酥入座。 寒酥只能继续编造谎言:“我和人约了在楼上谈事情。” “哦……好。你忙你的。”祁山芙松了手。 寒酥对她笑一笑,抬步往楼上去。 封岌跟在她身后。 祁朔的目光追随着寒酥,看着她一步步踏着楼梯上楼,直到她的身影看不见了,他的目光才落在封岌的身上。他问:“那个人是她的侍卫?” “对呀,我上次也见过的。”祁山芙双手捧着脸,“不愧是赫延王府的侍卫,好高哦!” 祁朔重新望向楼梯的方向,这才连封岌的身影也看不见了。 寒酥和封岌进了一间雅间,待店小二将菜肴都上齐不会再进来了,寒酥转过脸看向封岌。 自遇见祁家兄妹,封岌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寒酥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花茶,第一杯放在封岌面前,第二杯才是自己的。她小小地抿了一口,对封岌说:“味道挺好的,将军尝尝。” 封岌坐在那里没什么动作。 寒酥略沉吟,放下了手里的花茶。她站起身走到封岌前面,弯腰帮他摘下了面具。面具之后,封岌半垂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寒酥的目光顺着封岌的视线望去,发现他正看着指上的墨绿扳指。 这扳指是寒酥送给他的,自寒酥送给他,他便日日戴着。 寒酥再次说:“将军尝一尝。” 她亲自端起茶杯,送到封岌面前,浅笑着望着他。 封岌慢慢抬起眼,目光沉沉地回望与她对视。他有话想说,望着寒酥故意扯出的笑颜,却又什么都不想说。 就在封岌要伸手接这杯花茶的前一刻,寒酥先一步缩回了手。封岌刚欲开口,见寒酥自己喝了一口花茶。 封岌目光微凝,隐约猜到了什么。 寒酥喝一口花茶,却并没有咽下去。她弯下腰,一点一点靠近封岌,她沾了一点花茶的唇贴过来,封岌很配合地张开嘴,由着她将那一口花茶喂给他。 花茶很香,带着她的甜。 寒酥飞快退开,脸颊上不由自主地飘上一抹浅红。主动做这样的事情于她而言,仍是十分难为情。她故意装出没有害羞的模样,用寻常的语气问:“是不是味道挺好的?” 封岌突然轻笑了一声。 寒酥小心觑他一眼,又飞快移开目光。 “你这是在哄我吗?”封岌问。 寒酥不知道怎么接这话,垂着眼睛胡乱说:“也不知道这家酒楼的四珍招牌菜好不好吃……” 封岌拉起寒酥的手,将人拉过来,抱在腿上。他一手圈住她的腰身,一手抬起她的脸,问:“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寒酥不明所以,说:“挺好的。” 封岌沉默了片刻,再问:“昨天晚上睡得好吗?” 寒酥明白了,封岌这是对她刚刚的回答不满意,所以重新问一遍。寒酥仔细想了又想,思绪仍是未理清。她慢慢拧了眉,眸中浮现困惑。 “罢了。”封岌松开抬着寒酥面颊的手。他握在寒酥腰身的另一只手也用力轻抬,将人从他推开推开,各吃各饭。 寒酥从封岌腿上离开的那一刻,有什么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昨天晚上?昨天晚上两个人没有见面。 她试探着问:“将军昨天晚上没睡好吗?” 寒酥再试探着问:“因为没见到我?” “吃饭吧。”封岌说。 他语气寻常,可是周身的气压却悄然有一瞬地转变。 寒酥双手抵在膝上,弯下腰与他平视,轻声问:“将军昨天晚上怎么没有来?” 封岌刚拿起筷子的动作一顿。 ——她终于主动问了。 封岌将手中的筷子放下,说:“我不想吃了。” 寒酥目光轻移,扫了一下桌上的珍馐,再将目光移回来望向封岌,她唇畔轻轻勾起一丝笑来,望着封岌的眼睛问:“什么都不吃了?” 吃,当然吃。吃别的。 封岌唇畔微牵,朝寒酥伸出手。寒酥将手搭放在他掌中,她重新被封岌拉到膝上。两个人默契地靠近,从轻啄开始今日的长吻。 门外,祁朔死死盯着雅间里的两个人。他的手用力握着腰间的剑柄,太过用力地握着剑柄,导致手腕有微微的发抖。 也不知道是因为觉得她的侍卫很奇怪,像个危险人物,还是因为想再看她一眼,他才鬼使神差上了楼。 可祁朔没有想到会看见这样一幕。面具之后的人……居然是赫延王。那个他自小被奉为一生追随、效仿的神祇之帅。 许久之后,祁朔咬牙转身,身心木讷地往楼下走。 祁山芙等着哥哥,见到祁朔的时候,吓了一跳,急忙问:“哥哥,你怎么了?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祁朔紧抿着唇,一句话不说。 “哥哥!哥哥!”祁山芙拉住哥哥的手腕,使劲儿晃了晃。 祁朔好半晌才回过神,他望着面前一脸担忧与焦急的祁山芙,问:“山芙,你觉得赫延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祁山芙没有想到哥哥会突然问起这个,她几乎是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大英雄啊!好厉害的大英雄,他不是人,是神!” 祁朔恍惚了一下,眸光中有异色浮动。他缓慢地长长舒出一口气,然后问:“山芙,你觉得哥哥有可能也拿到那么多功勋吗?” “呃……可以呀!哥哥在我眼里是最最有本事的人!”祁山芙翘着唇角,甜甜地笑。 可是祁朔知道这是身为妹妹的甜言蜜语。 祁朔转头,目光虚无地望向二楼的方向。 她被汪文康派人追捕时,曾混进一支归京的小队军中,原来那个人是赫延王。 她无名无分地跟了他,丢下往日的清高端庄,像个靠男人宠爱过活的外室一样讨好着他。 祁朔慢慢闭上眼睛。他必须闭上眼睛以来藏起眸中苦涩,总不能让泪意出现。 寒酥对门外的祁朔来去浑然不知。封岌却在祁朔走了之后,才更专心地亲吻她。 寒酥是他的,没有人能够肖想。 没有人。 气息加重,气氛也越来越暧昧时,寒酥主动后退结束了这个吻。毕竟是在外面的酒楼,总要克制些。她偏过脸,用指腹轻压了一下唇上。 “饿了。”她从封岌的腿上起身,坐回自己的座位,拿起筷子来。 封岌也拿了筷子。尝过饭前点心,这桌上膳食才能入口。 两个人从四珍楼吃过东西离去,又去了几家店铺闲逛。寒酥没有想到又遇到了熟人。 确切地说,是她不认识却认识她的人。 “寒女郎!”一个书生装扮的郎君朝着寒酥深深作揖,“前段时日拜读过女郎的小诗,实在惊叹!若不是赫延王府高门深府,早要登门拜会讨教一番!” 与他同桌之人都是书生打扮。他们对寒酥善意地微笑,你一言我一句,竟真的能说出寒酥写过的诗词。句句赞扬皆是真心。 寒酥面上沉着疏离,实则心里受宠若惊。她客客气气地与这些书生说话,大大方方地接受他们的赞扬。 与他们别过之后,寒酥端庄款款的脚步才变得有一些快。她在一个僻静的小巷里停下来,唇角的笑容绽出来。 她向来重礼数规矩,不愿意在旁人面前展露内心太过强烈的苦与乐。可是这一刻,她亮着一双眼睛望着封岌。明澈的眸中有强烈的欢喜。她什么都不喜欢说,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封岌极少见她这样欢喜的模样,他喜欢看她这样真情流露的样子。她这样笑着,与往日的清冷大不同,好似多了几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 封岌也默契地不说话,只含笑望她,悄悄接收她传递过来的喜悦。 寒酥笑了一会儿,收起脸上的表情,整理好情绪,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说:“好了,我们走吧。” 封岌被她突然的变脸逗笑了,他低低地笑一声,声线低沉噙着愉悦,是与往日里的威严不同的好听。 寒酥被他笑得有一点不好意思,却因为他的低笑,抬眸望向他。 封岌伸手揉揉寒酥的头,说:“出个诗集吧。” “什么?”寒酥愣住。 “这段时日你也写了不少东西,可以集成册了。”封岌道,“也该看看我的酥酥如今是否一字千金。” 寒酥亮着眼眸怔怔望着封岌。她眼里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喜悦又滋生。出诗集?这是她很小很小的时候的痴想了。 那时她还梳着卝发,栽歪在母亲的怀里听父亲讲平仄。她歪着头奶声奶气:“我也想出诗集当大诗人!” 阿娘笑着捏捏她的脸,温柔说:“娘亲等着囡囡扬名万里。” 她歪着头看娘亲,认真思索扬名万里是什么意思。 和煦风的轻吹,吹动小巷两旁的垂柳,晃动漂浮的柔软柳枝上裹了一层闪烁的春光。 寒酥轻嗯一声点头,说好。 她也想试一试。 封岌牵起寒酥的手,牵着她踩着落日的余晖走在无人的小巷。再往前走有了人影,封岌松开了寒酥。 与此同时,他说:“晚上等我。” 寒酥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嗯一声。她轻轻的答应混在小贩的叫卖声中,她也不确定封岌有没有听见。 两个人在赫延王府前分开,寒酥从南门进府。她怀里抱着些糖果,是买给妹妹和封琏、封珞的。先将糖果交给妹妹,她再去姨母那里。 她去时,大夫人正好离去。寒酥规矩地福身行礼,大夫人冷淡地看了她一眼。 ——自从寒酥拒绝了和沈约呈的婚事,大夫人对她的态度一直很冷淡。 寒酥见了姨母,两个人闲聊起来。两句话开头之后,三夫人主动说:“大夫人刚刚过来是因为她给三郎挑中了一门婚事,想问问我的意见。” 寒酥闻言,觉得若能给沈约呈定下一个双方都满意的亲事,那可是好事。她微笑着寻问:“是哪家娘子?” “你认识。”三夫人道,“祁家!” 寒酥一下子懵了。 祁山芙一声声甜甜的“寒姐姐、寒姐姐”不停回响在她耳畔。 如果她和沈约呈成亲了,那…… 作者有话说: 今天偷偷码字加更惊艳所有人的大计划成功了吗!成功了!! · 第八十三章 “怎么就想到山芙了?”寒酥低声询问。她也说不好自己这样问时, 心里是怎样的心情。 “其实也没说就是她。”三夫人道,“自从上次的事情,大夫人一直记挂着三郎的婚事。这不是马上要春闱,她想着等春闱一结束就开始给三郎定下一门好亲事。她物色了好几个小娘子, 有六七个呢, 来问问我的意见。别人我不知根知底, 但是山芙是个好孩子, 这我心里可有数。山芙马上要及笄了,比三郎小两岁。她性子活泼, 三郎又喜静温和, 这样的两个人结成夫妻, 三郎会宠着让着山芙, 山芙也能给三郎平淡的生活带来不少乐趣。多般配?” “只不过你之前差点和三郎议亲, 也不知道祁家会不会多心?所以我也得问问你的意思。” 寒酥低着头,一直不知道怎么接话。 三夫人说这些话时一定打量着寒酥的神色, 她说:“我呢, 自然是盼着一切皆大欢喜的。不过我这脑子有时候也不够灵光,若有什么纰漏的地方, 你可得直接给姨母指出来。” 寒酥笑笑, 说:“无论如何这事情也问不到我这里来。他们两方欢喜就是皆大欢喜。” 三夫人点点头, 赞同:“也是。” 寒酥又问:“另外几家都是哪几家?” 三夫人便一一跟寒酥说了, 她最后说:“赫延王府的姻亲不能是高门,还要门第清白家风正,这可选的就很受限了。” 寒酥轻轻颔首, 对赫延王府的这个默认的结亲规矩, 清楚且理解。封岌权势太盛, 所以府里的人十分默契地不与高门结亲。大夫人不说了, 她是村姑出身,与大爷相濡以沫携手走过这么多年。三夫人、四夫人娘家也都只是小官。而下面这一辈,不管是郎君娶妻还是小娘子们出嫁,都无高门。 “另外几家你可有认识的?”三夫人问。 寒酥微笑着摇头:“我来京日短,哪里有机会认识她们。” 三夫人想想也是。不过三郎的婚事怎么也轮不到她操心,大夫人寻过来问她意见,她帮忙出谋划策已经足够,没有上杆子揽责任的。 侍女在门口给封三爷问安。封三爷进来,寒酥从座位起身得体地福身:“姨丈。” 封三爷瞥向她,笑笑:“就没见你这么重规矩的。” 寒酥对姨丈抿唇浅笑。礼数多些总不是坏处。她说:“那我先回去了。” 三夫人像往常那样叮嘱:“早些睡,天天晚上写诗写词的,你竟是比赶着科举的学子还要刻苦了!” “好,我会早些歇息。姨母和姨丈也是。”寒酥再次别过姨母姨丈往外走。 寒酥经过来封三爷身边时,封三爷突然开口:“礼数规矩多一点没什么,看着也好看。可心里别真把自己当外人。” 寒酥有些惊讶姨丈会这样说,她停在姨丈面前,应声:“我知道的。” 封三爷斟酌了语句,才开口:“要是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 封三爷用玩笑的语气说:“虽然你姨丈也没什么本事,你要是真被人欺负了,可能也帮不了你太多。但是力量小也能尽一份力不是。” 三夫人瞪了封三爷一眼,觉得他说话没个正经,却又觉得揭去语气的不着调,他这话确确实实是关心着寒酥。她瞪了封三爷一眼收回目光时,又不由唇边带着点笑。 寒酥心中一暖,望着封三爷认真道谢:“姨丈和姨母收留已经是天大的恩德,这段时日对我和妹妹的照拂,寒酥更是一日也不敢忘。自然……不敢将自己当成外人。” “行了,好好的,你们两个在这客气什么?该回去休息的回去休息,该逗鸟的逗鸟去!”三夫人笑道。 “成!夫人说的是!我这就去逗鸟。”封三爷乐呵呵地转身。今儿个不用假借做学问的名头去玩他新得的爱雀了。 寒酥眼底浮现温和的笑意。 寒酥从姨母这里离去,远远听见封琏和封珞玩闹的笑声。她寻声望去,远远看见他们两个在那玩投壶。天色已黑,侍女举着灯笼给他们照亮。每当他们两个投中了,几个小丫鬟拍着手笑。 寒酥收回视线往外走,经过梅园。天气暖起来,鲜艳的梅园慢慢冷清起来,两个负责梅园的家丁背对着寒酥坐在梅树下,一边喝着点小酒一边说话。 “我家那小子第一回拿工钱,就知道给我买酒喝。嘿嘿。”他笑着,脸上很是自豪。 另一个人拍拍肩:“好事!儿子养大了,能帮忙分担了。你也可以清闲些喽……” 寒酥已经走远,没再听见他们再寻常不过的对话。 在朝枝阁前,寒酥突然停下脚步,转身了望。她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注意起旁人的一举一动。这些和她没有关系的桩桩小事,以一种不讲道理的方式打扰她。 不,是敲醒她。 姨母突然说起沈约呈的婚事也好,周围一件件小事也好,都将她从两个人的甜蜜里拉出来,让她真实地踩着地面。让她不要再沉浸在只和封岌两个人在一起的甜蜜里,她得睁开眼睛,看看人世间错综复杂又亘古存在的各种问题。 当他们的关系摆在太阳底下,又是怎样的光景。 人生在世,永远不是只有一个人。千丝万缕的人际关系,永远割舍不清。 回到朝枝阁,寒酥沐浴梳洗妥当,如往常那样坐在书案后,翻书前,她先拉开了抽屉,垂眸望向安静躺在抽屉里的小册子,里面被她写了一个又一个“正”字。 不知从何日起忘记再数日子,如今想起也没有必要再继续。 良久,寒酥将抽屉推上。她轻叹一声,挽袖提笔,借用文字悄藏心中愁绪。 这段与封岌亲近的时日,她是欢喜的。可这种欢喜蒙了一层不真切的雾气,她走在雾气里,这份欢喜湿漉漉软蒙蒙。 肖子林和叶南来京也有一段时日了,今日却是头一次来见封岌,在封岌的书房里向他禀事。 待封岌听过他们的禀,又交代了一些事情,已快子时。 他来朝枝阁时,事先想好若寒酥已经睡下,便不会吵醒她。可他没有想到寒酥的屋子亮着灯光。她纤细又挺拔的影子映在窗上。 “吱呀”一声推窗声,让寒酥抬眸望过来。 封岌立在窗外,目光相撞,他问:“又吓到你了?” “没有。”寒酥轻轻摇头,“刚写完,正收拾东西呢。” 封岌长腿一抬一迈,就从窗外迈了进来。他瞥一眼寒酥桌上乱七八糟的纸张,知道这些都是她今晚的废稿。 寒酥将废稿一张张整齐叠好放在一旁。她抬头,从封岌关上的两扇窗扇间往外望了一眼夜幕,喃声:“居然这么晚了……” “有事耽搁了。”封岌关了窗,朝寒酥走过去,直接将寒酥打横抱起,抱着她往床榻走去。 封岌将寒酥抱到床上去,随手一拉,悬挂的床幔滑降下来。在床幔降落的同时,他解了外衣,扔到一旁的椅背上。在床幔彻底遮住外面微弱烛光时,封岌俯靠而来。 当封岌的吻过来的时候,寒酥没有躲,只是慢慢垂下眼睑。 封岌只是在她的唇角轻轻碰了一下,便向后退了一些。他盯着她的神情,问:“有心事?” 寒酥摇头,低声说:“写了很多思乡和战亡的诗,情绪有些低。” 封岌摸摸她的头,将她抱进怀里,说:“那睡吧。” 寒酥埋首在他怀里轻轻点了下头。 可是两个人都没有睡意。 不久,在夜色的宁静里,封岌开口:“今天在四珍楼,祁朔在门外看见了我。” 寒酥噌的一声一下子坐起身。 封岌平静地躺在那里,对寒酥的反应并不一样。可就在他以为寒酥会说什么的时候,寒酥十分平静地重新躺了下来。 床幔内光线晦暗,几乎看不清她的表情。封岌寻到她的手,将她的手握在掌中,道:“寒酥,我们不会永远这样偷偷摸摸。该有的,你都会有。” 可寒酥并不想要。 封岌不可能是她的良配。云泥之间天然有沟壑,不是上位者俯身靠近,下位者就要感激涕零地与他在一起。身份地位的不平等,奢求感情里的平等是上位者的迁就、是下位者的贪心。 这世间女郎,大多数人若是遇到寒酥的情况,遇见这样一个如神如祇的人俯下身来诉真情、要迎娶,大多都是欢喜的。 可那不是寒酥。 她不要不平等的眷侣关系,这与爱意多少并无关系。 寒酥想起桌上的烛台还没有熄,她掀帘而望,却见烛台上的蜡烛只剩一丁点,不用吹熄,一会儿就会烧尽。她放下床幔的前一刻,目光不经意间一扫,扫见窗下的那盆绿萼梅。 寒冬过去春暖花开,绿萼梅却开始陷入枯睡。 寒酥松了手,床幔在她指上缓缓降落。她转过身来,面朝着封岌,主动将手搭在他的腰身,凑过去在他的唇角轻吻,然后埋首在他怀里安眠。 一片黑暗里,封岌慢慢皱眉。他将手搭在寒酥的后腰,将人圈在怀里。他敏锐地觉察出了什么。 ——寒酥越是温顺安静的时候,越是要筹备给他个大惊喜。 寒酥睡着了。封岌轻轻捏一下她的耳垂,再靠过去,将一个温和的吻落在她的眉心。 寒酥是个固执的人,可封岌是个更固执的人。 不管她要做什么,封岌都不可能放手。 · 宫中。 皇贵妃脸色铁青。在她面前一片狼藉。她亲手炖了补汤送去给圣上,可是她连圣上的面都没见到,就被打发了。这还是头一回! “前几日还在宠孙贵人,最近又迷上从北齐送来的媚坯子了!” 一个宫婢从外面进来,先看一眼内殿的情况,再觑一眼皇贵妃的脸色,才小心翼翼地禀话:“娘娘,汪府……” “住口!”皇贵妃直接打断宫婢的话。 皇贵妃又拿起桌上仅剩的一个杯子朝地上摔去,在清脆的碎裂声里,皇贵妃心里得到了片刻的畅快。她愤恨地抱怨:“不是跟我要这个就是跟我求那个,他们可问过我在宫里舒不舒心?” 几个宫婢跪在地上,尽量低着头,大气不敢喘。 皇贵妃还想摔东西,却发现桌上已经空无一物,没有东西可以让她摔让她发泄。 她咬咬牙,下令摆驾。 在不痛快的时候,看见憎恨之人凄惨无比,将是一种畅快。所以,皇贵妃乘着步辇去见被打入冷宫的皇后。 皇宫的住处冷冷清清,连个宫人的影子都看不见。皇贵妃忆起往日每次拜见皇后时,皇后那个趾高气昂的样子,再看看眼前的凄清破败,她心里稍微好受了些。 宫婢从屋里出来迎接,被皇贵妃身边的大宫女一巴掌扇过去:“放肆!竟然不知道迎接皇贵妃!” 宫婢被这一巴掌打得脚步趔趄,朝一侧跌去。她赶忙爬起来,朝皇贵妃跪地请安。 皇贵妃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抬步往屋里去。 宫婢殷勤地掀开帘子,让皇贵妃迈进去。不同于外面的日光暖亮,屋内要晦暗许多。皇贵妃刚进来,有些不适应。 皇后脱去华贵的凤袍一身素衣斜倚在罗汉床上,手里拿着卷话本,打发时间。她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响动,早知道汪氏过来了。直到皇贵妃进来,她也懒得抬头看她。 原先与汪氏斗个死去活来,如今被废,人住在冷宫里却冷心冷情又冷静了。 皇贵妃冷笑了一声,拿出胜利者的姿态:“娘娘真有闲情逸致。” 皇后将手中的话本又翻了一页,淡淡道:“圣上有了新人冷落了你,你上我这里发泄来了?” “放肆!”皇贵妃身边的嬷嬷替主子出声。 皇后却只是笑笑,仍旧连头也不抬。 皇贵妃咬咬牙,怒言:“都已经被废打入冷宫了,还这么嚣张!我看你是嫌圣上的责罚还不够,不满被打入冷宫,还嫌命长。” 皇后笑了。既笑汪氏的愚蠢,又笑曾经的自己和这么个蠢货争宠。 “我再如何惹怒圣上,他也不会要我性命。你觉得你行吗?”废后这才抬眼,轻蔑地看向汪氏。 “你!”皇贵妃怒急。可她却明白这话不假,皇后有父兄母族撑腰。而她呢?她只有拼命从她身上吸血的娘家! 皇后慢悠悠地说:“汪氏,你可千万别皱眉生气。你这个样子就不像她了。” “你说什么?” 皇后轻笑了一声,故意装出惊讶的表情:“难道你不知道吗?” 皇贵妃快步走过来,瞪着眼睛:“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她?” 她心口怦怦跳着,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瞪眼也不像她。”皇后慢悠悠地说,“记得要笑,温柔地微笑,唇角不能扬得太高。说话时尾音要轻一点。”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皇贵妃突然上前掐住皇后的脖子。可是她心里却陷入惊恐与绞痛。很多事,早就有迹可循。 皇后看着面目扭曲的汪氏,却哈哈大笑起来。 她突然不气自己这几年和个蠢货争宠了。她从来都不是和汪氏争宠,而是和一个死人争宠。 不,是一个没死圣上却不能相认的人。 “娘娘,您快松手……”皇贵妃身边的几个嬷嬷和宫婢赶忙上去劝阻。即使皇后被废,皇贵妃也不能真的掐死她啊! 皇贵妃离开时,整个人浑浑噩噩。 直到她看见寒酥,眸光才慢慢聚神。她沉默了片刻,吩咐:“等她给公主上完课,叫过来。” 作者有话说: 50个红包随机掉落~ 第八十四章 寒酥今日进宫并不是给元敏和元慧两位公主上课的, 而是应邀来参加元慧公主的生辰宴。 元慧公主站在母妃宸妃身边,母女两个正在说话。引路太监将寒酥领进去,元慧公主瞧见了,对寒酥弯唇笑一笑, 再凑到母妃耳畔说话。 宸妃点点头, 将寒酥召到面前上下打量着:“你就是寒氏?元慧几次和本宫说起你。她很喜欢你。” 寒酥福身行礼:“能给两位公主做老师, 是民女荣幸。” 宸妃和善地笑笑, 道:“在几位老师里,她今日只邀请了你。” 闻言, 寒酥有些惊讶地看向元慧公主。这确实出乎她的意料。元慧调皮地朝她眨眨眼。 “你既以元慧老师的身份来, 今日不必拘泥。”宸妃再道。 “是。”寒酥再次福身应下。 元慧公主朝寒酥跑过来, 亲自拉着寒酥的手, 拉她过去入座。 “先生, 你看我今日画的怎么样?”元慧公主将自己的小圆脸送到寒酥眼前。 元敏公主从一旁走过来,笑着说:“慧慧今日起了个大早, 用心给自己脸上画了只小猫。” ……元敏公主担心寒酥瞧不出来那是一只猫。 元慧公主眼巴巴地望着寒酥, 忐忑等夸奖。寒酥点头称赞,却并不盲目夸奖:“元慧进步许多, 画得很好。” 元慧公主弯起一双眼睛笑得很开心。 坐在上首的宸妃也不由弯了唇。 元敏公主在一旁道:“先生, 我瞧着慧慧脸上这只小猫好像蹭掉了一点, 您帮忙给她修一下吧?” 元敏公主让寒酥帮忙描补, 不是元慧公主脸上的小猫真的蹭掉了一块,而是希望寒酥帮忙修一修,至少更像一只猫。 寒酥听懂了元敏公主的憾事, 含笑说好。宫婢捧着笔墨过来, 寒酥接过笔, 在元慧公主的脸上描画起来。 宸妃略伸长了脖子, 好奇地望过去。她之前听说宫里如今正流行在脸上作画,而寒氏女正是源头。她倒要看看寒酥的手艺。她以为寒酥要专心描绘许久,却不想只是简单的两笔,快到她还没怎么看清,寒酥便将手里的笔放下了。 而元慧公主脸上那只又像鸭子又像狗的小猫,竟神奇地在寒酥两笔之下洗脱了变种嫌疑,真的成为了一只猫。 一旁的几个宫女也都看呆了。 元敏公主瞧着宸妃和一众宫人震惊神色,她颇有几分骄傲——这可是我的老师! 她看向寒酥,心道她要像老师这么厉害才行! “镜子呢,我看看!”元慧捧着镜子看了又看。 宫婢禀告四公主和五公主到了。 元慧立刻跑过去,仰着自己的小脸给静萍和静鸣看:“好不好看?我和老师一起画的!” “好看。”静鸣捏捏小公主的鼻子,目光落在寒酥身上,不由轻蹙眉。 寒酥站起身,向两位公主行礼。 “免礼。”静萍公主和静鸣公主仿若不认识她,拉着小公主说话,将自己准备的生辰礼物送给她。 不多时,三公主也到了。 寒酥有些惊讶地看向三公主。几个月的宫宴上,她曾见三公主和四公主光鲜亮丽地出行。如今四公主还是那个尊贵模样,三公主却消瘦了一圈,且毫无精神。 元敏公主悄悄将寒酥拉到一旁,道:“老师,你知道宫里为什么突然给我和元慧换先生吗?” 寒酥摇头。她刚进宫时也曾向宫人询问过,可宫人只是微笑着说不清楚。 元敏公主回头望了一眼三公主,低声对寒酥解释:“三皇姐和她的琴筝先生私定了终生。被发现了,父皇一怒之下就把几位公主年纪的老师全换掉了。” 寒酥恍然,原来是这样。 不过她并不怎么关心三公主的私事,她对元敏公主温柔笑着,心里只欢喜这两个学生是真的喜欢她。 不多时,昭礼县主也来给小公主庆生。昭礼县主来时宸妃已经走了。昭礼县主见寒酥也在,她含笑走过去,道:“上次用你的《四时景》献唱时,还不知道你是程雪意,你写的词我很喜欢。” “县主的改曲,我也很喜欢。”寒酥款款而言。 她发现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可以自然地接受别人当面对她的赞扬。 那一边,静萍公主悄悄将一包药粉洒进酒樽里。 静鸣公主坐在一旁,皱眉看着。 静萍公主望了一眼远处的寒酥,端起这杯酒站起身。静鸣公主突然也跟着站起身撞了她一下。 “呀。”静萍公主吓了一跳,脚步踉跄,手里的酒樽也跌了。 这处的响动惹得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的人望过去。 “皇姐,我不小心撞到你了。我们去里面擦擦。”静鸣公主转身又吩咐宫婢回去给静萍公主再拿一身干净衣裳。 嬷嬷快步迎上来带他们进里面擦洗。只两个人的时候,静萍公主突然恼了,质问:“你干什么?” 静鸣公主皱着眉说:“皇姐,够了。当初我在宫外当众当她下跪已经给过她一次难堪了。真的已经够了。” “我想帮你出气,你这是怪我多管闲事吗?”静萍公主很生气,“她身为贱民,惹了皇族不悦,就是她的罪!” 静鸣公主眼圈迅速红了。她快急哭了,闷声说:“我只是觉得不值当呀。那个祁朔喜欢谁关我什么事情呀?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了。出出气也就罢了,再刁难寒氏……也太刁蛮了,那……那岂不是太坏了吗?” “你说我坏?真不知好赖!”静萍公主生气地转过头去。 “不是说姐姐,姐姐不坏!好姐姐……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你别生气了。”静鸣公主抱住皇姐,泪珠儿吧嗒掉下来。 见她哭了,静萍公主顿时心软:“好了,好了。我再不管了!一介草民值得你掉眼泪吗?” 她再嘀咕一句“不知好歹”,皱着眉伸手给妹妹擦眼泪。 等她们两个换好衣裳出去时,寒酥已经不在这里,被皇贵妃的人带走了。 寒酥跟着引路宫女进了皇贵妃的宫殿。 皇贵妃坐在铜镜前,她刚沐浴后,脸颊未施粉黛,长发也不挽披散在身后。 “民女参见皇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皇贵妃倨傲地瞥向她,道:“把你脸上的面纱摘了。” “是。”寒酥略偏头,解下一侧鬓上的夹扣,让面纱缓缓落下来,露出她的脸,也是露出她右脸上描画的睡莲。 皇贵妃在寒酥脸上的睡莲看了一会儿,轻“嗯”了一声,道:“是手艺不错。起来吧。” “谢娘娘。”寒酥站起身。 皇贵妃手中握着象牙梳缓慢地梳理着长发,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道:“来给本宫上妆。” “是。”寒酥端庄款步地走过去。 “需要什么胭脂颜料尽管提。”皇贵妃仍旧是傲慢的口吻。 “是。”寒酥从梳妆台上取出胭脂,认真给皇贵妃上妆。 皇贵妃要了引枕放在脖子后面,她仰靠着闭目休息。寒酥动作轻柔,于她娇贵的面颊落笔,没有任何不适,反而温柔惬意。 皇贵妃发自内心地嫉妒皇后,因为她有着强大母族,即使她面红耳赤与帝王争执,惹圣上大怒,圣上也不会真的要她的命。 而她呢?她是不是永远都当不是皇后?她还要……和一些新人争宠! “娘娘,画好了。”许久后,寒酥放下笔。 皇贵妃睁开眼睛望向铜镜。 一朵正红的牡丹盛放在她的脸颊上,皇贵妃慢慢眯起眼,冷声:“寒氏,你好大的胆子!你不知道不能画牡丹?” 还是正红色的牡丹…… 寒酥立刻跪地,道:“娘娘宽宥,民女确实不懂,民女只知道牡丹最配娘娘的容貌。” 皇贵妃转头望向寒酥,盯着她看了很久,冷笑了一声,道:“退下吧。” 寒酥悄悄松了口气。虽然皇贵妃口气仍不好,可是没有降罪,她就知道自己赌赢了。 这是第二赌。 第一赌,是赌皇贵妃并不知道其兄长汪文康与她的过节。寒酥算了算,自汪文康第一次对她起意时,皇贵妃已经入宫三年。寒酥分析之后,认为汪文康不会将这样的小事说给宫里的皇贵妃。 寒酥又跟着带路的宫婢离开皇贵妃的住处。她揪着眉心,满目担忧地询问带路宫婢:“这位姐姐,我是不是惹怒了娘娘?” 宫婢摇头:“奴婢不知。” 宫里的人,每个人的嘴巴都好似上了一把无形的锁,想要探出一二难于上青天。 “就送先生到这里了。”宫婢停下脚步。 “多谢姐姐。”寒酥朝她福了福身,然后转身朝宫门的方向走去。 寒酥转身刚走出两步,一阵风吹来,和煦地吹拂着她脸上的面纱,吹出细细的波漾。 面纱之下,寒酥轻轻勾唇。 她好像什么也没做。 可是就这样“被动”地成功接触到了皇贵妃。 接下来的十来日,寒酥一边精心准备两位公主的课程,一边打算出诗集。而这十来日中,皇贵妃一共召见了她三次,每次都是让她上妆。 她从最初的趾高气昂,到最后一次时,打赏了寒酥一对镯子。 转眼快到三月下旬。 封岌脸色越来越沉,身边人做起事都谨慎起来。北齐之都距离这里千里迢迢,就算从今日出发,赶到时已是盛夏时节,不是作战的最好气候。 然而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出征的日期。 他故意将几位驻守边地的大将调离,企图让北齐人有所动作,主战派就能说服主和一党。可惜北齐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怕了,竟完全按兵不动,不仅对触手可得的城池视而不见,还要送上和亲公主、贡品。 一统天下的大业只差最后,却因为后方朝堂的党派之争不能迈出这一步,这让封岌非常烦躁。 “殷蔷近日可有动作?”封岌沉声问。 长舟禀话:“没有。她一直待在房中,闭门不出,不与外人联系。” 云帆从外面走进来,瞧一眼封岌的脸色,他挠挠头,欲言又止。 封岌不耐烦地看过来。他最烦这欲言又止的一套,仿佛云帆再不主动开口,就要将人踹出去。 云帆咧嘴一笑,道:“表姑娘出去应酬了,听说有酒局。虽然都是些学子,可毕竟是个姑娘家,要是喝醉了被人欺负了……” 封岌视线下移,落在指上的那枚墨绿的扳指。他起身,大步往外走。 长舟皱眉看向云帆:“你胡说什么?” “我怎么胡说了?”云帆将小臂搭在云帆的肩上,“表姑娘出去应酬是事实啊!唉,将军心烦,对着咱俩只能越来越烦。让他去找表姑娘换换心情嘛。” 长舟拿开云帆的手,面无表情地往外走。 云帆站在门口呸了一声,笑嘻嘻打趣:“你干嘛去?找叶南吗?” 长舟完全不想理这傻子。 云帆的话说得没错。寒酥确实出门应酬了。她已经将诗集的最后一首诗写完,十分忐忑地将全部诗篇交到了青古书斋,等着制成册。 一些文人学子通过青古书斋的老板李拓,想要结识寒酥。寒酥第一次赴约时,心里确实有些抵触。毕竟她自小养在深闺,和一些外男相见,总是要避讳些。可他出于对李叔的信任仍旧赴约。 出乎她的意料,寒酥看见了熟悉的面孔。其中两个熟面孔,正是她上次与封岌出门闲逛时,认出她找她搭话的学子。 寒酥心里的忐忑便又散去了些。 一番交谈下来,谈的都是诗词篇章。寒酥从最初的局促到谈霏玉屑,慢慢和这几位文人学子熟悉起来。 后来他们又邀了寒酥几次,寒酥也都欣然赴约。这次寒酥出诗集,这几位文人也指点了她不少。 “我很看好!”徐伯抚须笑道。他是这些年人年纪最大者,已近古稀。因为年纪的缘故,他反倒和寒酥走得更近些,不必讲究那些男女避讳。 另外几个人也笑著称赞寒酥写的诗,说她这次的诗集一定能大卖。 “来,咱们干一杯!”孙书海站起身举杯。 其他人皆举杯。 徐伯对寒酥道:“你抿一口就行,别真喝。” 他总是笑眯眯地对寒酥说话。因为他的孙女和寒酥同岁。 寒酥含笑点头,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小聚结束时,正是暮霭沉沉时。寒酥将手搭在翠微的小臂上,含笑往楼下走。 马车停在酒楼门口,她扶着车门登车钻进去,却见封岌坐在里面。 寒酥微怔,继而弯眸,声音也软甜:“将军……” 瞧她微醺的模样,封岌脸色微沉。他无言,将人扶到身边坐下。寒酥靠过来,枕着他的肩。 睡前她都是笑着的,仿佛自己真的能诗词大卖,扬名万里了呢。 醒来时,寒酥却发现自己不在马车里,也不在自己的房间。周围氤氲的水汽让她慢慢回过神。她低头,见封岌蹲在她面前,正在给她脱鞋袜,而她身上的衣物已经除尽。 封岌上身的衣服也已脱去。 寒酥下意识地向后退:“您做什么?” 封岌瞥向她,见她还算清醒,无奈道:“你吐我身上了。” “那你自己洗。”封岌起身,在一侧的小杌子坐下。 吐到他身上了?她也没喝多少酒呀…… 寒酥脑子里空白一片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她尴尬地朝一侧浴桶走去,却被堆在脚边的衣物绊了一下,趔趄着。封岌急忙伸手去扶,寒酥本可站稳,却因他这一扶,身子侧扭过来朝封岌跌过来,结结实实地跨坐在封岌腿上。 封岌眼前突然浮现寒酥曾坐在木马上摇啊摇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快完结了突然变勤劳嘻嘻 · 第八十五章 寒酥这坐姿也说不好是她自己踉踉跄跄造成的, 还是封岌故意为之。 封岌将手撑在寒酥的后腰。纤细的腰落在他掌中,她整个人似乎也落在了他掌中。 封岌手掌缓慢上移,在寒酥纤薄的脊背抚过,寒酥僵直的脊背柔软下来, 慢慢靠在封岌的怀里。她将下巴搭在封岌的肩上, 垂在身侧的手也攀上了他的臂膀。 封岌有些不高兴的口吻:“你何时变得如此不周到?竟能让自己在外面醉了!” 寒酥靠在封岌肩上摇头, 耳朵轻轻侧过封岌的脸颊。她声线清低:“我没醉。” “还嘴硬。”封岌声音发沉。 寒酥还是摇头, 声音轻轻地:“原也没有醉,是见了将军之后放松了些, 才睡去了。” 封岌微怔, 心里的那丝担心悄然散去。他手搭在寒酥的后颈, 轻轻捏了两下, 语气缓和下来:“有没有觉得难受?” 寒酥摇头。她攀在封岌臂膀上的手往上挪, 捧着封岌的脸,故意挤压着他的脸, 将他的嘴巴挤到变形。 封岌一张威严肃然的面孔, 甚至皱着眉,偏偏嘴巴被寒酥挤得变形, 非常不和谐。 封岌无奈:“你这叫没醉?” 寒酥沉默了一会儿, 微眯的眸中悄悄浮上一抹落寞。她凝望着封岌的眼睛, 向来清雅的声线闷闷的:“醉了。” 醉了, 才能这样揉捏你的脸。 封岌捕捉到寒酥眼底那一丝落寞。他似乎总有能够洞察人心的本事。那句寒酥没有说出口也不可能说出口的话,封岌却已经知道了。 他握住寒酥的手腕,本是要将她胡闹的手拉开, 可是他握着她的手腕却停下动作, 没阻止她。他望着寒酥, 说:“你没醉的时候, 也可以这样。” 寒酥抿唇轻轻地笑了,可是却并没有多少开心的感觉。她也把手放下了,眼眸也低垂。 “不去沐浴吗?”封岌问。 寒酥摇头,小声说:“这样挺好的。” 挺好?封岌觉得这样的坐姿不太好。 封岌略侧转过身,拿起桌上的宽大棉巾,将其展开,披在了寒酥的肩上。寒酥后知后觉才明白封岌这是怕她冷。她伸手扯着棉巾两边围到封岌肩上,让围着她的棉巾也把封岌围起来。他上身也没穿衣服,也会冷呢。 “别乱晃,要倒了。” 封岌话音刚落,小杌子打滑,两个人就这么朝后面栽去。封岌倒是觉得无所谓,他正觉得这小杌子坐着不舒服。反正他在下面当垫子也不会摔了寒酥,任由寒酥骑坐压在他身上。 披在寒酥身上的棉巾向下滑坠,将两个人的头脸罩了进去。两个人的视线顷刻间暗了下去。 天色已黑,浴室里只燃着一点灯。不甚明朗的灯光映照着,隔着雪色的棉巾,将两个人的视线照出一层朦胧的暗红光晕。 恍惚间让寒酥产生了一点错觉,好似天地之间只有她和封岌两个人。她非常突兀地掉了眼泪,眼泪坠落进封岌眼眶。 封岌下意识地皱眉,又克制着没让自己眨眼睛,眼球稍微的不适后,那滴泪在他眼眶里慢慢散融,与他融为一体。 封岌伸出手,安抚似地轻轻捏了一下寒酥的后颈,温和的语气:“这段时日让你困扰了是不是?” 她那样刚烈的性子,这段时日与他偷偷摸摸相处,是不是让她心里难受?有违她自小受到的教育。 寒酥摇头。她慢慢俯压下来,将自己身上的所有重量都压在封岌身上,手臂探到封岌背后去用力拥抱他。她紧贴着封岌,在他耳畔说话:“没有。这段时日我很开心。我很喜欢和将军的相处。喜欢这样抱着将军。” 寒酥闭了一下眼睛,阻止自己再意外地掉眼泪。她再略抬起头,望着封岌,温柔道:“希望在这段时日里,将军也是欢喜的。” 四目相对,封岌凝望着寒酥的眼睛,认真道:“寒酥,不要伤害你自己。” 棉巾蒙罩着两个人,渗进来的光影让寒酥脸颊上的扭曲疤痕颜色显得更深些,封岌望着她脸上的疤痕,道:“不管你有什么计划,逃也好害我也好,只不许再自毁。” 两次了,他眼睁睁看着她两次自毁。绝对不能接受她的第三次自毁。 寒酥轻嗯一声,竟真的答应下来:“我怎么可能害将军?我会好好的。” 她已经没什么可再毁了。 封岌望着寒酥,竟一时分不清她现在到底是清醒着的,还是醉着的。只觉得此刻的她温柔乖顺得不像她。他迟疑了片刻,再开口:“寒酥,你再不起来的话……” 封岌叹了口气。 “我知道。”寒酥靠过去,亲了亲封岌的唇角。芙蓉被抵的滋味儿,寒酥一直都知道。 封岌再叹了口气,又对寒酥略显无奈地低笑了一声,说:“那我只能将这当成邀约。” 邀请他细品芙蓉。 当然了,他也有礼回赠。 他将罩着两个人的棉巾扯下去,两个人的视线霎时光明起来,对方的模样更加清晰地映在彼此眼中。封岌握住寒酥的腰坐起身来,又微用力一提,让寒酥站起来。 寒酥很晚才回赫延王府。她在马车上靠着封岌睡时吐了,封岌不想她这个样子回去,便将人带到了客栈,想给她整理整理,再让她清醒些,再带她回家。 可寒酥身上整理干净了,脑子也清醒了,人却乏了。不过寒酥执意要回去。出门前没有对妹妹说过不回家,她不能彻夜不归。 她踩着夜色往朝枝阁走,迎面遇见苏文瑶。 原先都是借住在府上的表姑娘,如今身边却有了变化。寒酥先客气地狱她打招呼:“四夫人。” 苏文瑶怀里抱着只猫儿,说:“这么晚才回来啊。” “要找一找给两位公主上课用的画册,最近是忙了些。”寒酥颔首垂眸,夜色遮着她的脸。 寒酥扯到公主,苏文瑶抚了抚怀里的猫儿,没再说什么。 寒酥刚回到朝枝阁,院子里的小彩虹摇着尾巴对她叫。寒酥蹲下来捏捏它的耳朵,再起身快步往里走。 寒笙困得厉害,还在等姐姐回来。她趴在罗汉床上打瞌睡,听见小彩虹叫了,知道姐姐回家了,她立刻打起精神来,朝着门口的方向翘起唇角:“姐姐!” “笙笙。”寒酥望着妹妹,唇畔立刻浮现笑容。不过嘴角的疼痛让她立刻收了笑。 “姐姐今天顺不顺利?”寒笙从罗汉床上跳下来,缓慢迈着步子寻声走过去。 寒酥牵起妹妹的小手,牵着她往她的寝屋走,一边走一边说:“一切都很顺利。以后笙笙不用故意等姐姐回来。” “嗯。”寒笙甜声笑着答应。可明天、明天的明天……她依然会在家里等姐姐。 将妹妹送到床榻上安顿好,寒酥才回自己的房间。她困乏地打了个哈欠,下一刻立刻拧了眉,用指腹压了压唇角。 她走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取出上次封岌给她的药,轻轻在唇角涂了一些,才换衣上榻睡下。 一夜好眠。 第二天寒酥起了个大早,今天她要进宫去。她如往日那样出门前先去给姨母请安。 寒酥人还没到姨母的院落,先听见了封岌的声音。 院门就在面前,她再往前走了两步,立在院门口朝里望去,看见封岌和封三爷站在庭院里,府里的几个下人们正抬着个屏风往屋里送去。 天气暖和起来,封三爷又又又跟封岌讨了几个新屏风。 三夫人不太喜欢封三爷总是跟赫延王讨要东西,她在屋里安顿下人们将屏风摆好位置,朝外走去,道:“又让二哥破费了。” 封岌望着出现在院门口的寒酥,语气寻常地对三夫人道:“一家人,谈不上破费。” “就是就是!”封三爷在一边乐呵呵地附和。这套屏风是他亲自挑的,他现在已经在畅想他心爱的鹦鹉站在屏风上跟他请安问好的画面。 寒酥已经走近,她端庄地福身:“将军、姨母、姨丈。” 三夫人望着她皱眉,道:“听说你昨天晚上很晚才回来?” 寒酥解释:“为了出诗集的事情,有几位友人帮了我不少忙,昨天出去小聚,是回来得迟了些。” 封三爷在一旁笑呵呵地说了句:“出息!才女!” 三夫人却没个笑脸,心疼地拧着眉,说:“我知道你看重这事儿,可也要顾着身体,不能太操劳了!” 寒酥刚欲说话,封岌却突然开了口。 封岌慢悠悠地说:“看得出来表姑娘确实看重出诗集这事情,都急得上火了。” 三夫人听了封岌这话,细细去打量寒酥,急忙问:“呀,这是急得嘴上都起泡了吗?” 寒酥心口怦怦狂跳,眼看着姨母要走过来瞧,她急忙抬手,用指腹轻轻压着唇角,努力压着慌张装着从容地说:“是有点上火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要多注意身体!你啊,不能总是把一天掰成两天来用!”三夫人督促着。 寒酥垂眸,毕恭毕敬地说:“是,我都记下了,之后会注意的。” 封三爷疑惑地望了封岌一眼,又转瞬间摆出笑脸来,道:“别站在院子里说话了,这风怪冷的。二哥,进屋来一起用早膳。” “不必了。”封岌道。 寒酥状若随意地开口:“将军想必已经用过早膳才过来,已经吃饱了。” 封岌轻笑了一声,道:“并非用过早膳,只是有事现在要出门。表姑娘也要进宫吧?刚好顺路。” 三夫人望着寒酥跟在封岌身后三步的距离往外走,她眼中浮现欣慰。三夫人点点头,颇为感慨地说:“小酥终于不像之前那么怕赫延王了。一家人,早该如此!” 封三爷转过脸来看向她,欲言又止。 得,他还是回屋逗他的鹦鹉吧。 寒酥跟在封岌身后出了府门,待封岌登上马车,她才提裙登车,弯腰钻进车厢里。 车门随之在她身后被云帆关上。 寒酥刚在封岌身边坐下,封岌抬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侧转过来对着他。他视线落在寒酥唇角的一点残红,问:“还疼不疼?” 回答他的,是寒酥极轻地一声哼音。 封岌低笑了一声,目光沉沉地望着寒酥:“我还没吃饱。” “别说了……”寒酥喃喃。 当众能说的话,只剩两个人时,反倒让寒酥的脸上飘上一点不自然的红晕。 封岌靠过来,寒酥向后退,后脑抵在车壁。偏偏这个时候马车颠簸了一下,封岌及时将手伸过去垫在她脑后。 马车拐过街角,前面的宽敞的砖路,不会再颠簸了。封岌松了手,想将寒酥放开。寒酥却突然攥住了他的衣襟,她收手前,故意在封岌的衣襟上用力地攥揉了一下,将他的衣衫攥出一点褶皱来。她再讶然道:“堂堂大将军衣衫皱成这样,一会儿同僚瞧见了,还不知道要怎么以为。” “怎么以为?自然以为刚干了好事。”封岌握住寒酥的手腕,逼迫地压着她的手帮他拢理衣襟上的褶皱。 寒酥看着封岌衣襟上的褶皱很快被捋平,他又变得仪表堂堂威严凛凛了。她想把手收回去,可是封岌没松手。 毕竟,好事还没干。 封岌去亲寒酥红破的唇角。自今早见了她,就想轻柔地亲一亲她的唇角。一个带着柔情蜜意的浅吻慢慢加重,辘辘车辕声遮去了深吻的重喘。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来,封岌与寒酥先后从马车上下来。一个威严冷肃,一个清冷疏离。两个人无话,各自跟着引路宫人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 寒酥今日入宫不是给元敏、元慧两位公主上课的,而是得皇贵妃召见,去给她上妆。 还未见到皇贵妃,跟着皇贵妃身边的宫婢往里走时,寒酥敏锐地觉察出宫婢眼睛里有笑,心情不错的模样。寒酥知道这宫婢是皇贵妃的心腹。在这喜怒不形色的皇宫里,她这样将笑容摆在脸上,明显是皇贵妃有了好事。 见了皇贵妃,寒酥一眼瞧出来皇贵妃也心情不错,甚至可以用容光焕发来形容她的好气色。 寒酥向她行礼:“娘娘今日气色真好。” 皇贵妃对她笑了笑,又将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寒酥琢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立刻笑着向她道谢:“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这深宫是个吃人的地方,帝王宠爱来去皆没个定数,有儿女傍身才能有下辈子的安稳和荣华富贵。 皇贵妃目光温柔地望着自己的腹部,盼着这一胎是皇儿。若能日后登基继位,那她就再也不用困在后宫争斗中,成为真正的尊贵之人。 “今日换些胭脂用,这些胭脂水粉,本宫向太医问过,对胎儿无害。至于其他颜料,就先不用了。”皇贵妃吩咐。 “是。”寒酥应声,拿起了桌上的一盘胭脂,再拿了细笔,慢慢调色。她垂眸望着胭脂盘里温柔的色调,心里却复杂起来。 皇贵妃的突然有孕打乱了她的计划,寒酥没有办法去害一个孕妇。纵使她嚣张跋扈对手下宫人杀罚无数,纵使她纵容家中残害许多百姓。可……她腹中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 宫婢突然笑盈盈进来通传,圣上到了。 宫人们跪地迎接圣驾,寒酥也在其列。帝王明黄的裙摆经过寒酥面前,伸手去扶皇贵妃。 “圣上……”皇贵妃抬起一双春水眸,含情脉脉地望着帝王。因为有孕,让皇贵妃眉眼间更显温柔。 圣上望着她这双似水柔情眸,却突然陷入了一阵走神。 作者有话说: 有50个红包随机掉落诶嘿嘿 第八十六章 “圣上?”皇贵妃攥着他一点衣角轻柔地唤。 圣上回过神来, 对她笑笑,说:“要好好安胎,吃的用的一切都要以舒服顺心为主。” “是。”皇贵妃垂眸藏起眼里的一抹忧色。 ——她忍不住去想圣上刚刚为什么看着她走神?皇后的话在她耳畔回荡着……皇贵妃不愿意真的着了皇后的道儿,可她还是会想刚刚圣上看着她走神是不是因为透过她的脸, 再想另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谁?先皇后吗? 管事太监从外面进来, 跟在他身后有七八的小太监, 个个手里捧着锦盒, 都是圣上的新赏赐。 皇贵妃的忧伤只是一瞬间。她很快藏起了情绪,温柔似水地对待帝王。 圣上是在早朝前特意赶过来一趟, 又叮嘱了几句, 便匆匆摆驾往前朝去。而在上朝之前, 他还要去见一面封岌。 圣上走了, 寒酥跟着其他宫婢站起身, 询问:“娘娘,今日还继续上妆吗?” 皇贵妃坐在梳妆台前, 突然拂袖, 将满桌的胭脂水粉全拂到地上。幸好寒酥向后退得即使,才没有被殃及。 寒酥不言, 恭敬地垂眸。 皇贵妃的心腹宫婢走过去, 轻抚着皇贵妃的后脊, 劝慰:“娘娘息怒, 万要保重身体,保重皇子。” 宫婢话音刚落,皇贵妃突然面容扭曲地低叫了一声。她整个身子弓起来, 双手捂住自己的肚子, 急呼:“痛!痛……” 殿内的宫婢们大惊失色, 立刻慌里慌张往外跑去召唤太医。 寒酥立在一旁, 没人顾得上她。她暂时没走,也没上前去,安静地站在角落里。 太医匆匆赶来时,皇贵妃身边的宫婢这才注意到她,送寒酥出去。 “您忙,不用送我了。还是娘娘的身体要紧。”寒酥对宫婢和善地笑了笑,自己出去。 接下来一连几日,皇贵妃都没有再召见寒酥进宫为她上妆。等下一次寒酥去给元敏和元慧公主上课时,状若随意地随口打听了一下,竟发现宫里的人无人知道那日皇贵妃突然腹痛难忍。 寒酥品出些许不对劲。皇贵妃动了胎气,为什么要遮瞒下来?难道这不是博取圣上更多关心怜爱的好机会? 寒酥陷入了沉思。 “老师,我画好啦!”元慧公主说。 寒酥立刻微笑着走过去,仔细瞧过,再给她指点修改。经过这段时日的课程,两位公主也能勉勉强强画出些能入眼的画作了。虽然她们两个确实对丹青一途没什么天赋,可寒酥瞧得出来她们两个越来越喜欢绘画了。 天赋虽重要,兴趣更重要。 若她们两个能凭着这股热爱努力些,也能在丹青一途有所建树。当然了,就算成不了大家也没什么。画人描景若能给自己带来心情的愉悦,就是好事。 “老师,你今天可以在宫里多留一会儿吗?我和慧慧想画一幅福禄图送给父皇,让父皇看看我们这段时日的进步。”元敏公主说。 元慧公主在一旁点头附和:“嗯嗯!我们有好几个地方不知道怎么下笔哩!” 寒酥迟疑了一下,才微笑着点头说好。 若是往日,她无所谓何时离宫,之前陪两位公主到天黑也是有的。只是今日……是她的《自云集》售卖之日。 寒酥在心里劝解自己,反正第一次售卖除了那些相识的友人大抵是没人会买的。李叔完全能够帮她处理好,她并不需要亲自过去。她收了收心神,专心地指导两位公主描绘福禄图。 三天后就是春闱,可今日沈约呈心神不宁。自过了年,他埋首苦读,誓要在今朝科举尽自己的最大能力。即使是当初陪着父亲、祖母去邻县时,也不曾忘记带书苦读。而今日,他却一页书未读。 他带着小厮出了赫延王府,赶到青古书斋对街的一家茶肆坐下,一边饮茶,一边望着对面的青古书斋。每当有人进去或出来,他立刻将探究的目光落过去。 “三郎,要不您回家去吧?我在这儿替您守着。”小厮平石道。 沈约呈摇头。他又饮尽了一壶茶,有些焦虑地向小厮询问到什么时辰了。得到答复,知道寒酥已经上完课应该要回府了。那她是不是很快就会赶过来?若她知道自己的第一本诗集没卖出去几本,会不会很难过? 沈约呈不想再等下去了,问平石:“我让你安排的人可都安排了?” 平石点头,道:“您放心,都安排好了!” “去吧。”沈约呈点头。 平石转过身去,叹了口气。 ——三郎让他找些人手假扮读书人,陆陆续续进青古书斋去买表姑娘的《自云集》。平石日日跟在沈约呈身边,不仅了解他的心思,也十分清楚三郎这段时日有多苦。 天下女人那么多,他家三郎怎么就非要一棵树上吊死呢?都这么久了,三郎对表姑娘那份感情一点消散的意思也没有。 平石心里隐隐为沈约呈担忧。往里日将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三郎,如今憋着一口气似的把所有感情都埋在心里。平石真怕三郎这么憋下去,心里要出大问题! 最难受的是三郎瞒着所有人,没人知道他的苦,自然没有人能来劝一劝他。平石虽然心里明镜似的,可只小心翼翼劝过两次,便不能再劝,再劝就是越矩了。 平石收起杂七杂八的心思,先给沈约呈办事情。他按照沈约呈吩咐地做,不能让人看出端倪。 沈约呈转过头,没有再看着青古书斋的方向,而是有些紧张地望向街角,也是寒酥若过来必然要经过的地方。他有些紧张地张望着,在心里笑自己像个望风的小贼。 “三郎!”平时慌慌张张地小跑过来。 沈约呈一惊,转头望过去,急忙问:“怎么了?” 难道露馅了? 寒酥回到赫延王府,先换下袖口沾了一点颜料的外衣,得知妹妹还没有回来,她就要亲自去接妹妹。 翠微却有些急了,说:“娘子,咱们不赶紧去青古书斋吗?” 蒲英也在一旁说:“衔山阁到这儿也没多远的路,笙笙天天过去,她现在一个人都能走这条路了。表姑娘不用日日去接她,忙您自己的事情就是了。兜兰现在把笙笙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能把笙笙照顾好。” “没事。也不远。我去接她。”寒酥笑笑。 寒酥执意去接寒笙,除了习惯使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到衔山阁时,寒笙正躺在一张罗汉床上,浸着药水的巾帕覆在她的眼睛上。她今日的施针治疗已经结束,如常在施针之后给眼睛敷药。 “还要多久?”寒酥询问。 师从初起身迎上来,道:“还要一刻钟多一些。” 寒笙轻轻转头。她不敢幅度太大,怕覆在眼睛上的药帕子掉落下去。“姐姐?”寒笙的声音软绵绵含着一点困顿。她刚刚在敷药时睡着了,寒酥来时才醒过来。 寒酥走过去,拉着她的手轻轻握一下,柔声道:“笙笙再睡一会儿,姐姐等下就带你回去。” “嗯。”寒笙软乎乎地应了一声。 寒酥出去时,目光一扫,扫见桌上的一袋桃花糖。她对师从初道谢:“有劳你这段时日对笙笙的照顾。” 师从初拱手作了一揖,道:“应当的。” 寒酥认真回了一礼,转身走出去。她想在去青古书斋之前,先见一见封岌。 寒酥还没有走到封岌的书房,就看见了他。他既不像往日那样坐在书房里读闲书,也没有躺靠在藤椅里晒太阳。他立在假山之上的凉亭里,双手撑着凭栏,略俯身向下俯瞰。 寒酥走得近了,才看见他在上面。她立在假山之下,抬头仰头,若日的暖辉落在封岌宽大的肩背上,他整个人逆着光,他身体周围在发光,他本身却现在一片黑暗里。寒酥眯起眼睛,也看不清他的五官。 “上来。”封岌道。 寒酥没动。她仍旧仰着头望向封岌,道:“一会儿要去青古书斋。” 寒酥迟疑了一下,问:“将军觉得……”她又抿了唇,后半句话不说了。 她心里藏着不想让旁人知晓的忐忑与惧怕,想在知道结果之前见一见他。 落日滑落的速度很快,突然之间掉落在群山之后,照在封岌后背的光芒霎时散去,他的五官可以看得清了。 寒酥看见封岌在对她笑。 他像挥斥方遒的主帅成竹在胸地笑道:“我觉得你的诗集要大卖,你也要长风破浪直云上。” 他笃定的语气总是能给人力量,一种无形的踏实感悄悄落在寒酥心里,让她有一种尘埃落定的从容感。她微抿唇勾起几许带着暖意的笑,声音低柔:“将军那么笃定呀?” “当然。” 寒酥垂眸,细碎跳跃的落日余晖光影照亮她垂眸间的缱缱温柔。 寒酥重新抬起头望向封岌,浅笑道:“我现在就去了。” 言罢,寒酥心里毫无负担地转身。 “寒酥。”封岌突然叫住她。 寒酥回眸望向他。 封岌撑在凭栏上的手,食指轻叩了两下。他遥遥望着假山下的寒酥,道:“我快要启程了。” 寒酥眉眼间的笑容霎时凝住。 “什么时候启程?”她问。 “做最后的整顿清数,三五日吧。”封岌道。 一时间,寒酥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儿。明明一直盼着这一日,可当这一日真的到来,她心里竟也没有多少解脱感。 不过她永远都是个理智的人。 寒酥轻“嗯”了一声,抬手掖了掖鬓间的碎发,含笑望着封岌,对他柔声道:“那祝将军一路顺风,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封岌也对她笑了笑,道:“去吧。将要声名远扬的寒女郎。” 寒酥抿唇点了一下头,再点了一下头。 封岌立在凉亭里,望着寒酥远去的背影。 他终于说服了圣上出兵。不,不是说服,是威胁。他本已名声太盛,今朝此举确实不应该,只会加重帝王的忌惮,给未来铺垫更多的凶险。 可是他在京城要发霉了。 他不能再等下去,他迫切地要踏上北齐的都城,将军旗插上北齐的宫墙。他急切地想要结束战事,用天下一统的功绩为聘,将这个站在暗处的女人从阴影里拉出来,他要寒酥光明正大地立在他身边。 别人有的,她都要有,还要拥有更多。 他不想见她时不时垂眸间的忧愁,那是一把未开刃的刀锋,磨在他心窝,一刀又一刀,不致命,却实实在在在剜心。 寒酥将妹妹送回朝枝阁,她弯腰将妹妹抱起来,放在软塌上,柔声对她说:“笙笙不用等姐姐吃饭,姐姐要出门一趟。” “我知道姐姐要出门。”寒笙甜甜笑起来,小酒窝深陷。 寒酥摸摸她的头,寒笙朝姐姐伸出手,她的小手用力地握了一下姐姐的手,说:“姐姐一定能卖出去好多好多书!” “借笙笙吉言。” “姐姐给我带回来一本,姐姐的第一本诗集,我当然要有!” “好。”寒酥笑着答应,“姐姐日后的每一本诗集都会送给笙笙一本。等笙笙的眼睛痊愈了,让笙笙读给姐姐听。” “嗯!”寒笙重重点头。 翠微站在门口看着姐妹两个悠闲地聊天,她急得不行。这段时日,寒酥为了忙这本诗集,平均每日只能睡两个时辰。翠微太想知道今日的结果了! “再不走就要天黑了。”翠微催。 寒酥这才别过妹妹,接过蒲英递过来的披风,和翠微出门去。 她从朝枝阁出去,出府时必要经过姨母的住处。三夫人提前让丫鬟盯着,等寒酥经过时,三夫人走出来叮嘱:“路上注意安全,别回来太晚,多带几个小厮跟着。” “好。我记住了。”寒酥微笑。 封三爷举着他新得的一只鹦鹉站在庭院里逗弄,他转头望过来,乐呵呵说一句:“平常心,慢慢卖!” “寒酥谨记。” 封三爷没再开口,他皱着眉看着笼中的鹦鹉。如今他弄来的鹦鹉越来越多,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嘴巧,可他还是觉得最初得的那一只讨人喜欢。 时辰确实不早了,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行人脚步匆匆都要赶在宵禁之前归家。 青古书斋一向关门很晚。寒酥倒是,在这一条街上的商铺只三四家还亮着灯。 李拓坐在案台后拨着算盘打瞌睡。 “李叔。”寒酥提裙迈进来。 李拓打了一半的哈欠生生僵住,嘴巴半张着。他转过头去望向寒酥,打哈欠还未合上嘴,眼睛却先有了笑意。整张脸看上去说不出的怪异。 寒酥看了一眼,忍笑收回目光,清声道:“李叔瞧了我,怎么这个表情。” 李拓终于将半张的嘴巴合上了,他眉飞色舞地朝寒酥走过去,兴奋道:“卖了!全卖了!一本也不剩!” 寒酥惊讶地抬眸,澈明的眸中晃动着不敢置信。 来前见过封岌,封岌给了她莫名的信心,她审视了自己的诗词,冷静分析,知道可能售卖情况不会太少。却没有想到李叔告诉她……全卖了! 翠微睁大了眼睛:“全卖了?” “半下午就卖光了!”李叔高兴地笑着,“本来想提早关门回家,就等着你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呢!” 寒酥并没有注意到对街的茶肆还有客人。 沈约呈遥遥望着寒酥的背影,他干净的眸中一片温柔绵笑。 他原本准备若寒酥的诗集卖得不好,自己偷偷派人去买。可是他刚派人去,就发现寒酥的才学并不需要他作假。 作者有话说: 第八十七章 寒酥仍是有些不敢置信。 李拓虽然也很激动, 可他觉得自己是个长辈,长辈就要有个长辈的样子。所以他笑呵呵地说:“其实咱们事先保守了些,这一批总量也不多。能卖光也不足为奇!” “这次有劳李叔了。”寒酥诚恳地向李拓道谢。寒酥心里有数,若是别的书阁, 听说是女子出书未必和搭理她。她这是因为和李叔相识日久, 李叔才肯帮这个忙。 “你可别这么说, 我这叫慧眼识珠!”李拓沾沾自喜, 喜在自己的眼光好。 两个人正说话,一个书生打扮的人从外面走进来。李拓赶忙迎上去。 “《自云集》可还有?” 李拓笑着解释已经卖空了, 并承诺下一批很快会制好。书生点点头, 在书斋内翻阅着其他书。 寒酥悄悄打量着这个人, 又向李叔使了个眼色。 李叔心领神会, 帮寒酥询问:“这书今早才开卖。这位郎君从哪听来这本书?” 书生随口道:“听同窗说的。” 李叔笑着点点头, 心里就有数了。今日也有不少书生来买书。他们这些书院里的学子,因为口口相传而来买同一本书的情况并不少见。 书生又道:“听他们说这诗集虽出自女郎之笔, 却写香闺情长, 而写战火山河。也不是婉约之调,或铿锵有力或纵横洒意。我扫过一眼看见两三句, 确实惊艳。” 寒酥背转过身去, 唇角慢慢攀上笑容。一种油然而生的成就感充盈着她柔软的心间。 若是父亲还在, 定也要为她高兴!回去之后, 她得把这好消息告诉父亲! “苏兄!”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书生回头,笑着拱手:“书海,你说的书已经卖光了。” “是吗?”孙书海视线已经越过了书生, 看向寒酥, 笑道:“恭喜啊!” 寒酥不能再装不认识, 转过身去, 对孙书海福了福身:“孙五郎。” 苏岩亭打趣地望过来,问:“书海,你何时多了这么位红颜知己?” 孙书海摇头,道:“这位就是程雪意,《自云集》的作者啊!” 苏岩亭一愣,不由上下打量了一下寒酥,收起脸上的打趣之意,认真作了一揖:“久仰大名。” 寒酥回礼:“郎君过誉了。” 苏岩亭摇头:“不不不,我可没过誉。女郎如今在我们书院可是大红人,今儿个一整日都在翻读你的诗词。可惜我来得迟了,竟没购得一卷。” 他又向李拓催,催他快些上新第二批《自云集》。李拓笑着满口答应。 “上回一起吃酒我就说你必然要大卖,我说的没错吧?”孙书海道。 “是。”寒酥含笑点头,“借你吉言了。” 孙书海望着寒酥眉眼间的笑容,恍惚了一下。这位程雪意在他们眼前一直清冷疏离,极少这样温柔笑着。 苏岩亭和孙书海临走之前,孙书海再次邀寒酥小聚,寒酥答应下来。苏岩亭也自来熟地要同来,且又提了另外两个人的名字,说他们也一定很想与寒酥结识。 他二人走了之后,寒酥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和李拓又讨论了一下再次补售之事。 眼看着宵禁的时候近了,寒酥才匆匆别过李拓离去。 她提裙迈过青古书斋的门槛,眉眼含笑地仰头望一眼星子闪烁的夜幕,一闪一闪的璀璨耀进她的心里去。 沈约呈立在对街,望着星空下的寒酥,看着夜风轻拂吹动她的裙角,如仙似幻。恍惚间,沈约呈好像回到了第一次遇见寒酥的那一日。 寒酥这才发现对街的茶肆还没有关门,她望过去,突然和沈约呈的目光相撞。 沈约呈的目光来不及收回,两个人都同时一愣。 沈约呈先回过来神来,说:“表姐再不回家要赶上宵禁了。” 寒酥轻颔首,道:“这就回去了。” 寒酥这才注意到沈约呈身边没有马车,他是自己过来的?若走回去,会不会赶不上宵禁前?但是若邀他同乘又确实不合适。 沈约呈似乎知道寒酥所想,他笑笑道:“平石去牵车了,车在前街的。” 寒酥福了一礼,不再与他说话,转身朝停在一侧的马车走去。她登了车,坐进马车里,心下有些感慨——沈约呈终于放下了过往。等日后她与封岌的事情彻底成为不为人知的秘密,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沈约呈立在原地,遥望着寒酥的马车离去,他唇畔牵出一丝柔和的浅笑,对着空荡荡的长街,轻声道:“恭喜。” 平石小跑着回来,苦着脸说:“三郎,没找到马车!” 沈约呈今日出门并非乘车,他只是想看一眼寒酥得知《自云集》都卖出去时的笑容,所以一直等在这里。他也没有想到会耽搁到这么晚。 “三郎,怎么办啊?”平石问。他又小声嘀咕:“早知道跟表姑娘说一声,坐表姑娘的马车回去就好了……” 沈约呈眼前仍是寒酥眉眼间的笑意,他笑着说:“愁什么,有手有脚跑回去就是了!” 他抱起一本《自云集》放在怀里,朝着赫延王府的方向跑回去。远处还有寒酥马车的辘辘车辕声,他沿着她离去的方向奔跑,追逐着她。 只要想到脚下铺着砖路长街是她刚刚踏过,他心里就会生出一种不可言说的欢喜。石子儿硌着足心,微微的痛感也成了一种直达心底的欢愉。 寒酥没有想到姨母还等着她的消息。 寒酥回去时,姨母正在朝枝阁,和寒笙说话。见寒酥回来,三夫人立刻抬头望过去悄悄打量着寒酥的脸色,偏又用寻常的语气唠家常:“外面冷不冷?” “不冷。”寒酥将披风脱下来递给蒲英,“姨丈要是出去走一圈都不会想着他的貂皮大袄的那种不冷。” “你这孩子拿你姨丈打趣!”三夫人笑笑,“刚刚还担心你被宵禁拦着呢。嗯……街上的店铺已经都关了吧?” 寒酥瞧出姨母关心又不敢直接问,她笑着走过去在姨母身边坐下,主动握了姨母的手,微笑道:“没有让姨母失望。” 三夫人“哎呦”了一声,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又连说了三声“好。” 蒲英和兜兰对视一眼,都笑了。 翠微赶忙说:“娘子厉害着呢,全卖了一本也不剩!我们还遇到了来买书的书生,对娘子好一顿夸奖!” “姐姐好厉害!”寒笙眼睛弯弯,开心得将一双小手拍在一起。 寒酥轻轻捏一捏妹妹的小脸蛋。发现妹妹的小脸蛋这段时日也胖了些。 三夫人非常感慨地说:“这是好事。得庆祝庆祝!明儿个摆一桌!” “不用这么麻烦了。”寒酥急忙说。 “这怎么能是麻烦呢?这是大好事,家里人摆一桌庆祝是理所应当,也是沾沾喜气!” 时辰已很晚,三夫人又寒暄了两句,便回去了。回去的路上,温和的夜风吹拂在三夫人的脸上,她望着走在前面的侍女举着照明的灯笼,光影晃动着。她目光落在灯笼下那一方光亮之上,真心替寒酥高兴。她实在是太心疼这外甥女了,直到她这段时日有多辛苦。她盼着寒酥取得好的结果,又怕售卖不理想她会难过。所以她忐忑等在这里。幸好结果是好的! 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一阵稍微大些的风吹来,吹动灯笼跟着不安分地晃动。三夫人眉眼间的笑容却稍微淡去了些。 却也不是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对于这个外甥女,三夫人还是因她的婚事犯难。 虽然她曾对寒酥说过她不想嫁人就不出嫁,她一辈子养着寒酥也没什么,可她还是喜欢寒酥能有个好姻缘…… 三夫人喃喃自语的声音飘在夜风里——“这下出名了,不知道有没有好郎君上门……” 送走了姨母,安顿了妹妹。寒酥立在朝枝阁的庭院,面朝故土的方向双手交握抵在下巴前,她合上眼睛,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父亲。 她没有上过学堂,读书写字都是父亲教导。曾有人对父亲说——“不过一个姑娘家,你教她这些有什么用?不如让她学学女工、敲敲算盘学管账更有用处。” 父亲儒雅地笑笑:“她喜欢,她有这个天赋。” 如今她写的诗词能得人赞赏,父亲在天之灵一定会喜悦的。 夜里,寒酥躺在床榻上,望着床榻顶端的幔帐,眼睛里还盈着笑意。直到现在,今日的喜悦仍旧有一种不真实感。 下本夜,寒酥才慢慢将这种喜悦消耗掉。她深知自己的不足,学海无涯,不能满足于一时的成果。她只允许自己高兴一日,明日起就该将成果忘记,再次以求学者的姿态刻苦钻研求索。 寒酥翻了个身,慢慢睡去了。 半睡半醒间,她眼前浮现封岌的身影。 他快要离京出征了。 寒酥搭在身侧的手不由轻轻攥住了锦被。她唇畔的笑容也彻底散去了。 第二天,寒酥出门前先送妹妹去治疗眼睛。她刚迈进衔山阁,正撞见封岌往外走。 寒酥握了握妹妹的手,温柔对她说:“你先跟兜兰过去。姐姐傍晚来接你。” “嗯……”寒笙点点头,乖乖被兜兰牵着往前去。 寒酥立在路边候着,待封岌走过来,她先如常福身唤一声“将军”,再问:“有一件事情想问将军。” 封岌望过来,等着她问。 寒酥略抬下巴仰望着他,问:“将军有没有派人悄悄买一些我的诗集?” 封岌没说话,目光坦荡地望着她。 四目相对,寒酥立刻心领神会。 也是。封岌这样的人,根本不屑于作弊。 寒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不再觉得封岌的眸光深如浩渊不可探究。如今望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他即使不开口,她也能看懂他的意思了。 这个突然间闯进脑海的意识,让寒酥愣了一下。 封岌这才道:“你又不是御花园的娇花受不了挫折。何况挫折才能使人更好地成长。” 封岌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略皱眉:“卖的不好?不应该啊。” 寒酥轻轻抿唇,抿出一丝浅笑来,道:“都卖了。” 封岌轻颔首,眉眼展露笑意,道:“不意外。”他又问:“这是要出门?” 问着,他已经继续抬步往外走。 寒酥也跟着转身,同往外走。 “嗯。去吟艺楼。”寒酥说,“还和山芙有约。” 封岌的脚步明显慢了一下。 寒酥感觉出来了,她便又补了一句:“只和山芙。” 封岌没说什么,继续步履寻常地往前走。寒酥也不再说话,两个沉默又并肩地往外走。 直到走出衔山阁稍微远些,寒酥放慢了脚步,待与封岌拉开了距离,才避嫌地继续往外走。 寒酥好一阵子没有给沅娘送去新写的词,今日带着新写的词亲自送去给她。 她人还没见沅娘,先被吟艺楼其他人围住。 “寒女郎总是给沅娘写词,不知道我阿娇有没有这个荣幸能得一首词?” “女郎才学,才我辈巾帼楷模,芙娘我太喜欢您的词了!所以请您写词能不能给个小小的折扣?” “听沅娘说先生的诗集昨日开售,我们姐妹几个去抢了好几本回来呢!” “让开让开……”又一个歌女抱着琵琶挤过来,“女先生之前那首《松涧词》,虽然沅娘谱过曲了。小女不才新配了一曲,先生指点指点?” 说着,她就拨弄琴弦弹唱起来。 之前也有吟艺楼的艺伎寻寒酥写词,可都没今日这般热情,寒酥一下子被一群莺莺燕燕围住,不同的胭脂水粉香气浓郁扑鼻。 寒酥客客气气地与她们说话,能应的应,无能为力之事也不不会草率地被哄着答应。 沅娘的侍女匆匆下来,将寒酥从一群美人中间解救出来,领她上楼。 引得这些美人们一阵怨声载道。 寒酥见到沅娘时,沅娘正坐在窗外,望着外面人来人往的长街。与楼下的笙歌燕舞不同,沅娘这里似乎总有一种凄清之感。 “你来了。”沅娘转过头来,对寒酥微笑。 可寒酥还是从她的这浅浅一笑中品出了几许酸楚。 寒酥朝她走过去,望一眼放在沅娘身边的《自云集》,心里猜到沅娘昨日必然号召了很多人去买她的诗集。 感激不必言表,寒酥在她身边坐下,问:“你可是有心事?” 沅娘直言:“没什么,只是要打仗了,有些挂念。” 寒酥一下子明白了。 沅娘的意中人必要也要随大军出征。上战场这件事向来九死一生,她心里有太多关心,却连一句祝他平安的话都没有资格说。 若她是沅娘,应当也是同样不再相见的处理方式,所以她沉默着,没有劝解。 “不说这个了。”沅娘拿起手边的《自云集》笑起来,“写得真好!我就说我的眼光没有错!” 寒酥也跟着笑起来,将带过来的新词交给沅娘。 两个人忘却其他烦心事,专心研究着曲词。 许久之后,寒酥才回过神:“遭了,我差点忘了与人有约。人就约在吟艺楼,我去看看人到了没。” 沅娘微笑点头,也不多留她。 寒酥出了房门,翠微立刻迎上去告诉她她与沅娘说话时,祁山芙已经到了,正在雅间里等着她。 翠微脸色凝重,凑到寒酥耳边低声:“我瞧见汪文康了,他手下的人,鬼鬼祟祟地朝雅间里面望。” 寒酥没反应过来:“什么雅间?” 话刚出口,她立刻反应过来,霎时变了脸色:“山芙所在的雅间?” 翠微皱着眉点头。 作者有话说: 50个小红包随机掉落 第八十八章 “你没看错?”寒酥压低声音询问。 翠微十分肯定地点头。 寒酥沉吟了片刻, 跟着翠微往祁山芙所在的雅间走去。她立在走廊一边,遥遥朝雅间的方向望着,并不急着过去。 店里的伙计手上捧着放着茶水的托盘朝雅间走过去,守在雅间门口的人听见脚步声转头望向他。 寒酥急忙拉着翠微朝一侧躲退, 躲在圆柱子后面, 偷偷往外瞧着。 守在雅间门口的男人不知道对店里的伙计说了什么话, 那伙计连连摇头, 口里说着“不行、不敢……” 寒酥眉心紧蹙,侧耳努力去听, 也没能听见。她看着守在雅间门口的男人将什么东西塞进了店伙计的袖子里, 那个店里的伙计略犹豫便点了头。 然后寒酥便看见那个男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 然后将里面的的药粉撒进了茶壶里。他拍拍店伙计的肩膀, 示意他去送。 翠微睁大了眼睛盯着店伙计推门进了雅间, 她紧张地攥着寒酥的袖子拽了拽。 寒酥脸色发白,心口一阵狂跳。 这场景……寒酥太眼熟了。原先在家乡时, 就差点被汪文康用同样的套路给坑害了。 她要怎么做?现在冲进去阻止祁山芙喝被兑了东西的茶水?不……她不能这么做。汪文康既然在这里, 她能暂时阻止了祁山芙不喝那壶加了东西的茶水,恐怕也不能顺顺利利地将祁山芙带出吟艺楼。 事情闹大了, 纵能将人平安带出去, 也免不了让祁山芙遭议论。她才刚十五啊! 怎么办?怎么办? 眼看着店里的伙计将茶水送进屋里, 又退出来, 寒酥眸光惶惶不安,她握住翠微的手,压低声音:“你在这里守着。” 翠微点头。 寒酥转身提裙快步往楼上去, 上楼时, 她还能故意压着步子免得太匆忙慌乱引旁人注意, 待到了没有宾客的楼上, 她跑着奔进沅娘的房间。 沅娘吓了一跳,抬眸望向她:“你这是怎么了?” “沅娘,你们这里可有后门?” 沅娘疑惑不解:“吟艺楼的后门?” “不是,是楼下的雅间有没有后门?” 沅娘摇头。 寒酥心里怀着的那一丝希望破灭了,不过她很快又想到另外一个法子。她迟疑了片刻,向沅娘求助。 翠微躲在楼下圆柱后面盯着雅间的门口,生怕寒酥没赶回来之前,汪文康那个混蛋先闯进了祁山芙所在的雅间。 好在汪文康没来之前,寒酥和沅娘先从楼上下来。虽然翠微还不知道有什么法子解决燃眉之急,却在见到寒酥的时候下意识地松了口气,有放心之感。 寒酥与沅娘对视一眼,沅娘对寒酥笑笑,抱着她的琵琶往楼下去。而寒酥则若无其事地朝着翠微走过来,又带着翠微朝雅间走过去。 守在雅间门口的男人瞥了寒酥一眼,又转过头去,假装只是路过。 寒酥推门雅间的门,熟稔地唤一声:“山芙。” 祁山芙站起身:“寒姐姐!” 寒酥扫一眼桌上的茶壶,见祁山芙已经饮了一些,她心中一沉。知晓那个男人还在门外守着,她也不好立刻对祁山芙说实话。 她浅笑着走过去拉住祁山芙的手,柔声道:“我和沅娘说话耽搁了些时辰,让你等在这里了。” “没事呀。我也刚到的!”祁山芙弯着眼睛,甜甜地笑。她朝寒酥走过来挽住寒酥的手臂,笑盈盈:“我听说寒姐姐的诗集大卖,恭喜姐姐!” 寒酥压着焦急,握紧祁山芙的手,道:“我刚刚和沅娘无事闲聊的时候,我与她提起你,她也很想认识你。走,姐姐带你去楼上,跟她打个招呼。” 祁山芙只想和寒酥黏在一起,不想去和陌生人打招呼呀!她刚想要拒绝,寒酥用力握了一下祁山芙的手。 祁山芙愣了一下。她低下头看着寒酥的手,慢吞吞地眨了下眼睛,才说:“哦……好啊,我都听姐姐的!” 寒酥握着祁山芙的手,带她从雅间出来。她故意将脚步放慢,一边走一边语气轻松地与祁山芙说话。不让盯着的人起疑。 盯梢的男子背转过身去听她俩两个姑娘家的闲谈挠了挠脸,待寒酥和祁山芙走到楼上去,他立刻猫着腰跟了上,瞧见她们两个进了一间房,他又从楼梯下去,立在楼梯下面等着。 又过了一会儿,沅娘与另外五个衣着亮丽的吟艺楼的人说说笑笑地往楼上去。 他又等了一会儿,不见楼上的人下来,也不见汪文康上来。他无聊地蹲在角落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往楼上看。 汪文康正在和京中几个纨绔子弟喝酒,一时半会儿上不来,而加进茶水里的药也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发挥作用。 又过了一会儿,寒酥和沅娘等人从楼上下来,盯梢的人立刻站起身,躲进旁边的一间房,从开着的门缝朝外望去。 “你这妹妹好有趣,咱们说说好话呢,她居然能睡着。”沅娘道。 寒酥接话:“许是又贪玩玩得野了。让她睡吧,咱们先去楼下庆祝,一会儿再上来找她。” 男子眯着眼睛从手挽手经过的几个女郎身上扫过。寒酥、沅娘、翠微,还有刚刚与沅娘一同上来的五个伎人。不多不少。男子放下心来。这样也好,闲杂人等自己下楼去了,也免得他再想法子将旁人调走。 他走出去继续一边时不时望一眼楼上的方向,一边等汪文康上来。一直都没旁人再上楼。 他又等了近三刻钟,见汪文康醉醺醺地走来。他立刻摆出一张谄媚的笑脸,迎上去搀扶。 “人呢?”汪文康打了个酒嗝。 “爷,一切都安排得稳稳当当。您就放心咧!” “好小子!”汪文康赞扬地指了指他,容光焕发地往楼上去。 盯梢仆人将他扶到门口,帮他推开房门,哈药道:“人已经昏死过去了,爷您就尽情享用吧!” 汪文康迈进门槛,大摇大摆地朝床榻走去。美人裸着背背对着他,睡得正香。 汪文康嘿嘿一笑,将不工整的衣衫一扯,整个人扑上去。 他就喜欢年纪小的! 先尝了这个,再等封岌走了把那个小瞎眼弄到手! 翠微飞快地赶着车,朝着祁家去。马车里,寒酥不停地对祁山芙说:“别睡,再坚持坚持!” 祁山芙穿着伎人的衣衫,用力晃了晃脑袋尽量保持清醒。可她实在是太困了,整个人的重要都倚靠在寒酥的肩上。 寒酥将祁山芙抱在怀里,眉头紧皱。 这次躲过去了,下次呢? 她没有时间了,不能再拖下去。自皇贵妃有孕的消息传出来,汪家越来越嚣张。在祁山芙枕在她怀里睡着时,寒酥眸光几次浮动变幻,开始酝酿一个凶险的计划。 计划若成,一箭双标。 若不成呢?若不成,她和身边很多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要畏惧吗? 不,她只能反反复复地计划,将失败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马车终于赶到了祁家,翠微跳下马车敲门喊人。祁朔知道妹妹出门是去见寒酥,听见慌乱的敲门声,诧异地迎上去。 寒酥正扶祁山芙下车。 “怎么了?”祁朔变了脸色。 “先将人抱进去,请个大夫来!” 祁朔也不多问,立马将昏迷的妹妹抱下来,快步送进去。 祁夫人拄着拐杖站在院中,焦急地望着这边,问:“怎么了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寒酥有些歉意:“是我欠考量,将山芙约到人蛇混杂的地方……” 祁朔望了她一眼,转头吩咐家丁立刻去请大夫。 “先把人抱回房间去。”祁夫人心疼地望着女儿。 等将祁山芙放下来,等待大夫过来的时候,寒酥这才将今日在吟艺楼发生的事情讲给祁朔母子听。 最后,她再次歉意道:“以后不会再约山芙去人多吵闹的地方了。” 虽是祁山芙约了她,可地点是她定的。若今日祁山芙真的出了事,寒酥就是拿命还也还不清! “好了好了,你别急。这不是没事吗?”祁夫人拍拍寒酥的手背,“哪有怪你的道理?向来只该怪歹人太坏,而不是责怪被害者不小心!” 大夫很快过来,给祁山芙诊治过,知道只是普通的迷药。 “让她睡着,睡足醒了就没事了。”大夫道。 屋内里一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有劳。”祁朔让小厮给大夫付了诊钱,又亲自送大夫出去。 等他再回来,见母亲和寒酥已经从祁山芙的房间出来。祁山芙睡着,她们两个也不吵着她。寒酥和祁夫人站在屋檐下。寒酥垂着眼,似乎哭过,祁夫人正拉着她的手在安慰她。 祁朔望着寒酥垂眸的模样,眼前突然浮现那日寒酥坐在封岌腿上的情景。视线仿佛蒙了一层雾气,让他看不真切寒酥。他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没再往前。 祁夫人望过来,对祁朔道:“小酥现在就要走。你送送她。” 她腿脚不方便,连送到庭院门口都有些吃力。 祁朔本来该说不急着走,再坐会儿也好。可他张了嘴,眼前仍旧是寒酥坐在封岌腿上两个人亲吻的画面,他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默不作声地侧转过身,送寒酥上马车。 寒酥心里事情多,并没有注意到祁朔的神情不太寻常。她已知晓那日被祁朔撞见,可眼下情景显然顾不上。 直到寒酥的马车驶走,祁朔才抬头,皱眉望向寒酥离去的方向。寒酥马车离去许久,连影子也看不见,祁朔才转身回去。 回到家,母亲担忧地念叨着:“皇贵妃本就受宠如今又有了身孕,汪家越来越嚣张了。你马上就要随军出征,汪文康那个混账东西要是再来找山芙的麻烦……” 寒酥回到赫延王府,一个人坐在床边望着窗下那盆枯了的绿萼梅许久,突然站起身,吩咐下人给她准备食材,她要做些点心。 旁人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情,翠微却是知道。她很疑惑地望向寒酥,寒酥低声告诉她:“做好了,我一会儿送进宫去。” 翠微趁着旁人不在,犹豫再三,问:“娘子,我们为什么不去求赫延王帮忙?” 寒酥揉着手里的面团,轻轻摇头。 寒酥做好了点心,乘车进宫求见皇贵妃。皇贵妃近日时常召她上妆,今日虽未传召,侍卫也帮她去传话。得到皇贵妃的传召,寒酥跟着引路太监进宫。 明明是暖和的天气,皇贵妃身上却裹着袄,她躺在美人榻上,让从窗口照进来的暖阳照着她苍白的脸色。 她的手下意识放在腹部,努力去感受腹中胎儿存在的迹象。她前头已经流过三个孩子,这个孩子又要…… “娘娘,寒氏女求见。”宫婢禀话。 “不见。”皇贵妃现在哪有心情上妆? 宫婢道:“她说想给娘娘画正红的牡丹。” 皇贵妃愣了一下,这才传召。 寒酥跟着宫婢进来,向皇贵妃行礼:“给皇贵妃请安。” 皇贵妃没什么精神地瞥着她,声音也冰冷:“你来做什么?” 寒酥将手里提着的点心递给宫婢,她提裙跪在皇贵妃面前,道:“娘娘最近身体最是虚寒时,特意给娘娘做了些补身的糕点。” 皇贵妃立刻眯起眼睛来,心道难道寒酥那日看出什么了? “放肆!”她冷哼了一声,顺手将桌上的茶杯拂去,茶杯在寒酥脚步炸裂开。 寒酥神色不变,从容道:“民女最擅长画颜色鲜艳的牡丹,想给娘娘画更多牡丹。” “有些机会稍纵即逝,希望娘娘抓住机会。”寒酥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向皇贵妃,“民女一心想帮娘娘。” 寒酥这话暗示得十分明显,偏又说一半露一半,让皇贵妃并不能完全听懂。 皇贵妃审视地盯着寒酥:“哦?你为什么要帮本宫?” “因为民女得罪了娘娘的兄长。若能在娘娘这里立功一二,亦是求娘娘可怜,能够庇护一二。”寒酥明澈的眸中隐隐有泪光浮现。 她垂下眼睛,双手伏地,深深跪拜。 寒酥不确定在她给皇贵妃上妆的时日,皇贵妃有没有调查过她,若调查过,是不是已经知晓她与汪文康的过节? 免得留下隐患,不若她主动对皇贵妃招供。 寒酥在皇贵妃宫中待了很久,才离去。她规规矩矩地跟着引路太监出宫,刚到宫门,赫然看见封岌快马赶来。 为她而来。 宫门打开,寒酥纤薄单薄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封岌拉住马缰,止住了前行。他望着寒酥松了口气,又忍不住皱眉,深沉眸底情绪复杂,有担忧也有怒。 寒酥别过宫人,一步步朝封岌走过去。 “将军。”她得体地福身行礼。不管人前人后,她见了封岌总是不忘守礼地福身行礼。 封岌深看了她一眼,翻身下马,牵着马缰,转身往回走。寒酥默默走在他身边。翠微跟在后面,待远离了宫门,故意落后一些。 寒酥与封岌沉默地往前走了一段,前路没了人影,一眼望不见尽头的长街好似只属于他们两个人。 封岌先开口:“今日吟艺楼的事情,我已知晓。” 寒酥轻嗯了一声,没说其他。 封岌再等片刻,还不见她解释,心里的火气压不下去。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寒酥,冷声:“寒酥,你明知我可以解决,说也不说直接闯进宫里来。” 封岌深吸一口气,将火气压了再压,再尽量用不凶的语气问道:“在你眼里,我算什么人?” 寒酥慢慢侧转过身,抬起脸来,望向他。 作者有话说: 老狗:你把我当什么东西! 酥酥:……说实话怕你更生气…… 吃瓜群众:哇塞要吵架啦! · 第八十九章 封岌突然又转过脸, 移开目光,冷声道:“走吧。” 他不想听答案了,反正不会是他喜欢听的答案。 封岌十分清楚若寒酥当真是一遇到事情就求到他面前来,她也不会在他心里扎根。那份牵绊会永远只停留在见色起意与责任。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在寒酥遇到苦难时, 封岌还是希望她能第一时间想到他。 人总是矛盾的。 封岌已经牵着马往前走了两步, 才觉察出寒酥仍立在原地没动。他回头, 见寒酥唇畔挂着一丝温和的浅笑。 她笑时不多, 这个情景还能笑出来,着实让封岌说不清楚什么心情。 寒酥平静地开口:“功高盖主是将军最大的罪过。军中事您再如何集权, 也是师出有名理所应当, 旁人再如何不满也抓不到您的把柄。但京中事不同, 尤其牵扯到宫妃。您也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您留在京中的这段时日也是从不与文臣接触, 从不插手京中事。” 封岌目光沉静地望着寒酥。她总是这样冷静又理智,这分明是她吸引封岌的地方。可是…… 封岌叹了口气, 盯着寒酥:“你就那么笃定自己不值得我破例?” “没有必要啊。”寒酥摇头。 她微笑着:“一个人有了难处, 去求人办事。所求之人是有能力解决问题的人,而不一定是心上人。” 封岌皱眉。他觉得寒酥这话是歪理, 偏偏又逻辑十分顺畅, 完全无法反驳。 寒酥朝他走过去, 立在他面前, 望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一个人欢喜时,想要与之分享的人, 才是放在心里的人。” “就像……”寒酥声音轻柔, “《自云集》大卖, 虽然于将军是无关紧要的事, 我还是想跑去告诉将军。” 封岌望着寒酥,整个人突然愣在那里。 天地万物仿佛在一瞬间阒然无声。流云不再漂泊,溪流不再漾淌,随风晃动的枝条也凝成静止的画面。唯有寒酥鬓间的一点碎发还在随风轻轻地飘啊飘,唯有寒酥噙着一汪春水的眼眸还潋滟着流动的色彩。 封岌有一些不敢置信。 这是她的真心话吗?还是假意哄骗他? “你……”他望着寒酥的眼睛,“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在说将军是我的心上人。 寒酥没有开口,她抿唇含笑望着封岌,答案写在她的眼睛里。 封岌回头望了一眼,来路空荡荡,没有行人,只有跟在稍远些的翠微。翠微见封岌回头,她识趣地侧转过身去。 马蹄声让翠微转回头,就见寒酥和封岌都已经坐在了马背上,扬长而去。 马很快,本来算温和的春风吹在脸上也有些疼。寒酥不得不闭上眼躲避。呼啸的风声在她耳畔向后逃,她眼前是封岌抱她上马时眼底的笑。 她极少见他那样开心。 她说了那些话,让他很开心。他的开心清清楚楚地展现在寒酥眼前,又传递给了她。 寒酥唇角慢慢抿出温柔的浅笑来。 封岌没几日就要离京奔赴战场,纵他神勇无敌,战场总是凶险万分。她要他安心愉快地出征,没有顾虑没有烦心事。 这……也可能是他们最后的相处。 封岌纵马疾驰,很长的一段路之后,他勒缰停马。马身突然被勒停,不由高抬了前蹄,坐在前面的寒酥整个人向后靠去,完全考进封岌的怀里。 虽说他胸前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她后背这般结结实实撞在封岌的胸膛,寒酥还是吓了一跳,她急忙回头望向他,焦声:“撞到伤……” 一句话未说完,她唇舌已经被封岌吞入口中。 他的亲吻气势汹汹。 寒酥最初的惊讶之后,没有躲避,她抬着下巴尽量去承他微重的掠吻,与他唇舌相纠。酣畅缠吻。马背上的两个人早已换了坐姿,寒酥也不知何时被封岌握着腰转过身面朝着他。 刚刚畅快跑了一路的骏马还没有跑尽兴,长腿不安分地原地踩踢,马身轻晃,红豆轻磕着封岌的唇齿。他动作微顿,继而轻轻地啮。 寒酥将轻吻落在封岌的头顶。 “寒酥,你再等等我。”封岌握住寒酥的手。 “好。我等将军。”寒酥垂眸,她轻垂眸时有着不同往日的端庄柔美,可长长的眼睫同时遮去了她眸中的黯然与不舍。 寒酥仍是坚持不和封岌同时回赫延王府。她让封岌将她带回正路,立在路旁等了一会儿,等翠微寻到她,再和翠微一起回府。 今日赫延王府里到处张灯结彩,红绸铺地——今日是大娘子封清云出嫁的日子。 前阵子大郎娶妻的喜色还没褪去,再添一层嫁女的喜。 不过嫁女总不敌娶妻热闹。寒酥又因为身上有孝,并不能参加今日的喜宴。她踩着所经之路上洒下的彩纸回到朝枝阁。 回到朝枝阁,寒酥将封岌的身影从脑袋中挥去,紧接着屏退了下人,一个人坐在关了门窗的房间内静坐。她需要十分安静的环境,再反复思量自己的计划有没有纰漏。 近一个时辰之后,翠微在外面叩门禀话,祁山芙和祁朔过来了,人正在前厅。 寒酥立刻站起身,几乎是小跑着出去。 祁朔坐在椅子里,祁山芙蹲在寒笙的面前,正跟寒笙笑嘻嘻地说话。 “眼睛有没有好些呀我的小笙笙?”祁山芙捏捏寒笙的小脸蛋。 寒笙摇摇头,不过她很快又笑着说:“最近经常觉得眼睛疼,从初哥哥说有了痛觉就是在好转!” “那可太好啦!”祁山芙笑着说,“我可太盼着你早些能看见了。那样这世上就又多了一个人见过我的美貌!” 寒笙咯咯地笑着。 寒酥立在门口听着她们两个的对话,再瞧祁山芙眉眼间的笑容,她心里稍微舒服了些,庆幸今日上午的事情没有给祁山芙带来太多的苦恼。与此同时,她心里仍旧不是滋味儿。 “寒姐姐!”祁山芙站起来。 寒酥微笑着迈进门槛,摸摸妹妹的头,柔声道:“笙笙先自己的房间做功课,姐姐要和你山芙姐姐单独说说话,好不好?” “嗯!”寒笙乖乖地点头。她将自己的小手递给兜兰,走之前朝着祁山芙的方向说:“山芙姐姐走之前要再去看我哦,我有东西给你看!” “好!”祁山芙笑着答应。 下人们也都退下后,寒酥脸色微沉,她握住祁山芙的手,眉心紧蹙。 祁山芙先开口:“我听阿娘说寒姐姐哭了?” 她抿唇忍不住笑:“可惜我睡着,没见寒姐姐哭鼻子的丢人样子哦!” 她反握住寒酥的手,笑着说:“寒姐姐不要自责,这件事情和你又没有关系。就算你没把地点定在吟艺楼,在旁的地方也可能出意外呀。而且我总是喜欢乱跑,爹爹和娘亲先前就劝过我长大了不能总乱跑,是我自己不听话的。而且还要谢姐姐机灵把我救走呢!” 她醒过来之后从祁夫人口中听了事情来龙去脉,便急匆匆赶过来劝慰寒酥不要自责。 她还是稍微学乖了一点,不敢再一个人乱跑,知道拉着哥哥陪着她了。 祁朔本想让寒酥劝一劝祁山芙最近避一避不要出门。可是他看了寒酥一眼,话到口边说不出来,最后只自己对妹妹说:“最近不要轻易出门。” “我知道了……”祁山芙声音闷闷的。她已经被哥哥说过很多遍了,虽然哥哥说的对,可是重复太多遍,难免听着惹人烦。 寒酥轻抚着祁山芙的手背,声音清低却坚定:“在家里躲几日,过几日就没事了。” “嗯。”祁山芙点头应。 祁山芙没听出什么来,祁朔却听出一丝不对劲。他皱眉看向寒酥,终于还是主动与她说话:“你要做什么?” 祁山芙茫然地看向寒酥。 寒酥笑笑,道:“没什么。” 若计划顺利,后续或许要用得上祁山芙。可若真走到那一步再告诉他们也不迟。现在告诉他们,他们一定会阻止她涉险。 · 宫中。 皇贵妃望着桌上的糕点皱着眉。上午寒酥对她说的话,时不时回响在她耳畔。 ——“既然是注定保不住的孩子,为何不用他做些事情?” 中午的时候,她又请了信任的太医过来诊脉。太医十分确定地告诉她这一胎保不住,也就这一两日就会滑胎。 皇贵妃将手放在腹部,指尖忍不住发颤。 “圣上可召见你了?”皇贵妃阴声问。 “回娘娘的话,都按照娘娘的吩咐回的话,说这一胎胎象很稳,一切都好。” 皇贵妃挥了挥手,让太医退下去。 她的第一胎被人害死了。虽然她没有证据,没有查出来是谁突然在她经过的路上扔了一只猫。可是她始终坚信那个人是皇后。 因为第一次怀孕滑胎的经历,她伤了身,后来的两胎也都没保住。这一胎又…… 是寒酥的教唆让她想利用这一胎做些什么吗?当然不是。在知道这一胎可能保不住的时候,她就想利用这一胎做些什么,要不然也不会先让太医将消息瞒着。 一个宫婢从外面进来,皇贵妃瞥向她,问:“查得如何?” “回娘娘的话,寒氏女所言非假,她确实与汪大人有过节。”宫婢将查到的寒酥与汪文康之间的过节一五一十地禀给皇贵妃。 另一个宫婢说:“这寒氏女果真是被逼急了,居然求到娘娘这里来了。” 皇贵妃沉吟了片刻,下令召汪文康进宫。 而汪文康此时正在大发雷霆。上午,他闯进房间和床榻上的美人快活到一半的时候才发现那个女人不是祁山芙,而是他认识的一个妓人——丽娘。他经常关顾丽娘,甚至昨天晚上正是丽娘陪了他一晚。 事情进行到一半,又是个千娇百媚的老相好,汪文康将错就错,甚至抱着丽娘睡了一觉。 待睡醒,他也醒了酒,将睡在身边的丽娘踹到地上去,冷声问:“谁让你上来的?” 丽娘睡得正香,冷不丁被踹下床,她跪在汪文康脚边,委委屈屈地哭诉:“是您让奴家上来的,怎么又如此凶奴家……” 她一哭,梨花带雨惹人疼。 “我是问你谁叫你上来的!”汪文康哐哐拍了两下床榻。 丽娘吓得抖肩膀:“店里的伙计……” 汪文康令人把那个伙计喊上来,伙计琢磨了半天,说是一个脸生的女人。这地方人来人往本来就乱,他还以为那个女人是汪文康身边的人。 汪文康再把上午派去盯梢的人喊过来,先踹一脚,再询问。事情这么一理,汪文康不难想到是寒酥在其中做手脚。 “寒酥,又是寒酥!”汪文康气得咬牙切齿。 再看一眼跪在一旁的丽娘,不耐烦地将人赶了出去。 待丽娘出去了,汪文康怒气腾腾地质问手下:“人怎么还没到京城?” 属下立刻说:“说是就这两日就能到!三天内,三天内准到!” 汪文康胸腔里的那股火气这才稍微淡去了些,他咬牙道:“叛国贼之女的罪名砸下来,我看赫延王怎么保你!” 汪府一个家丁急匆匆赶过来寻汪文康,得知皇贵妃召见,汪文康也顾不得别的,立刻进宫去。 沅娘让侍女盯着,得知丽娘回了房,她立刻赶过去,焦急询问:“如何?他可迁怒你了?” 丽娘软绵绵地打了个哈欠,抱胸靠着门边,说:“那傻子,很好糊弄的。” 沅娘有些于心不忍,道:“牵连你了。” “这有什么?我和他睡过百八十回了。人不怎么地,床上伺候人还挺舒服的。”丽娘站也没个站相,没骨头似地半歪着身子理自己的头发,“咱们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倒是那些干干净净的小姑娘能不被拖进臭水沟也是好事儿一桩。” 汪文康在外十分嚣张跋扈,可见了妹妹又是另一种卑躬屈膝谄媚相。毕竟家里的荣华富贵可都是托了妹妹的福气。 “梦松,你找哥哥来可是有什么事情吩咐?” 皇贵妃道:“寒酥你可知道?” 汪文康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猜测皇贵妃如此问的缘由。难道是责怪他在外太过嚣张了? 他选择如实说:“原先在家乡的时候很喜欢她,想纳进府里。可她不愿意,跑京城来了。” “那你还想要她吗?”皇贵妃问。 汪文康摇头:“我对毁了容的残次品可没兴趣。” ……对她那个瞎眼妹妹倒是有点兴趣。但是这话他不能跟皇贵妃说。 “那最好不过。”皇贵妃瞥了他一眼,“弄死她。” 汪文康愣住。 皇贵妃轻笑。她只会觉得寒酥愚蠢,居然向她献好,难道是把她当成好人?更何况,寒酥既然猜到她想做什么,她更不能留寒酥性命。 汪文康很快笑起来,奉承地说:“妹妹放心,为兄一定把这事儿办得漂漂亮亮!” 与此同时,寒酥正在房中做针线活。 许久之前答应给封岌做一件事情,可她实在不擅长女工,事情又忙,拖来拖去,直到现在封岌都快要领兵出征了,她还没有将给封岌做的衣裳做完。 夜深时,她仍旧坐在灯下,就着不甚明朗的光线给封岌做衣裳,想在他走前做好。 翠微从外面进来催:“这都子时过半了,这灯光不如日光,您坐那好久了,再不歇歇是要伤眼睛的。” 寒酥抬头,这才反应过来时间如水悄流,居然已经这么久了。 她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活。 不过她并没有立刻上榻歇下,而是略迟疑后,偷偷藏身于夜色,往衔山阁去。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没看内容前先看这个标题会不会一脸懵逼 第九十章 封岌时常会在夜里来朝枝阁, 可寒酥却没有在夜里去过他的衔山阁。 夜深了,整个赫延王府陷入沉睡。各个院落的屋子里都熄了灯,唯有檐角与廊间悬着一盏盏灯笼。灯笼在无风的深夜安静地亮着。 翠微悄悄拉一拉寒酥的袖子,压低声音问:“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呀?” “就说我深夜写诗没灵感, 跑出来找灵感。”寒酥低声道。 翠微皱巴着眉头, 这理由能成吗?她转过脸去悄悄去打量寒酥的神色, 心道赫延王就要率领军队出征北齐, 寒酥这是心里舍不得吧?想想也是,将军这次出征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来。 寒酥回答翠微时虽然淡定从容, 实则她心里也紧张。她又不像封岌走路没有声音, 若是被发现她深更半夜往封岌院子去, 那可真是说不清楚…… 可没有多少时间留给她让她做些大胆的事情了。 前面突然有什么响动, 寒酥和翠微主仆两个皆是吓了一跳, 同时停住脚步,噤声观察着。 今夜云朵很厚, 星星只戳透了几个窟窿露出光线来, 月亮更是没个踪影。寒酥与翠微借着抄手游廊廊柱上的灯笼,往前看去, 才发现是一只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一只野猫。 知道是只野猫, 而不是府里的下人, 寒酥和翠微这才松了口气, 继续沿着小路往衔山阁去。 一路胆战心惊,总算是没有被人发现地走到了衔山阁院落前。 一道人影闪过,寒酥却是不再惊惧, 因为已经到了衔山阁, 她知道闪过的人影只能是封岌身边的人。 来人离得近了, 寒酥才看清是长舟。 长舟看见寒酥有些惊讶, 他一边向后退,将人请进来,一边压低声音问:“表姑娘,出什么事情了?” “没事。”寒酥摇头,“将军可是已经睡下了?” “没有。”长舟将院门关上,引着寒酥主仆穿过庭院往封岌的书房去。 寒酥白日要带妹妹过来治疗眼睛,来过衔山阁很多次,对这里的布局很清楚。她很快觉察出长舟引的路是往封岌的书房去。她有些诧异,问:“将军还在书房忙碌?” “是,将军正在和人议事。”长舟道。 寒酥微怔,不由停下了脚步。她一方面心疼封岌这么晚了还要处理事情,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莽撞担心突然过来打扰了他的公事。 长舟回头望向她,道:“本就该散了。而且与将军议事的人,表姑娘也认识。” 长舟向来寡言,能够解释这么一句已经难得。他说完便转过身去,继续在前面带路。 寒酥疑惑地跟着他往前走,直到到了封岌的书房前。她因不知道长舟口中所说她本就认识的人是谁,迟疑着这样进去是不是不好。她刚想对长舟说自己先不过去了,书房的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 “小涵!”叶南抱着胳膊出现在门口。她女生男相,身量也高,穿男子衣衫时,颇有几分雌雄难辨的意思。 寒酥愣了一下,望着她慢慢露出笑脸来,久别重逢地开口:“叶将军。” 肖子林啧啧了两声,道:“还叫什么小涵?人家现在姓寒名酥,是京城声名鹊起的大才女!” 他“咦”了一声,转头望向坐在书案后的封岌:“将军,声名鹊起这个词儿,我用得对不对?” 封岌没有理会肖子林,他诧异地望向深夜过来的寒酥。他深看寒酥一眼,企图从她的脸上看出端倪。 寒酥微微笑着。 封岌收回视线,对肖子林和叶南道:“都去休息,明日再议。” 寒酥赶忙说:“是我打扰了将军吗?” “没有。”封岌道。 叶南从房间走出来,走到寒酥面前,道:“听说笙笙的眼睛能治好?” 寒酥微笑点头:“师太医是这样说的。虽然暂时还没能治好,可已经有了好转的迹象。” 肖子林也从屋子里出来,他问叶南:“你听谁说的?长舟吗?” 长舟面无表情地瞥了肖子林一眼,又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叶南更是懒得搭理肖子林,全当什么都没听见,继续和寒酥说:“好事。笙笙的眼睛能好是好事!” “前两日笙笙还和我提到你。”寒酥道,“若你有空可要去看看她。” “明日就去看她。”叶南爽朗一笑。 叶南很喜欢寒笙,因为当初回京的路上,寒笙被塞进了她的帐中,她起先十分讨厌小孩子,偏寒笙是个乖巧爱笑又嘴甜的,一口一个“叶姐姐”。 叶南被寒笙这一声声“叶姐姐”叫得有些晃神。她混在男人堆里十几年,都快忘了自己的个女的。寒笙这一声声姐姐让她想起来自己还是个女的。 云帆端着茶壶从另一边走过来,瞧着叶南和肖子林都站在外面,问:“这是要散了?” 他再看一眼寒酥,恍然大悟地拉长音“哦”了一声,点点头:“是该散了。” 寒酥掖了掖鬓发,当做没有听见。 肖子林朝云帆抬了抬下巴:“别送茶水了,快带我和叶南去客房睡觉。我们睡哪里?哦……不对,给我安排就行。让叶南去找长舟——” 拔剑声在深夜十分刺耳,长舟手中的肩抵在肖子林的咽喉,面无表情地说:“你话太多了。” 肖子林俊朗的面容展现笑颜,他毫不在意抵在咽喉的坚韧,道:“是我话多了,好久不见这不是想你嘛。” 叶南转过头看向这两人,淡淡道:“别拔剑吓唬人,你又打不过肖子林。” 长舟掀了掀眼皮,瞥向叶南。 叶南抱着胳膊,一副事不关己的坦荡样子。反正她也只是实话实话。 寒酥看着这一幕,唇角抿出一丝笑来。她知道叶南这话说得没错。虽然她不清楚长舟的身手,却知道肖子林是封岌手下第一人。若论武艺,恐无人能及。偏偏肖子林又是个又洒脱又怪异的性子。 原先跟在封岌身边的那近一个月,寒酥只见过长舟一两次,和肖子林、叶南接触更多些。 她曾经向肖子林打听过封岌的身份,肖子林还故意编了个身份搪塞她…… 寒酥望着他们,心里突然滋生一种怅然,曾经的记忆又在她脑海中苏醒。 云帆赶紧把手里端着的茶水送进书房放在书案上,再快步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真受不了你们见了面就剑拔弩张。走走走,跟我去客房休息。你们不睡觉,我还困呢。” 云帆握着长舟的手腕,拽着他,将他架在肖子林脖子上的长剑拿开。 “是困了。快走。”叶南很配合地给云帆接话。 云帆顺势带着叶南和肖子林往后院去。 肖子林明明长了一张英俊非常的脸,非要讨人嫌地眯着眼睛冲长舟扯起一侧唇角笑了笑,然后他将手臂搭在叶南的肩上,勾肩搭背地和叶南一起走路。 “无聊。”长舟收了剑,冷着脸朝着另一条路走去。 封岌习以为常地看着这几个人闹,他望向立在门口的寒酥,道:“还不进来?” 寒酥侧首吩咐翠微,让翠微去找云帆安排她今晚的住处。 封岌有些惊讶地看向寒酥——她给自己的丫鬟安排宿处,她这是打算今晚留宿在他身边? 寒酥朝封岌走过去,隔着一张书案,她立在封岌面前,问:“我这个时候过来真的没有误了将军事情吗?” 封岌摇头,朝寒酥伸手。寒酥将手递给他,又绕过长案,立在他身边。封岌微用力将人往身侧拉,让寒酥的腿边抵在他的腿侧。 “让人带句话给我就是。”封岌道。 寒酥不需要说,封岌也猜得到她这一路必然胆战心惊怕被人撞见。 寒酥没解释为什么偏要自己过来,她岔开话题:“将军对肖子林很好。” 这是事实。封岌治下严厉,他的属下都敬他怕他,唯独这个肖子林整日嘻嘻哈哈,偏封岌纵着,不怎么管束。 封岌笑笑,道:“看着他像看见年少时的自己。” 寒酥惊讶地眼睫迅速颤了两下,不敢置信地微歪着头望向封岌。她怎么也不能把威严庄重的封岌和嬉皮笑脸的肖子林联系到一起。 封岌也不解释,他直接抱着寒酥站起身。他站起身的动作太突然,寒酥下意识攥住他肩上的衣料,攀着他的臂膀。 封岌一边抱着寒酥走出书房往住处去,一边说:“今晚你可能会睡不好。” 到了封岌的寝屋里,封岌弯腰,将人放下来。寒酥望向床榻的方向。封岌的床是长舟给他特制的,只过脚踝的高度。寒酥望了一眼他的床,说:“不会因为床矮就睡不好的。” 封岌转过脸看向她。寒酥不明所以地抬眸望向他,与他四目相对。片刻之后,寒酥轻咬了一下唇移开了目光。 她好像误会了封岌的话…… “来前沐浴了吗?”封岌问。 寒酥点头。 直到这个时候,寒酥才觉得自己今晚是不是不应该过来?可她只是……只是有些舍不得最后与封岌相处的时日里还要看不见他…… “那你等等我。”封岌道。 寒酥再轻轻点头,她半垂着眼睛,没有去看封岌。 封岌低笑了一声,经过寒酥身边往外走时,顺手轻捏了一下她的耳垂。 封岌已经走到了门口,寒酥突然转过身去,望着他高大的背影,说:“我帮将军吧。” 封岌转过头深看了寒酥一眼,虽知她反常,也没过问,只颔首说好。 ——反正他问了她也不会承认不会坦白。 封岌并非每日睡前都要坐在浴桶里沐浴,有时只是简单的擦洗。正如今晚,因将要出征之事与属下议事到这么晚,封岌只是吩咐长舟给他提一桶兑好的热水,供他简单擦洗。 挨着封岌寝屋的净室里面东西虽不多,却整洁宽敞。不似寒酥那里处处有着姑娘家使用的痕迹,这里干净得好像新砌成从未用过。 云帆要安顿叶南和肖子林,一时还没将水送过来。 封岌看向净室内唯一的那一把凳子,道:“过去坐。” 寒酥走过去,看着到她腰身高的凳子,懵了一下。耳畔传来封岌的一声低笑。 封岌从她身后走过来,抱住寒酥的腰,将她放在高足凳上。寒酥坐在上面,足尖离地,下意识地抬手攀在封岌的手臂。 封岌也没松手,双手搭在寒酥的后腰,略俯身,将寒酥揽在怀里。 “这凳子也太高了。”寒酥说。 封岌“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寒酥望着眼前的封岌,却觉得自己刚刚这话说得不对。这凳子对她来说太高了,对封岌来说似乎刚刚好。 只到脚踝的床板,到她腰以上高足凳,这些都是他用来顺手的东西。 下午在马背上的吻似乎仍旧残着彼此浅淡的味道,浅浅淡淡,若有似无。 寒酥深夜过来,某种气氛默契地在两个人之间传来。当封岌将吻落过来的刹那,寒酥几乎是同时抬起了下巴去承。 这个吻,是马背上的续篇,从一开始就轰轰烈烈。 云帆的叩门声打断了这个吻。 好长时间的一段沉默之后,云帆才听见封岌的一声“进”。 他提着热水进去,见寒酥坐在高足凳上,封岌背对着他挡在寒酥面前。云帆看不见这两个人的表情,他也不敢多看,将热水放下,便匆匆退了出去。 寒酥抿了下唇,唇上有着火辣辣的痛感。她攀着封岌的小臂,从高足凳上跳下去,低声道:“不早了。” 封岌点头,朝热水走去。 寒酥跟了过去。衤糀她立在封岌面前,颔首垂眸去解他的衣带。封岌看她一眼,配合地抬起手臂来,任由寒酥将他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尽去。 寒酥抱着臂弯里封岌的衣服,将其放在一旁的桌上。然后她转过身来,立在封岌对面目光缓慢地从上往下打量着封岌。 ——噙着不舍的目光。 封岌目光沉沉地望着寒酥,任由她打量。 寒酥惊觉自己看得有些久,她快速地望了封岌一眼,去瞧他的表情,然后又迅速收回目光,走到一旁拿了巾帕在兑好的热水了浸湿再拧干。她走到封岌面前,握着帕子给封岌擦身。他有着宽硕的肩膀与胸膛,上面遍布着或新或旧的伤疤。寒酥握着湿帕子在他胸膛仔细擦拭,再一点一点慢慢下移。 与他宽硕的肩膀胸膛不同,再往下,他却有很窄的腰身。 结实的肉块一块挨着一块挤在他的皮囊之下,充满力量感。 再往下,寒酥目光顿了顿,很想忽略。她握紧手里的巾帕转身,重新在兑好的热水里浸了巾帕拧干,然后走到封岌身后,仔细从他的后肩开始,慢慢向下给他擦拭后背。 湿帕子逐渐擦到封岌的腰窝,水珠子从寒酥的纤指间滴落下去,落在封岌的臀。寒酥垂目,视线跟着那滴滴答答的水珠。她握着巾帕的手不由自主轻轻抖了一下。 封岌突然转过身来,他朝寒酥迈步,寒酥不得不向后退。封岌每迈出一步,寒酥便向后退一步,直到封岌将寒酥逼到墙角。 墙壁的凉意抵在寒酥的后背,让她有片刻的回过神。她抬着脸仰望着封岌,知道此刻封岌眼中的自己一定脸红了。 她有些紧张地握紧手中的巾帕,更多的水珠滴滴答答地滴落,不仅沿着她的小臂弄湿了她的衣袖,也打湿了她的衣襟。 封岌将一只手撑在寒酥耳畔的墙壁上,他俯下身来,几乎贴近寒酥。他将额头抵在寒酥的眉心,逐渐靠近她。 她鼻息间尽是他的气息,微重的气息。 作者有话说: 第九十一章 “你这是在害我。” 寒酥听封岌这样说。她小臂抵在封岌肩前, 他的肩是湿漉的,她的小臂也已被滴水打湿。薄薄的春衫袖湿潮地隔在两个人之间,他肩上的水痕与她小臂上的水珠染透了春衫袖,春衫袖软湿地黏在她的小臂上。 “没有, 没有想要害将军。”寒酥轻轻挪一挪小臂, 握着湿帕子在他的肩头轻轻地擦拭。 ——只是想在最后的相处里多陪陪将军, 只是将军日后回忆起时, 不至于他记忆里的她总是不情不愿不高不兴。 她轻轻在封岌的肩膀推了推,说:“让我帮将军擦完。” 封岌垂眼望着她, 望着她湿润又红透的唇, 视线在她的唇珠上停留了一息, 才有些不情愿地放开她。他向后退了两步, 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寒酥握着手里的巾帕迟疑了一下, 还是先绕过了封岌的前面,先走到他后面去帮他擦身。她蹲下来, 手中的湿巾帕沿着封岌的长腿逐渐向下。 这是寒酥第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封岌的身体, 男子身躯的健硕让她惊讶又……有点难为情。 寒酥站起身,走到热水旁重新浣洗着巾帕。 封岌转过身来, 望着寒酥道:“你若难为情, 剩下的我自己来。” “您别说话别乱动, 我就不会觉得难为情了。”寒酥压着一点心里的慌乱, 再平缓一下脸上的表情,握着巾帕重新朝封岌走过去。她弯腰垂眸,在已经帮封岌擦拭过的腰前又擦拭了一遍, 然后才慢吞吞地往下擦拭。 封岌大概猜得到寒酥今日过来的目的, 他含笑看她慢吞吞的样子, 开口:“一会儿要天亮了。” 他不开口还好, 他突然开口,寒酥手一抖,手中的湿帕子从她手中滑落,却并没有掉到地上,而是被东西支撑着。 寒酥微怔,继而抬眼带着嗔意地瞪了封岌一眼。 封岌有些无辜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同时又很享受寒酥这种带着嗔意的目光。 封岌不再看寒酥了,他必须偏过脸去,让自己去想些别的事情,分散一下注意力。 “好了。”寒酥站起来。 封岌舒出一口气——酷刑终于结束了。 他转过脸来,问:“可以回寝屋睡觉了?” 寒酥轻“嗯”了一声,她想去帮封岌拿衣裳,可她才只是迈出去一步,封岌直接握着她的腰,竖着将她抱起来,手臂圈在她臀下,抱着她大步往寝屋去。 ……就这样过去吗?寒酥双臂勾着封岌的脖子,悄悄去看他的神色。为什么她觉得……她难得想服侍他一次,他的脸色却不太好? 封岌踢开寝屋的门,抱着寒酥进去,扫了一眼自己的矮床,将寒酥放下来。寒酥双足刚落地,蹙着眉开口:“您还是穿件衣服吧……” 封岌好笑地瞥她一眼,这个时候知道不好意思了?刚刚不是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过?他没说什么,走到一旁的衣架上,扯上上面的一件长寝。墨绿的丝绸寝衣披在身上,他一边垂着眼系腰侧的衣带,一边说:“我的被子薄,去柜子里再拿一床。” 寒酥依言走到柜子前翻找,她没有去拿里面的锦被,而是被最上面一格里面的东西吸引了目光。 ——好像是一块破布。 她没有自作主张地去动封岌的东西,而是直接问他:“那个是什么?” 封岌回头扫了一眼,道:“军旗。” 封岌稍微停顿了一下,才说:“我这里没有什么东西你碰不得,好奇想看就直接拿。” 寒酥转过头来,心道封岌那双眼睛真的很厉害,好像真的能够看透旁人的心思。 略迟疑,她踮起脚尖,将最上面的那块旧布抱下来。寒酥将它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展开。 墨绿的一块旗帜,上书一个“封”字。 寒酥恍然。原先大荆最乱的时候,四地各方势力自发组织民兵抵抗北齐,朝廷自顾不暇,对于这些自发抵御外敌的民间势力持鼓励嘉奖态度。当然了,后来这些势力也都归顺于朝廷。 而封岌正是当初自发抵抗北齐的势力之一,从一个小镇里的百姓发展起来,不断壮大扩充,到最后势力越来越大。而他最后也成了赫延王,掌全国兵权。 这些事情都是父亲说给寒酥听的。毕竟封岌刚起势时,她还是牙牙学语的年纪…… 寒酥将这面军旗工工整整叠好,又放了回去。 寒酥抱着一床锦被往床榻去时,封岌已经坐在了床边。这张床很矮,他坐在那里,大腿向下压着。寒酥瞧着总觉得不太雅观。她将锦被放到床榻上,又弯腰铺床。 这么矮的床榻,于铺在地面没有太大区别。寒酥恍惚间好像回到了赴京路上的军帐中。 封岌握住寒酥的手腕,拉着她在身边坐下:“我们说说话。” “我不在京中的时候,你有空多去陪陪我母亲。”他说。 他这样说时,像极了临出征前对妻子的嘱托。寒酥垂下眼帘,笑了笑,说:“我们该睡了。子时都快过了。” 封岌习惯于睡时燃一盏灯。 寒酥偎在封岌的怀里,望着那一捧光影。两个人靠得很近,寒酥很清楚封岌的身体一直没放松下来。寒酥轻咬了下唇,她将脸贴在封岌的胸口,声音低低弱弱:“将军没有必要让自己这么难受。我既来了,自然您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寒酥鼓足了勇气,才将这话说出来。可说着这话时,她明澈的眸中不由惶惶,有一些藏不住的担心。因为了解自己的身体,所以她有点怕,也很难以想象近她小臂长的东西刺破她的身体时会是怎样的血肉模糊,光是想一想就让她心尖颤惧。 封岌可不知道她在胡思乱想什么,他握着寒酥的肩,将纤柔的人拥在怀里,下巴抵在寒酥的头顶,说:“睡吧。” 他可不是个不坚定的人,说过婚前不会真的要了她,就一定会做到。纵使自己在受酷刑。 更何况封岌虽然坚信这次出征能够全胜凯旋,可毕竟是上战场,哪有临走前要她的道理。万一呢?万一死在战场上呢? “你能来陪我就已经很好。”封岌说。 他等了等,并没有等到寒酥的回应。她已经偎在他怀里睡着了。封岌垂眼望着她,目光柔和,唇畔牵出一丝笑来。 他不能就这么离开京城,在离开之前总要给寒酥安顿好。 第二天一早,寒酥迷迷糊糊醒来,她小臂撑在身侧坐起身,望见封岌坐在桌旁正在读一卷书。 “醒了?”封岌未抬头看她,视线仍旧落在手中的书卷上。 寒酥有一点反应迟钝地揉了揉头发。 封岌这才望过来,问:“怎么了?在我床上醒过来不适应?” 寒酥点头。她确实有一点不适应。 “以后会适应的。”封岌道,“你今日是不是要进宫?” 寒酥这才反应过来,她忙问了什么时辰,又带着嗔意地责怪封岌:“您怎么不叫醒我!” 她急匆匆地下床,踩着鞋子就要往外走。今天原本没有课,可是她上次给元慧公主上课的时候,答应今日进宫陪她放风筝。 昨天夜里,整个赫延王府都睡着了,她来时胆战心惊。如今天光大亮,再从赫延王府出去又是一番小心翼翼。好在一切顺利,寒酥并没有在衔山阁前面撞见什么人。等遇见府里的下人时,她所在的地方,下人们也瞧不出她是从衔山阁出来。 寒酥驻足,回望衔山阁的方向。 她收回视线,匆匆回朝枝阁,换了身衣裳进宫去。出府前,她叮嘱翠微:“今日万事要小心,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翠微不明所以,却还是使劲儿点头。 寒酥今日出门,都叫了几个府里的侍卫。她预料到可能会遇到危险。她在赫延王府时不会有事,在宫中时也算安全,所以在路上要格外注意。还没到引汪文康杀她的时候,她的动作要快。 寒酥本来迟了些,可元慧公主贪睡,寒酥到时,她也才刚起来。寒酥看着被一群宫婢围绕伺候梳洗、穿衣的元慧公主,走上前去,帮她描画花钿。 寒笙和元慧公主同岁,寒酥对待元慧公主时在循规蹈矩不忘身份的同时,又不由自主地多了几分对妹妹的照拂。 接触得多了,元慧公主感觉得出来,她也很喜欢寒酥。 “笙笙的眼睛还没有好吗?”元慧公主又询问。 寒酥摇头。她问:“公主真的很想见笙笙吗?” “唔……”元慧公主揪揪自己的头发,说:“妹妹眼睛不方便,不劳累她啦。等她……咦!我可以去看望她呀!” 元慧公主的眼睛亮起来:“我去求母妃让我出宫去。” 寒酥摇头:“公主还太小了,娘娘不会放心的。” “我让皇姐陪着呀!”元慧公主冲寒酥眨眼睛,“我一定能摆平!” 宫婢禀告元敏公主到了,元慧也不与寒酥说话了,高高兴兴地从凳子上跳下来,要去找姐姐。 “老师一定到了。”元敏公主抱着风筝进来。她将手里的风筝就给寒酥看,笑盈盈道:“我根据老师上节课的指点,又改了些。老师看我新画的如何?” 寒酥走过去瞧,见元敏公主手里的风筝上的水仙果真修改过。她点头赞赏。赞赏元敏公主的认真。 元慧公主见此,也急急忙忙捧来自己的风筝给寒酥看。 她们两个手里的风筝都是自己画的,也是上一堂课上的课业。 寒酥陪着她们两个去宫中空旷地放风筝。 路遇元慧公主的母妃,宸妃笑着让她们去玩,待她们走远,宸妃对身边的宫婢说:“这个寒氏倒是有心。变着花样让两位公主喜欢画画,之前画妆容,现在又拿放风筝来勾着她们学画。” 宫婢在一旁点头附和:“瞧着成效不错。” “前面就是冷宫了,让宫婢看着些,别冲撞了。”宸妃提醒。 她口中所说怕冲撞的人,自然是废后。皇后虽废,可宸妃深知其母族的强大,她人只要还活着,说不定哪日又复位,宸妃没有皇子傍身,只有个女儿,她并不想多事。 偏偏没能如宸妃的愿,元慧公主手里的风筝脱了线,直直栽进冷宫里。 若是旁的风筝便罢了,可这是公主亲手所绘的风筝。没办法,寒酥只能同元慧公主的嬷嬷一起求见。 废后坐在庭院里,正接过侍女递过来的风筝瞧。她冷眼瞥着进来要风筝的人,慢悠悠地嗤笑:“真是好闲情逸致。” 嬷嬷还未开口,寒酥先上前一步,恭敬道:“叨扰娘娘,这风筝是元慧公主亲手所绘。” 废后和宸妃并无过节,也没兴趣刁难个小公主。她将风筝放在身边的桌上,便懒得理会。 “多谢娘娘。”寒酥快步往前走,取了桌上的风筝。她用自己的身躯遮挡,将一张折起的字条快速放在茶杯下。 废后瞥了她一眼。 寒酥却已经抱着元慧公主的风筝,转身往外走。她走到外面,将风筝递给元慧,柔声道:“取回来了,咱们换一个更结实些的线。” “好!”元慧公主点头。 接下来,寒酥陪着元敏、元慧两位公主放风筝半个上午,两位公主累了,她也告辞离宫。 登上回赫延王府的马车,寒酥几次让翠微从窗口望出去,担心皇贵妃会派人灭口。 寒酥在得知皇贵妃那个胎儿不保时,不确定皇贵妃的意思,不得不涉险主动提议让皇贵妃利用这一胎做些事情。她从不奢求皇贵妃会信任她,她只想抢时间。 皇贵妃那一胎耽搁不了太久,她这两日就会有动作。在皇贵妃行动之前,寒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确保自己的安全。今日不得不进宫,余下这几日,她不打算再出门。 可是寒酥怎么也没有想到,汪文康换了种“弄死她”的方式。 团团官兵围住了赫延王府——捉拿反贼家眷。 寒酥的马车在赫延王府府门前停下来,她刚下车,就听见姨母和笙笙的声音。 她听说寒笙焦急的声音——“我不要跟你们走,我要等姐姐。” 寒酥提裙,小跑着冲进赫延王府。她看见姨母将寒笙护在身后,挡在那些官兵之前。 官兵见了寒酥,立刻拔剑。 李大人冷声:“本官奉命捉拿反贼寒正卿家眷,尔等莫要反抗!” 反贼? 寒酥懵了。她父亲何时成了反贼? 三夫人紧握着寒笙的手不松,她急得转头又一次催侍女:“快去把三爷叫回家!” 然后白着脸,对来拿人的李大人道:“寒正卿清廉刚正,他绝不可能叛国!” “人证物证具在!”李大人重复,“本官只是奉命行事,跟我走吧!” 寒酥完全不相信父亲会是叛国之人。明晃晃的刀刃就在眼前,她毫无惧意,追问:“敢问大人,人证是什么?物证又是什么?” 李大人叹了口气。上赫延王府捉拿人,这差事不好办,所以他出发前将人证、物证都带来了。 物证是寒正卿与北齐将帅的书信。 人证是祁文林。 看见祁文林时,寒酥人是懵的。 祁文林是祁朔的族弟,寒酥认识他好些年,是“自己人”。 祁文林望着寒酥皱眉,他叹了口气,苦涩道:“我也不相信叔父是那样的人,可我确实见到叔父和北齐人吃酒谈笑……” “你什么时候见到的?”寒酥心头狂跳,“你是说我父亲还活着吗?” “有什么话回去再说。”李大人挥手,“带走!” 第九十二章 “那不行啊!”三夫人急了!衙门牢狱之地是姑娘家能去的吗?要是走了这么一遭, 那得吃多少苦?受多少罪?名声也不好听啊! 大白日,府里的几位爷都在外当差,只女眷在家。其他房的人,就算人没过来看热闹, 身边的下人也在这儿盯着。 大夫人得了下人的禀, 脚步匆匆地从后宅赶过来, 问清楚了情况, 也跟着皱眉。 叛国……这可是大罪啊!她操持着这个家,处处谨慎小心, 哪敢想要沾上这样的事情? “大嫂。”三夫人走过去, 语气里带着点央求, “这俩孩子这么早一趟, 日后就说不清了啊!” 大夫人望了一眼寒酥。虽然因为沈约呈的事情, 她不太喜欢寒酥,可是她也知道姑娘家被官兵押走了, 别说能不能再回来, 就算还能回来,也是于名声有很大的损害。 大夫人再望一眼寒笙, 眉头皱得更紧了。这孩子还是个瞎子, 怪可怜的。 李大人拱了拱手, 道:“几位夫人, 这叛国可是重罪。赫延王府是什么门第?难道要为了借住的远方亲戚沾上这样的事情?” 李大人的话让大夫人心头一震。不行,二弟放心将整个家族交给她打理,她一直坚守不能让任何人和事损害赫延王府的名声。 沈约呈正在书房里做最后的苦读, 得了小厮的消息, 笔也抛了书也扔了, 起身就朝前院跑。 “李大人,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沈约呈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李大人也不愿意和一院子的妇孺打交道,他朝沈约呈拱了拱手,客客气气地说:“还请三郎劝劝家中女眷,莫要阻拦。此案板上钉钉,已经结案了。” 苏文瑶牵着封赟的手躲在垂花门后,朝着前面张望着。她将事情听了个大概,心道叛国可是大罪。赫延王府本就够显眼了,可千万不能包庇一个远方亲戚啊! 三夫人一手拉着寒笙,一手拉着寒酥,紧紧抓着不松开。她板着脸,道:“姨母不会让他们带你们走的!” 她也顾不得体面,朝着李大人嚷嚷:“你说板上钉钉就板上钉钉?人证就不能是被收买的?书信就不能是伪造的?人已经去世这么久了,现在给按一个叛国的罪名?” 三夫人大声道:“除非将寒正卿抓来,否则我才不信!” 李大人顿时觉得头疼。他拔剑:“封三夫人再耽误本官办案拿人,别怪我……” “别怪你什么?” 李大人的话戛然而止,他转过身去,望向府门外,拔了一半的长剑动作停在那里。 封岌瞥一眼李大人握着剑柄的手,冷声:“在我赫延王府动刀刃?” “不、不……不敢!”李大人哪里还有刚刚那幅公事公办的冷血模样?他望着封岌迈进府门的身躯,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就连腰身也弓起。 封岌大步往里走,望向寒酥。见她脸色惨白,丢了魂儿的模样。他皱眉,心中不悦。 有意将人拥进怀里,却不能。 “进了我赫延王府,就是我赫延王府的人。”封岌沉声,“不管她是谁的家眷,都休想从府里带走!” 一股无形的威压降在李大人的头上,他赶忙说:“是、是、是……小的告退!小的告退!” 李大人带着官兵匆匆离去。赫延王既然发了话,那他如实禀告也算是交了差,上头也不会怪罪他…… 三夫人和沈约呈都是重重松了口气。 三夫人握了握寒酥的手,又感激地望向封岌:“二哥,多亏你回来!” 三夫人发现封岌脸色铁青十分难看,三夫人心下有些畏惧,声音也变低,她拽一拽寒酥的手,道:“还不快跪谢将军恩典?” 寒酥好似才回过神来一般,她松开姨母的手,提裙朝祁文林奔去。往日的端庄淑雅被丢到一边,她用力攥住祁文林的衣襟,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祁文林,我要你的实话!” “我说的是实话!”祁文林红着眼睛,“我确实看见你父亲和北齐人聚在一起吃酒说笑!” 祁文林咽了口唾沫,犹豫后才说:“我堂哥也看见了!我与他一起看见的……” 祁文林的堂哥……是祁朔。 寒酥动作缓慢地偏过头去,满眼不敢置信。 “不可能……这不可能!我不信!” 就算让她相信溪流会倒流、天地会轰塌,她也不相信父亲会叛国! 她不相信! “翠微,跟我去祁家!”寒酥侧首喊翠微。 她紧接着就奔出府门,登上马车。 三夫人小跑着追了几步,也没能追上她。 三夫人叹了口气:“二哥,今日这事不会有人再来抓小酥和笙笙了是不是?” 封岌收回视线,颔首。 大夫人在一旁皱眉:“二弟,这事会不会让人抓了把柄……” “没事。”封岌丢下这一句,大步往外走。 “姨母……”寒笙怯怯的。 三夫人赶忙抱起寒笙,说:“笙笙不怕,没事了……” “姐姐……”寒笙眼睛红红的,“姐姐也不会有事对不对?如果一定要抓一个人走,抓我不要抓姐姐。” 三夫人心酸得不得了。她抱紧寒笙,哄着她:“笙笙别担心,你和姐姐都不会有事,谁也不能把你们抓走!你刚刚不是听赫延王说了吗?” “进了我赫延王府,就是我赫延王府的人。”三夫人故意压低声音学封岌的腔调。 寒笙吸了吸鼻子将脸埋在姨母的颈窝里。虽然姨母的怀抱很温暖,她还是希望姐姐早一点回来,她好想要姐姐抱她…… 躲在垂花门后面的苏文瑶目瞪口呆。这可是通敌叛国的罪名啊!就这么把官府的人赶走了?都说赫延王功高盖主,她今儿个才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 若是以前,她还会觉得这样好生威风。可如今她嫁了过来,已经是赫延王府的人了,一荣俱荣的道理她记在心里。 苏文瑶有些担心,这件事情会给赫延王府带来祸害。她望着府门的方向皱眉,在心里咒骂了几句—— “这姐妹俩真不吉利!” “借住个没玩完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滚蛋!” “得想法子赶走才行!” · 宫中。 皇贵妃脸色苍白地躺在躺椅上,晒着太阳。可是温暖的日光并不能温暖她,她的脸色也仍旧苍白,没有变红润。 她将手搭在腹部,虽然胎儿还小,理应什么都感觉不到。可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似乎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孩子正在一点一点消失,很快就要彻底离开她。 皇贵妃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 难道她这一辈子就真的不能做一次母亲吗?一想到可能再也不能有自己的骨肉,对皇后的恨意立刻淹没她整颗心脏,让她整颗心浸在苦水里一抽一抽地疼。 皇贵妃深吸一口气,唤来身边的宫婢,扶着她的手起身,款步走回去屋内。她说:“给本宫换衣上妆。” 她气色太差了,需要描画重一点的妆容才能遮挡她这么差的脸色。 皇贵妃的视线落在梳妆台上的一盒花钿,是正红色的牡丹。这是上次寒酥过来给她描妆时带来的。 皇贵妃再一次抚了抚自己的肚子。 如果注定这辈子不能当一个母亲,那能当皇后也是非常好的事情,不是吗? 她垂眼望着自己的肚子,在心里对它说:“孩子,娘亲这就去给你和你的哥哥姐姐们报仇!” 皇贵妃起身,让宫婢将桌上的锦盒拿着。锦盒里装着一套珍珠首饰。这套首饰,是前一段时间的贡品,圣上想要赏给宫妃。皇贵妃便将这事儿揽了下来,亲自挑选了图样,让巧匠制作。做完之后,再将成品分发给宫中嫔妃。 等这套珍珠首饰做好,皇后已经不是皇后,已经成了被打入冷宫的废后。 她还是将这盒珍珠首饰送过去。也算师出有名。 “记住引湘贵人经过。”皇贵妃吩咐。 宫婢应下。 这是皇贵妃第二次来冷宫见皇后。她此番再来,心境与上次完全不同。最初的紧张之后,只剩下成竹在胸的傲然。 皇后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屋内连个宫婢也没有。在她面前的桌上散放些花草,她正拿着一把剪子修剪。 “没想到到了这种地方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皇贵妃迈进门槛。她光鲜亮丽,身后跟着五六个宫人。与质朴的房间、素衣的皇后形成鲜明对比。 “你不好好安胎又来我这里做什么?”皇后修剪了花枝,连头也没抬,更别说起身行礼。 皇贵妃也不介意她见了自己不行礼。她朝皇后走过去,道:“那套珍珠头面做好了,本宫给你送来。” 皇后冷笑了一声,道:“哦?送东西?呵,我看是来害我的。” 皇贵妃渡着步子走近,她居高临下地睥着前面的废后,问:“你这样悠闲度日是觉得自己还有东山再起的时候?莫不是你以为有个强大的母族,就能为所欲为?得不到圣上的宠爱只靠娘家来固权,你以为这样的皇后能坐得久?” 皇贵妃故意说些话来激怒皇后,她需要皇后和她吵架,也需要宫婢来告诉她已经将湘贵人引过来了。 皇后咬了咬牙。 她当然不是真的在悠闲度日,只是想通了,不再奢想从圣上那里再得到什么,而是寄希望于儿子。 可就算她不想再争宠,也无法忍受多年死对头站在她面前耀武扬威,说这些话! 她重重放下手里的剪子,冷眼看向皇贵妃,直接骂:“你这个蠢货!” 若是往日,皇贵妃定要勃然大怒,可眼下她却笑起来:“骂,继续骂!” 皇后也笑了。她上半身向后靠去,靠着椅背,蔑视地望着皇贵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来干什么。你几次流产坐不住胎,这一胎又保不住了吧?” 皇贵妃一愣,立刻变了脸色。再厚的胭脂也遮不住她脸上的苍白和怒意。 皇后咄咄逼人:“胎儿保不住了,所以来陷害我?圣上何等英明,你觉得圣上会相信你这蹩脚的把戏?” “哈。”皇贵妃笑出声来,“我要来陷害你?我怎么陷害你?拿胎儿……” 宫婢从外面快步进来,朝皇贵妃使眼色。 皇贵妃知道湘贵人被引过来了。 湘贵人是个热心人,且不是个特别聪明的热心人。 皇贵妃不需要再跟皇后打哈哈废话拖延时间了。她慢慢扯起唇角,勾出一个阴森的笑脸来。 “在这宫里的妃子,生个一儿半女才有依靠。没有哪个宫妃会用堕胎的方式陷害别人,而且还是陷害一个已经被打入冷宫的弃妃。” 皇贵妃突然伸手用力拂去桌上的一套茶器和花瓶,然后将自己的肚子朝着桌角的方向用力一撞! 她吃痛,捂着肚子跌坐在地,一阵阵尖叫。 与她同来的宫婢们配合起来,该尖叫的尖叫,该慌慌张张往外跑去请太医的立刻边喊边往外跑。 若这个时候谁从外面进来,看见屋内情景,定然以为是皇后推倒了皇贵妃。 热心人湘贵人正经过冷宫,听见里面一片哭天抢地,立刻快步往里走,去凑热闹。她就听皇贵妃哭嚎着喊—— “是我错了,是我不该沾沾自喜,不该嘲讽你被打入冷宫,可您也不该下这样的狠手啊!孩子……我的孩子……” 湘贵人的耳朵竖了起来。 天,她撞见大事情了! 她赶紧跑进去,见皇贵妃跌坐在地上,一手指着废后,一手捂着肚子。她今日穿了一身银白,鲜血慢慢染红她的衣裙。 而害人凶手此刻正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面对皇贵妃的指控,既不辩解也不气恼,更无惧怕或悔意。 皇贵妃脸上湿漉漉,是泪水,也是疼出来的冷汗。她转过脸望着湘贵人,虚弱地说:“湘贵人,麻烦你帮我去请圣上过来,为我们母子做主啊!” 湘贵人急忙点头:“好好好!我这就去!” “不用去请了。” 圣上突然的开口,让前一刻乱成一锅粥的屋内一下子变得死寂。 皇贵妃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去,眼睁睁看着圣上从靠窗的屏风后走出来。圣上仍旧穿着明黄的龙袍,往日里威严的盘龙此刻好似活了起来,张着利爪要抓人。 圣上脸色铁青,盯着皇贵妃。 “圣上……陛、陛下……”皇贵妃结结巴巴。 她肚子好痛好痛,痛得随时都能昏厥过去。可是在看见圣上那一刻,一股凉意从脚心直窜而升,让她在腹痛难忍的同时,整个人都陷进恐惧。 圣上不敢置信往日里温柔乖顺的人,居然是这样的蛇蝎心肠。 他提起一脚在皇贵妃肩上用力踹去,怒不可遏:“你这个歹毒的狗东西!连她一根头发也比不上!” 皇贵妃摊倒在地,身心剧痛。 连她一根头发也比不上……她…… 明明已经从皇后口中得知她在圣上心里只是一个人的影子,可当圣上亲口对她说出来,原来剜心的痛竟是这般滋味…… “来人!”圣上怒道,“将皇贵……将这个贱妇拖回去,赐白绫!” 皇贵妃被拖出去的时候视线里没有圣上,她看的是皇后。 原来有没有母族支撑真的不一样。皇后犯了错被打入冷宫,而她连第二日的太阳也见不到。 皇贵妃就这样被拖出去,鲜血流了一路。 皇后看着不舒服,突然吐出一口黑血。 黑血,乃剧毒之物。 若寒酥此时瞧见,必然要唇角轻勾。 她的目标从来不只是皇贵妃,还有皇后。 封岌胸口那一刀的仇,她可记着。 作者有话说: 第九十三章 然而寒酥此刻无暇顾及其他, 只一心想要去找祁朔问个清楚。在去祁家的马车上,她稍微冷静了些,不似刚得知此事时的无助惊慌。 到了祁家,寒酥深吸了一口气, 给自己些去听的勇气。她与翠微立在祁家门前, 翠微刚欲上前叩门, 祁家的院门突然从里面被拉开。 祁朔皱着眉, 眉宇间显出几分焦灼之色。他急着出门,这一开门瞧见寒酥立在门外, 脚步生生顿住。 目光躲闪之后, 他问:“祁文林告诉你了?你没有被官府抓走?” 寒酥的心一下子跌坠, 难道祁文林说的是真的?她仍是不愿意相信, 盯着祁朔的眼睛, 问:“你见过我父亲?和祁文林一起见过他?和北齐人在一起?” 祁朔眉头皱得更紧些,不知道如何开口。他太清楚于寒酥而言, 她父亲是那么重要。那不仅仅是对父亲的敬重, 她对她父亲还有着对学者大儒的敬仰崇拜。 祁山芙从院子里走出来,朝院门口的方向张望着, 提声:“站在门口做什么?进来说话呀。” 祁朔吐出一口气, 道:“进来再说吧。” 言罢, 他先转身往里走。 寒酥垂在身侧的手攥了攥, 才跟上去,跟着祁朔进了方厅。 祁夫人被侍女搀扶着走进来,问:“阿朔?到底怎么回事?谁要抓小酥和笙笙?你寒叔父怎么可能会叛国?” 祁朔道:“我确实在郸乡见到过寒叔父。在一家酒楼, 他用北齐话语北齐人畅谈,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当时我带着一队士兵混入百姓里打探消息, 不能让北齐人发现, 所以不能上前与叔父说话。等后来我再派人去打探时,再不见叔父的身影。大军要赶去下一座城池,我不能在郸乡久待。” 寒酥望着他,追问:“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为什么?当然是怕她胡思乱想接受不了。这里距离郸乡千里迢迢,告诉了她,也不过给她添烦恼。 “我只是想等确认之后再告诉你,这段时日一直有派人去郸乡调查。”祁朔道。 家仆从外面进来,禀告祁文林到了。 祁文林见寒酥也在,他有些尴尬,主动赔罪:“你别怪我。当日我们带的一队兵都亲眼见了。我只是人证中的一个。他们都招了,我要是还矢口否认那就是包庇……” 祁文林话音低下去,最后叹了口气,闷声说:“对不住!” 屋内一时安静下来。 祁山芙清脆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沉默,她说:“我不信叔父是那样的人!” 寒酥偏过脸去,用指腹擦压了一下眼角,去逼眼眶里的湿润。她又扯起唇角来,说:“我也不信父亲是那样的人。绝不信。” 祁朔看着寒酥伤心的样子,往前迈出一步,道:“我会继续去找叔父的下落。你别担心。” 祁夫人疑惑地问:“不是说官兵去赫延王府捉人了吗?” 祁文林看了寒酥一眼,道:“赫延王府那样的地方,赫延王一句话,官兵也不能抓人。不过……你和笙笙还是要当心些。” 祁朔却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噙着几许怪异情愫望向寒酥。 寒酥自进来,一直未入座。 “寒姐姐坐下说话。”祁山芙走过来去拉寒酥的手,她这才发现寒酥的手凉得像块冰。她一对细眉拧了起来,双手捧着寒酥的手给她暖手。 寒酥的视线一一扫过屋内的祁山芙、祁朔、祁夫人和祁文林,她后知后觉如今她担着罪臣之女的身份,只是沾了赫延王府的光被保下来,才没有被官兵抓走。 而祁家,清廉刚正。 纵信任父亲,寒酥也习惯性不愿意因自己连累旁人。她向后退了一步,松开祁山芙的手,微笑着说:“好,我知道了。今日不叨扰了,我还有事就不坐了。” 祁夫人撑着拐杖站起身,问:“有什么急事要急着走?怎么也要留下用了饭才走。” 寒酥微笑摇头:“不了,真的有些事情要急着处理。” 寒酥福了福身,转身往外走。 祁朔跟上去。 祁山芙也想出去送一送,被祁夫人拦住。祁夫人望了一眼祁朔的背影,对祁山芙摇摇头。 寒酥迈出祁家的院门,回头对祁朔福了一礼:“不用送了。” “你要当心些。”祁朔眉头始终未曾舒展开,焦虑且担忧。 “我有分寸。”寒酥道。 祁朔看着寒酥不急不缓的样子,更是心急,他脱口而出:“你当真以为赫延王能一直保你?他对你只不过是一时……” 祁朔突然紧抿了唇,后悔说错话。 他不该对寒酥说这话,他不该让寒酥知道他已经知晓她与赫延王的事情。她那性子,若得知他已知晓她被人养成了外室,她必然自尊心受挫。 他偏过脸去,舒出一口浊气:“是我失言,我脑子不清醒胡说的。” 可他又忍不住转过脸来望向寒酥,见她仍旧眉眼间疏离浅淡,不急躁不羞恼。她这个样子,反倒让祁朔心里更不是滋味儿。 寒酥向来不喜欢跟别人解释自己的事情,她没说什么,转身提裙抬起一只脚榻上登车足凳。 祁朔咬牙,腮线被咬得绷直。他看着寒酥登上马车,终究是问出来:“你不愿意与我成亲,是因为他吗?” 寒酥已经登上马车,她一手提裙一手扶着车壁。她扶着车壁的手微微用力,回头看向祁朔,问:“我为什么不愿意与你成亲?” 祁朔心里突然一慌,他抬手,掌心贴在额头,慌声:“我……我又说错话了。因为赐婚,因为你不想得罪公主得罪皇贵妃连累祁家。” 祁朔将手放下来,盯着寒酥的眼睛,忍不住又问:“若没有赐婚呢?酥酥,若没有赐婚这件事……在嫁给我与跟了赫延王之间,你会如何选?” 嫁与跟,两个不一样的动词。三媒六聘与他成婚,还是跟一个更权势却没有名分的赫延王? 寒酥非常平静地开口:“祁朔,你觉得现在我有心情和你说这些吗?” “抱歉。”祁朔一边点着头,一边向后退。 狼狈得像一条狗。 “祁朔,这世上没有如果。”寒酥说完钻进了马车。车门关上,将两个人隔开。 祁朔望着寒酥的马车远去。 终究还是他不够有权有势,阻止不了汪文康的坑害,应对不了很多很多突发状况。 祁山芙站在院门口,探头往外望去。劝慰的话,变成了一声浅叹。 马车里,寒酥身上没什么力气,倚靠着车壁。向来坐姿端正腰背挺拔的人,因为疲惫而软下来。 翠微担忧地望着寒酥,说:“娘子,您别这个样子。虽然我没有见过老爷,可是您相信他不会通敌,那他就一定不会!咱们派人去郸乡找人,等找到人就什么都清楚了呀!” 寒酥算了算日子,按照祁朔所说,他自发现父亲时,便派人寻常。这都半年了也没有消息,那父亲还留在郸乡吗?还是已经进了北齐境内? 马车突然的颠簸,打断了寒酥的思绪。 这条路本是宽敞平坦的砖路,不该颠簸才是。片刻后,寒酥听见了车夫在前面询问的声音。 这是被人拦了车。 寒酥微怔,心里咯噔一声。 翠微也变了脸色,喃声:“娘子你说这几日要少出门,注意安全的……” 汪文康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李大人去赫延王府抓不了你,我来替天行道!反贼之女,还不快下车就擒!” 汪文康的软轿停在寒酥的马车前,挡了去路,小厮立在一旁掀开软轿的帘子。汪文康坐在里面,舒舒服服地翘着二郎腿。 这里是热闹的街道,不少商贩和行人好奇地驻足观看。 自年前在京中再遇寒酥,汪文康就怀着弄死这个一身反骨的女人!可因为寒酥借住在赫延王府,汪文康不得不将弄死寒酥的计划拖了再拖,想等赫延王离京出征后再说。可眼下不一样了啊!皇贵妃开口让他弄死寒酥,他是再无顾虑,也不等封岌离京了。 李大人没能从赫延王府将人抓出来,寒酥居然从赫延王府跑出来,这不是傻了吗?他现在就将人办了,赫延王府要追究上面还有皇贵妃顶着! 寒酥本已料到皇贵妃近日可能要找汪文康将她灭口,她原本打算待在赫延王府深居浅出避险,却因为父亲的事情心神打乱,只带着翠微就跑了出来…… 寒酥眸光浮动,飞快想着对策。 “你们干什么?你们拉我干什么?”车夫被汪文康的人拽了下去。 车门被拉开,外面明媚的日光照进来,也让汪文康嚣张跋扈的模样映入寒酥的眼帘。 寒酥搭在腿上的手悄悄攥紧,她盯着汪文康,问:“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连等他出京都等不及?” “哈哈哈!”汪文康哈哈大笑了两声,他摊开手,“等?等谁?难道我——” 汪文康目光望向远处,说了一半的话突然戛然而止。 封岌骑马而来,因是闹市,骏马并不疾驰,长腿一步步往前迈着,马蹄踩着街道上的砖路哒哒作响。 汪文康目光晃动,立刻从软轿里出来。他的脸庞上前一刻的嚣张气焰消散,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待封岌骑马走近,他躬腰拱手:“赫延王,我这是要请寒酥进衙门一趟,将案子查清楚。” 封岌居高临下地瞥着这个小人,问:“原来案子还没查清?” 汪文康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急道:“不不……案子已经查清了,是乔大人……” 封岌冷笑了一声,再问:“原来这桩案子不归你管?” 汪文康被问的哑口无言。 这案子不是汪文康来料理,他根本就没有实权。可他又没傻到底,不能说是皇贵妃交代把寒酥扣下。一双斗眼在他眼眶里转来转去,飞快想着对应之因。 皇后被废,皇贵妃掌管六宫,如今又有孕在身,凤袍在身指日可待。难道赫延王真的不给个面子? 汪文康清了清嗓子,道:“我只是路过,听说李大人今日去府上没能奉命将人带回去。我谨记皇贵妃娘娘教诲……” 他故意将“皇贵妃”三个字咬得很重。可是这一次他又是话还没说完,再次被封岌的一声冷笑打断。 “皇贵妃?”封岌沉声,“这世上已经没有皇贵妃了。” “啊?什、什么?”汪文康整个人愣住。他听错了吗?他转过头望向身边的小厮,小厮亦是一脸呆滞。 他再次不敢置信地望向封岌。赫延王是唬他的吧?他妹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昨天还召见了他,怎么能说没就没了?一定是假的! 可是……赫延王会拿这种事说谎吗? 寒酥在听见封岌的话时,却重重松了口气。 本就是在赌时间,好在她赢了。 汪家的一个家仆脸色灰白脚步匆匆地赶过来,凑到汪文康耳边,抖着身子嘀咕了两句。汪文康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毫无血色,他一刻也不想耽搁,逃离似地钻进轿子,急声:“走走走!快回家!” 围观的百姓见此,议论纷纷,皇贵妃没了?那汪文康这个京中恶霸是不是再不能胡作非为了? 封岌并不理会汪文康,他翻身下马,又将手里的马鞭递给车夫,道:“把马牵回去。” 他长腿一抬,登上寒酥的马车,钻进车厢里。翠微立刻从车厢里出来,挪到车夫的位置担任起驾车的工作。 马车重新驶动。 封岌坐在寒酥的身边,瞧一眼她的脸色,将她的手拉过来,握在掌中。 “你父亲……” 寒酥直接打断他的话:“父亲不会的。” “好。”封岌点点头,转移了话题,“皇贵妃蓄意陷害冷宫皇后,被赐了白绫。冷宫皇后也在今日中毒而死。” 寒酥眼睫轻颤,总算是彻底松了口气。父亲的事情还没有头绪,能将汪文康这个恶人先解决,也算了却一桩心事,日后不必再担心。 封岌看向寒酥,道:“皇后中的毒是枯心粉,是你从师元良那里要到的。” “是。”寒酥点头。 寒酥做的事情,封岌知道一些,不过仍有一些不清楚。他问:“你是如何说服皇贵妃用府中胎儿去害皇后?” “运气好罢了。她那一胎没坐稳,她本就有那个打算。”寒酥道。 封岌又问:“那是你如何让圣上出现在冷宫?” 寒酥看了封岌一眼,封岌在寒酥的目光里看出来寒酥根本不知道今日圣上出现在冷宫。 “我只是将皇贵妃意图用腹中胎儿做文章的事情告诉了皇后。”寒酥道,“论后宫争斗的手段,我自然比不上皇后。我只要告诉她,她一定有办法借机揭露、扳倒皇贵妃。” 封岌皱眉看向寒酥。 她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她没做太多事情,可封岌却知道筹谋之事最难在于揣度人心。 知道封岌还有些细节想问,寒酥也有心从父亲的事情里分分神,她主动对封岌说:“提前一段时日教两位公主画风筝,故意带她们去空旷之地放风筝。宫中空旷之地,除了不可靠近之地,只有冷宫前。” “怎么让风筝掉进冷宫中?” “小时候经常放风筝,在线上做些手脚,让它掉进冷宫墙内并不难。” 封岌略沉吟,便想通了些,他缓声开口:“普通风筝丢就丢了,因为是公主亲手所绘,才有理由进冷宫。然后将消息递给皇后。” “是。” “那你又是如何给皇后下毒?” “递消息的纸条上。” “不怕被查出来?”封岌再问。 作者有话说: 我现在有点不确定了,14号真的能更结局吗!!! 第九十四章 “不怕被查出来?” 寒酥继续解释:“皇后与皇贵妃多年夙敌, 她纵有怀疑,可人在冷宫之中,必然不愿意错过良机。她试一试的同时,一定不想让人知晓她提前知道皇贵妃要害她。所以她在看完纸条之后必会将其销毁。如此, 就没了物证。” “同时也是因为她们两位娘娘的多年不和, 在没有物证的情况下, 宫中人会以为是皇贵妃毒害了她。” 封岌沉默了一息, 才道:“可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探不破的案子。” 寒酥摇头, 她笃定道:“圣上与皇后感情并不深厚, 在皇后多次惹怒圣颜后, 圣上怒不可遏将人打入冷宫。皇后暴毙, 圣上说不定正高兴, 不会深查。” 封岌很意外地看了寒酥一眼,再问:“那皇后的娘家人追究起来?” 寒酥沉默了一息, 道:“说不定会送另一个女人进宫。” 她垂下眼睛, 低声道:“大家族长总是习惯于用女人稳固姻亲关系,死了一个女儿, 再送过去第二个。” 封岌对寒酥的这个猜测不做评价, 点点头, 道:“汪家这些年胡作非为得罪了不少人, 皇贵妃没了,你不需要再做任何事,自有人会对汪文康下手。” 寒酥不仅是一箭双标, 更是借刀杀人。亲手杀人的滋味儿, 寒酥已经尝过了, 会想吐会做噩梦, 所以她会想其他路子,不用自己动手的路子。 封岌最后问:“毒死皇后是为了让一切死无对证,没有人知道你做了手脚?” 寒酥转过脸来望向封岌,沉默着没有回答。 她不愿意回答的事情,封岌向来不会刨根问底地追问。 马车继续往赫延王府驶去,车辕碾过砖路的规律响动还有其他车辆经过的声音,仿佛隔了一个罩子,让人听得并不真切。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封岌突然叹了口气,慨然道:“这些事情本来不该你去做。可是我曾答应过我母亲,不与皇家人结亲,也同样不杀皇家人。” 后者,他答应得更早。 在还不知道为什么的时候,他就向母亲承诺过。后来知晓了原因,虽觉好笑,却也坚守。 他向来是个重诺的人。 寒酥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只以为老夫人担心他惹祸上身,她点头附和:“远离皇家人是对的。” 封岌笑笑,说:“晚上带寒笙去治疗眼睛的时候,来我书房一趟,我有东西给你。” 寒酥点点头,也没什么心情提前询问是何物。 寒酥回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安慰妹妹。寒笙和她一起经历过不少危险,人倒是还淡然。寒酥回来时,寒笙正坐在寒酥的书案后,吹着笛子。 寒酥立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唇角挂着柔和的浅笑。如今汪文康不再有威胁,姨母会好好照料妹妹,妹妹的眼睛在不久的将来也会治好。 她好像可以安心了。 待寒笙一曲吹完,寒酥才朝她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来。她将妹妹的小手握在掌中,斟酌了言语:“笙笙,如果姐姐不在你身边,你也要好好的。好好听姨母的话,更要好好照顾自己。” 寒笙的脸色瞬间吓白了。她转过脸来望着姐姐的方向,空洞的眼眶里迅速蓄满了泪,也蓄满了惊惧。她抓着姐姐的手,紧张问:“姐姐要去哪里?” 寒酥摸摸妹妹的头,将她拉在怀里,轻轻拍着妹妹的背:“郸乡。” 寒笙吸了吸鼻子,哽声问:“那是什么地方?远不远?不可以带着我吗?” 寒酥忍了忍眼里的泪,同时也狠下心肠。妹妹一直很懂事,在面对妹妹时,寒酥鲜少敷衍哄骗,习惯于告诉她事实、对她讲道理。 “笙笙,你相信爹爹是个坏人,相信爹爹会和北齐人狼狈为奸吗?” 寒笙哭着摇头:“谁都可能是坏人,爹爹和姐姐永远都不可能是坏人!” “姐姐也不信。所以姐姐要去找爹爹。”寒酥握紧妹妹的手,“但是郸乡很远很远,路上可能会有危险,姐姐可能……回不来。” 寒笙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她死死抓着姐姐的手,哭着问:“不能不去吗?不可以丢下笙笙!” 寒酥也落下泪来,她说:“笙笙,对姐姐来说没有谁会比你更重要。如果你要哭着闹着不要姐姐去,姐姐会留下来。” “可是,姐姐会不放心不甘心,永远有一团阴云笼罩在心里。笙笙,你希望姐姐一直放心不下一直不甘心吗?你想和姐姐一起一直担着反贼之女的罪名吗?还有父亲,父亲两袖清风鞠躬尽瘁多年,他不能担着这样的骂名。父亲或许有苦衷、或许有危险。姐姐想找到他,或问个清清楚楚、或将父亲救出来带回来!” 寒笙哭着大声说:“可是你说会有危险,可能再也不回来了……” “但是也可能一家团聚,”寒酥紧紧握着妹妹的手,“人来尘世一遭,要走的路上有风景有危险,不能畏惧不前。” “我不!”寒笙哭着死死抱住姐姐的腰。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忍受再失去姐姐的风险。 寒酥垂眸,轻轻摸着妹妹的头,没再开口。她知道妹妹很懂事,从不是任性哭闹不讲理的孩童。她哭过了,会同意的。她只是需要一点点时间。 傍晚,红霞烧在天边时,寒酥要带妹妹去衔山阁。两个人都哭过,寒酥先给妹妹洗了一把脸,再自己洗去脸上的泪渍。 对镜擦拭水痕的时候,寒酥不经意一扫,发现脸上的疤痕淡了许多。她更凑近些看,用弓起的食指沿着右脸上的疤痕轻轻抚压而过。 寒笙蔫头耷脑地立在一边,不吭声,等着姐姐牵起她的手往衔山阁去。一路上,她也始终耷拉着小脑袋,嘴巴扁扁。 寒酥将妹妹交给师从初手中,师从初牵着寒笙进了里间。他见寒笙呆呆站在那儿,弯腰将她抱起来,放在椅子上,温声问:“笙笙怎么了?” 寒笙吸了吸鼻子,突然掉下泪珠。 刚刚在路上时,她便想哭了,可是不想让姐姐担心,一直忍着。现在姐姐不在她身边,她眼泪再也忍不住,一颗接着一颗不停地往下掉。她怕姐姐还在外面听见她的哭声,她双手交叠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眼泪很快染湿了她的小手。 师从初慌了神,赶忙将手里的银针放下,弯下腰来给她擦眼泪:“笙笙不哭了,告诉哥哥发生什么事情了?” 寒笙想说话,可是满嘴的哭腔,一个字也吐出来。 师从初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过去了许久,寒笙终于慢慢止住了心里的委屈和害怕,她摸索着去抓师从初的衣角。 “哥哥……我害怕……” “怕什么?”师从初将她的手握在掌中,温暖从她的手背慢慢递进她心里,让寒笙稍微缓过来些。她哭着说:“哥哥,如果你的亲人要暂时离开你去做一件危险的事情!你一想到要和她分开就害怕得不得了。可是……可是你又知道不能阻拦她,那怎么办呀?” 师从初想了想,说:“她要去做一件很危险又不得不做的事情,那她一定和你一样害怕。” 寒笙眨眨眼,突然就不哭了。 寒酥收了收情绪,平静地如约走进封岌的书房。封岌坐在书案后,扫了她一眼,视线在她眼睛上停留了一息,知她哭过。 他有心安慰,却也太了解寒酥,知道言语上的安慰于她而言用处不大。他开口:“你父亲的事情,我会派人帮你查。郸乡不仅离得远,那地方本来也很复杂,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总之,先将人找到。” 寒酥抬眼望向封岌,有一瞬间的迟疑。 他无所不能,如果让他帮忙去查,应该会更容易吧?她也不用冒着风险千里迢迢去找父亲的下落。 可是不行。 无休止的亏欠,只会造成无休止的牵扯不清。 趁着他离京时,跑得远远的——这是从寒酥开始亲近封岌时便下定的决心。纵使无数次沉沦在他的怀里,清醒后初心仍不变。 “好。”寒酥微微笑着,朝封岌走过去,视线落在封岌面前的书案上。 封岌道:“这是给你留的东西。” 他朝寒酥伸手,寒酥将手递给他,他便将人拉到怀里,让寒酥坐在他膝上。他手臂圈着寒酥,在她身前去拿桌上的东西。 “这把匕首削铁如泥,又小巧轻便,姑娘家用来最趁手。下次杀人的时候用这个。” 寒酥回头看向他。封岌笑笑,改了口:“玩笑话。给你防身用。” 知她心情低落,能说出这样的玩笑话,封岌已经尽力了。 他再示意寒酥打开另外一个锦盒。 寒酥将其打开,里面是四瓶药。 “红瓶里的药你熟悉,剧毒的枯心粉。” “绿瓶和白瓶里的药是另外两种毒,具体用法,你一会儿接笙笙的时候,自己去问师元良。” “黑瓶子里……”封岌停顿了一下,“假死药。” 寒酥讶然回头望向他。 “里面两颗,服下一颗后失去心跳呼吸,需在七十二时辰内服下第二颗。” 寒酥望着他,问:“为什么给我这些?” “不是说了?给你防身用。行兵打仗的苦,不是姑娘家能承受的。我的军中也不可能携带女眷。”封岌微顿,“你怎么折腾都行。只一点,保护好自己。” 他将寒酥的手握在掌中,慢慢收拢。 ——你要跑也好要逃也好,我现在确实腾不出手也没有资格圈着你。你只需要保护好自己。我会回来,回到你身边。 寒酥垂下眼睛,望着两个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分别的情绪缱在她心窝,她低声说:“手头慢了些,给将军做的衣裳还差一点点,明日应该能做好。将军……也要保护好自己。” 封岌说“好”,再道:“我把谁留给你?长舟、云帆、长辕、肖子林、叶南,还是别的人选?” 刚好云帆端着茶水进来,听见这话不由竖起耳朵。 寒酥望了云帆一眼,道:“云帆。” 其他几个人以前封岌出征时都伴在他身边,唯独云帆不是。寒酥担心选其他人会耽误封岌的事情。 封岌觉得云帆有些不稳妥,可寒酥提了,便没说什么。他审视的目光盯着云帆:“我离京之后,保护好夫人。” “是!定不辱使命!” 云帆平静地走出去,书房的门一关,他立刻裂开嘴傻笑。 ——哈哈,连表姑娘都觉得他比长舟、长辕、叶南、肖子林强!哈哈哈! 不对,是夫人。 “嘿嘿。”云帆拍了拍自己的脸。 寒酥约莫着笙笙那边差不多结束了今日的治疗,她轻轻推了推封岌的手臂,说:“我要去接笙笙了。” 封岌有些恍惚,时间过得这样快。云帆送了茶水退出去之后,他抱着寒酥,两个人也没再闲谈,一眨眼过去这么久。 他有些不舍地松开寒酥。望着寒酥离去的背影,想到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她,他心里不大舒服。 可是大军出征在即,不是记挂儿女情长之时。他收了收情绪,专注地翻阅著书案上的名册。 寒酥接妹妹时,仔细打量着妹妹的神色,牵着她的手往回走。 走到梅园前,寒笙突然开口:“姐姐。” 寒酥知道妹妹想好了,她停下脚步声,在妹妹面前蹲下来。 寒笙朝着姐姐的方向翘起唇角,笑出小虎牙:“姐姐如果出了事,笙笙会哭得很凶狠凶,会下辈子一直都不开心,再也不会笑了。” 寒酥顷刻间皱眉。 “所以姐姐要为了我好好保护自己,平安地回来!” “好。”寒酥忍下眼里的湿润,轻轻抱了抱妹妹,“上天让你做我的妹妹,是姐姐生命里很幸运很幸运的事情。” 寒笙摸索着去拍姐姐的肩膀,甜笑着:“能做姐姐的妹妹,才是天大的幸运!” 寒酥站起身牵起妹妹的手,柔声:“走,咱们回家去。姐姐给你做点心吃。” 还没回到朝枝阁,寒酥遇见了候在路边的沈约呈。这条路只能到朝枝阁,寒酥知道他在等自己,有些惊讶。 这段时日,沈约呈见她时态度疏离冷淡。他今日为何会找她? “三郎。”寒酥福了一礼,又对妹妹说:“是三表哥。” “三表哥。”寒笙跟着问好。 沈约呈微笑起来,眉目如春:“虽然我没见过你父亲,可是从子女身上总能看见父母的影子。我相信你父亲不会的。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寒酥回之微笑。这个时候有人能站出来相信她父亲,她不可能不动容。 “既然人活着,先把人找到就真相大白了。”沈约呈咬了下唇,云淡风轻地劝一句:“你别担心。” 他终于将这句话说出来了…… 寒酥轻颔首:“多谢。” 沈约呈笑起来,说:“我就是路过,我这就走了。” 他从寒酥身边离去。 寒酥回头望向沈约呈的背影,后知后觉他等在这里只是为了安慰她一句? 寒酥眉心轻蹙。这段时日两个人的生疏客气,她以为沈约呈早就放下了…… 后日就是科举的日子。寒酥望着沈约呈的背影,祝他高中,祝他锦绣前程。 夜里,沈约呈书房亮着灯。他在做最后的备考,翻阅着知识点。夜深了,困倦来袭。他撸起袖子,拿起小刀在小臂上又轻划了一道,以来提神。 果然疼痛让他清醒多了。 他略迟疑,将袖子往上拉。一条条提神的划痕间,是一个“寒”字。 作者有话说: 闪开闪开作者忍不住剧透了!明天“奸情”就要大白了哈哈哈哈 · 第九十五章 沈约呈望着胳膊上这个“寒”字, 失神许久。最初不过效仿古人头悬梁锥刺骨,用小刀轻轻在小臂上划一下以来提神,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在不知不觉中划出了一个“寒”字。 他将袖子放下去, 遮住这个字。 他不能让别人看见这个字, 这样对寒酥不好。 望一眼书案上摊开的书册, 沈约呈站起身, 解乏地抻了抻胳膊。然后他去了书房隔壁的小屋子。原本这里该是一间憩室,若读书读得累了, 懒得回寝屋, 就在这里小歇。可如今这间小屋子里的床榻等物都被搬空, 反而被一件件礼物塞满。 他有好多好多礼物想送给寒酥, 现在不能送, 每次都将想送给寒酥的东西收在这间屋子。一眨眼,竟是堆了半间屋子。 望着这些礼物, 沈约呈身上的乏解去不少, 困倦也彻底消去,人精神了, 又回去继续读书。 但愿这次科举, 不负所期。 与此同时, 苏文瑶正在和封四爷吵架。 “怎么能不在意呢?勾结外敌的罪名啊!还嫌赫延王府不够显眼吗?”苏文瑶气冲冲地说。 封四爷侧了侧身, 目光未从手中书卷移开,他语气随意:“你管的太多了。” “你这是责怪我?”苏文瑶更恼,“我这可都是为了上上下下几百口的王府着想啊!” 她冲上去, 将封四爷手里的书抢走。 原先她抱怨了那么久, 封四爷没怎么理会她。如今手里的书被抢走, 封四爷这才变了脸色, 不悦道:“二哥说没事就没事。就算要操心上上下下,自有上头的长辈操心,与你何干?你把书给我。” 苏文瑶咬牙切齿地盯着封四爷。到了现在,她才明白姐姐为什么一直跟她抱怨封四爷的不好。原先她多羡慕姐姐嫁给仪表堂堂儒雅风度的封四爷,可她真的嫁了他,才知其中酸涩。她跺了跺脚,将手里的书摔到封四爷的桌上,骂一句“书呆子”,气冲冲地转身往外走。 封四爷摇摇头,将书捡起来,继续翻阅着。 苏文瑶怒气冲冲地回到寝屋,一屁股坐在床榻上,仍旧在生闷气。她确实担心这事情成为赫延王府的一个黑点,可只是因为这个?倒也不是。 苏文瑶忍不住去想和寒酥偷情的那个人到底是不是…… “不可能!”苏文瑶使劲儿摇头。 赫延王是什么样的人物?他那样端正的人怎么可能和府里借住的晚辈偷情?就算这两个人有瓜葛,一定是借住的表姑娘不检点想要攀高枝勾搭人! 苏文瑶自言自语地嘀咕:“整天往外跑,哪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学男子出书,当真自己了不起?还不是和一群文人学子吃酒赔笑,哄出来的?” 苏文瑶躺下来,望着床幔上晃动的流苏,心里算计着。 她得把寒酥这种表面端庄清冷背地里不干不净的东西赶走!又能不让赫延王府被牵连,又能不再碍眼!苏文瑶琢磨着该如何将寒酥赶走,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寒酥很早起来。不是早起读书,而是坐在窗下做针线活。 翠微进来的时候,眸中浮现诧异。翠微习惯了寒酥每日晨起读书睡前做文章,还没见过她起个大早做针线活的! 瞧着寒酥握惯了毛笔的手捏着细细的银针,翠微看得怪不适应的。她走近一瞧,恍然寒酥这是给赫延王做衣裳。赫延王马上就要率大军离京,可不得抓紧时间? 翠微抿唇一笑,将窗户支开,让春光照进来,笑着说:“今日外头可暖和了。” 寒酥对翠微笑笑,继续穿针引线。春光流淌般映落在寒酥握针的手背,如瓷似玉。 寒酥忙了一整个上午,最后拿起剪子将最后的线头剪断。她站起身,将衣衫抖落开,仔细检查了一番。虽然量过尺寸,可没上过身仍是不确定是不是合身。 若送去了发现不是很合身,那可不好。 寒酥略迟疑,将衣衫披在身上。她穿着给封岌做的新衣走到梳妆台前,抻着袖角仔细瞧了瞧。 她唇角慢慢攀出笑,确定尺寸没问题。他穿在身上必定刚刚好。 寒酥和妹妹一起用过午膳,三夫人便派人请她过去说话。不为别的,自然为她父亲的事情。三夫人宽慰了几句,寒酥一一点头称是,暂时没有告诉姨母自己打算亲自去找父亲的打算。 瞧着姨母打哈欠,寒酥赶忙起身,不再叨扰。 “你也不要太挂心了。”三夫人说完这一句,又犯困地打哈欠。 寒酥亲自扶着姨母到床榻上躺下,给她扯过被子盖上,才转身出去。 寒酥刚走出姨母的屋子,远远瞧见封珞朝她探头探脑。寒酥朝他走过去,微笑询问:“珞儿是有事情吗?” 封珞拍了拍抱在怀里的风筝,说:“表姐,你能不能也教我画风筝?” 寒酥了然。上次寒酥从宫中回来时拿了风筝,刚好遇见姨母牵着他,闲聊两句时,她告诉了封珞这风筝是给两位公主的课。 “当然可以呀。”寒酥牵起封珞的手,带他去不远处的花园,又让人拿了笔墨,耐心地握着封珞的小手,教他在风筝上画鸿雁。 封珞年纪小,握着笔开始描画时却一板一眼十分认真。见他画得专心,寒酥也高兴,从最初握着他的小手画,到后来她松了手,只在一旁指点封珞应该怎么画。 侍女端着茶水和点心过来。封珞歪头看过来,他想吃,可是看了一眼沾了墨汁的手,小眉头揪起来。 寒酥瞧明白了,她拿起一块白玉糕,喂给他吃。 封珞眯着眼笑,他吃了满嘴,还不忘呜噜呜噜地说:“没有表姐做的好吃!” “改日表姐给你做。”寒酥柔笑着。 封珞嘴里含着白玉糕,吐字不清地又说:“表姐也吃!” 寒酥轻点头,她将手里的那块白玉糕全喂给了封珞,自己又拿起另外一块,掰了一点尝一尝府里的面点师父手艺。 确实不太好吃,糖放得多了些有些腻口,而且面没处理好,有些干。 寒酥将掰下来的这点吃完,便不再吃了,又倒了杯茶水喝。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封琏寻过来,封珞也刚刚画好,他们两个跑去放风筝玩。兄弟两个临走前,封琏礼貌地问寒酥:“表姐要不要一起去?” 寒酥摇头:“我不去了,你们玩。” 封琏和封珞点点头,抱着风筝跑开了。 寒酥仍坐在花园里,微笑着目送他们两个跑远的背影,小孩子的欢愉总是那样简单与纯粹。寒酥瞧着,情绪也被传递了几分轻松。 寒酥又坐了一会儿,见刚刚跟着封珞的丫鬟匆匆跑过来,皱着眉脸色焦急。 “表姑娘,六郎摔了!” 寒酥一怔,立刻站起身询问:“摔哪儿了?严重吗?” 丫鬟点点头,语气很快说:“好像有些严重,小腿上流血不止。奴婢看不明白,六郎哭得好厉害。奴婢将他抱到雅亭头一间了,麻烦表姑娘去哄一哄他。奴婢这就跑回去请大夫!” “好。你快去。”寒酥道。 “多谢表姑娘。”丫鬟点头,立刻匆匆忙忙地往前院跑去。 寒酥也不耽搁,快步往雅亭去。 这雅亭,并不是亭子,而是几间雅室。雅亭还是大娘子没出嫁时亲自设计监督修建的。在府中花园最好的观景之地,修建一条游廊,游廊修成北斗七星形状,每一颗星星所在之地修一间雅室。冬可赏雪,夏可观荷,聚个三五人吃茶打牌,也是趣事一桩。 只是自封岌回来,大娘子担心被指责奢侈,暂时将这地方搁置了。 “珞儿?”寒酥快步登上台阶,推开房门走进去。 闲置了三个月的雅亭里窗户关着,光线晦暗。她刚从阳光大好的外面进来,眼睛不能很快适应,下意识地眯起眼睛来。 房门在寒酥身后关上时,她还以为是风吹。可是下一刻,她就听见了落锁声。 寒酥心里一惊,立刻转身。她用力去推房门,房门已经从外面被锁住。 寒酥眸光浮动,惊疑不定。她又迅速转回身,观察着屋内。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屋内的光线。屋内布置简单,寒酥一眼看见躺在软塌上的男人。 男人半裸着,似乎在昏睡。 寒酥虽然还不知道是谁所为,却已经明白过来幕后之人想干什么。这是要污蔑她举止不端与人偷情!寒酥知道很快就会有人过来捉奸!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寒酥突然眼前一花。她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些。 “什么时候被下了药?白玉糕还是茶水?”寒酥扶着墙壁而立,强力忍受头脑的昏昏沉沉。 她不能坐以待毙。 寒酥用力拧了自己一把,让自己暂时清醒些。她冲到窗口去推窗户,果然窗扇从外面被封死。 寒酥从腰间拿出一把匕首来,用尽全力在两扇窗缝间划下去,明显能够感觉到外面的木板阻碍。 这把匕首,是昨日封岌给她的。 药效让寒酥身上越来越没有力气,就连握紧这把匕首也变得吃力。就算再削铁如泥的利器,也不能轻易将外面的挡板切断。 寒酥紧紧咬着牙,吃力地双手握住匕首继续一点一点向下割去。虽然进展很慢,但是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匕首的刀刃正在一点一点嵌进木板。 只要有进展,就不能放弃! 寒酥不知“捉奸”的人什么时候会赶过来,她必须动作要快,抢在他们赶过来之前,逃出去!她让自己暂时不去考虑外面是不是有人盯着。先逃出去才是第一步! 刀刃一寸一寸割着木板,躺在软塌上的男人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 紧接着,寒酥听见了脚步声,很多人的脚步声。 “大嫂,咱们封家可是体面人家。丫鬟和侍卫偷情这种事情实在是不该发生。前一阵子,我身边的丫鬟总是在傍晚看见有人在这里偷情,还闹出不像话的响动!今儿个被抓个正着!所以请大嫂过来处理。”苏文瑶说。 大夫人板着脸说:“若属实,也太不像话了。” 三夫人没说话,默默跟在一旁。她本来是去找大夫人说话,苏文瑶请大夫人过来时,她也不好直接走人,便一道过来了。 沈约呈皱眉,他并不喜欢参与这种事情。可是苏文瑶说偷情的侍卫瞧着眼熟有点像他院子里的人,所以请他过来。 一行人主主仆仆赶到七星雅亭。苏文瑶伸长了脖子朝守在雅亭外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对她点点头。苏文瑶顿时放下心来。 “开锁。”苏文瑶道。 丫鬟走上前去开锁,钥匙递进锁孔,带动铁链一阵响动。在沉重的房锁被打开的同时,门外的众人明显听见了一道推窗声。 苏文瑶瞪圆了眼睛,心道窗户已经封好了,这样还能被她逃了不成? “快点!”她急声催。 丫鬟将大锁的铁链从门环上抽下来,立刻推开房门。正对着房门的窗户开着,窗外有草木回廊遮掩,仍旧隐约可见窗外的一道人影跌跌撞撞跑远。 那道身影,一看就是女子,却给人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众人也看见了在软塌上昏睡的半裸男人。 这情景实在不雅观。 大夫人、三夫人还有沈约呈都皱了眉,别过脸去不看昏睡的半裸男人。 苏文瑶哼声:“这是听见咱们来了,女的翻窗逃了,快去追,别让她给跑了!” 苏文瑶提裙,率先快步跑出门,带着人去追那道影子。 寒酥心跳好快,身上却越来越没有力气。她知道不过借着回廊和草木遮掩阻路,才暂时没被他们追上。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追上来。 怎么办? 不行,她不能这么慌不择路地跑下去。寒酥扫视一眼,朝着最近的一间雅室跑过去。她打算跑进去之后,再装作早就在那里…… 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她甚至隐约听见了姨母的声音。 雅室越来越近,她终于在被追上来之前跑到这里,急急推开房门。寒酥立在门口,望着坐在书案后的人,却整个人懵住了。 坐在书案后的人,是封岌。 寒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是药物让她产生了幻觉?她晃了晃头,眼前还是封岌。 封岌瞥一眼外面正往这边赶的人,对寒酥道:“慌什么?” 听见他声音那一刻,寒酥才知道不是幻觉,真的是他。她悬着的那颗心一下子舒缓下来。 “过来。”封岌道。 药效让寒酥再也站不稳,她踉踉跄跄地朝封岌奔过去,就连遗了一只鞋子也浑然不知。 捉奸的人已经寻迹追到了这里。他们赶到门外时,寒酥甚至还能分一丝理智让自己分析与封岌偷情和与侍卫偷情的罪名,哪个更严重。 寒酥奔到封岌面前,身子彻底软下去。封岌握住她的细腰,将她放在了腿上,让她靠着。寒酥攒着封岌的衣襟,摇头低声:“不要……” 封岌望着她的眼睛,沉默。 “看这淫.妇还往哪里逃!”苏文瑶一脚将房门踹开。 寒酥闭上眼睛。 谁也没有想到这间屋子里除了刚跑进来的淫.妇,还有另外一个人,而那个人会是封岌。 而此时,封岌抱着那个闯进去的女人。 更重要的是,所有人都看清了那个女人,是寒酥。 在呆若木鸡的众人注视下,封岌弯腰,去捡寒酥掉落的鞋子。他一手握住寒酥的脚踝,一手将鞋子往她足上套,动作慢条斯理又坦然寻常。 给寒酥穿了鞋,封岌这才抬眼睥向门口的人。 作者有话说: 将军:奸夫是我,不满意? · 还没有do是因为男主的人设和男女主情况,婚前do的可能性比较低。擦边那叫情不自禁~ 如果想看很早就do的文,推荐我的完结文《夫人跟老爷的小妾跑了》(女主主动)、《一枕香》(她逃他追文学)。还有我的下一本《被献给暴君解恨》哈哈 第九十六章 “既撞见了也好。”封岌声线沉凉, “还未大婚,暂不必行跪拜王妃之礼,先称夫人即可。” 门口呆若木鸡的众人,仍是木鸡。 死寂, 仍是死寂。 封岌收回视线, 目光落在怀里的寒酥, 见她脸色苍白。他抱着寒酥起身, 高大的身躯突然站起来,让门口的木鸡们下意识地目光追随不由自主跟着仰起头来。 寒酥的手抵在封岌的胸前, 有推却抗拒之意, 可力气极其微弱。因为身上的药效, 也因为木已成舟。她抵在封岌胸前的手终是无力地滑落下去。 封岌抱着寒酥一步一步往外走。站在门口的主主仆仆还没回过神来, 却会下意识地向两侧分开避让, 让出一条路。 封岌抱着寒酥经过苏文瑶身边,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开口, 却不只是对苏文瑶说。他说:“我竟是不知, 府里还能有下药陷害之事?” 他所指,自然是头一间雅间里昏睡的那个侍卫。 苏文瑶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消退, 整张脸惨白如纸。她猜测了无数次和寒酥偷情的人到底是不是封岌。隐隐觉得是, 理智又觉得不是。如今是不是已经不重要了, 她震惊在封岌的那一句“暂不必行跪拜王妃之礼, 先称夫人即可。”这话什么意思?这哪里是偷情,这是不顾身份辈分,要明媒正娶吗? 大夫人回过神来, 结结巴巴地开口:“我、我会……会去查查查清楚……” 封岌不再多言, 抱着寒酥继续往前走。他也不需要再说其他, 大夫人会给他一个交代。 堵在雅间门口的众人目光呆滞地望着封岌就这么抱着寒酥一步步走远, 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他们才眨了眨,才想到要呼吸一般。 三夫人垂着身侧的手紧紧攥着帕子,止不住地发抖。怎么会……怎么会是小酥?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她为什么从来都不知道! “怎、怎么会……”大夫人还在结巴。这件事情实在出乎所料,若非亲眼所见,别人这样告诉她,她定然不相信。她最先镇定下来,沉声道:“都散了!” 大夫人目光一扫,这才惊觉沈约呈立在一旁。沈约呈脸上没什么表情,唯独薄唇紧紧抿着。 大夫人心里“咯噔”一声,顿觉不妙。沈约呈虽是封岌的养子,可这些年养在她膝下。大夫人太了解这孩子,也十分清楚这孩子对寒酥的心思一直没消。再联想到寒酥是在封岌回来之后才拒绝了和沈约呈的婚事…… 大夫人上前一步,拉住沈约呈的袖子,又慢慢用力去握他的手腕。她感觉得到沈约呈在发抖。 大夫人心里乱糟糟的。 家里怎么就出了这种事情…… 她强自镇静,尽量用温和寻常的语气:“约呈,你先回去读书,明日还要去考试呢……” 从七星雅亭到封岌的衔山阁,有不短的一段路。封岌就这么抱着寒酥,一步一步走回去。 光明磊落,昭告天下。 路上遇见些仆人,那些仆人无不惊愕不已。 寒酥在封岌的怀里疲惫的闭上眼睛。她不愿意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事到如今,她也没有想到自己竟是这样的平静,好像心里的一块沉重的石头落了地。她脑袋里也空空的,什么也不去想。她好像置身在一片雾蒙蒙的天地,在这个地方只有她一个人。 封岌将寒酥抱回衔山阁,直接往他的寝屋去。他将寒酥放在矮床上,吩咐云帆去请师元良过来。 师元良住得近,很快赶过来给寒酥诊脉。 寒酥在花园时吃的白玉糕和喝的茶水也被拿了过来。师元良给寒酥诊断过之后,又检查了白玉糕和茶水,道:“只是容易让人昏睡的眠药。” 封岌点头,让云帆送师元良。 封岌立在矮床边,垂目望向寒酥。她合着眼,安安静静地躺在床榻上,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封岌蹲下来,握住寒酥的手,道:“只是眠药,你睡一会儿。” 寒酥没有回应。 “非我有意如此。”封岌握着寒酥的手解释,“听下人禀告苏文瑶大张旗鼓带人去捉奸。隐约觉察不妙,所以赶过来。来得迟了些,只能如此。” 寒酥还是没有回应,仿佛已经睡着了。 封岌没有再说其他。 寒酥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上,因为眠药的关系,几乎快陷入沉睡,偏偏还保留了一丝神志,让她清醒着。 但是她不想清醒,她宁愿彻底沉睡。 后来寒酥真的睡着了。封岌始终没有离开,他始终在寒酥身边陪着她。 在寒酥抛却一切烦恼,借着眠药沉睡时,整个赫延王府却炸开了锅。 大夫人先板着脸下令谁也不可以将今日之事外传。然后她再命令身边两个可靠的婆子去彻查今日的事情。封岌极少过问府里的事情,他一旦过问,大夫人必然要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做完这两件事,大夫人在屋内不安地走来走去。沈约呈的紧抿着唇的模样始终萦绕在她眼前,她犹豫片刻去了沈约呈的住处。 大夫人跟着沈约呈的小厮平石迈进书房,看见沈约呈正坐在书案后读书。大夫人稍微松了口气,再朝他走过去,她将手搭在沈约呈的肩上,语气温和:“明日就是科举,今日不要太操劳了。” 沈约呈抬起脸来,对大夫人微笑起来:“伯母,我知道。将这些要点扫一遍,就早早休息。” 大夫人仔细瞧着沈约呈的脸色,更放心了些。 她知道这孩子心里委屈。任何一个郎君在得知自己的心上人跟了自己的父亲时,心里都会不好受。 她想劝,竟是不知道从何劝起。指责赫延王吗?她可不敢。斟酌再三,她只是说:“明日好好考,得了功名日后前途无量。” ——前途无量,女人也会有的。 沈约呈对大夫人微笑,一双眸子澄澈干净。他点头说好,还说:“定然不让伯母失望。” 大夫人见沈约呈如此,以为他并没有太在意,她放心了些。她又简短地宽慰了两句,便不再打扰沈约呈读书,也要去处理今日之事。 她手下的婆子做事雷厉风行,在很短的时间内将事情差个一清二楚。苏文瑶如何买通了封珞身边的丫鬟、如何给茶水里下药、如何迷昏了侍卫等等细节查了个明明白白。 “把人给我绑了!”大夫人沉声下令。 苏文瑶被绑了,大夫人却没有做主惩处。她思来想去,一方面派人去请封四爷归家,一方面将人押去了衔山阁。 虽然都是同辈人。可赫延王府上上下下心知肚明,他们这些老爷夫人们这些所谓的主子,在赫延王面前从不敢自认为主。 三夫人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七星雅亭回去的。回去之后她呆坐了半晌,才想到将蒲英和兜兰喊过来。蒲英和兜兰一进来,就听见三夫人冷声:“跪下!” 蒲英和兜兰对视一眼,赶忙跪下。 三夫人冷脸逼问,差点打板子,蒲英和兜兰仍旧是红着眼说不知情。 “表姑娘让我们两个寸步不离地照顾笙笙,都是翠微跟在她身边。”蒲英辩解。 三夫人努力回忆了一下,好像确实如此。她给了寒酥几个丫鬟小厮,寒酥都留给了寒笙,她身边只有一个翠微。三夫人原先以为寒酥这样安排是心疼妹妹,如今想来是不是防备着什么? 兜兰犹豫了片刻,才小声问:“三夫人,我不放心离开笙笙这么久。” 三夫人皱眉瞪她一眼,心里也明白因为当初寒笙被劫走的事情,兜兰心怀愧疚,在那之后几乎是寸步不离。三夫人摆了摆手,让她们两个回去。 三夫人又一次催身边的侍女:“三爷怎么还没回来?” 事情发生之后,她立刻吩咐人将三爷叫回家。 三夫人话音刚落,封三爷掀开帘子进来:“什么事情急着喊我回来?” 三夫人在看见封三爷的瞬间,突然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哭起来。封三爷“呦呵”了一声,快步朝她走过去,立在她身前,将人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哄她:“谁又惹你不高兴了?不哭不哭哈!” “这可怎么办呐!”三夫人哭嚎了这样一句,再说不出其他,抱着封三爷的腰,将泪水纵横的脸埋在他衣襟里,不停地哭。 封三爷皱着眉看向身边的侍女,侍女赶忙上前一步,将今日七星雅亭的事情一五一十叙述一遍。 “我二哥当真那么说?”封三爷问。 “暂不必行跪拜王妃之礼,先称夫人即可。”侍女重重点头,“千真万确!” 封三爷“咦”了一声,自语般:“二哥居然不是一时消遣。” 三夫人的哭声突然止了。她一下子推开封三爷,盛满泪水的眼睛瞪圆了盯着封三爷,质问:“你早就知道?” 封三爷可不想被误会,他赶忙解释:“就是猜到一点,不知情不知情!” “你猜到了怎么不跟我说?”三夫人再哭着追问。 “这不是没证据嘛……想着二哥快走了……”封三爷的声音越来越低。 他是从什么隐约觉察出来?封岌刚回京时,有一日来他书房寻他。他出去了一趟,再进来时,见寒酥站在封岌身边。那个时候他就埋下了怀疑的种子。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后来总能品出些蛛丝马迹。 封三爷在妻子身边坐下,安慰:“别哭了,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三夫人哭得伤心,“小酥差点跟三郎议亲,又和二哥在一起,这让旁人怎么议论?你是男子,不知道于女子而言流言就是刀!” 三夫人越哭越伤心:“我家小酥读圣贤书长大,和她爹一样讲究什么风骨志气的……她不是偷偷摸摸的人,肯定是被逼的!” 三夫人一想到外甥女可能被逼迫着受了很多委屈,她心里一阵一阵抽痛。她哭着说:“我就是个瞎子就是个蠢货!居然什么都不知道!我对不起姐姐……” 封三爷在妻子身边坐下来,从侍女手里要了手绢给她擦眼泪。他一边擦眼泪,一边说:“别哭了。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再哭,寒酥心里会更难受。她会以为你责怪她,会以为她连累了你。我之前不是提醒过你?不要跟她提林家的事情。” 三夫人一阵恍惚,细细回忆着之前与寒酥抱怨林家不体面事情时,寒酥的反应。 “没爹没娘的孩子,咱们得给她撑腰做主。”封三爷愣了一下,“不对,这要真成了,咱们可当不了她爹娘了,还得改口叫她……” 封三爷轻咳了一声,“二嫂”这个称呼没说出口。 封三爷没说完整的话,三夫人却听懂了,一想到日后的尴尬情景,她又双手捂住脸呜呜哭了起来。 “别哭了。”封三爷一咬牙,“大不了分家就是了嘛。” 一提到分家,封三爷肉痛。赫延王府的荣华富贵啊,他一万个舍不得……他那点俸禄别说一年换八回屏风了,连鹦鹉都玩不起啊…… 封岌光明正大将寒酥抱回衔山阁,府里太多人亲眼目睹。不过是片刻之间,好像府里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封岌那句掷地有声的“还未大婚,暂不必行跪拜王妃之礼,先称夫人即可”被传了无数次,更又那性格活泼的人还要学着封岌的语气压低嗓音学一学。 天还没黑,赫延王府里却变了天。 寒酥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她慢慢睁开眼睛,望着屋顶。眠药让她沉睡,也让她醒来时异常清醒。 她轻轻转过头,望见了封岌。他坐在藤椅里,合着眼、皱着眉。寒酥的目光在封岌紧皱的眉头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事已至此,寒酥不愿意去纠结过往,只想去思量之后的路。 首先,封岌马上要出征,纵使心里对他一丝责怪,她也不能让他心事重重地上战场。 封岌似有所感,睁开眼睛望过来。见寒酥醒了,他皱起的眉宇立刻舒展开,唇角微牵攀出温和的笑容。 “醒了?”他起身朝寒酥走过去,悄悄打量寒酥的神色。他见过她太多次的刚烈,他心里没底,不知道寒酥会不会生气。 他既忐忑,又有一种释然。似乎早该如此。 封岌在寒酥身边坐下,拉过她的手,语气温和:“是我赶去得迟了,没能在苏文瑶作恶之前阻止他。” 封岌抬起眼,审视着寒酥的眼眸,静等她开口。他的视线里,寒酥慢慢弯唇。 封岌眨了下眼。 寒酥小臂支撑着坐起身,封岌赶忙伸手去扶她,将她扶坐起来。封岌将她扶起来,刚要收回手,寒酥却握住了他的手。 封岌立刻低头,视线落在她的手上。 “给将军做的衣裳已经做好了。”寒酥温声道。 封岌迅速抬眼,盯着寒酥的眼睛。 寒酥浅浅地笑着,她靠过来些,纤手松开封岌的手,从他腰间滑过去到他身后。她慢慢抱住封岌,将脸贴在他胸口。 “我等将军回来。”她说。她的语气平和中是少有的温柔。 封岌掌心轻抚着她的头,对她保证:“等我回来,没有人敢议论你。” 寒酥轻“嗯”了一声,没接这话。 她安静地偎在封岌的怀里好一会儿,才松开环着他腰身的手,说:“姨母一定很担心我。我现在想回去,和姨母说说话。” “好。”封岌也松开了寒酥,弯腰去拿寒酥的鞋子,帮她穿好。 寒酥微微侧过脸来,细细望着垂目的封岌,她的唇角挂着一丝浅笑。 作者有话说: 第九十七章 寒酥从封岌的寝屋出去, 经过前厅时,看见前厅里有不少人。愁眉不展的大夫人在看见寒酥的时候,明显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苏文瑶被绑了手脚,跪在门口。还有今日之事参与的奴仆尽数绑着了手脚跪在她身后。 大夫人只是看了寒酥一眼, 立刻移开目光, 望向与寒酥一同走出来的封岌, 她快步迎上去, 道:“二弟,事情都查清楚了。也派人去叫四弟回家了, 也不知道怎么的, 四弟还没回来……” 寒酥往外走, 没有再听里面的对话。 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 寒酥紧了紧衣襟。 寒酥没有回朝枝阁, 而是直接去见姨母。丫鬟远远瞧见她过来,一个转身往回跑通禀, 一个快步迎上去。 院子里的侍女小厮们瞧见了寒酥, 神情都显出几分不自然来。若是以前,他们会对寒酥笑。如今他们个个的表情也说不好的震惊、诧异, 又或者畏惧。 寒酥跟着侍女进去, 目光轻轻一扫, 见姨母和姨丈都在, 他们正襟危坐,显然料定了她会过来一趟。 大丫鬟识趣地将旁的下人都带下去。 “姨母、姨丈。”寒酥如常端庄地福了一礼。 三夫人皱着眉仔细去瞧寒酥的表情,她问:“多久的事情了?” 封三爷轻咳了一声, 问:“我要回避一下不?” “不用。本不该隐瞒姨丈。”寒酥道。她借住在姨母这里, 照拂着她的可不仅仅是姨母, 还有姨丈。 寒酥唇畔挂着微笑, 语气也平和:“原先还未入京时,便与将军相识。只是那时候不知道他身份,所以投奔姨母之后才会应了与三郎的说亲。阴错阳差差一点闹出笑话来。” 寒酥掖了掖鬓发。 三夫人急得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有太多的疑问,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她急声问:“我问你,你是心甘情愿跟着他的吗?” “当然啊。将军是那样好的人,我怎么会不是心甘情愿的呢?”寒酥一边微笑着,一边掖了掖鬓发。 三夫人有些不敢置信。因为太了解寒酥,她始终觉得寒酥不可能这样不管不顾不清不楚地跟了她的一位长辈。 “你不许撒谎!”三夫人沉声。 “没有。我没有撒谎。”寒酥朝姨母走过去,“姨母就算不信我,难道不信将军的为人吗?他岂是会强迫弱女子的小人?” 三夫人皱起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开,她盯着寒酥的眼睛,直觉不对劲。纵使两个人是两情相悦,可寒酥不应该是这个态度。她那个性子,一定会有很多顾虑。 “不对。”三夫人摇头,“你一定有事情瞒着我!” “没有瞒姨母。姨母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都会如实说。”寒酥垂眸,将鬓间不安分的一缕碎发再次往耳后掖。 “他……他当真没有欺压逼迫你?”三夫人再一次追问。 寒酥浅浅笑着摇头:“怎么会?嘉屹对我很好。” “咳咳……”封三爷正在喝茶,突然就被呛了一口。 三夫人也愣在这个称呼里,险些没反应过来寒酥说的人是谁。等她反应过来了,神色复杂地盯着寒酥。好半晌,三夫人叹了口气,语气里的急怒消失,只余烦愁,她说:“小酥,你怎么就选了这么一条路?你……你真的明白自己选了什么路吗?日后三郎给你敬茶称你母亲的时候,旁人会像议论林家的荒唐事一样议论你。” 寒酥眼睫迅速颤了一下,她又很快笑起来,说:“所以我觉得挺幸运的,和三郎没走到议亲的时候。其他的议论也没什么,反正不会说到我面前。只是连累姨母,恐怕要担个教导不良的罪名。幸好我长大了才来,不是自小养在姨母膝下。” 她明明介意得快要发疯,此时此刻却要微笑着安慰姨母,装作浑然不在意。 “我怕什么议论?我要是在意流言,也不会跟家里断了关系!我只是心疼你,怕你受委屈!”三夫人拉过寒酥的手用力攥在掌中,“孩子,他真没欺负你?你说我就算不信你也要信赫延王的为人。这话不对。姨母才不信他,只信你!他要是欺负了你,你跟我说。我管他是什么大英雄大将军,也得给你做主啊!” 寒酥垂眼憋泪,仍旧尽力翘着唇角,低声道:“没有。他没有欺负我。是我仰慕他心悦他,心甘情愿跟着他。” 三夫人还想追问,封三爷突然插话:“好了好了,你别像审犯人似的。这当爹妈的管天管地孩子大了找另一半的事情,就少掺和嘛。” 三夫人看向三爷,三爷使劲儿朝她使眼色。 三夫人紧握着寒酥的手这才松开些,她拍拍寒酥的手背,叹了口气,说:“你长大了,有主意了,姨母管不了你什么,但是你得记得不管什么时候遇到什么事情家人永远都站在你身后,要是有难处万万不可一个人扛着,有什么事情都该一家人商量着来!” “好。我知道。”寒酥柔笑着点点头,将所有情绪悄藏。 待寒酥走了,三夫人倚在一旁连连叹息,她责备地瞪向封三爷:“你怎么就不让我问了?” 封三爷已经走到了屏风前,逗着站在屏风上的鹦鹉,他慢悠悠地说:“孩子长大了要脸面,你不能这么逼问嘛。说话的功夫,这孩子掖头发掖了三次。” 三夫人身子一软,重量向一侧偏着重新靠过去。她皱着眉,仍旧心事重重。 封四爷很晚才回来,大夫人亲自向他讲述了今日之事,然后道:“身为长嫂,我做主将人绑了送到二弟院子,希望四弟不要恼我。” “二哥怎么说?”封四爷问。 “二弟没说什么,他让等你回来,交给你处理。”大夫人道。 封四爷想了一下,问:“她干出这事儿,我休她算不算名正言顺?” 屋内发黄的灯火照着他儒雅斯文的面庞。 大夫人有些惊讶地看向他,她原本以为不管是出于情分还是面子,老四都该替苏文瑶说说话。 大夫人说:“犯恶害人,自然可以当做休弃的原因。” 封四爷立刻转头喊小厮拿纸笔,他洋洋洒洒写休书,一气呵成没有一丝停顿。他将笔放下,心里没由来得轻松。 他这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看得大夫人呆怔。封四爷严肃道:“家应当是最舒心、安心之地,不能因为家大就容忍歹毒之人潜伏害人。她今日陷害寒酥,明日就可能陷害长辈。纵使担着无情的骂名,我也不愿意家里有这样的人。” 大夫人听得心生敬佩,点点头说:“好。那我这就派人去苏家送信,让他们来接人。” “大嫂慢走。”封四爷将人送到门口,目送大夫人离去。然后他转过头吩咐下人将苏文瑶的东西收拾好。 有一件事藏在封四爷心里,让他难以启齿。 ——他是后来才知道当日并非酒后糊涂,而是被苏文瑶下了药。但是被人下药这种事情说出来不光彩,且他得知真相时府里已经开始准备办婚宴了。要了人家姑娘的身子也是事实,他就这么将人娶了回来。 可谁被算计了,心里都会有根刺。 第二天,宫里来了人。 ——公主不可能由反贼之女当老师,寒酥再也不用进宫给两位公主上课了。 寒酥怔忪了许久。 虽然寒酥给两位公主上课的时日不长,却实实在在投入了很多心血,会绞心脑汁让两位公主更喜欢丹青,会详尽又生动地给她们讲授技法。当她们取得进步时,她与她们一起笑,她们两个因为进步而有成就感,寒酥也因为她们的进步有成就感…… “娘子……”翠微坐在一边,担心地望着她。 寒酥笑笑,垂下眼睛:“也挺好的,要不然还要想法子辞去这差事。” 翠微皱眉还来不及多问,寒酥让她去套车。她要出门。 “《自云集》可能也卖不出去了,我得告诉李叔,别让他再加印了。” 寒酥没想到出门的时候会遇到沈约呈,他带着平石往外走,正要去参加考试。寒酥赶忙放慢了步子,躲在其后,不想让他看见自己。 她望着沈约呈的背影,心里盼着昨日之事不要影响了他今日考试发挥。她一边在心里劝着自己沈约呈应该早就放下了,可同时她又忍不住想起前日他特意在梅园前等她。 寒酥心绪不宁。 沈约呈的身影看不见了之后,寒酥才出府去青古书斋。三言两语将事情解释给李拓之后,寒酥将一沓银票递给李拓。 “这是之前在李叔这里支取的工钱,现在手里有了闲钱就来还上。”寒酥道。 李拓讶然:“不是说好了用抄书的工钱抵?这是不想再抄书了吗?” 寒酥目光稍有躲闪,又很快反驳:“不是,只是刚好有闲钱。” 李拓又笑起来:“其实你不再抄书也没什么,这活儿埋没了你,你还是应该花更多心思写诗词。” 话题说到这里,想到如今因为担着反贼之女的罪名,寒酥的诗集要不好卖了,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寒酥先笑起来,温声道:“也许过一阵子就好卖了,尽量不让李叔亏。” “不会亏,不会亏!上次全卖光了,赚不少呢!”李拓笑起来。 寒酥又在这里说了一会儿与李拓闲聊了一会儿,才离去。她走了很远的路,去寒笙喜欢的一家糖果铺子给妹妹买了七八袋糖果。 寒酥从街市回去时,正好遇见大批学子结束第一科的考试。望着这些学子,寒酥眸中再次浮现了羡慕。 曾与寒酥一起谈诗品词林书海也在那群学子里,他也是今日的考生。他一眼看见寒酥,提声叫住寒酥,走过来与她寒暄。 寒酥对他福了一礼,微笑道:“瞧你红光满面,定然发挥得不错。” 林书海大大咧咧地笑着:“你还不知道我?写些闲诗兴致满满,写文章就不了。我这是没压力。” “林郎自谦了。” 另一个书生从后面走出来,问林书海:“你见到约呈了吗?他之前说考完请咱们去宝粹楼。” “没见着。”林书海摇头,“他好像提前交卷,先过去了吧?你们几个直接去宝粹楼就是。” “好,我们先去。” 寒酥听了他们的对话,惊讶问:“你们说的人是……沈约呈吗?” “是啊。”林书海诧异地看向寒酥,“原来你不知我与他是同窗?” “最先我们还是从约呈那里知道你,他每日都夸京中出了个满腹诗书的大才女,要出诗集,还跟我们打赌若我们看了你的诗词文章定然惊艳。”林书海笑着说,“我寻了你的诗词看,才知他所言非虚!” 寒酥心里有一点乱,一种不好的预感隐隐埋在她心里。 她开始回忆与反思,是不是当初与沈约呈了断时做得还不够绝情? 林书海已经走了许久,寒酥仍心绪不宁地立在路边。翠微瞧着担心,问:“娘子,我们该回去了。” “不。”寒酥缓缓摇头。 大军后日就要出征,封岌这两日很忙。尤其这一仗,还是他逼圣上同意出征。如此,他不得不思虑更多。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追随他的人。 他一大早出门,日落时才归家,归家后才知道寒酥一早出门至今未归。 封岌暗道一声不好,难道她就这么逃跑了? “去找!”封岌立刻转身,大步往外走。 一声口哨,骏马自马厩扬蹄飞奔而来,又于他身前急急停下,嘶鸣着任封岌翻身上马。 从不会有马匹于赫延王府内飞奔,马嘶声打破赫延王府的宁静。院落里扫洒的下人惊讶地抬头,寻声望去。 骏高于花园中高跃,仿若腾飞。后蹄踢翻了架子上名贵的玉兰。 一队下人提着东西从外面进来,远远看见封岌纵马狂奔而来,惊惧地向两侧避让,手里提着的东西一阵晃动,差点打翻。 “什么事情啊?” “现、现在就要打仗了吗……” 封岌仿佛谁也没看见,他只想快点找到寒酥!他纵马穿过大半个赫延王府,直冲府门而去。 守卫的侍卫见了他,急急忙忙将府门拉开。 封岌纵马跃出府门。 寒酥被突然开启的府门吓了一跳,下一刻,高头大马出现在她视线里,似乎马上就要踩到她身上来,她吓了一跳,本能地地连连向后退,脚步踉跄。她与翠微相互搀扶着,才没有跌倒。 “吁——”封岌用力拉住马缰,将马身崩成一条直条。再手腕一转,将马头转了个方向,生硬地停下它的狂奔。 他转过脸来,死死盯着寒酥,沉声:“你去哪了?” 寒酥心有余悸地慢慢舒出一口气,她重新站稳,望向封岌,道:“去寺里了。” “你去寺里干什么?”封岌再问。天生的威严,让他稍微发沉的语气听上去也带着愠怒的审问。 “去给将军求平安符。” 封岌盯着她沉默。 “真的。”寒酥将荷包里的平安符取出来,“一会儿缝进给将军做的衣裳里。” 一口气哽在封岌的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好半晌,他才慢慢舒出一口气。 他下了马,将马缰递给家仆。 “走吧。”封岌的语气已经恢复了平和。 寒酥攥紧手里的平安符,跟着他迈进府门。 平石从外面慌慌张张地跑回来,询问沈约呈可回家了。 “三郎本来约了同窗去宝粹楼,可是一直不见他的人影!自早上将他送进考场,一天没见他了!” 作者有话说: 小沈:想不到吧,先跑路的是我嘿嘿 第九十八章 封岌立刻派人去寻常, 得知沈约呈今日考场之上提前交卷,率先走出考场。因为他提前交卷,所以旁人也没看见他去了何处。 “那明日的考试怎么办?”大夫人焦急问。 封岌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面无表情, 沉默着。 大夫人望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寒酥, 忍了又忍, 终是忍不住对封岌道:“二弟, 你这些年都在外面,这孩子虽然挂名在你那里, 却是伴在我膝下。我心疼他, 我心急啊!” 封岌叹了口气, 劝慰:“大嫂别担心, 我已派人去找。一定能将人找回来。” 大夫人还想说什么, 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可是第二天考试前,没能将沈约呈找到。封岌派人去考场前守着, 直到封考场, 也不见沈约呈的身影。封岌派人进考场了询问过考官,得到答复沈约呈确实没有来。 大夫人守在家里, 见只有封岌一个人回来, 询问得知沈约呈今日没去考试, 她一屁股跌坐回椅子里, 失神地念叨着:“这傻子是拿前程赌气吗!” 封岌眉峰始终不舒。 寒酥虽然人在朝枝阁,却派人去前面打听消息。翠微跑回来一五一十向她禀过,她皱着眉眼前总是浮现那日沈约呈在路边等她微笑劝慰她的眉眼。 干净纯粹的少年郎, 同样也易碎。 又过了一会儿, 封岌派人请寒酥过去一趟。去的不是衔山阁, 而是沈约呈的院落。 寒酥怀着讶然赶去, 她迈进沈约呈的书房,封岌坐在沈约呈往日里读书的书案后,手里正在翻阅着一本书册。 “还没找到吗?”寒酥朝封岌走过去,隔著书案立在封岌面前。 封岌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我有些犹豫。” “犹豫什么?” 封岌又沉默了片刻,仿佛自语道:“还是应该把这个给你。” 他将手里的小册子放在面前的书案上,然后朝寒酥推去。 寒酥疑惑将这个小册子拿起来翻阅,映入眼帘是沈约呈清隽的字迹。她扫过一行,知道这是沈约呈的日志手记,她这样翻看他的文字似乎不妥。可是下一刻,她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了望初冬的第一场雪,一眼看见人群里的她。她一袭白裙,纤薄又清冷的身影仿如和满天满地的皑雪融为一体。纷扬的白雪在她裙摆翩飞,为她匍匐。她从雪中来,她是雪中仙!可是我挤过人群,去追她。立在街市岔口四顾徘徊怎么也寻不见她的身影。洁白的扬雪只余灰色。我失落地回家,却又见到她。她叫寒酥。原来天地间霎时亮堂起来是这样澎湃的心情。” “今日学堂走神被先生训斥,先生吹胡子瞪眼问我想什么。我不能说,我不能说我在想她。” “去年好不容易得的玉冠被我忍痛与孙四郎换了东西,换了一块红玉,玉质极佳,隐隐有红梅的影子。我寻了巧匠阁的师父打一对簪子。那红玉簪子落在她的云鬓上一定很好看!可是现在不能送给她。” “思来想去,她喜欢读书。比起首饰,不如送她砚台?单独送她于她名声不好,只好每位姐妹都送一处,还要每次都亲自跑一趟。可是能见到她,听她说话。嘿嘿。” “父亲要回来了。我很想在父亲的见证下,定下亲事。我该如何与她说?伯母说她会帮我去说。那怎么行?我要亲自去问她,我希望她也是欢喜嫁我!” “冬日天寒贪恋热榻。可她总是很早起来,坐在窗下读书。比我要刻苦许多。真让人惭愧。我也应该更刻苦些才是!” “我又偷偷去看她了。她不知道。不能让她知道,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借住在这里,本分规矩。沈约呈啊沈约呈,你可千万记住要比她更守礼,不能让她困扰才是!” “府里的姐姐妹妹的总有换不完的衣裳,可她总是那一身白衣。明日想想办法,能不能暗示伯母再给府里的人裁一批衣裳。用父亲快回来了这个借口怎么样?” “我有一心上人,不见时思之如狂见时欣喜若狂。哈哈,我居然这样对她说。她出自书香门第,本来想好了要向古人讨教引经据典,婉转表达。可是……我见了她就欢喜,那些提前背下的诗词都忘了。” “她答应了。虽然她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应该会听长辈之言。可是她就是答应了哈哈!” “府里的人都说她高攀。我很不喜欢这说法。她愿意嫁我,是我三生有幸。” “千万不能让旁人知晓我偷偷学做女红。定是要被耻笑责备的。可我想给她做一双鞋。还想亲手给她做嫁衣。” “锦茵又去找她麻烦了。她如今谨小慎微,锦茵还是处处刁难,实在过分。真盼着快些与她成婚,只有与她成婚了,才能给她撑腰。日后一定好好待她,不要她那么辛苦。” “她好像不愿意嫁给我了。” “这两日总是做噩梦。梦见她来京路上的遭遇,一想到她被人欺负,想到她会哭会害怕的样子,我心里好难受。恨海晏河清路不拾遗只在书中,恨命运不公苛待她一个弱小女郎。” “她真的不愿意嫁给我了。” “是我不够好。” “给她做的鞋子做好了,却送不出去了。” “今日又给她雕了个小木人,先放进偏屋。” “路过玲珑阁,瞧见一对镯子很适合她。” “我又没忍住,偷偷去青古书斋看她了……” “她想出诗集。希望她不要因为女子的身份受困。除了在学堂帮她尽力宣传,我还能帮她做什么?我再想想……” “她要给公主当老师了!” “我就知道你很厉害。恭喜你。” 寒酥一页一页翻过去,后面的每一页或记录在哪里见到她,或记录今日又给她准备了什么小礼物。 每一页都是她。 仿佛一个鲜活的沈约呈正坐在寒酥对面,他亮着一双眼睛,用澄澈的眸子望着她,用温和的声音一句一句说给她听。 寒酥翻到最后一页。 “我的一切都是父亲给的。我若有一丝怨也是大逆不道。” “可,” 言未尽,突然停在这里。 纸页上有斑驳之迹,似乎是泪渍。 寒酥握着小册子的手轻颤。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原来有一人默默地将她放在心里那么深的地方。 她朝一侧偏屋走去,伸手轻推,望见堆了半屋子的礼物。 她心里压得难受,将整颗心压得又挤又胀。 封岌盯着寒酥的反应,眉头紧锁。 在叫寒酥过来之前,他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把这一切告诉她。他很担心寒酥会因为沈约呈的深情,而拒绝他。 可是封岌又认为寒酥应该知道这一切。而他,不应该像一个小人一样单方面地选择隐瞒。 封岌站起身,朝寒酥走过去。他立在寒酥身侧,握住她的手。 “谁都没有做错。”他说,“自责或迁怒都是错误的情绪。” 寒酥慢慢垂下眼睛,长长的眼睫遮着她眼底的情绪。 既不言也不语。 封岌在这一刻突然就不确定自己这样做对不对。他用力握紧寒酥的手:“寒酥。” 寒酥抬起眼睛来望向他,对他扯起唇角温柔地笑:“我知道。” 她这样说,封岌不知为何心里并没有安心的感觉。 寒酥再开口:“平安符已经给将军缝在衣服里了,我去把衣服拿给将军。将军明日就要出征了,一路顺风。” 封岌细细瞧着寒酥的表情。 封岌没有让寒酥去拿那件衣裳,而是跟着寒酥去朝枝阁。头一次,他不需要背着人,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朝朝枝阁走去。 两个人走到朝枝阁前,一个侍女刚从朝枝阁出来,她先给封岌行礼,再对寒酥道:“表姑娘,三夫人让奴婢给您送了些鲜果过来。” 寒酥还未开口,封岌沉声:“称呼错了。” 侍女愣了一下,什么称呼错了?对表姑娘的称呼用错了?她立刻改口:“夫人。” 封岌这才抬步往前走。 寒酥眼睫轻颤了一下,神色倒还寻常。她与封岌一起迈进朝枝阁,又径直将他带进她的寝屋。 寒酥将做好的衣裳捧来递给封岌:“将军试试。” 对于沈约呈之事,她竟是闭口不提。 封岌深看了她一眼,伸手去接她递来的衣裳,寒酥却突然又将衣裳放回去。她朝封岌走近,主动帮他宽衣,又帮他将新衣穿好。 她眉眼间挂着笑,声音也轻柔:“看来我的手工也不算太差。” 封岌拥住她的后腰,将人往怀里一送,她便贴着他。寒酥在他怀里抬起眼睛来,她轻轻扯起唇角,对他笑。她又动作轻柔地将手搭在封岌的手臂上,柔声道:“明日就要启程,将军今晚有事要忙吗?” “没有。” 寒酥轻嗯了一声,说:“那就留在我这里陪着我吧。” “你确定?”封岌目光带着审视意味地看向她。这不像她说出来的话,她最在意名声气节,旁人看着他走进来,他若在她这里留宿,府里的人都会知道。 似知道封岌在想什么,寒酥轻声说:“你不是让别人称呼我夫人吗?那你出征前最后一日陪着我有什么不对?” 封岌沉默了片刻,才道:“好。” 封岌留在朝枝阁,与寒酥一起用过晚膳,然后进了她的寝屋。长舟带来几分密报给封岌,封岌坐在书案后翻阅时,寒酥拖了张凳子过来,靠着他读书。 天色渐晚,该歇息了。 封岌沉吟了片刻,开口:“我会继续派人找约呈。” 寒酥轻点头,说:“等他回来应该就想通了。说不定出去一趟,还能遇见真命天女。” 寒酥语气轻松,就像说着不相干的人。 “不早了,睡下吧。”寒酥起身,“将军明日还要早起。” 封岌轻捻着拇指上的扳指,品得出她故意装出的若无其事。 熄了灯,两个人相拥躺在床榻上。封岌握着寒酥的肩膀,道:“出征的日子不可改。很多事又必要在灭了北齐之后再提上日程。寒酥,等我回来。” 寒酥轻“嗯”了一声,道:“战事重要,将军做的是千秋万代的大事。万不可为了旁的事情分心。您要好好保护好自己,带着大荆万千子民的心意,得胜而归。” 她身子往前挪,更靠近封岌,本就密不可分的两个人,贴得更近,恨不得骨血相融。 寒酥脸埋进封岌的怀里,她闭上眼睛,忍下眼里的湿意。 封岌颔首靠近,将轻柔珍重的吻落在寒酥的头顶。他会给她一个交代,给她一个干干净净的未来。 封岌留宿在朝枝阁的事情很快在府里传开。下人们聚在一起砸吧嘴:“这是做给咱们看的?让咱们在将军离京之后对表姑娘毕恭毕敬?” 另一个人提醒:“还叫表姑娘呢?要改口了!” “哦对对……夫人!那老夫人知道这事儿吗?怎么表态的?” 另外两个丫鬟都摇摇头,表示不知。老夫人深居浅出,她的态度府里的人确实很难探得一二。 一日一大清早,寒酥早早起身,主动帮封岌穿了衣裳。又接过长舟递过来的铠甲,帮封岌穿。 她做这些事情很顺手——原先在回京路上日日这样做。 封岌要出征,赫延王府上上下下的人都要相送。深居浅出的老夫人也从她简朴的屋子出来,亲自送封岌。 她盼着这是最后一次送儿子出征。 老夫人慈爱地望着封岌,如之前每一次送他上战场时那样叮嘱:“万望保重。” 封岌握了握母亲的手,像之前每一次出征前那样宽慰母亲:“必归。” 老夫人脸上这才隐约有了笑意,点点头。 长舟牵马过来,封岌翻身上马,骑马出门。赫延王府的主主仆仆跟在其后相送。 封岌回过头来。 寒酥目光与他相遇,她柔柔对他笑,祝他一路顺风且高歌凯旋。 封岌转回头,望向前方,握紧马缰。这一役将会是一个结束,他有势在必得的决心和信心。 老夫人转过头,望向寒酥,道:“来我这里。” “是。”寒酥应过,走到老夫人身边。 府里的人悄悄目光交流,心领神会——老夫人这是知道且首肯了! 大军出城,今日京中不少家庭要与家人分别。家家户户送父亲、夫君、儿子出征。 一时间长长的街道聚满了人。士兵们舍弃对家人的依恋,昂首挺胸地走在队列里。士兵的家人们围在路两旁,望着将士们中自己的家人,不由跟着往前走。一句句叮嘱嘈杂混在一起。 这一刻,灭北齐的期待与对家人的担忧混在这条长街。 沅娘坐在吟艺楼的顶楼窗台,伸长了脖子朝下面经过的军队望去。那么多人,她一眼看见他。 也看见他的妻子和儿子在与他道别。 沅娘恍惚间好像回到好些年前,送他去当兵时的情景。昔日可以去送他,今日却不方便再送他。 沅娘喝了酒,半眯的眼眸里带着几许微醺。她身形微晃,酒樽中的酒洒出来一些,洒在窗台上。沅娘再望一眼窗外的他,用指腹沾了酒水,在窗棂上一笔一划地写字。 ——“平安。” 要不了多久,字迹会干,不该留的痕迹不会留下。 侍女在外面轻轻叩门:“沅娘,寒娘子过来了。” 沅娘回眸,柔声:“请她进来。” 寒酥知道皇贵妃倒台,汪文康往日得罪的人不会放过他。可寒酥等不及,她怕汪文康狗急跳墙埋后患。 她必须要在走之前看见汪文康死。 第九十九章 “许久不见你。”沅娘起身来迎寒酥。她目光在寒酥的右脸上扫过, 笑了笑,“你脸上的疤痕越来越淡了。看来是寻了灵丹妙药了!” 寒酥反握住她的手,与她一起走到窗边的桌前坐下。寒酥道:“我这次来又有事情想请你帮忙。” “成啊,用你写的词来换。”沅娘妩媚一笑, “说吧, 什么事情。” 寒酥与她相视一笑, 说:“你上次说妆容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样貌, 可否指指路?我想去学。” “你要学这个?”沅娘诧异。 寒酥点头:“多学点东西总是有好处的。” 沅娘浅浅地琢磨了一下,问:“你要学哪种程度?彻底改变面貌让相识的人认不出来?” “倒也不用学得那样精湛。”寒酥抬手, 弓起的食指轻抚着自己右脸上的疤痕, “不过是自保之用罢了。” 沅娘打量着寒酥, 问:“你要出远门?” 寒酥讶然, 没想到沅娘这么轻易猜到。她点头, 也没瞒沅娘。 “若只是如此,我就可以教你。来。”沅娘握着寒酥的手起身, 拉着她往梳妆台走去。 “你若是想出远门避险, 扮丑虽有用却非万无一失,不如扮丑加上办男。”沅娘叹了口气, “出门在外, 男子总比姑娘家方便。” 寒酥看着沅娘拿起妆台上的胭脂, 看着那些普通的描妆用品变得不普通起来。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瞧, 生怕错过了某个细节。 寒酥快傍晚才回去,路过花园,遇见封珞抱着个鱼篓。她眉眼生笑, 问:“要去钓鱼吗?” “嗯嗯!湖面的冰化开了, 我和哥哥去钓鱼!” 寒酥将他滑上去一些的袖子拉下来, 柔声道:“傍晚时的风凉, 要是冷了记得让杏芬给你加衣裳。” 封珞点点头,他歪着头望向寒酥,犹豫了一会儿,才问:“我有件事不明白……” “什么事情?” 封珞的眉头皱起来:“我以后要怎么叫你呀?是不是不能再叫你表姐了……要叫你夫人吗?还、还是……伯母?” 封珞歪着头,伸出小手敲了敲脑袋。稚童干净的亮眸中浮现困惑。 寒酥唇畔的笑容凝在那里。 丫鬟杏芬看了看寒酥的脸色,急忙说:“六郎,咱们该过去了。四郎还等着你呢。” 寒酥重新笑起来,用寻常语气柔声道:“珞儿习惯叫表姐,那还是叫表姐。” “哦,好!表姐!” 杏芬有点尴尬地牵住封珞的手,对寒酥道:“夫人,我带六郎过去了。” 寒酥轻点头,立在原地目送封珞离去。 翠微悄悄打量着寒酥的神色,笑着说:“咱们回去吧?” 寒酥回过来神来,这才转身往朝枝阁走。寒酥刚走到小院门口,就听见了云帆的声音。 云帆说话时的声调并不算多特别,可是他说话时好像永远带着笑,所以反倒显得好听。 云帆看见寒酥回来,坐在小杌子上的他立刻站起身,笑盈盈迎上去:“夫人,我搬过来了!从今儿个起,您去哪,我跟去哪!” 寒酥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我有事情让你去办,你也可以办?” “当然啊!将军在的时候将军天下第一大,现在我跟了您,万事您说了算!”云帆拍了拍胸脯。 寒酥需要在汪文康四处碰壁时,再给他致命一击。她甚至已经计划好想法子邀请元慧元敏两位公主出宫,再设计让汪文康冲撞公主,公主一句话就可以将他乱棍打死。 但是在汪文康死以前,寒酥不能让汪文康死于仇家之手。她隐隐觉得父亲的事情必然有汪文康的手笔,她要趁汪文康被仇家报复得最凄惨时出手,从他口中问清楚父亲的事情。 寒酥点头,道:“帮我盯着汪文康。最近他可能会遇到很多仇家找上门,我想时刻知晓他的处境。” “这个……”云帆却皱了眉。 寒酥停下脚步,侧转过身诧异望向云帆。她不懂云帆为何犯难,按理说这是非常小的事情了。 云帆咧嘴一笑,道:“这个事儿,用不着我盯着啊!长辕盯着呢!” 寒酥很快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她跟着云帆出了门,见到了汪文康。 汪文康被锁链锁住,身子几乎钉在墙上,两条腿已经断了,无力地半拽半拖着,裤子是湿的,有血还有尿。他□□的胸膛血肉模糊,还有烧焦的味道。他此刻凄惨的模样,看着让人胃口不适。 长辕坐在一边,手里握着一把带血的刀。他正是用这把刀剔了汪文康的筋骨。 封岌不言不语的面容忽然浮现在寒酥眼前,她轻抿了下唇,问长辕:“将军让你抓了他审讯?” “将军不能插手京中的事情,让我等他出城了再干这事。”长辕用手中带血的匕首指向汪文康,“说吧。你该知道要交代什么事情吧?” 若论其他,长辕可能比不上长舟、肖子林等人,可若论审讯逼供,那他可太擅长了。 他手中能抽筋剔骨的匕首一靠近,汪文康还能动的身躯立刻本能地畏惧颤抖着。 “我、我说说……”他先下意识地答应,可是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要招供什么。 寒酥朝他走过去,问:“我父亲当初被派去北齐营地送信,是不是你暗中授意?” “是……”汪文康点头。 寒酥皱眉。她猜得果然没有错。父亲当初出事是因为汪文康的设计——父亲出事,她就成无依无靠的孤女任人欺! 寒酥气愤地再往前迈出一步,再问:“那我父亲现在在哪里?通敌叛国之罪也是你的污蔑是不是!” 汪文康摇头。 长辕将胳膊搭在椅背上,用手里的匕首慢悠悠地拍着他的肚皮,似乎在试一试从哪个角度开膛破肚最漂亮。 “我真的不知道……”汪文康哭着一把鼻涕一把泪,“是我让他去送信,想让他死在北齐人手里……” 长辕握着匕首站起身。 汪文康打了个哆嗦:“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活着!我的人看见他和北齐人在一起,我我……我就故意引祁朔的人看见他和北齐人吃酒谈笑。剩下的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父亲现在可还在郸乡?”寒酥急问。 “我不知道……” 寒酥咬了下嘴唇,转身拿走长辕手里的那把匕首,她再上前一步,忍着汪文康身上的恶臭,将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锋利的刀刃立刻割破了他的皮肤。寒酥再逼问:“我问你,我父亲现在在哪?” “我、我……我真的不知道……” 长辕看了看空了的手,再看向握着匕首的寒酥。他说:“夫人,他早就吓破了胆,应该是真的不知道。” 寒酥气愤的盯着汪文康。过往不好的记忆一一浮现在眼前。父亲的“死”、被烧毁的家、逃亡的日子、妹妹受惊的眼泪、差点被他欺辱的祁山芙,还有无数被他掳进府中的无辜女郎…… 仇恨的火焰在寒酥的眼底烧起来。 长辕看着寒酥这表情,有点担心寒酥真要这么一刀砍下去。他迟疑了一下,开口:“夫人,交给我处理就行,别脏了您——” 长辕的话戛然而止。 “噗嗤”一声响,是刀刃刺进身体里的声音,紧接着是鲜血从刀刃和皮肉的缝隙往外鼓涌的声响。 寒酥握紧手里的匕首刺进汪文康的心口。她力气实在太小,纵锋利的刀刃也只没进去一小截。她不放弃,反而伸出另一只手两只手一起握住刀柄,用力地将匕首一点一点刺进去。 汪文康的眼睛睁大,盯着面前的寒酥。他嚣张作恶了半生,从来没有想到会死在一个弱女子手中。他吃痛,用尽全力地说:“我妹妹……” 寒酥慢慢勾唇,语气温和:“你妹妹是我害死的。” 汪文康的眼睛一瞬间瞪圆,紧接着最后一口气散尽,他脑袋一歪,没了气息。 纵长辕用过更残忍的手段审讯与灭口,还是被眼前这一幕惊住。越是娇柔纤薄之人如此狠绝的模样,越让人震惊。他似乎明白了无情冷漠的将军为何突然这么一个女人迷成那样…… 云帆瞥向长辕,颇为看不起他的大惊小怪。他笑嘻嘻地朝寒酥走过去,递上一方干净的帕子,眯着眼睛说:“夫人擦擦手。” 长辕回过神来,看着云帆这德行,他伸手推一推自己的下巴,将张大的嘴合上。 云帆望过来:“还傻愣着干什么?画像呢?” 长辕瞪了云帆一眼,倒是没和他呛声。他转身朝一侧的方桌走去,拿起桌上的画像双手捧给寒酥看。他问:“夫人,这画像可还有要改的地方?” 画像上的人正是寒正卿。 寒酥望着画卷上儒雅的父亲,她用帕子擦干净手上的血迹,用指尖轻轻抚着父亲微笑的唇角,她摇摇头:“没有要改的地方。” “那成。”长辕将画卷卷起来,“那我这就让画师照着这幅画多画一些,然后派人去郸乡寻找。” 寒酥轻轻点头。 “夫人,咱们出去吧。这里臭死了。”云帆道。 “等等,夫人先走。你等会!”长辕回头望了一眼钉在墙上的尸体。云帆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苦叫了一声。 寒酥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长辕让云帆帮忙抬尸体。看来长辕没少找云帆帮忙。 这处审讯室偏僻,在后面不远处就是一处乱葬堆。趁着昏暗的天色,长辕和云帆两个人将汪文康的尸体用草帘子卷起来,两个人将汪文康抬到乱葬岗去。 审讯室腥臭,寒酥不愿意独自待在这里,她跟在云帆和长辕身后不远的地方。 夜里的凉风轻轻吹拂着寒酥的脸颊,她望着远处山上的枯树枝照出的重重影子,不由想起之前活埋四夫人时,封岌站在远处目光沉静地看着她一举一动。 今日他不会出现,他已经带着大荆子民灭齐的期盼出征。而现在的她已经不会再畏惧呕吐。 封岌人虽不在,却为她安排好了很多事。他似乎早已料定寒酥会对汪文康下手,所以他提前让长辕擒了汪文康。他甚至细心地找画师画了她父亲的画像派人去寻找。 寒酥蹙眉,她忍不住去想如果她与他之间没有隔着那么多…… 寒酥摇头,将杂思赶走。这世上没有如果,她也没必要去想假设的情况。 又了一会儿,寒酥故意放慢了脚步,直到躲在暗处的人走出来。 祁朔目光复杂地看着寒酥,问:“你知道我跟着你?” 寒酥点头。祁朔刚开始跟着她时,云帆就已觉察告诉了她。 “是谁?”祁朔望向远处被长辕和云帆抬着的尸体。他偶然看见寒酥出城,鬼使神差地跟了来。他躲在暗处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听不真切,并不知道死的谁。 “汪文康。”寒酥如实说。 祁朔目光落在寒酥袖口的血迹。她一袭白衣,纵使天色昏暗,那些血迹也很明显。 “他死有余辜。”祁朔先这样说,微顿,又望着寒酥慢慢皱眉:“酥酥,你变了很多。” 那个抱著书卷的优雅清丽女郎,慢慢变得让他觉得陌生。他不评断如今寒酥的行为好与不好,只是觉得陌生,而这种陌生让他恍惚,让他不适应。 寒酥温声道:“是长大了。” 云帆和长辕已经将汪文康的尸体处理完,他们两个抱着胳膊立在不远处,目光含着警告意味地望着祁朔。 祁朔仿若并没有看见云帆和长辕,他的视线只有寒酥,他困在寒酥的那句“是长大了”。他终于明白他的陌生他的恍惚都源于何。 并非因为寒酥变了,而是因为他没有站在寒酥身边陪她一起成长。他们两个人早就在很早之前走了岔路,他错过了她的很多。 寒酥接下来的日子很平静祥和。她每日花时间陪着妹妹,教她读书写字、听她吹笛奏曲。她会更频繁地亲自下厨做糕点,给妹妹,也给姨母一家人送去。 她又开始做衣裳,给妹妹和姨母做一身夏装。 当然,她始终不会将读书丢到一旁。她终于将父亲往日的诗集整理出来,又将自己写的新词,写在其后。 她也会时不时询问沈约呈可有下落。可惜一直都没有沈约呈的下落,他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纵封岌临走前交代仔细追寻,也没有他一丝一毫的行踪。 五月初,天气暖融融。各种鲜花酝酿了一整个冬与春,终于怒放。姹紫嫣红争奇斗艳。 这一晚,寒酥突然要和妹妹一起睡。姐妹两个牵着手躺在床上,谈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时不时有笑声传来。 夜深了,寒笙软绵绵地打哈欠。 寒酥侧转过身,动作轻柔地拍着妹妹的肩膀,温柔道:“睡吧。” 寒笙转过脸来,面朝着姐姐的方向,她嘴角带着笑,声音却轻轻:“姐姐不要忘记我说的话哦。” 寒酥回忆了一下。 ——“姐姐如果出了事,笙笙会哭得很凶狠凶,会下辈子一直都不开心,再也不会笑了。所以姐姐要为了我好好保护自己,平安地回来!” 寒酥将妹妹拥进怀里,点头柔声说:“记得。” 寒笙将脸埋在姐姐的怀里,又闭上眼睛。她不能哭,她若哭了,姐姐会担心的。她真盼着自己快些长大,也盼着自己的眼睛快些好。若她不是瞎眼小孩子,就可以和姐姐一起同生共死了! 而如今……她唯一能的只有不让姐姐担心。 寒酥每日清晨雷打不动给三夫人请安,第二日却没有去。 第一百章 天气暖和了, 封三爷终于肯比别人迟了一季才将袄换下来。一身青绿缀玉兰的单薄长衫穿在身上,将人衬得挺拔儒雅又挺拔许多,显出几分玉树临风的味道。 他现在对逗弄鹦鹉的兴趣不大,不知从何日起养了一只猫儿, 此刻正懒洋洋坐在窗下逗着怀里的猫儿。 “已经巳时了……”三夫人坐在一边, 喃喃自语。 这半上午, 她时不时问一下到了什么时辰, 又时不时从窗口的望向往外望去。 一件窃蓝长裙放在她腿上,她时不时摸摸怀里的衣裙。这是寒酥给她做的夏衣。 封三爷望了她一眼, 慢悠悠地说:“早走晚走也没什么区别, 你不是早知道有这么一天。” 所谓家人, 是信任与熟悉之人。三夫人怎么可能对寒酥要做的事情一无所觉? 她在无数个夜晚辗转难眠, 为寒酥的事情犯愁。她犹豫了很久是要阻止寒酥还是帮寒酥, 最后她选择默许。 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何况三夫人太了解寒酥, 知道她本身就是个有主意的人。 三夫人叹了口气, 望向封三爷,犯愁地问:“你说她已经走了吗?今天早上还是昨天晚上?唉, 这孩子路上得吃多少苦啊……” 封三爷拍拍怀里的猫儿, 跟猫说话:“去, 哄哄你娘。” “喵呜——”肥猫哑着嗓子嗷呜一声, 它被赶到地上,竟真的听话地跳到三夫人身边。 “去去,别抓坏我的新裙子!”三夫人一手护住腿上的裙子, 一手推赶着大肥猫。 她竖眉瞪封三爷:“让你别养猫, 非要养!它要是哪天抓坏了我的裙子, 你看我怎么揍死它!” 封三爷哈哈大笑, 起身走过来将大肥猫抱起来,道:“你就放心吧。你那外甥女可比你聪明对了。” 侍女在外面叩门,打算了屋内的交谈。三夫人心里咯噔一声,已经有了心里准备,她开口让人进来。 蒲英跟在侍女身后。 蒲英眼睛红红的,捧上一封信。 真到了这一刻,三夫人发现自己心里竟十分平静。她接过寒酥的信,看着“姨母亲启”四个字,眼睛一热。 “这段时日承蒙您与姨丈照料,寒酥感激不尽铭记于心。世事难料,连累姨母之处万分羞愧。知晓父亲还在人世,信父亲一身傲骨,不愿父亲蒙冤。纵郸乡千里,也决意奔赴追寻。不忍分别垂泪不告而别,万望宽宥。笙笙年幼,祈您严苛管教。也愿姨母与姨丈福寿延绵家合顺遂。” 三夫人将这封信贴在心口,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下来。 她知道寒酥这次去找她父亲,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寒笙照常去衔山阁治疗眼睛。她被兜兰牵着小手,她眼神虽空洞,也脸上挂着笑。 她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要见不到姐姐了。 她心里很难受,心窝里汩出一汪水来,可是她不能哭。她答应了姐姐会照顾好自己,她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读书,还要好好治疗自己的眼睛。 她希望等姐姐回来了,会看见一个更优秀的妹妹。 如果……如果姐姐不回来了,那她等眼睛好了就去找姐姐,天地之间再广阔,也不能将姐姐藏起来。 “笙笙来了。”师从初将手里的医书放下,含笑望向门口的寒笙。 寒酥点头,乖乖地唤:“从初哥哥。” 师从初从她走过去,牵起她的手,将她牵进里屋,一边走一边说:“今日要换一种药,可能比以前稍微疼一些。” 寒笙问:“换了一种更好的药?” “对。”经过门槛,师从初从架子上拿了一盒糖,递给寒笙。 寒笙再问:“那是不是说我的眼睛会更快好起来?” “对。” 寒笙笑起来,摸索着从盒子里摸出一块糖,没有自己吃,而是踮起脚尖递给师从初。 师从初有些惊讶,说:“买给你吃的。” 寒笙眉眼弯弯:“从初哥哥这段时间辛苦了。” 师从初看一眼到他面前的糖块,再望向寒笙,笑了笑,弯腰张嘴吃了她递过来的这一块糖。 · 转眼间,到了七月初,天气炎热时常落雨的时节。又是一场暴雨降落,路上空旷无人,要么快步奔回家中,要么就近寻了一处避雨之地。 一个废弃的破庙里,此时正聚集着七八个偶遇暴雨来这避雨的百姓。雨势一时没有停的意思,避雨的人闲来无事攀谈起来。 “你这腿……该不会是从军的时候截的吧?”一个老妇人问向一位陌生男子。那男子年轻力壮,可惜少了半条腿。 男子点头:“是啊,被该死的北齐人砍了一刀。没办法只能舍了半条腿保命了。” 另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恶狠狠插话:“那群北齐人就该死!” 几个人都望向她。他们似乎并不意外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们隐约猜得到在这个小姑娘家中曾发生过什么。更何况小姑娘说的这句话,正是无数大荆子民的心声。 妇人向小姑娘询问遭遇。果不其然,这个小姑娘的父亲兄长都被北齐人残忍杀害了。 几个人聚在一起痛骂北齐人。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突然感慨说:“这次大将军一定能将那些北齐人歼灭!” “对对!这次一定行!” “我可听说咱们大将军的兵马快要打到北齐的都城前了!” “万幸咱们有将军啊……”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望向站在另一边的三个男人。一个长得俊,两个长得丑。 这些人都是同乡人,一开口都是本地口音,可是他们瞧着站在另一边的三个人面生,听他们交谈也是外地口音,知他们是外乡人。 “你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妇人询问。 三个男人中长得最俊的那个回过头来。 云帆笑着开口:“往郸乡去。” “怎么去那地方?”热心的妇人直皱眉,“那地方可乱着呢!” “这位大姐,能不能跟我详细说说?”云帆凑过去,“我闺女被人给拐了,听说被拐到那边去了。知道那地方乱,可我也得去找啊不是!” “那地方虽然归咱们大荆了,可是很多北齐人哩!很乱!你们到了那地方可得小心,尤其是晚上,千万别乱走……” 又一个人凑过来,说:“我有个亲戚前几年走生意去过一趟,那地方真不是人待的。尤其是姑娘家格外要小心,好在你们这一行没姑娘家……” 热心的村民七嘴八舌地跟云帆说了许多。外面的雨势慢慢小了,他们忙着农活,也不能这场雨完全停下来,冒着小雨回家去。破庙里,只剩下云帆一行三个人。 云帆转过头去,望向另外两个人道:“夫人,咱们等雨彻底停了再走?” 寒酥点头,她朝长凳走过去坐下。翠微跟着走过来,将水囊递给寒酥。 寒酥与翠微都是男子打扮,且故意画了扮丑的妆容。寒酥脸上贴了粗眉与胡须,还在右脸上贴了一大块烧伤的假疤。 而翠微也同样贴了粗眉和胡须,此外还在脸上画了块刀疤。 再换上粗布男装,如此打扮一番。三个人站在一起,寒酥和翠微将云帆衬得玉树临风。 虽说是故意打扮成这样,云帆每每看了都觉得不顺眼。他又一次感慨:“夫人,您这是何必自己跑这一趟?风餐露宿多受罪啊!” 寒酥接过翠微递来的水囊喝了一口水润润喉,道:“单凭画像找人还是容易错过,我亲自来找不仅能在人群里一眼认出父亲,而且说不定能够凭借往日的生活习惯找到些蛛丝马迹。” 云帆想了想,好像没办法反驳寒酥这话。 又过了一会儿,外面的雨彻底停下来,三个人继续启程,往下一个村落去。 如今已经到了边界之地,偶尔能看见些身穿异服长相非中原人的人。这些人可能是归属大荆的番邦人,也可能是假扮番邦人的北齐人。 与一队异服人迎面走过,云帆打起精神来,不敢掉以轻心。 寒酥偏过脸,望向云帆。 她要找父亲是真,要一去不归也是真。 她必须带上云帆,一方面是需要他的护卫,更重要是她必须在云帆面前假死,只有让云帆相信她死了,云帆才会让封岌相信她在寻找父亲的路上死了。 寒酥摸了摸腰间,突然说:“遭了。” 云帆立刻回头望她:“怎么了?” “荷包丢了。可能落在刚刚避雨的那个破庙里了。” “里面钱多吗?”云帆问。这一路上不宜生事,刚刚经过一队异服人,现在折回去恐怕还要遇到那队人,能不回去还是不回去为妙。 寒酥皱着眉,面露难色。 云帆懂了:“里面有重要的东西?” 寒酥点头。 云帆再问:“一定要回去找?” 寒酥迟疑了一下,再点头。 云帆没话说了,转头往回走。 他们三个人回到刚刚避雨的破庙,听见里面有说话声,寒酥心里顿觉不妙。她往里看一眼,见刚刚经过的那队异服人正在破庙里吃东西。而寒酥遗落在这里的荷包正在其中一个人手中。 寒酥压低声音对云帆说:“钱不要,只要里面的一副耳坠。” 云帆走进去,陪着笑脸过去讨要:“这位大哥,里面的钱就当孝敬你们买酒吃,能不能将里面的耳坠还给我们?” 一双双眼睛望过来,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云帆笑笑,道:“行,那不打扰你们了。” 他弓着腰往后退,出去之后提高音量对寒酥和翠微说:“没找到,咱们走吧。” 他给寒酥使眼色,带她们两个往前走了好长一段路,才说:“在前面等我。” ——云帆又折回去了。 寒酥担忧地望着他的背影。翠微在一旁好奇问:“什么耳坠那么重要呀?我怎么不见您以前戴首饰……” 寒酥抿着唇,没有解释。 寒酥和翠微忐忑地等了好一会儿,终于又见到了云帆的身影。他快步朝寒酥奔过来,时不时回头望一眼。 “给。”云帆将耳垂递给寒酥。 一对鲜艳的红玛瑙耳坠躺在寒酥的手心。寒酥垂眸望着它,轻轻舒出一口气。她又慢慢收拢纤指,将这对耳坠紧紧握在掌中。 这次出门,一切从简,只带必要之物。身上带着的没什么用的东西,唯独只有这对耳坠。 “快走!那些人是北齐人!”云帆催。 寒酥朝后面望去,看见刚刚那些人追往这边赶。寒酥心里暗道不好,也顾不得说其他,立刻朝着前面的村落狂奔而去。 可他们靠自己的腿,而后面追的那些人却骑马。纵云帆轻功了得可以轻易逃走,寒酥与翠微却是无能为力。云帆又不可能同时带两个人用轻功逃走。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翠微回头望一眼,她狠狠心,一边跑一边说:“云帆,你带夫人先走!” “闭嘴。”寒酥打断翠微的话,她用训斥的语气。 云帆咒骂了一句,摸出腰间的软剑。他明明前一刻还在咒骂,下一刻又换上嬉皮笑脸的模样对翠微说:“怕什么?不想生事而已。不就是十来个人,我打得过!” 翠微一边狂奔,一边气喘吁吁地夸赞一句:“您可真厉害。” 云帆听着这话一时之间有点懵,竟是没能立刻分辨出来翠微这话是真的夸赞还是挖苦。 听着马蹄声越来越近,云帆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他来不及再想其他乱七八糟的,心神绷紧。他将话说得轻松,可心里不敢大意——夫人在一堆能人里挑中了他,认为他最厉害,他可不能让夫人失望! 眼看着再过一道桥,就到了前面的村落,身后的北齐人却已经追了过来,扬起的马蹄带起沙尘溅在寒酥的脸上。 她抽出绑在袖中的匕首,毅然转身相待! 可是下一刻,这些追到近处的北齐人却又突然之间调转马头,快马而去,似有落荒而逃的意味。 徒留寒酥、翠微和云帆面面相觑。 寒酥后知后觉地回头小桥之后的村落,隐约可见士兵的身影。而一队士兵已经觉察到了这里的异常,正纵马往这边赶。 云帆松了口气,道:“原来有咱们的兵马在这村落里。” 这里已经到了边地,大军时常会派一队队兵马到附近的各个村落巡查。寒酥一行人正是遇到了这么一支小队兵。 一队士兵骑马上桥赶过来,询问了情况,立刻朝逃走的北齐人追去,只留下一个士兵,他怒道:“这些北齐人成了丧家之犬还敢作恶!” 他又对云帆道:“天快黑了,别乱走。进村子住一晚再说。” “多谢!”云帆拱手道谢。 三个人跟着这个士兵进了村落。 黄昏时分,家家炊烟袅袅,伴着些熟食的香气。听见猪的嚎叫声,寒酥诧异地转头望过去,看见不远处的村民围在一起正在杀猪。 寒酥不由诧异,这不年不节的,村子里的人为什么要杀猪?寒酥询问在前面带路的士兵:“是要招待你们这些将士吗?” 带路士兵没接话。 寒酥立刻抿唇,心道自己多嘴。军中事,还是少问为好,免得被当成细作。 士兵带着三个人在一农屋前停下,对把守的侍卫低语两句。寒酥瞧着这阵势,心里猜难道还有哪个将领在这村子不成? “进去。将今日遇到北齐人的事情如实禀于我们将军。”士兵道。 寒酥跟在云帆身后,反正这一路都是云帆机灵应对。 可进去之后,寒酥没听见云帆开口。 寒酥诧异抬头,不由愣住。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零一章 封岌坐在书案后, 一幅军事地图悬挂在他身后,在他面前的书案上也摊着几张地图。 寒酥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寒酥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里能遇到封岌。他现在不是应该在暨岱城吗?寒酥又很快反应过来,军事上真真假假,她听来的他的行踪未必为真。 “你退什么?”封岌盯着她。 寒酥抿了下唇, 低声道:“丑。” 封岌打量着寒酥的脸, 她脸上粘着假的烧伤疤痕, 还贴着粗眉与胡须, 确实不大好看。 寒酥有些尴尬地问:“这样也能被将军认出来?” “呵。”封岌颇为无奈地低笑了一声。 云帆高兴地几乎快欢呼出来:“真没想到在这里遇到将军!” 封岌瞥了他一眼,云帆脸上的笑容一僵, 立刻用简明扼要地语句将刚刚遇到北齐人的事情禀给封岌, 然后道:“我这就去找长舟收拾住处!” 他转身往外走, 朝翠微使眼色。翠微看了寒酥一眼, 见寒酥没拒绝, 她才跟着云帆出去。 屋子里只有两个人了。 封岌目光深沉地审视着寒酥,他刚要发问, 寒酥突然朝他奔过来, 一下子扑到他怀里。 封岌愣了一下,才抬起手搭在她纤细挺拔的脊背, 熟悉的触感隔着粗布衣料传到他掌心, 封岌搭在寒酥后脊的手掌慢慢用力压了一下, 再向下挪去, 挪到她的腰侧,将人抱在腿上。 寒酥轻挪了一下调整坐姿,她手臂搭在封岌的肩膀勾着他的脖子, 望着他柔笑:“分别三个月, 将军想我没有?” 封岌冷沉肃然的面容一下子缓和, 他凑过去, 下意识想要去吻她,却在见她嘴巴上下粘贴的胡须时皱了眉。他伸手去撕,寒酥立刻一边推他一边急声:“疼疼疼!” 她这胡子极为逼真,粘得也牢靠,得润了温水才能揭下,这样撕哪能不疼? 封岌皱着眉停下动作,他将手搭在寒酥的后腰,沉声问她:“出门在外,你的谨慎呢?一对破耳坠值得你冒险回去拿?” 寒酥抿着唇不吭声,目光又有些许躲闪。 “什么耳坠,拿给我看看。” “就是普通的首饰而已,”寒酥说,“以后会更谨慎些的。” 封岌审视着她的表情,伸手去她腰间摸寻。 “真的只是普通的首饰而已……”寒酥推手抵却,可她那点力气对于封岌而言实在是毫无用处。 封岌摊开手,一副红玛瑙的耳坠安静地躺在他掌中。两个人的视线都落在这对耳坠上,气氛渐渐凝固。 寒酥轻掖了掖鬓发,闷声道:“将军喜欢,还给将军就是了。” 封岌指腹缓慢地捻着耳坠,道:“还以为你早就扔了。” ——毕竟当日屏风前,他完全没有送礼物的意思,将她抵在屏风上吓她逼她强硬地将耳坠戴在她耳上。 封岌沉默了片刻,才道:“那日对你太凶了。” 只是彼时突然知晓她要与他的义子议亲,封岌当时确实气愤。 封岌抬眼望向寒酥,见她正打量着他,他笑笑,问:“你看什么?” “将军瘦了。” 封岌忽然一阵恍惚。望着寒酥满眼都是重逢喜悦的模样,他突然就不确定寒酥是不是还有要离开他的打算,是不是自己太多疑了?她此刻眉眼含笑又欣喜又心疼的模样,当真只是迷惑他的演戏吗? 封岌真的开始不确定。 寒酥蹙起眉心,声音也低落下去:“看来将军确实忙于战事,完全没有记挂我。” 封岌握着寒酥腰身的手收紧,俯身来吻她。寒酥立刻将手递在他的肩上推拒着他:“胡子,扎扎扎……” 他的唇已经贴了上来。 熟悉又久违的柔软触觉让两个人身体同时一僵,他们两个人近距离四目相对,在这一刻都在对方的眼中看见自己。 寒酥的手还抵在封岌的胸前。 封岌贴着她的唇,低声:“别躲。” 吐出的两个字,让他的唇贴着寒酥的唇厮磨,一道热浪“嘶”的一下在两个人贴在一起的唇上燎原。 寒酥舌尖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口津也在一瞬间生了甘。她抵在封岌胸前的手慢慢滑落,沿着他坚硬宽硕的胸膛逐渐下滑,最终落在他腰间,轻轻攥着他的衣襟。 亲吻在一瞬间变得急迫,急迫地向对方索取。唇齿相贴相碰,舌也搅舔抵缠。 这是卷夹着相思的深吻。 胡须扎着两个人,让两个人都感觉到了痛。可痛在这一时刻也是美妙的滋味。 寒酥的后腰撞在桌边,她蹙眉唔声。封岌立刻睁开眼睛望向她,他伸手将桌上的几张地图推到一侧,握住寒酥的细腰,将坐在他腿上的她抱在桌子上,他俯身靠近,又将她整个人压在桌上。 寒酥心里突然生出一丝慌乱,她略显不安地转过头望向门口的方向。 “不会有人进来。”封岌贴在她的耳畔,舌尖轻抵了一下她的耳洞。他似乎总能及时得知道寒酥的需要。 寒酥攥着封岌腰身衣料的手松开,朝他后腰挪滑,彻底拥抱着他。她的手盼着封岌的后背,纤指轻轻插于封岌的发中。 还能遇到他,她珍惜这天赐的缘分。 天色逐渐昏暗下去,小小村落里家家户户的炊烟也都要烧尽。 寒酥偎在封岌的怀里,眼睛轻垂微眯,脸颊上泛着继续绯红。衣襟略松散,尚未来得及拢好,两个人暂时也顾不上。 封岌一只手搭在寒酥的后腰抱着她,一手反反复复自上而下缓慢顺理着她披散的长发。 他垂眸看她,深邃深沉的眸中有浸吻后的满足,以及更多的不满足。 “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去找你父亲?甚至不多带些人。”封岌问。他语气里有担忧,还有后怕。就云帆那个不靠谱的德行,能担任护卫她的职责?而她居然真的离开了京城到了千里迢迢之外的此地。 “我只是迫切地想找到父亲,不愿在京中枯等。”寒酥在封岌的怀里抬起脸上,眸色漾着柔情,“人带得多了反倒显眼。将军不用担心我,这两个月一直顺顺利利。距离郸乡也不远了,接下来的路也会顺顺顺利。” 见封岌脸色发沉,寒酥伸出手来攥着他的衣襟轻轻地扯了扯。 封岌皱眉看她,认真道:“寒酥,你可真是不安分,让我拿你没办法。” 寒酥对他温和浅柔地笑着,却并不接这话。有些软话可以说,有些却不行。她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她永远都做不到安于后宅等着人庇护的娇女郎。 不过封岌也并没打算寒酥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他冷哼了一声,道:“罢了,反正我也就喜欢你这样。” 寒酥愣住,惊讶抬眸望向他,显然没有想到封岌会说这样的话——怎么想是一回事,能不能说出来是另外一回事。 她眸光轻转,勾出几许往日里少见的柔情笑意,她问:“将军是说喜欢我呀?” 封岌听她这话觉得好笑,他低笑一声,问道:“非要我说出来你才高兴?” “嗯。”寒酥点头,“谁不喜欢听情话呢?” 封岌想了一下,颔首,认真道:“喜欢你,分别三个月也很想你。” 微顿,他问:“这样说,你就高兴了?” 他看着寒酥的唇畔漾出笑容来,虽然是一张故意装男扮丑的脸,封岌仿佛也能从她的易容下看见她柔美的笑靥。 寒酥凑过来,凑近封岌的脸颊,不是亲吻他,而是故意用假胡须在封岌的脸上蹭一下扎一下。 封岌刚要皱眉,寒酥又捧过他的手攥在掌中,道:“我也很想将军。” 她抬起脸来,封岌看见她澄明柔丽的眸子里一片真挚。 封岌再一次恍惚,他在心里问自己——她真的不再想要离开了吗? 片刻的沉默后,封岌状若随意地问:“给你的匕首和药,可都带在身边防身?” “匕首带着,枯心粉带着。另外两种毒.药还有假死药我留给笙笙了。” 封岌立刻抬头盯着她的眼睛。 寒酥抱着封岌的手放在心口,蹙眉道:“将军知道笙笙对我多重要,这次要走这么久,我不放心她,就把东西留了一半给她防身。将军不会介意对不对?” “当然。”封岌道。 寒酥微笑着垂下眼睛,靠在封岌的胸膛。 她说的是实话,她确实把两种毒.药和假死药都留给了笙笙。寒酥也知道封岌在试探她,他不是想问她那些毒.药,只是想问那瓶假死药而已。 她怎么可能用他给的假死药死遁?那岂不是中了他的圈套?那也太愚蠢了。 他是她的心上人,也是她的对手。 这一场博弈,因对手是他,寒酥谨而慎之,是从未有过的竭尽所能。她不仅要赢,还要尽量不伤他分毫。她不能让他在战场上分心。 长舟在外面叩门,禀告村民将晚膳做好了,询问要不要送进来,还是出去与村民一起吃。 寒酥勾着封岌的脖子,问:“村子里的人知道将军的身份吗?” “不知道。出去吃吧。”封岌道。 村民盛情邀约,不好拒绝。何况封岌先前已经答应过。长舟如此询问不过是因为寒酥的突然到来,不知封岌会不会改主意。 封岌将寒酥微乱的衣襟拢好,才将她从腿上放下去。 村子里将最好的院子腾出来给封岌住,纵使他们不知道封岌的身份,但只要是军队借住,村落里的百姓都会竭尽全力地招待。 村子里往日开会商议的地方,如今摆了一张张桌子。这些桌子都是村里人从各自家中搬过来的。一眼看过去,大小形状皆不同。凳子椅子也是五花八门,还有那家中凳子不够或家里稍远,干脆搬了石头坐。 村里的人老老小小都聚在一起,坐在桌旁。桌子上摆着从各家凑齐的大宴,纵有的人已经饿了,可谁也没动筷。有那馋虫爬上来的小孩子偷偷伸手去抓桌上的手,被他父亲拍了手背。小孩子“哇”的一声哭出来,惹得周围的人善意地笑起来。 坐在一旁的老人笑着哄他:“东儿,忍一忍哦。替咱们冲锋上阵的士兵们还没过来哩!” 封岌和寒酥一起走过来,坐着的人全都站起身来,笑脸相迎。待封岌入了座,他所带的士兵也都入座,村里人才坐下。 村长站起身来,开口:“还不知道这位将军姓名呢!” “在下姓寒。” 寒酥偏过脸来看他一眼。 “寒将军!”村长笑着道,“你们在战场上不怕苦不怕牺牲,功劳大于天!我没什么文化不太会说话,代表村里的老老小小敬您和您的士兵!” 村子里的男人们也都举着酒杯站起身。 “应该的。”封岌起身,举酒一饮而尽。 寒酥仰着脸望着封岌,唇角慢慢漾出温柔的浅笑。虽然他声名显赫位高权重,可封岌和京中那些贵人们并不一样,他会接过小孩子递来的糖,会听百姓向他絮絮叨叨,也会和贫苦的百姓坐在一起吃在一起。 这就是她的将军。 一杯酒饮尽,村长又热情地客套了几句,大家便开始热热闹闹地吃饭。 寒酥看着眼前的杀猪菜,有些稀奇。虽然她也曾落魄也曾逃难,可距离底层百姓的生活一直很远。 封岌瞥了她一眼,道:“吃不惯吃了米粥就是。” 寒酥没说话,握着筷子夹起一块猪头肉。她看着这块猪头肉悄悄拧了一下眉,又不想被村里的人瞧出什么来,飞快地将它放进口中。她小心翼翼地咀嚼,试毒一样地品尝。 耳畔是村子里热热闹闹的笑谈声,喜庆的气氛神奇地让这块猪头肉变得美味。寒酥端起碗,吃了一口米粥。 封岌一直盯着她,他问:“味道如何?” “想起很多文人的诗篇,心中颇有所感,也有想要写几句的冲动。”寒酥握着筷子又夹了一块猪头肉来吃。 封岌看着寒酥沉默了很长时间,转过脸去。 寒酥这话……他接不上。 封岌头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没文化的粗人。 膳宴过半,两个年轻的姑娘手拉着手穿过一张张桌子,朝封岌走过来。 “多谢将军救命之恩,若不是将军,我们姐妹早就命丧北齐人手中。我们敬将军一杯!”两个姑娘家捧着酒,她们亮着眼睛望着封岌,虽然不知道面前的将军正是大名鼎鼎的赫延王,可是他救了她们姐妹的性命,在这一刻,面前这位将军就是天大的大英雄。 云帆看一眼封岌的脸色,弯腰帮忙倒了一杯酒。 封岌没说话,只是拿起那只酒杯轻举,对着她们两个,将酒一饮而尽。 两个年轻的姑娘笑起来,纵使她们不会喝酒,也一仰头将杯中的苦酒一口喝进肚子里。 一个呛得弯着腰直咳嗽,另一个脸上立刻红了一大片。引得村子里的人一阵哈哈大笑。 两个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敬了酒立刻手拉着手小跑着回去。 寒酥望着她们的背影,有些恍惚。她好像在她们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当初封岌将她救下时,她也曾感激崇敬。 不多时又有人陆续过来给封岌敬酒。 寒酥坐在封岌身边,深切感受着这些人的热情。她偏过脸来望向封岌,唇畔带笑。 这就是赫延王,纵使隐姓埋名,他走到哪里,恩惠就布在哪里。 封岌发现了寒酥的目光,他放下酒杯站起身,提声道:“你们继续。” 寒酥急忙问:“将军不吃了吗?” ——他喝了不少酒,却没吃多少。 “回去吃别的。”封岌微顿,“芙蓉。” 第一百零二章 周围有些吵闹, 寒酥没有听清封岌的后半句话,她问:“什么?” 封岌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解释。 村长站起身,面露难色, 担心这些晚饭让这位将军不合胃口。他赶忙问:“可是不和口味?将军想吃什么?” 封岌道:“饭菜很合口。只是饮了酒有些犯困。” 封岌认真说话的时候, 沉稳的声线严肃的口吻总是能让人感觉到信服。村长这才放下心来, 脸上重新露了笑, 忙说:“是不能老敬酒。村子里的酒烈着哩!” 封岌含笑颔首,再扫过正望着他的村民们。他侧首吩咐长舟:“你不用跟着, 一会儿吃完, 下令士兵帮忙收拾整理。” “是。”长舟应声。 封岌转身往回走, 寒酥默契地起身跟上去。 两个人走离人群, 封岌动作自然地牵了寒酥的手。 寒酥低声道:“我可穿着男装。小心被旁人瞧见, 还以为将军有断袖之癖。” 封岌停下脚步,用力握住寒酥的腰身, 俯下身来, 他的吻几乎快落下,却又突然停下动作, 继续往前走。 寒酥不明所以, 被他牵拽着踉跄往前走。 封岌舌尖顶了下腮——她嘴巴上下粘的胡子确实很扎人。 回到住处, 封岌松开寒酥的手, 道:“你在这里等我。” 说完,封岌又走出了房间,往院子里去。 寒酥好奇地站在门口, 望向他, 看见封岌走到院中的井旁打水。村子里并非家家户户都有水井。而村长让出来暂时给封岌住的院子倒是有这么一口井。封岌拽着绳子, 绳索被拽得吱吱呀呀。 夕阳掉到群山之后, 发黄的暖光渐渐消散,东边已经开始赶场般慢慢涂抹青白色。 残留的夕阳照在封岌弯下的脊背。木桶被他提上来,重重放在井边,溅起的水滴映着残阳的余光。 封岌提着这桶水往回走。 农户的住宅和寒酥以前住的庭院大不相同,待客的正厅、睡觉的里屋和做饭的灶房都挤在一起。从正门进去,就是待客的正厅,摆一张方桌几把椅子。正厅的左右两边分别是里屋和灶屋。洗漱之物都摆在灶屋。 封岌将水提进灶屋,回头看了寒酥一眼。 寒酥心领神会,默默跟进去。寒酥一走进去,就打量着这里。狭小的屋子里被各种东西挤得很满,灶台上的墙面早已被烟火薰黑,处处都是生活的痕迹。 “去拿衣服。”封岌提醒。 寒酥看了眼封岌提回来的一桶水。她不是没吃过苦,明白在这样的地方想要舒舒服服沐浴几乎不可能,只能用水擦擦手。 她与封岌也不是没有一起互相帮忙洗过澡,可大概是因为几个月不见,两个人之间好像有着一层朦朦胧胧,这种朦胧感让寒酥久违地生出了羞怯。她轻“嗯”一身转身去拿换洗衣物。当然了,也是粗布男装。 寒酥抱着衣服重新走回来,她站在门口望着封岌。 他袖子向上撸上去一些,露出结实的小臂,其上沾着些水珠。他正略弯腰,去拧帕子上的水。 在水声滴滴答答的相衬下,他说:“用不用帮你把水烧热?” 如今已经是炎热的夏日,封岌早就从几个月前习惯用凉水冲澡,可姑娘家身弱又畏寒,未必能用凉水。 “不用。”寒酥左看看右看看,将怀里抱着的衣服放在一张椅子里。她锁了门,再去检查窗户。 封岌瞧着她谨慎的举动,知道她这是出门在外养成的习惯。 寒酥检查完毕门窗转过身望向封岌时,见他早已褪尽了身上衣服,寒酥一下子愣住,连转过脸都忘了。 封岌轻笑了一声,道:“过来。动作快些。农户家的蜡烛是珍贵物,我们不能用太多,要早点歇息。” 寒酥才不信他这鬼话,却还是一边朝他走过去,一边解去了身上的衣物。脏兮兮的粗布衣衫尽去,露出一句白玉酥山的美人身。 封岌深沉的眸底有细碎的火焰在悄燃。他视线一寸一寸地上移,当看见寒酥那张脸时,封岌的唇周又隐隐约约地疼,他承认自己终究是个俗人。 寒酥走到封岌面前,封岌将手里的一个半湿的帕子递给寒酥,自己则是拿了另一条半湿的棉巾,轻轻压在寒酥的脸上,问:“这样?” 寒酥忍笑点头,道:“稍微敷一会儿就好。” 两具身体就这样毫无阻隔地面对面相立,封岌手中的巾帕轻轻地去压敷寒酥的脸。 过了一小会儿,寒酥小心翼翼地将脸上的疤痕、眉毛、胡子揭下来,露出一张仙子般出尘的面容。 封岌一手捧起寒酥的脸,拇指指腹轻轻抚过寒酥右脸上的疤痕。三个月不见,她脸上的疤痕又淡去了不少。 封岌眸底细碎的火苗再次悄然升起。 寒酥有一点局促的不自在。她不由自住地攥紧了手中的巾帕,半湿的巾帕立刻有水珠滴落,水珠坠落的声响让寒酥回过神来。她朝封岌迈出一步,更靠近他,握着手中的湿帕子覆在他肩上给他擦身。 封岌也放开了寒酥的脸,握着帕子给她擦身。他握着湿帕子试探着轻贴寒酥细长的脖子,问:“水不凉?” 寒酥轻摇头:“不凉。” 封岌的视线落在手中的巾帕上,水珠从巾帕里跑出来,逃到寒酥的身上,调皮地跃过她的锁骨,向下坠落,残留下若隐若现的水痕。 寒酥用指腹沾了一点锁骨上的水珠放进口中尝了尝,说:“井水是甜的。” 封岌没接话。 寒酥的视线里,她看见封岌上下翻动的喉结。寒酥抿了下唇,握着帕子继续给他擦身。紧接着,她感觉到她身上的湿帕子也在慢慢下移帮她擦身。 两个人面对面相立,仔细给对方擦身,一寸一寸一厘一厘,似乎借着擦身的机会,要将对方身体的样子清晰映在心里。 逼仄昏暗的灶屋里,相对而立的两个影子映在墙壁上。两个人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打破这一刻过分旖美的宁静,只有不识趣的水珠偶尔滴答滴答。 当芙蓉落入封岌掌中时,寒酥手里的帕子掉到了地上。她偏过脸去,去看墙壁上两个人靠得极近的影子。 “冷不冷?”封岌问。 寒酥轻点头:“有一点。” 封岌转身去拿干净的宽大棉巾,将寒酥整个身子包起来,抱起她朝外走,他走到门口时停下脚步,寒酥默契地伸手拉开了门栓。 封岌抱着寒酥穿过方厅,走进对面的卧房。将寒酥放在床上。木板床上铺着封岌的被褥,墨色的被褥间突兀地落入一具雪色娇躯。封岌俯身压过来,掰正寒酥微偏的头,去吻她的唇齿。 情浓时,封岌却突然终止了这个吻。他略抬头,望向窗口的方向。寒酥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封岌眼底的一抹令人微醺的红。 片刻后,寒酥也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再过不多时,长舟的声音出现在院子里,他禀:“将军,湖新庄来了军情急报!” 封岌几乎是一瞬间从寒酥身上起来。 “你先休息。”他拿过架子上的衣袍,一边裹身一边大步往外走。屋内无风,他衣袍却扬起,带出凛然的弧度。 封岌已经出去了,寒酥还望着门口的方向。好半晌,她才慢慢转过身,拉过被子盖在自己的身上。 她伸出手来,手心贴在自己微烫的脸颊。 寒酥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居然会觉得封岌毫不犹豫从她身上起来去处理军情的样子,有着摄人心魄的魅力,让她一瞬间心肝颤动。 最后寒酥还是先睡着了,并没有等到封岌回来,她也不清楚封岌是何时回来的,只是在睡梦中朦朦胧胧知道他回来了。两个月的奔波,今晚倒是让她睡了个踏实。她朝封岌挪去,钻进他怀里,脸颊贴在他的胸膛。 第二天,寒酥很晚才睡醒。她睡醒时,封岌已经不在她身边。她坐起来,发现身上已经穿了衣裳。 她起身走出卧房,见封岌并不在厅中,她又推开正厅的房门,往外望去。上午的暖阳高悬,照下刺眼又热烈的光。 长舟和云帆立在庭院里,听见推门声转头望过来。长舟禀话:“将军要出去一趟,下午回来。” 云帆笑着说:“翠微给您在锅里热着早饭,我去叫她!” 寒酥吃过早饭,闲来无事,带着翠微在村落里走一走。这两个月,她始终在赶路,一直没有好好看过沿路的风景。这小村落虽说没有什么锦绣景色,却因为村落里勤劳善良又质朴的人,而成为一道风景。 老人们坐在门口一边说话,一边手里不忘干点活儿,或是针线活,或是摘菜。 小孩子们无忧无虑乱跑,嬉笑声不断,偶尔伴着几道鸡鸣狗吠。 近中午,日头有些晒。寒酥和翠微走在树下乘凉,不多时又来了几个村中妇人乘凉闲谈。她们友好地对寒酥与翠微打招呼,好像并没有被寒酥和翠微脸上的疤痕吓到。寒酥与翠微同样回以友善的笑容。 午时被树荫擦过的风吹过来,带来一阵惬意。寒酥听着这些人的家常,感受着从未有过的另一种心神宁静。 “大桃和幺杏,过来说话!”一个妇人招手。 寒酥寻声望过去,看见昨天晚上向封岌敬酒的那两个年轻姑娘。她早就发现了这两个姑娘的口音与村子里的人不同,再联想起她们两个昨日对封岌说的话,寒酥猜到她们不是本地人,正好被封岌救下,顺路带到这里。 寒酥听着她们与村里人的交谈,证实了她的猜测没有错。 又过了一会儿,这些乘凉闲聊的妇人们也都各自回家准备午饭。惬意的树荫下只有寒酥、翠微,还有那两个年轻姑娘。 她们两个凑过来,友善地笑着。大桃好奇询问:“你们认识那位寒将军吗?” 幺杏接话:“我们看见你跟着他走了呢!” 寒酥点头,故意用粗嗓音说:“我们兄弟两个原先是他的兵。” 两个小姑娘恍然大悟,她们立刻用敬仰的目光望向寒酥和翠微,真诚道:“你们要小心哦,打败北齐人重要,保护自己也很重要哦!家里人还等着你们回家呢!” “两位哥哥也不算强壮,千万不要逞强哦。”另一个说。 又闲聊了几句,寒酥得知她们两个的父亲和兄长都去参军了,家中只有一个身体不太好的母亲。这次她们两个冒险出门走了很远的路,就是为了给母亲买药。可惜路上遇到北齐人,差点遇害,幸好遇到封岌带着的兵马经过,顺手将她们救下。 寒酥不由有些感慨,封岌不仅用兵如神,是擅战的将帅,而且走到哪里都会尽力救助遇到的人。 寒酥垂眸,不由想起两个人的初遇。原先觉得难堪耻辱的过往,她如今再回忆竟也能弯唇笑起来——笑自己那时候走投无路慌了神,主动献身的傻行径。 封岌近日正在搜查附近藏身的北齐人,待都揪出来之后,大桃和幺杏她们姐妹两个才敢离开这村子,回自己家去。 寒酥颇有信心地劝她们两个:“寒将军做事雷厉风行效率高无所不能,他要搜查附近的北齐人定然很快就能贼子扫荡尽除,你们很快就能平安回家。” 两个小姑娘笑起来,又突然站起身来,视线越过寒酥,望向寒酥身后。她们两个的眼中又流露出感激崇拜的眼神。 寒酥心中有所感,顺着她们两个的视线回头,便看见归来的封岌。他瞥了寒酥一眼,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将军,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大桃小心翼翼地询问。 幺杏虽然没说话,她攥着姐姐的袖子,眼巴巴望着封岌。 “后天。”封岌道。 两个小姑娘立刻笑起来,她们齐声对封岌道谢,开开心心地朝孙叔家跑去——她们最近借住在村里一户孙姓家中。 寒酥站起身,忽略掉刚刚对封岌的夸赞,若无其事地说:“将军中午就回来了,长舟说您下午才会回来。” 封岌一本正经地说:“雷厉风行效率高。” 寒酥微嗔地瞪了他一眼,又飞快地收回目光去,假装听不懂,寻常语气问:“将军后日也要启程了吗?” “差不多。”封岌一边往前走,一边道,“去河彰城。” 寒酥跟在封岌身后也往回走。她没太懂封岌为什么要告诉她接下来要去哪里,按理说他不应该告诉她也没这个必要。 不过寒酥很快想明白了。 河彰城和郸乡是同一条路。 也就是说,她还可以与封岌同行一段时日,等到了河彰城,她再带着翠微和云帆继续往郸乡去。 下午,封岌将部下召到方厅议事时,寒酥就在卧房里,她可以清晰听见封岌和他部下的所有交谈。 卧房里地方不大,也没什么事情做。她偎在床榻上,听着封岌时不时传进来的声音。 他与部下说话时的语气很不同,言简意赅,每一句都带着命令的语气,同时又不失安稳人心的信任踏实感。 寒酥听着封岌的声音,慢慢睡着了。 梦里,她到了一个鸟语花香的地方。屋前有溪屋后有山,庭院里有秋千轻轻地晃。她与封岌皆是平民打扮,悠闲地坐在庭院中品茶。 寒酥睁开眼睛,看见了封岌。 他不知在床边坐了多久,正专注地望着她。 “寒酥,”他开口,“等战事结束,我们寻一鸟语花香之地,从此隐姓埋名不问外事,可好?” 作者有话说: 这两章本来应该哐哐埋伏笔走剧情,可是一写到他们两个人相处就忍不住多贴贴!可恶! 第一百零三章 寒酥有一些懵, 她怔怔望着封岌,不知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或是说刚刚的梦太真切,余梦未消。 封岌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问:“还没睡醒?” 寒酥眨了眨眼, 彻底清醒过来。她想要坐起身, 封岌握住她的腰身, 将她扶起来。 封岌皱了下眉, 岔开了话题:“待在这里太无聊,睡了多久?” 寒酥敏感地觉察到封岌故意岔开话题, 她笑笑, 也很自然地顺着他接话:“一个多时辰吧。” 两个人又说起别的话, 仿若封岌从未问过那个问题。 寒酥偏过脸去望向封岌, 见他似乎在沉思。 ——战事未结束畅谈胜仗之后的事情是军中的忌讳。军中默契地认为这样畅想安排会不吉利。 更何况, 封岌至今也未下定决心日后的路。 身在高位想要全身而退并非易事,而他又有不愿与皇室牵扯的理由。 罢了, 封岌暂时不去想。 战场上待了十几年, 他已经习惯了活在当下。他宁愿将全部心神先用来结束这场战争。 傍晚,寒酥与封岌吃过东西, 在村子里散步消食。村子里的人或坐在家门口做活计, 或三三两两在路边树荫下乘凉。他们瞧见了封岌, 脸上也是淳朴善意的笑容。 落日逃到群山后之前, 折射出最后的刺眼亮色。寒酥带着封岌走向树荫下,去那里避暑。 几块圆滑的石头放在树下,平日里村里的百姓常常坐在这里唠家常。此刻寒酥与封岌坐在树荫下, 望着风吹垂柳的罅隙间斑驳的落日余晖。 不远处几个村民说着自家的趣事, 谈笑声被风送过来。他们说着谁家又揍了孩子, 谁家两口子大半夜跑到大街上打架, 谁家的孩子不孝顺…… 寒酥听着那些再寻常不过的家常话,唇角带起笑容来,让小胡子也跟着轻翘。 封岌转过脸来,望向她眼睛里柔和的笑意,道:“没想到你喜欢听这些。” “听着感觉很真实很幸福。”寒酥说。她又抿唇笑了一下,说:“小时候我就喜欢跑去听别人家的闲事,还干过蹲在人家墙外偷听的事情。” 封岌有些诧异,上下打量着寒酥。她向来待人待事疏离,并不多管闲事,封岌完全想不到她小时候会喜欢做这样的事情。 寒酥颇为感慨地说:“可是被父亲发现了,他说我这是小人行径。不仅把我揪回去读书,还要罚我思过。” 封岌虽然没见过寒酥的父亲,但是大概能想象出一个注重家风骨气的儒雅又刚烈的读书人形象。 寒酥偏过脸来,单手托腮望向封岌,问:“将军呢?瞧着将军听这些事情也从来不厌烦。” “小时候也常听。”封岌道。 这次换寒酥有些意外。她知道封岌出身于低层,今日权势地位都是他自己一点一点挣回来的。可是她还是有些难以想象封岌小时候会和一群村妇聚在一起…… 封岌无奈地说:“陪我母亲。那时候母亲就喜欢茶余饭后和街坊四邻地聚在一起说话,尤其是傍晚的时候。就像现在这个时辰。等回家的时候天都要黑了,父亲不放心母亲走夜路,他又要赚工钱养家,总让我陪着。” 寒酥讶然,喃声:“没想到……” 后半句话,她觉得不太合适,没说。 封岌知道她想说什么,他说:“我母亲以前性子不是如今这样冷。” 寒酥迟疑了一下,问:“是因为你父亲去世之后,才慢慢变了性子?” 封岌颔首。 寒酥沉默了一息,感慨道:“将军父母的感情真好。” 不远处的几个妇人不知道说到了什么,忽然一阵爽朗的哈哈大笑。笑声传过来,将愉悦也传过来。 寒酥好奇地望过来,也隐约听见了她们的对话。 “你就吹牛!牛吹跑了,看你家以后怎么耕地!” “我真没吹牛,真的五次!” 一阵嘘声,带着你懂我也懂的怪异笑意。 寒酥皱眉,没太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封岌却轻笑了一声,他站起身,朝寒酥伸出手,道:“去溪边走走。” 寒酥也跟着站起身,却没将手递给封岌。她正扮成男子的模样,和他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两个人朝村东的小溪旁走去,一路上陆陆续续地遇到些村里的村民,个个都是一张笑脸。 落日的流光渐消,东边的青白慢慢卷来遮了大半个天幕。当最后一点日光消失不见,夜色彻底到来时,两个人到了小溪旁。 小溪潺潺,水流欢快地流淌着。 寒酥立在小溪旁,看星河的影子掉进潺动的水面上,随着水波而晃淌。水不可倒流,时光不可倒退,一切都在往前走。 寒酥握了握自己的小臂,轻嗅沾了小溪甜味的夏日夜风拂面。 封岌将身上的外衣解下来,披在寒酥的身上,寒酥回头望向他,他正垂着眼睛给她整理外衣肩上的褶痕,他说:“当心着凉。” 他给寒酥整理完外衣,搭在她肩上的手慢慢下滑,落在寒酥的腰侧,寒酥顺势转过身去,面对着他。封岌的手便落在了寒酥的后腰,将人拥在怀里。寒酥抬起小臂,手心搭在他的肩臂之上,后腰稍向后退。纤细的身子勾勒出婀娜的曲线。 两个人面对面相拥相望,却下半身紧贴。 凉爽的风吹拂着,时不时将寒酥的鬓边的一点碎发吹拂到面颊。 气氛正佳,亲吻是顺其自然的事情,可是封岌却在刚刚俯身一点时,迟疑了。 寒酥笑起来,说:“将军可别勉强,省得又被扎。” 封岌感慨,她脸上贴的胡子确实扫兴。重复时还能有不管不顾的热情,今日再看她脸上的胡子,确实有些吻不下去。 蜜唇在眼前,偏偏荆棘相拦。 封岌俯身,将额头贴一贴寒酥的眉心,仍旧舍不得她的甘柔,他伸手去捏寒酥的脸,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嘟一下。” 寒酥的嘴巴可不是自己嘟起来的,而是封岌捏成的。他如愿含住了寒酥的唇,轻轻吮又啮一下。 寒酥推开他:“别闹,别叫村子里的人瞧见。” 她在封岌的怀里转过身去,后脊贴在他的胸膛。她眯起眼睛来,望着眼前流淌的水面上映出的星河。 她有一点不敢去看此刻的封岌。 她怕自己生出不该有的不舍。 村子里家家户户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亮起又熄灭,时辰不早了,寒酥也跟着封岌往回走。 刚回去,长舟又捧上来许多文件。 封岌在书案后坐下,对寒酥道:“你先去休息。” 说完他便收回了目光,看起桌上的文件。 寒酥并不想睡,她走进灶间,去翻找茶叶,给封岌泡了一壶醒神的茶端过来。她在封岌身边坐下,默不作声地相伴。 封岌在又拆了一封信之后,动作十分自动地放在寒酥的腿上。寒酥垂眸望过去,伸手轻覆在封岌的手背上。 桌上的蜡烛晃着不甚明亮的光影。寒酥侧过脸来,望向封岌专注的神情。她恍惚间好像回到了曾经的军帐,她也总是这样安静地陪在他身边。 那个时候她就喜欢长时间望着他专心办公的侧脸。 寒酥在心里轻声问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封岌的? 她一直都知道,在很早很早之前。 在她带着妹妹深陷绝境时,他纵马凭空出现。 在她走投无路踩着脸面主动献身时,他面无表情地拉上她的衣服。 在她昏死醒来,他喂过来的第一口苦药。 高高在上之人的君子风范,难免让人心动。 在那些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她安静陪在他身边的时候,也曾想过…… 寒酥眨了下眼睛,不再去想以前。 夜深了,封岌腿上忽然一沉。封岌转过脸去,看见寒酥枕在他腿上睡着了。封岌将手中的毛笔放下,小心翼翼地将寒酥抱起来,将她送到卧房。 他将寒酥放在床榻上,动作轻柔给她拉过被子盖好。他立在床边望了她好一会儿,才转身出去。没有继续写信,而是走进庭院里吹吹夜风提神。 候在院子里的长舟见封岌出来,立刻迎上去。 封岌望了长舟一眼,略思忖,吩咐:“这两日把你手上的事情都转角给云帆。” 长舟微怔,转瞬间又明白过来封岌为何如此说。 看着封岌重新走进去处理事情,长舟皱起眉来,沉静的眸中浮现了几许疑惑和不解。 他跟在封岌身边许多年,从未想过有一日他跟随的将军会为一个女人如此上心。 又过两日,封岌部下将附近潜伏的北齐人全部抓获。大桃和幺杏再次过来千恩万谢,然后带着村子里的人给她们两个的干粮,开开心心地携手往家赶。 而寒酥与封岌又在这个小镇待了两日,也要启程离开。 走的那天,村子里的人都来相送,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绵绵不绝地祝着所有将士都能平安归来。 寒酥坐在马背上,望向身侧的封岌,犹豫了一下,道:“将军,您原本就打算去河彰城吗?不是因为……吧?” 不是因为我吧? 封岌看过来,望着寒酥的眼睛,问:“你觉得我会在战场上因为儿女私情改变计划?” 寒酥立刻摇头。她紧接着又释然地笑起来——如此最好不过!她不希望他为她做任何的改变与退让。 封岌瞧着她脸上的笑容,这才明白她这两日为何时不时走神。封岌顿时觉得好笑。他的寒酥果真与旁的女子不同,若是旁的女子得知对方为她改计划,应该是高兴的。可她不会。她总是这样,不愿意别人为她做出一点点退让与牺牲。 寒酥跟着封岌骑马走过村落前面的小桥,她回头望向宁和的村落,目光扫到桥头的圆石,上面写着——云邂村。 “云邂村。”寒酥轻声重复了一遍。她在这里住了几日,居然才知道这个村落的名字。 还挺雅致——她在心里赞扬了一下这个村落的名字。 去河彰城的路上,寒酥一直穿着男装。封岌知道那些胡须贴在她脸上并不好受,劝她换回女装。 寒酥很坚定的摇头,道:“若让旁人听说将军的军中携带女眷,这很不好。” 封岌笑笑:“你可真在意名声,连我的名声也在意。” “这不是名声的问题。”寒酥执拗地说,“将军一言一行在军中影响颇广,您若有半点差错,恐怕都要影响军心士气。” 封岌看着寒酥认真的眉眼,没接话。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最近在村落住了几日,和那些质朴的百姓接触多了,让封岌最近常想起年少时的事情。 那些饮酒练剑肆意逍遥的日子,好像遥远得像上辈子。他从小镇里一步步走出来,如今统帅大军,成了挥斥方遒的赫延王,虽位高权重也无形中上了一层枷锁,从此严肃端方、深思熟虑。 年少时光虽偶尔回忆感怀,可封岌也明白人生都在不停地向前走。 又过了十来日,封岌率领这近两百人的一支军到达了河彰城。不似在之前的村落,无人知道封岌的身份,在这河彰城却驻守了很多封岌的兵马。封岌赶到时,城门大开,迎他进城。 寒酥跟在封岌身后进城,道路两边一排排挺拔坚毅的将士,风吹着战旗高高飘摇。寒酥立刻感受到了浓浓的战场上的肃杀之感。 再往前行了一段,封岌从马背上下来。身后跟着的士兵也都下马,牵马往前走。 肖子林从石阶上快步下来,脸上灿笑着迎上来:“将军,宣房庄那边一切准备就绪。” 封岌轻颔首,将马缰递给身边的人,大步登城楼。他向前迈出几步,又回头望向寒酥,道:“你先跟着长舟进城安顿。” 肖子林诧异地望过去,在寒酥身上上下打量了两遍。看着云帆跟着封岌往城楼去,肖子林低声问:“将军新宠?” 此“新宠”指的是封岌又收罗了有本事的手下。 云帆“嘿嘿”笑了两声,顺着他的话说:“对对,身手老厉害了,你看见他脸上的疤没?脸上的疤越吓人,本事越大!就你?他能一拳把你打趴下。” 云帆忍笑经过肖子林,快步追上封岌。徒留肖子林呆立在一旁皱眉。 寒酥跟着长舟进了内城,住进一处府邸。不用长舟说,寒酥也知道定然是这城中官员让出来给封岌暂住的。 这里的环境显然比小小的村落要好许多,至少可以舒舒服服地泡个澡了。 翠微伸了伸胳膊,忍不住笑着感慨:“还是在将军身边安全!” 寒酥侧过脸看向她,道:“这一路辛苦了。” 翠微愣了一下,赶忙说:“不辛苦不辛苦,跟在娘子身边一点也不辛苦!” 翠微笑起来,说:“我去给娘子将住处收拾好!” 可是并不用翠微收拾什么,城中的官员早已将封岌的住处安排妥当。翠微看着整洁齐备的卧房,道:“那我去准备洗澡水。” 这倒是顺了寒酥的意。一路风餐露宿,能够好好洗澡的次数属实不多。 过了一会儿,寒酥就舒舒服服地坐进了热水中。温暖的水流包裹着她,让她整个身子都放松下来。 寒酥捧了一把水,朝着面颊泼去。舒适的滋味儿便也传到了脸上。她拿着湿帕子在脸上压一压,然后将脸上的粗眉毛、胡子还有疤痕都揭下来放在一旁。 舒服的感觉从四肢百骸传来,寒酥软绵绵地打了个哈气,她小臂相叠地搭在桶沿,又将脸贴在小臂上,慢慢睡去。 水汽氤氲中,她如水中芙蓉。 第一百零四章 浴桶中的水渐渐凉透, 微冷的感觉让寒酥下意识地打了个喷嚏,才醒过来。她迷糊了一下,后知后觉这里是哪里,也明白过来自己睡得久了些。她赶忙从浴桶中站起身, 立刻带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 她抬腿跨出浴桶, 赤足走到一旁的架子旁, 拿了上面的棉巾才擦身。她也不知道自己凉水里泡了多久, 此刻只觉得身上很冷。 叩门声这个时候在外面响起,紧接着是封岌询问的声音:“寒酥, 你在里面?” 寒酥刚想回答, 先打了个喷嚏。 封岌听见她的声音推门进来, 见她侧对着她, 正弯腰用手中的棉帕去擦腿上的水珠。随着她弯腰的动作, 柔软轻坠,坠出诱人的婀娜。 寒酥握着巾帕遮胸望过来, 蹙了下眉, 才说:“将军又随随便便进来。” 封岌回过神来,大步朝寒酥走过去。他几乎没有给寒酥退却的机会, 已经握住她的腰, 逼得她后退, 直到寒酥的后腰抵在湿漉漉的桶壁。他望着寒酥这张沾着一滴滴水珠的面颊, 将吻落下来。 天知道,他实在是看够了寒酥那张粘着胡子的脸! 寒酥如雪似瓷的娇身还有未擦净的水痕,水珠沿着她的柔软缓慢地向下淌去。而封岌高大的身躯上裹着坚硬的铠甲。金属硬甲挤着她的娇柔, 冷与热、硬与柔, 密不可分地相贴。寒酥雪藕的手臂攀着封岌, 纤细的白在封岌一身铠甲之下显得格外娇柔。 在寒酥快要无法喘息时, 封岌终于放开她。他深沉的眸底压在火焰,他垂目望向寒酥,看着她眼眸中的迷离和脸颊上的绯红。 寒酥急喘了两声,带着嗔意地望过来,道:“我要重新洗澡了。” 封岌笑了,在寒酥的脸上又亲了一下。 他最喜欢寒酥带着嗔意的目光,他喜欢她的一切真实情绪。 封岌扯过一旁的袍子将寒酥裹起来,然后抱着她到屏风另一侧的软塌上坐下暂歇。然后他才唤了侍女进来,重新准备了温热的洗澡水。 这一次,他抱着寒酥进了水中。 寒酥卸去扮丑的男子妆容,出水芙蓉般出现在封岌眼前,拨弄他心弦让他一阵心猿意马。他承认抱着寒酥进水,确实怀了些不够君子的打算。 不过他很快发现寒酥似乎着了凉,不太舒服。他将掌心覆在寒酥的额头,发现她有一点发烫。 封岌不得不克制了一番,又用温和的语气安慰她。他将寒酥抱在腿上,让她偎在他怀里休息一会儿。 可是寒酥的软腻的身子就在他的怀里贴着他,他周围都是她身上好闻的味道,他睁开眼睛酥山近在咫尺……这于他而言,确实太难熬。 “寒酥。”封岌开口,“你现在能站起来吗?” 寒酥轻垂的眼眸,眸中流光轻晃,她将湿漉漉的手臂搭在封岌的肩上,又将脸埋进他的颈窝,她抱住他,说:“不能……” 封岌沉默,他似乎不应该太混账。 “怎么就生病了?”封岌摸了摸寒酥的头。他轻抚过来的长指难免沾了些惋惜与心疼的情绪。 寒酥软软地偎在他胸膛,有些疲乏得不想说话。 封岌没有在水中久待,便抱着寒酥起身,大手拿着巾帕很快擦干寒酥身上的水,也不给她穿衣裳,拿了一件他的大氅将她彻底包起来,抱着她回房间,将她放到床榻上。 “我去给你拿药。” 封岌转身走房,迎面遇见肖子林。 肖子林视线越过封岌,好奇地伸长了脖子朝门口的方向望去,他嬉皮笑脸地凑到封岌的面前,问:“将军,您带来的那个丑男呢?我想和他干一仗!” 封岌冰冷的目光落过来,肖子林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明明理智知道将军不会对他怎么样,肖子林还是在封岌的这一瞥中感觉到了血腥味的危险。 “去沿着城楼跑三百圈。”封岌收回目光大步往外走。 肖子林懵住了,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跟在封岌身边多年,知道将军向来赏罚分明从来不会因为别的事情迁怒部下。今日这是…… “噗嗤!”云帆躲在远处笑。他捂嘴笑也没把笑声憋住。 肖子林转过头去望向他,心里隐隐明白了什么。 从这一日开始,云帆开始了很长一段的挨揍生涯,直到三个多月后肖子林被封岌派去了别处,云帆的苦日子才结束。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不过也因为寒酥睡在凉水里导致染了风寒,才会让她在城中多住了一段时日。要不然,她原本只打算在这里停留三四日,就继续启程去郸乡寻找父亲。 如今人病了,封岌就有了理由,一本正经地阻止她走。 这一住,就是小半个月,转眼到了七月末。 封岌总是很忙碌,有看不完的信件,开不过的议会,剩下的时间他会带领士兵出城。每日早出晚归。 寒酥病得头昏,长时间卧床休息。她知道这次生病不仅是因为在凉水中睡着,而是先前赶路的两个多月,多次有生病的迹象,只是彼此神经紧绷,不敢病倒,她身体也听话,竟真的撑住了。 如今不过是人放松下来,又借着这次染风寒,一下子病倒了,在床上躺了十来日,才彻底痊愈。 除了因为生病,寒酥也不愿意外出。她不想旁人知晓封岌身边带了个女人,这对他来说不太好。他行军打仗半生,哪能让他在最后一役时名声有污。 寒酥坐在窗口,望着窗外的糜糜的晚霞。 翠微端着药进来,说:“该喝药啦。” “我已经好了,不用喝了。”寒酥微顿,“罢了,给我吧,煮也煮了不要浪费了。” 寒酥蹙着眉,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翠微赶忙递上甜甜的蜜饯,给寒酥纾一纾口中的药苦味儿。寒酥将蜜饯含在口中,缓了缓微涩,才问:“东西都收拾好了?” 翠微点头:“都收拾好了,您就放心吧!” 寒酥明日一早会启程继续往郸乡赶。 寒酥在窗下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往小厨房去。上午就准备好的食材整齐摆放在厨房里,她打算亲手给封岌做些糕点。 她知道自己做菜的手艺不怎么样,也不强求做一顿晚膳,只做擅长的糕点。 封岌知道寒酥明日就要走,他今日比往常早归。 当看见封岌出现在小厨房门口的时候,寒酥蹙眉:“今日怎么回来这样早?” 话刚问出口,寒酥已隐约猜到了。 封岌默契地没解释,他一边挽袖子一边走进来,道:“我能做些什么?” 他在屋内巡视一眼,自觉地走到洗手架旁边洗手。 热气从锅盖的缝隙往外钻,小小的厨房里飘着食物的香气。寒酥望着自觉洗手要帮忙的封岌,忽然晃了下神。 这样静好的生活好像曾经出现在她的梦里。 封岌抬眼望过来,寒酥回过神,她走过去给封岌递擦手的帕子,说:“剁肉会吗?” 封岌看了寒酥一眼,是一个让寒酥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眼神。 封岌走到案板前,看着桌上放的一块肉,问:“剁成什么样的?” “需要一半切成肉丝,一半剁成肉酱。我怕将军切不好肉丝,只剁肉酱就好,肉丝我自己来。” 封岌瞥一眼菜刀,面无表情地拿起来。 寒酥转身走到里间去拿面粉,她隐约听见外面传来十分有规律地菜刀切落在案板上的声音。 她拿着面粉从里间出来,立在门口望向封岌。他高大的身躯立在狭窄的案板后,脊梁提拔,连腰也不弯一寸,他半垂着眼,面无表情地望着案板上,一只手握着菜刀有规矩地快速切下去,而他另一只手竟随意地垂在身侧。 寒酥朝他走过去,看清案板上的肉丝,不由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样可以吗?”封岌问。 寒酥目光轻移,望向案板旁边的一个碗,里面是她刚刚切好的萝卜丝。而封岌切的肉丝竟比她切的萝卜丝还细,更神奇的是每一条肉丝几乎一模一样的粗细长短…… 寒酥因先前并无恶意的轻视而有些尴尬,她说:“很好,比我切得要好许多。” 封岌用菜刀将切好的肉丝拨到一旁,然后开始剁另外半块肉。他看向寒酥,再次确认:“肉酱?” 寒酥点头。 他手腕一转,刀身用力拍在那半块肉上,力度之大让寒酥下意识缩了下肩。 寒酥忍不住问:“将军……以前也会经常帮母亲打下手?” “没有,没干过。”封岌否认。 寒酥不敢置信地望向他。 封岌轻松地剁着肉,面无表情口气随意:“和剁脑袋瓜子也没什么区别。” 封岌睥着成了浆糊的肉酱。 他就知道,没有他玩不明白的刀。 菜刀也是刀。 肖子林在厨房外探头,有事要禀。寒酥赶忙说:“将军去忙,已经没有多少活了,一会儿就能做好。” 寒酥又在厨房忙了一会儿,和翠微一起端着晚膳和几道点心出去。点心是她做的,那几道菜肴却是翠微的手艺。 她走到前厅的门口,隐约听见肖子林对封岌禀话——“三郎一直没回去。” 寒酥的脚步不由顿住。 她没听见封岌开口,不过却见肖子林从里面出来。寒酥端着糕点迈步进去,将糕点放在桌上。 翠微也将手里的菜肴摆上桌,然后退下去。 寒酥在封岌对面坐下来,她主动问起:“还没有找到三郎吗?” “没有。”封岌并没有隐瞒寒酥。 寒酥蹙眉。这都四个多月了……以封岌的势力想要找一个人四个月还没找到,可见沈约呈是花了心思躲避。 不过寒酥并不想在分别前一晚谈论这件事,她微笑着岔开了话题,和封岌一起用过晚膳。 封岌端起酒壶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放在寒酥面前。寒酥刚喝了一点,外面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 不多时,肖子林立在门外急急叩门。 封岌不紧不慢地端起酒杯,开口:“禀。” “将军,溪萝州失守了!” 向来吊儿郎当的肖子林语气是寒酥从未听过的严肃急切。 封岌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沉声下令:“整理大军,天亮出发。” “是!” 原本第二日该是寒酥启程前往郸乡,寒酥没想到封岌也要往前线去。这段时日,大荆和北齐一直在争夺溪萝州。纵使寒酥不太懂军事,跟在封岌身边这段时日,也让她明白溪萝州有多重要。彻底掌握了溪萝州,才能踏进北齐的都城。 寒酥望向封岌,柔声道:“将军要小心。” 封岌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目光:“放心。” 他似乎永远有着令人信服的胸有成竹。 因第二日一早要出发,这一晚,封岌与寒酥很早歇下。寒酥安静地偎在封岌的怀里,纵使是人人敬仰无所不能的封岌,寒酥还是会因为他要上战场而不安。 寒酥想着明日要早早起来送封岌,可她并不知道封岌口中的天亮出发,需要提前一个时辰起身。 天色仍陷在浓墨时,寒酥隐约觉得身边空了。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封岌立在床边穿衣,他身上的衣裳很熟悉,寒酥隐约认出来是她给他做的那件。 “将军……” 封岌转过脸,望向寒酥。 他俯下身来,亲了一下寒酥的眼睛。当他的吻落下时,寒酥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继续睡。”封岌说。 当封岌直起身时,寒酥迷迷糊糊地仍旧闭着眼睛。 封岌拿起一旁的硬甲,没往身上披。他凝神深看了一眼寒酥,才转身往外走。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又大步转回身来,俯下身来用力地去吻寒酥。 寒酥彻底醒过来,有些无法承受他的这个吻。她睁大了眼睛望着封岌,在这个无法呼吸的掠吻中,她彻底清醒。 当寒酥将要喘不过气来时,封岌沉声:“等我。” 寒□□口不停地起伏着,她望着封岌深如浩瀚的眸底。她知道她这个时候应该微笑着答应,可是看着他的眼睛,寒酥在这一刻却有些莫名地心慌,不愿意说假话骗他。 封岌指腹抚过寒酥的唇,沾了一点她唇上的口津。他轻笑了一声,温声道:“再睡一会儿。” 他重新直起身,抱着他的铠甲转身大步往外走,这次没有回头。 寒酥躺在床上喘息了一会儿,才急急起身,她披上外衣快步追出去,她在一片漆黑中踉踉跄跄地摸索着向前,登上城楼,向下望去,看着浩浩汤汤的军队驶出城门。 她的视线落在封岌高大的背影上。 所有的不舍在这一刻凝聚在心口,借着夜色的遮掩,她才敢悄悄湿了眼眶。 她总是很担心因为她的缘故让他分心,她用尽了她的温柔对待他,尽量藏起分别的酸涩。如今她立在月下遥遥望着奔赴战场的封岌,盼着他今朝能完成多年夙愿天下一统,更盼着他平安无恙。 封岌似有所感,转过身来,遥望城楼之上,看见寒酥单薄的身影立在高处,凉风吹拂着她的裙摆,月色洒在她身上让她显得如梦似仙,又摇摇欲坠。 封岌捻了捻指上的扳指。 他早已分不清寒酥的温柔几分真几分假,也不确定寒酥会不会等他。可他必须暂时离开她专心奔赴战场。待他踏平北齐都城结束这场多年战事,那个时候,他才有资格捧着婚事去要她。 他要她,无论她愿与不愿。 天光大亮时,寒酥亦启程离开了这座城,这次她身边的云帆换成了长舟。 第一百零五章 原先封岌认为寒酥会留在京城, 那将云帆留给她应当够用。可寒酥毅然离开京城要前往郸乡去找她父亲。如此,封岌就不大放心云帆的能力,把长舟放在寒酥身边。 可这对于寒酥来说,并不算好事。 她想让封岌相信她死了, 必要先让他留在她身边的人亲眼所见深信不疑。寒酥觉得比起云帆, 长舟要更加不易糊弄。 寒酥乘马出城, 她偏过头往常身边的长舟, 问:“你来我这里,会不会耽误将军的事情?毕竟比起云帆, 你跟在将军身边的时日更久些。” “都已交接。”长舟回答。就这么简单一句, 不再多说。 寒酥也不再多问, 转回头去。 三个人即将出城门时, 寒酥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她不确定地问:“大桃、幺杏?” 大桃和幺杏闻声转过头, 疑惑望向寒酥,将她认出来。 “是你, 这么巧。”大桃勉强笑笑。 寒酥扫过一眼, 见她们两个一身素白,大桃怀里还抱着个白布包裹着的罐子。寒酥心里咯噔一声, 隐约猜到了…… 幺杏吸了吸鼻子, 忍下眼眶里的泪, 解释:“母亲还是没有熬过去。” 寒酥心下不忍, 问:“那你们现在要去哪里?” “以前阿娘总是念着老家的好,她自己不能走回去,我们送她回家。”大桃垂下眼睛。 寒酥有些不放心她们两个, 问:“可远?” “不远。”大桃摇头, “半日就能走到。就是阿娘病得厉害走不了路……”她一想到母亲病重的时候总是尽量抬着头望着老家的方向发呆, 她心里就酸酸涨涨的。 “路上当心。”寒酥道。 她们两个对寒酥友善地笑笑, 便抱着母亲的骨灰转身离去。 寒酥坐在马背上望着大桃和幺杏远去的背影,从她们的背影里也能瞧出几许悲痛来。寒酥不由想起自己的父母。不过好在父亲很可能还活着,想要找到父亲的心愿越来越迫切。寒酥轻舒出一口气,笔直的腿夹了夹马腹,驾马出了河彰城。 出了河彰城后,寒酥赶去距离河彰城最近的一个小镇,留阳镇。小镇里人口不少,如今夏日非农忙时,镇里的人都清闲起来,路边的树荫下坐了许多村里的人唠家常,他们好奇地打量着寒酥一行人。 天气热,赶路半上午,三个人的脸上身上都沁出了一层薄汗。他们在小镇中央的茶水摊坐下,点上一壶凉茶解渴。 一杯凉茶入腹,些微爽意暂时别退了身上的闷热。寒酥从行囊中取出父亲的画像。 长舟瞥了一眼,道:“将军已经派人调查过这里。” “我知道。”寒酥这样说着,仍是拿着父亲的画像去向摊主打听,又走过去向树荫下乘凉的百姓打听。 她既然选择亲自跑这一趟,自然要多问问,不想错过任何的线索。 寒酥问了一圈回来,果然没有什么收获。寒酥刚坐下没多久,立刻敏锐地觉察出长舟的脸色不太好。她顺着长舟的视线望过去,发现长舟正在盯着小镇上的几个人。寒酥下意识会担心是北齐人,可北齐人长相与中原人有明显差异,那几个人明显不是北齐人。 “怎么了?”寒酥压低声音问。 长舟低声回:“我怀疑他们是东方宰浮的人。” 东方宰浮?寒酥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此人是北齐的一员大将,嗜血成疯。今早封岌率众要赶赴的溪萝州,正是被东方宰浮占据。 长舟略思忖,低声道:“夫人在这里等我,切莫离开此处。” 寒酥点头。她装作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杯继续喝茶,心里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瞬间,她脑子里想起很多历史上的各种战役。如今封岌刚离开河彰城,那边溪萝州又出了事,若东方宰浮悄悄派人潜伏在这个小镇,是想做什么? 寒酥只恨自己实在不懂兵法,纵使拼命回忆在书上看到的各种战役、战术,如今也毫无头绪。 寒酥看着那几个鬼鬼祟祟的人朝着镇外走去,而长舟悄悄跟在其后。不多时,他们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寒酥的视线里。 翠微在一旁急问:“怎么了?是不是要出什么事情了?” “还不清楚。”寒酥摇头,可是她心里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长舟还没有回来,小镇上的人却先惊呼。那是个站在屋顶上修屋顶上砖瓦的妇人,她指着远处:“北齐人!” 前一刻还闲坐谈笑的人群立刻慌张地站起身。住在边地,他们早就经历过太多战火。一时间,妇人们抱起孩童快步朝着家中逃去。而男人们,或登到高处了望,或回家拿武器。不多时,后者重新走出家门,他们手里握着些棍棒农具。 寒酥望过去,见这些男人们或年迈或病弱体瘦身有残疾。毕竟壮丁都已经跟随大军离开了家园! “是往河彰城去的!”站在屋顶上的一个独臂男子高声道。 寒酥伸长了脖子,可是她什么都看不见。 长舟很快赶回来,冷脸上沾着些血迹。 “怎么回事?”寒酥急声问。 “东方宰浮率兵包围了河彰城。”长舟冷声道。 寒酥问:“趁着将军离开,来攻占吗?” 长舟没解释这话,只冷声道:“东方宰浮就是个疯子!” “那要快去报信才是!”寒酥道。 三个人立刻翻身上马,掉头朝河彰城奔去。可是他们还没有赶到,远远看见了黑压压的兵马。 他们定然不可能赶在这些北齐人前面先赶到河彰城,现在去报信已然来不及! 寒酥愤声:“溪萝州才是要地,这个东方宰浮怎么会不守着溪萝州,突然要攻占河彰?就算他占据了河彰城,也根本守不住这里啊!” 长舟脸色发寒:“他不是来攻占河彰城的,他是来屠城的。” “屠城?”寒酥完全不理解,“不守着易守的溪萝要地,来这里屠城?为什么?” “他做过这样的事情。”长舟冷声,“因为他是个嗜血的疯子!” 长舟回望,望向刚刚停留的小镇。可是那个小镇里根本没有几个壮丁,完全帮不上忙。他快速思索附近哪里可以引兵。 寒酥同样在思索。她说:“去找将军!” 长舟沉默了一息,道:“此刻将军应当正在溪萝州焦战,溪萝州乃要害,不能失!” “那河彰城里的百姓呢?”寒酥急声,“将军这些年征战为的正是天下百姓的福祉!他绝对不可能放任一城百姓任由北齐人屠杀!” 长舟叹了口气:“来不及了。” 封岌天还没亮就带着大军离开了河彰城,此刻应该已经到了溪萝州。就算他们快马加鞭朝着溪萝州的方向追去,一来一回实在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寒酥立刻调转马头。 长舟也只好跟着调转马头。 一时间,三匹马朝着溪萝州的方向一路狂奔。经过刚刚暂停的小镇,见镇上的人拿着武器走出小镇,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寒酥的马没有缓速,风吹来小镇口那些人的交谈—— “你们两个去东边那两个村子说一声!” “我去河西村问问该怎么办!哪里有个从前线回来的老将军,他经验丰富或许知道怎么救河彰城里的……” 夏日闷热的风拍打在寒酥的脸上,她逆着风尽量睁大眼睛环望,她突然勒住马缰,说:“来不及去溪萝州,我们去点烽火!” 长舟也急忙拉住马缰,闻言皱眉,道:“北齐人可能有防备。但是只能去试一试。” 寒酥指了指,道:“我们分头去,总有一处能点燃!” 长舟有些诧异地望了一眼寒酥指的方向,问:“夫人知道烽火台的位置?” 寒酥点头。 她陪在封岌身边那么久,早在不知不觉中记下了这一片的地图。 寒酥想要调转马头,马缰却被长舟握住,他说:“我不能让夫人涉险。” 寒酥愣了一下,继而用一种带着轻蔑的目光望向长舟,她问:“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想这个?长舟,你也是跟着将军征战多年之人。今日若是将军在这里,你觉得他会怕涉险吗?你我的性命和那一城的百姓安危,孰重孰轻你分不清吗?” 长舟微有动容。 “别让我看不起你!”寒酥推开长舟的手,毅然朝着烽火台的方向纵马狂奔。 翠微也跟着调转马头,去追寒酥。 长舟望着寒酥离去的背影,紧皱的眉头始终没有松开。他被将军放在寒酥身边时领了军令,势必要保护好夫人。 自追随封岌,他从未忤逆过封岌的军令。封岌交给他的事情,他没有一件没办好。 可是寒酥的话像巴掌一样拍在他的脸上。 那是一整座城池的百姓性命啊!他太了解东方宰浮的残忍…… 长舟握着马缰的手逐渐用力,青筋突起。 片刻之后,长舟下定决心朝着另一座烽火台的方向纵马狂奔。他一定要动作快些,点燃了烽火再去寻夫人。长舟望着远处,眯起的眼中存了不后悔的决然死志。 寒酥凭借着记忆里烽火台的位置一路狂奔,终于隐隐看见了烽火台的轮廓。还离得稍远些,她急忙拉住马缰停下。骑马太显眼,寒酥不确定烽火台周围可有人埋伏。 “我们走过去。”寒酥对翠微说。 翠微连连点头。 寒酥抬头望向山顶的烽火台,带着翠微小心翼翼地从小径上山。夏季的时候,山上正是草木深深的时候,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去。纵使是夏日的风,吹在山时也有些寒,吹在寒酥与翠微的身上。两个人都隐约感觉到身体有些紧绷的僵然,也不知是被寒风吹的,还是太过紧张。 与此同时,长舟已经到了地图上所标的烽火台之地。他快步冲上山去,发现这里的烽火台早已被人为破坏,无火可生无信可报。 长舟咬了咬牙,迅速下山纵马奔赴另一处烽火台。 眼看着离山顶的烽火台越来越近了,寒酥给翠微使了个眼色,翠微心领神会握紧匕首。寒酥也悄无声息地从靴子里取出封岌给她的那把匕首,紧紧攥在手中。 她们两个借着半人高的杂草遮掩,弯着腰一步步靠近烽火台。直到烽火台近在咫尺,她们两个也听见了说话声,是她们听不懂的北齐人语言。 一瞬间,寒酥与翠微两个人的心都仿若跌进寒潭。 可是已经到了这里,她们两个脑子里完全没有闪过后退的想法。寒酥回头望了一眼河彰城的方向,脑海中浮现城中百姓的一张张脸庞。她握紧手中的匕首,心道今日就算以身为柴,也要将烽火台燃起! 下一刻,寒酥听见了女人的哭嚎求救声。 寒酥与翠微立刻对视一眼。两个人继续悄声往前去,那些哭泣的求救声落进她们的耳中,竟有熟悉之感。 再往前,寒酥与翠微小心借着山石的遮挡探头望去,终于看见了烽火台旁的情景。那是四个北齐士兵,正在对两个姑娘施虐。 两个可怜的姑娘身上衣料所剩无几,被那四个北齐人抓着手脚压在身下侵害。 其中一个姑娘奋力地拍打着身上的北齐人,被狠狠地踢踹了一跤,她像个破布已经被北齐人拎起来,又面朝下的摔下去。男人摁着她的肩,立刻压上去。 她拼命挣扎,转头的时候,看见了躲在山石杂草之后的寒酥与翠微,不由愣住。 寒酥也看清了她的脸。 居然是大桃。而旁边同样在被人欺辱的人,是她的妹妹幺杏。 寒酥睁大眼睛定定望着她,握紧手中的匕首,冲她轻轻点头。 大桃的脸上又是血又是泪。她的手拼命捶打着身上的北齐人,她看见寒酥冲她点头,拍打北齐人的动作慢下来,逐渐不再挣扎。 然后她又转过头去,望向自己的妹妹。 姐妹之间总有些旁人没有的默契,她的一个眼神,让颤抖惊惧的妹妹也在逐渐安静下来。 嚣张作恶的北齐人只会觉得这两个人知道无能为力,不再挣扎了,他们张狂笑着,互相使眼色,享受快活。 他们并不知道,另有两个人正握着匕首朝他们逼近。 寒酥和翠微故意绕了一段路,从他们身后的方向慢慢逼近。 一个人北齐人突然向后转头。 大桃立刻伸出手臂抱住他的头,将他的头往自己怀里送。男人大笑着,十分满意女人的乖顺服从。 大桃双手死死抱着怀里男人的头颅,睁大眼睛望着逐渐靠近的寒酥。 寒酥咬牙,在心里默念:寒酥,你不是第一次杀人了。这没什么大不了。 她举起手中的匕首,朝着男人的后心用力刺下去。纵寒酥力微,削铁如泥的利刃,立刻刺进男人的身体。 另一边,幺杏也悄悄配合着翠微,在翠微靠近时,突然捂住身上男人的眼睛。翠微拿出狠劲,将手里的匕首下一子划过男人的咽喉。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幺杏一脸,和她的眼泪混在一起。 这两个人正在纵乐快活,正是最松懈之时,就这么轻易地丧了命。 另外两个北齐人这才回过神,一边拉拽裤子,一边转身。其中一个人靠得近些,一脚朝翠微踹过去,翠微轻易被踹倒在地,胸腹一阵碎裂的搅痛。 寒酥用力拽,才将刺进北齐人后心的匕首拽出来,却也因后力,向后跌坐。 一个北齐人去探两个同伴的鼻息,另一个北齐人已经迅速打了个滚儿起身,并且拿起了一旁的长刀。 第一百零六章 他用寒酥听不懂的北齐话咒骂了一句, 举着手中的长刀朝着离他最近的翠微砍去。 翠微本能地举着手中的匕首乱挥去挡。幺杏从地上爬起来,抱着他的腿,幺杏大声喊:“杀了他!杀了他们!” 男人的腿被幺杏死死抱住,弱女子拼尽全力地抱着他, 竟是让他一时挣脱不得, 无法去砍死面前的翠微。 北齐人又是咒骂了一句, 举刀而刺, 将手中的长刀刺进幺杏的胸膛。幺杏闷哼一声,双肩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妹妹!”大桃绝望地大喊一声, 她立刻推开身上的尸体, 也顾不上自己身上早已被打得处处淤青处处疼痛, 朝着妹妹奔过去, 愤恨地去抢那个北齐人手中的长刀。所有家人都没了, 妹妹是她最后的亲人,今朝又要看见唯一的亲人死在眼前! 翠微想要站起身帮忙, 可是男人踹在她心口的那一脚好像把她心肺都踹碎了, 竟是一时无法站起来,豆大的冷汗从她脸上流下来。 寒酥却已经站起身, 握着手中的匕首朝男人的心窝用力去刺。男人握着长刀的手被大桃死死抓住, 他无法去挡寒酥用力刺来的匕首, 他想抬腿去踢寒酥, 可是幺杏明明已经死了,却还死死抱着他的腿不放。 眼看着寒酥手中的匕首就要刺进他的身体里,另外一个北齐人却已经拿到了长刀朝寒酥砍来。 “小心!”翠微颤着嗓音大声地喊。 寒酥再顾不得先杀死面前的人, 急急朝一侧躲避。纵她尽量去躲, 那个北齐人手中的长刀还是划过她的后背, 顿时划出一道血痕。紧绷的神经让寒酥一时之间竟也没意识到疼。 她跌坐在地, 又立刻爬起来。她迟疑了一下,是先齐心协力杀了这两个北齐人,还是先不管不顾先燃起烽火台! 不过这两个北齐人根本没有给她多想的时间。被幺杏抱住腿的那个北齐人终于挣脱了幺杏,他暂时不去管大桃,愤怒地朝寒酥奔过来。另一个北齐人亦是。 寒酥看向翠微,翠微悄悄点头。 电光火石之间,寒酥将袖中的火折子扔给大桃,急说:“点火给将军报信!” 虽然这两个北齐人听不懂寒酥的话,可是看见火折子还有什么不懂?更何况他们守在这里正是为了防止中原人通风报信。 他们两个弯腰去捡地上的火折子,大桃瞅准时机立刻站起身扑上去死死抱住其中一个人的头,将他的头脸迈进她怀中,同时也是挡去他的视线。 寒酥恰时起身,拼尽全力用手中的匕首朝着男人的咽喉刺去! 另一个没有被抱住头的北齐人咒骂一句,立刻抬刀去挡,打飞了寒酥手中的匕首。 与此同时,翠微已经悄然站起来,举起刚刚拿到的长刀,朝着没有被大桃抱住的男人砍去。 男人心底一凉,顿时惊住,反应过来她们先抱住另外一个人的头是故意分散他的注意力,是想先杀他!他立刻朝一侧扑倒躲避! 长刀颇重,翠微又受了伤,这用力砍去的一刀,只砍在男人的大腿上。男人“哎呦”一声,立刻拼命不停咒骂起来。 寒酥立刻爬去捡被打飞的匕首。 被大桃抱住的那个北齐人也立刻将大桃推开,大桃被推得撞在一块石头上,立刻闷哼一声。 他立刻朝同伴看见,见他大腿上被砍了一刀。而寒酥与翠微冲过去,与他扭打在一起。他立刻过去,揪住翠微的衣领,将人拎起来。 力量实在是太多悬殊。 寒酥回头望了一眼,心道不能再这么拖延下去。被翠微砍伤腿的人一时不能站起来,唯一活着的那个北齐人只能寄希望于翠微和大桃再拖延一点时间。 她站起身来,握紧手中的火折子朝烽火台奔去。 拎着翠微的北齐人看出寒酥的意图,立刻将翠微扔出去,就要去追寒酥。 翠微爬起来,死死抱住他的腿,高声喊:“一定能点燃!” 大桃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妹妹,忍着身上的疼痛爬起来,去抱着这个北齐人的另一条腿。她与翠微齐心协力死也不放手,男人急着去追寒酥,抬步往前,这么一僵持,竟是踉跄着摔倒。 大桃赶忙爬起来坐在他的身上,死死压着她。男人怒极,用力抬脚去踹开翠微,翠微彻底昏死过去。 他又举着手中的长刀朝大桃砍去。大桃不得不躲避,就这样被北齐人压在身上,他如铁锤一般的拳头一拳一拳砸在大桃的脸上。 大桃痛得眼冒金星时,落在头脸上的拳头突然停了。身上一沉,这个北齐人无力压下来,他咳出一口口血吐在大桃身上。大桃费劲睁开眼睛,望去,看见妹妹拖着满是血的身体挪过来,正握着寒酥的匕首刺进男人的后心。 姐妹两个早就浑身是血,没了人样,可是她们两个相视一笑。 幺杏无力地躺下来,姐妹两个费尽全力地抬手,终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牢牢握住了对方的手。 吹来的风是暖的,带着燃烧的热气。 寒酥望着熊熊大火,大口喘着气。大风吹过来,将火焰烧得更旺。她早就凌乱的头发被吹起来,火星子烤焦了她的几根发丝。 看着这突然而来的大风,寒酥热泪盈眶。知道这是上天帮忙!她盼着这火烧得更旺一些! 这是一整座城池百姓生的希望! 被砍伤腿的北齐人咿咿呀呀的喊着痛,点燃的烽火台又让他更加惧怕。 寒酥转头望向身后的惨状,赶忙转身。她这一转身才惊觉后背火辣辣的疼痛,她低头一看,在她身后的地面上竟然聚了一小汪血。 来不及查看身上的伤,她快步奔过去。看见大桃和幺杏已经闭上了眼睛仍牵着对方的手,她蹲下来,颤着手去探她们两个鼻息。 知道两个人都已经死了,她的眼泪一下子掉落。她用沾血的手背用力擦去脸上的血,赶忙又朝翠微奔去,她做了些心理准备才抬手去探翠微的鼻息。 好像过了半辈子那样久,她才探到翠微极其微弱的呼吸。 “还活着……”寒酥一下子大声哭出来。 “翠微!翠微!”她一下又一下去推翠微,可是翠微彻底昏死过去,不省人事。 寒酥抬起头,望向唯一还活着的北齐人。他拖着自己的伤腿,正在拼劲全力地往后逃。 寒酥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吃力地举起北齐人的大刀朝他一步步走过去。 这个北齐人的眼中流露出惊恐,他上下唇开开合合不停地用北齐人求情。 寒酥听不懂,也听不见。这一刻,她的天地静悄悄。 她握着长刀朝着这个北齐人一刀又一刀的砍刺,每一次都拼尽全力!为了大桃与幺杏,也为了大荆无数无辜的子民! 最后一个北齐人的瞳仁慢慢涣散,僵硬地躺在血泊中。 寒酥身后是燃得越来越高的鲜红火焰,她脸上身上是刺目的鲜血。她抬手,手背用力擦去脸上的湿漉。 血水的浸泡,让她将贴在嘴巴上下的假胡子也揭去。 “哐当”一声,寒酥手中的长刀落了地。她转身朝翠微去,吃力地将翠微背在身上。 “我带你下山,带你去找大夫。翠微,你要坚持住!”寒酥喃喃说着,迈出沉重的步子一下下往山下去。 寒酥并不知道从她后背伤处流出的血水已经浸透了翠微的衣裳。她只觉得身上越来越冷,背上越来越沉,步子也越迈越艰难。 她握紧翠微的手腕,绝不放手。 寒酥的脸色越来越惨白,永远柔红的唇也毫无血色。她艰难地背着翠微下山,却在还没有走到山下时,再没了力气,脚步一空,就这么滚落下去。 直到滚到山下,寒酥握着翠微的手都没有松开。 寒酥望着湛蓝的天幕,大口喘着气。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可是她不想死。 “姐姐如果出了事,笙笙会哭得很凶狠凶,会下辈子一直都不开心,再也不会笑了。所以姐姐要为了我好好保护自己,平安地回来!” 妹妹露出一对小虎牙的笑靥浮现在寒酥的眼前。妹妹还在京城等着她,她不能就这么死去。 原以为永远失去的亲人又有了生的可能,她还没有找到父亲! 将军…… 寒酥眼睫孱颤。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她不想在战事未定时让他分心……他的分心会影响他的安危…… 昏迷前,寒酥隐隐约约听见了驼铃声。她费力睁开眼睛,看见有人朝她走过来。身体里的血将要流尽,寒酥实在太累了,眼睛再也挣不开。 · 溪萝州。 两方交战,厮杀声震天。 一抹刺眼的阳光透过云朵照下来,照在封岌拇指上的扳指,折射出刺眼的一道光。 封岌眯了下眼,垂目看去,另一只手覆来,拇指轻轻在扳指上蹭了蹭。 一个士兵急匆匆赶过来禀告。封岌回头望去,看见远处升起的烟雾。 “烽火台?”肖子林诧异,“河彰城出事了?” 云帆在一旁笑嘻嘻地说:“将军还真是料事如神,咱们走了一半派长灯带些兵马赶回去。这个时候要是没赶到,最多再过两三刻也到了。” 封岌没说话,他低着头,视线落在手中的扳指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安。行军打仗十几年,他从不相信所谓的预感、直觉,可是这一刻心里的不安是什么? 封岌再看一眼远处升起的烽火,下令:“让长河、长井也带兵赶回去。” 肖子林和云帆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不过他们从不怀疑判断封岌的命令,立刻转身去办。 一个时辰后,溪萝州再度易主。 封岌登上城楼,问:“还没找到东方宰浮?” “没有。”肖子林摇头。 封岌皱眉,在城楼上渡着步子,时不时望向远处烽火台的方向。 后来,云帆白着脸奔上城楼,将楼梯踩得邦邦响。他一口气奔到封岌面前,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肖子林在一旁抱着胳膊笑:“你见鬼了?” 封岌将手上的扳指取下来,拿了一方帕子轻轻擦拭上面的灰尘。他再一抬头,看见了长舟。 封岌擦拭扳指的动作停下。 长舟灰头土脸,头发和衣服都有烧焦的痕迹。他一步步朝封岌走过来,待走到封岌面前,直接跪下来。 肖子林收了脸上的笑,严肃起来。另一边巡查的叶南好奇地望了一眼,立刻觉察出不对劲,快步赶过来。 “发现北齐人欲围河彰城,我与夫人兵分两路寻找烽火台。夫人在点燃烽火时不幸遭到北齐人杀害。”长舟抬手,从衣襟里拿出一把染血又有烧痕的匕首,双手捧着放在身前。 他双手撑在地面,以额触地伏地请罪。 长舟跟了封岌十四年,是封岌最得手稳重之人,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完成封岌的命令。 封岌手中的扳指突然滑落,落在地上,清脆一声响,摔成了两半。 封岌眨了下眼睛。 下午的烽火,原来是她点的。 肖子林问:“人现在在哪?” “找到夫人时,整个烽火台烧了大片山顶。夫人……和四个北齐人的尸体都被烧毁。” 肖子林眼珠子转了转,追问:“那夫人的侍女呢?” “与夫人在一起,死时二人的手握在一起。” 肖子林张了张嘴,最后的希望没了,没话再问。 封岌望着那把匕首,这是他给她的匕首。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问:“你的军令是什么?” 长舟咬牙:“誓死保护夫人安全。” 封岌突然拔.出站在他身边的肖子林腰间的佩刀。 叶南从后面冲出来,扑到长舟面前,抱住他,死死挡在他身前。 云帆吓得胆颤,立刻跪地求饶:“将、将……将军不、不、不要……” 肖子林仗着在封岌面前随意惯了,唯他敢去拉封岌的手腕。 长舟抬起头来,他看了一眼身前的叶南,握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开。他望着封岌,道:“夫人说将军这些年征战为的正是天下百姓的福祉!如果您在,绝对不可能放任一城百姓任由北齐人屠杀。长舟和夫人分开那一刻,便知辜负将军信任。愿意以命相赔。” “长舟!”叶南握住他的手,满眼焦急。 封岌突然将手中的长刀还给了肖子林。 他弯腰,去捡地上摔成两半的扳指。摔坏的扳指在他手中,他轻轻摩挲着断开的地方,锋利的断处割破了他的指腹。他竟又用力抚压了一下断裂处,让尖利的断处再次割了他的指腹。 封岌将扳指放在掌中,大步往城楼下去,衣袂高扬。 他边走边下令:“回河彰城。” 叶南松了口气去扶长舟,长舟木然站起身。云帆看他一眼,收回视线快步跟上封岌。 封岌之前分派的两波人马及时赶到了河彰城,阻止了东方宰浮的残忍计划。如今大军浩浩汤汤地赶回河彰城,长灯和长河率兵迎接。两个人诧异地对视一眼,不明白封岌为什么突然回来。 封岌纵马率兵归来,他踏进城门。长灯和长河立刻迎上去禀话:“回来得及时,贼子恶行未施。两万兵马尽俘。” “但是,东方宰浮跑了……” 封岌瞥一眼空了的拇指,再摊开掌心,凝视躺在掌中破碎的扳指。片刻后,他抬头,面无表情地沉声下令:“让所有百姓归家锁门不得张望,驱北齐兵至南街。” 封岌从军十七年,这是他第一次屠城。 两万北齐兵,一个不留。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零七章 整个河彰城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血腥味儿。今日刚刚胆战心惊经历过被北齐人围城的百姓们, 在这种怪异的氛围下,纵使在自己家中也被惧意笼罩着。残阳如血,这注定是个不安的日夜。 长舟端着茶水往屋里送去。 云帆瞥见了,赶忙冲上去将人拦下来, 道:“我去。你这个时候就别在将军面前碍眼了。” 他伸手去拿长舟手里的托盘, 可长舟握着托盘的手没松, 长舟看也没看云帆一眼, 目视前方继续往屋里去。 云帆撇撇嘴,嘀咕:“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庭院中有一棵杏树, 树下摆着石桌石凳, 此刻肖子林坐在那里, 正望着这边。 云帆朝肖子林走过去, 伸手指了指长舟的背影, 道:“死心眼子!” 肖子林没接话,只是皱着眉, 眉宇间是少见的愁容郁色。云帆打量着他这脸色, 知道连肖子林也不笑的时候事情那就严重了,他也不再吭声。沉默了半晌, 云帆突然重重叹了口气。 叶南大步走进庭院, 瞥一眼树荫下的肖子林和云帆, 继续大步往正厅去。 封岌坐在房中书案后, 正在听几位副将的禀话。见叶南进来,他掀了掀眼皮瞥来一眼。 叶南拱手行礼禀话:“南街那边已经处理干净了。” 她身上分明没有血,周身却有一股血腥味儿, 昭示着她刚从炼狱一样的地方回来。 封岌颔首, 收回视线, 朝着刚刚禀话的一员副将抬了下手, 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叶南望向长舟,见他若往常那样立在封岌身侧。她再将目光落在封岌身上,他好像还是以前那样威严冷峻地坐在上首,听着下属禀话,偶尔沉声下达言简意赅的军令。 好像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又好像哪里不一样。 封岌陆续下达几条军令,几位副将一一领命退下。厅内只剩下了长舟和叶南。 一时间,宽敞的方厅陷入了沉默。 叶南探不透封岌的脸色,便将目光落在了长舟的身上。在她眼里长舟是最了解封岌的人。 长舟打破了沉默。他声音很低:“人在郁香堂。” 封岌好像才回过神来,他朝着长舟微偏过脸,问:“什么?” 长舟喉结滚颤了一下,重复:“人在郁香堂。可否要安排入土为安?” 封岌眨了下眼睛,又是一阵沉默后,他才起身,朝郁香堂去。 肖子林一直盯着正厅的门口,见封岌从里面走出来,他立刻起身默默跟上。 云帆挠了挠头,有点不理解他们一个个这个时候往将军身边凑是等着被出气吗?他坐了一会儿,也起身跟了上去。 两具被烧焦的尸体被白布裹盖着,皮肉粘连、骨血残缺,鲜血和污迹渗透了很厚的白布。 封岌立在门口,视线落在从白布下露出的脚。那已经算不上人的双脚,左脚被烧掉一半,右脚更是从脚踝处便没了。他再看另一双脚,也同样惨不忍睹。 封岌就这样立在门口很长一段时间,最后他也没有进去,而是转身离开。他一边走一边下令:“交代下去,天亮启程赶赴溪萝州。” “是!”肖子林抱剑应。 封岌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 残阳如血,将封岌高大的身影拉成很长很长的影子。影子被拉长,也变得纤细了。 长舟如往常那样跟在他身后。 云帆歪着头望着封岌的影子,若有所思地说:“将军看上去也不是很难过?也是,将军这些年经历过太多身边亲近人的战亡。” 云帆说完这话,发现肖子林和叶南都转过脸来看向他。他一脸茫然地问:“我说的不对?” 肖子林将右手握着的长剑腾到左手,道:“我先走了。有事喊我。” 不同于长舟和云帆,肖子林和叶南都是领兵的将帅,不能跟在封岌身边。肖子林走了之后,叶南也道:“如果有事,也记得派人支会我一声。” “你怕将军杀长舟?”云帆问。 “将军不会。”叶南说得笃定。 云帆端着晚膳送进去,先瞥一眼封岌的神色。他坐在书案后,正在看摊开在面前案上的地图。 云帆小心翼翼地将饭菜放下,说:“将军吃些东西再看。” 封岌没说话,也没动作。 云帆只好退下去。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转头望过去,看见封岌拿了筷子开始吃饭。他觉得这样很好,肖子林和叶南都是多心了,他轻轻关上门出去。 又过了一阵子,云帆过来收拾碗筷,见东西都被封岌吃了,他心下更轻松,他端起食托来,没有立刻出去,他想着不能让将军一个人胡思乱想,故意笑着找话说:“将军,这厨子手艺不错吧?新换的。” “不错。牛肉做得很好。”封岌脸色平静,语气也淡淡。 云帆心想将军还能品评饭菜,果真是没有受太大影响。他笑着说了一句“将军您继续忙”,端着食托出去。 他人已经快走到厨房了,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向手中托盘上空了的碗碟。 晚膳一荤两素,今晚的荤菜是一条鲫鱼。 没有牛肉。 封岌身边终于没了旁人,他还是如之前一样端坐在书案后。若这个时候有人进来,一定以为他正在专注地看着摊开在眼前的军事图,为战事筹谋。 只有封岌自己知道,他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眼前黑红一片,不管什么人什么物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都裹着一层黑红之色。 他再一次望向自己右手的拇指,拇指上空着,那枚墨绿色的扳指已经碎了。 他偏过头,望向身侧,又视线下移落在自己的腿上。 他身边是空的,没有人陪着他处理公事,也没有支撑不住枕在他的腿上睡着。 一弯弦月孤零零地挂在天幕,周围伶仃的星星敷衍地眨眼睛。 云帆坐在杏树下打哈欠,困得快要挣不开眼。在几次三番脑袋磕到桌面之后,他终于枕着自己的小臂睡着了。 突然的马蹄声让他一下子惊醒。他立刻坐直身子,望向大开的房门。 “将军!”他赶忙跑进去,在屋里见不到封岌的身影,又快步跑出去,爬上木梯站在屋顶上朝远处望去,看见封岌纵马远去的背影。 “坏了!”云帆拍了自己一巴掌,立刻跳下去,他迅速吩咐两个士兵分别去告知肖子林和叶南,再自己去牵了一匹马要去追。 “怎么了?”长舟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他刚处理好安葬之事。 “这大半夜的,将军不知道一个人骑马去哪儿了!”云帆说了这么一句,立刻翻身上马要去追。 长舟脸色微变,也不多问,立刻也牵了匹马去追。 可惜,云帆和长舟都没有追上封岌。最初还能远远看见封岌的身影,到后来彻底被甩到后面。 泼墨的夜色,尽力遮掩一切。 快马让云帆脸色涨红不停地大口喘着,他问长舟:“将军能去哪啊?明早就要出发,将军这个时候不见了可怎么办啊!” 长舟深吸一口气,道:“将军天亮前会回来的。” 云帆累得像死狗一样趴在马背上,他对长舟这话半信半疑。 不多时,肖子林和叶南也追了来,得知封岌早已经追不到,几个人都皱起眉犯了难。 行军打仗,主帅向来是重中之重,将军在这个时候突然出城,是埋隐患。 片刻后,肖子林道:“先将将军出城的事情瞒下来。” 其他人点头。既然已经找不到封岌的身影,他们先赶回去坐镇,再等着封岌回来。 小小的云邂村彻底掩于黑夜。 溪流声让封岌的马速慢下来。他沿着村后的小溪,缓步前行。慢吞吞闪烁的星光映在水面上,让溪水幻浮着些流光。 可终究不是那一日的溪流与星月。他身边,也不再有她。 阵阵凉风拂面。明日的炎夏的凉风,却带着割心的寒。 村长当初腾出来给他住的院子重新住了人,其乐融融的一家人陷入美梦,完全不知道有人悄无声息地进了家门。 封岌立在前厅的门口,看着已经摆满了农家用具的长桌,眼前浮现重逢那一日,寒酥扑过来抱住他,问他想不想她。 隔壁的卧房里有村长酣眠的呼噜声,一声接着一声。 封岌坐在树影下,看着凉风吹拂着柳枝。晦暗的夜色里,随风拂动的柳条好似张牙舞爪的恶魔。 封岌半垂着眼,视线落在躺在掌中的那枚扳指上。扳指握了太久,断裂处的尖利早将他的掌心划得血肉模糊。 十七年从军生涯,从至亲之人的惨死,再到身边人一个个地牺牲,他甚至对自己的战亡也有准备,曾笑谈葬身疆场才是一代将帅最好的下场。 封岌见过太多死亡,死亡没什么大不了。 是这样吗? 封岌慢慢抬起眼睛,透过拂动柳条的缝隙仰望着天幕中的残月。他漆沉深邃的眼底有血色泛滥。 他自问,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何为端方君子何为顶天立地何为尊重信任?是不是他太纵着她?因为太在意,希望她欢喜,尽量尊重她的决定。同时骄傲让封岌永远不会去勉强寒酥,他要寒酥满心欢喜地接受他。 可是,这是对的吗? 为什么要允她离开京城? 他就应该锁着她,用他强硬的方式牢牢锁住她!纵她恨他怨他永不真心接受他,至少……她会平安。 封岌慢慢拢起手掌,让残破的扳指继续割着掌心。 向来自傲的人,突然之间有巨大的疲惫山峦般向他砸下来,砸在他肩上、心上,让他动弹不得喘息不得。 “寒酥,我今日如此是笃定你我皆无事。如今天下未定,我的性命关乎许多。若有朝一日你再被劫持,城池与你相择,我不会为了救你放弃城池国土,也不会在天下未定前为你草率赴死。” “若有那么一日寒酥宁愿自尽也不愿连累大局战事!将天下大业子民安康放在心中第一位才是我心中的将军!” 你心目中的将军? 封岌突然轻笑了一声。他偏过头去,一滴泪悄落。 黎明前的黑暗之后,东方悄悄划出一道鱼肚白,黎明将至。 城墙之上,长舟、肖子林等人焦急地望着远方。 “这都快天亮了,将军怎么还不回来?”叶南皱眉。 云帆问:“军队已经整理完备,一会儿将军还不回来怎么办?要是让北齐人知道咱们将军不见了,这这……” 云帆原地渡着步子转了两圈,见他们几个都沉默着不说话。他也不知道他们急不急,他心里急得要命,再问:“你们倒是吱个声啊!要是将军今日不回来了怎么办?这大军还要不要启程出城啊?” 肖子林抱着怀里的剑,说:“将军会回来的。” “长舟,你也像肖子林这么认为?”云帆转过头去问长舟。 长舟没有回答他。云帆瞧见长舟遥望着前方。云帆顺着长舟的视线转头,眯起眼睛来朝着那个方向望去。 天光乍亮之时,天地被一道白光撕破一道口子,降落的凉白光芒下,逐渐出现一道影子。那个小小的影子越来越大,逐渐能够分辨出是一道纵马疾奔的身影。 云帆快步走到城墙前,双手撑在墙柱上,伸长了脖子望去。 “是将军!是将军回来了!”云帆笑起来。 其他几个人走过来,遥遥望去,皆松了口气。 天光大亮,封岌马蹄踏破黎明,闯进城门。肖子林、叶南等心腹部下带兵相迎,准备出城。 “出发。”封岌沉声下令,威严无边。 封岌面无表情地伸出手,长舟将长刀捧递于他。 乌鸦鸦整齐划一的大军跟随在封岌身后,踏出河彰城。 马蹄嘶鸣,声势浩大。 封岌带兵赶至溪萝州,几乎没有多停留,继续率兵北上。曾经雷厉风行运兵如神的赫延王,仍旧那般势如破竹。 可有些东西悄无声息中变得不一样了。 曾经的赫延王不会屠城,但从这一日起,他自己破了战俘不杀的军规。所到之处,斩尽北齐人。不需要更多时间收降战俘,就不会被绊住脚步,大军气势越来越凶,直抵北齐都城。 · 寒酥陷入沉眠,昏迷中身上也是疼的,这种疼痛让她知道自己没有死。她想要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谁将她救走。 可是她睁不开眼睛,耳朵也听不见声音。她好似被困在一个雾蒙蒙的狭小地方,除了疼痛失去了六感。就连残留的意识也不能够多思,只要一凝神就会头痛欲裂。 寒酥在昏迷中仍旧惦记着河彰城的百姓,不知道救兵到底有没有赶到…… 寒酥来不及多想,再一次陷入了昏迷。 寒酥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终于一日她极为勉强地睁开眼睛,看见一道青色的颀长身形。那道身影立在门口,似乎正要进屋来。那道身影模模糊糊,她完全看不真切。 她再一次陷入昏迷。 后来,寒酥一日中有意识的时间多了些。她开始能听见些声音,那些声音好似隔着千山万水,能够听见却又听不清。 这一日,感觉感觉到好像有人抱着她哭。 寒酥分明什么都听不清,为什么能够真切地感受到抱着自己哭的人十分伤心? 真是奇怪。这个人又是谁? 寒酥在昏迷中拼命去思考,思考又让她头痛欲裂,没多久她再一次失去了意识。 时间一日接着一日过去,夏日的雨渐渐变冷。 秋天到了。 寒酥再一次睁开眼睛,她看见那道青色的身影踉跄着快步朝她奔过来。 第一百零八章 “雪意?雪意!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男人哽咽又焦急的呼唤飘过来, 寒酥反应了很久,那些能听见却听不清的声音终于慢慢有了意义,她终于听清了对方的话。 这声音好生耳熟! 她明明睁着眼睛,可是眼前仍旧是雾蒙蒙的一片, 完全看不清对面之人的五官。 熟悉感让答案呼之欲出, 寒酥有些不敢置信, 她拼命想要从混沌中挣脱出来, 她空洞无神的眸子渐渐聚了神。 寒酥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人。 一瞬间,有热泪盈眶。她想张嘴说话, 唤出那一声久违的“父亲”, 可是她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寒正卿红着眼眶, 急说:“不急不急, 醒了就好, 不急着说话!” 他把女儿抱在怀里,重拾珍宝, 他轻拍着女儿的肩头的手都在发抖。他不停说着:“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那蓄在眼眶里的心酸泪终究是没忍住, 沉甸甸地落下来,落在寒酥的身上。 寒正卿扶着女儿重新躺下, 在一旁一会儿让她再睡一阵, 一会儿问她要不要喝水。他颤着声音, 喜悦让他脑子里混乱着。 寒酥重新睡着了。 这一次, 她没有再被困在狭窄逼仄的雾蒙蒙空间。因为知道在自己父亲身边,巨大的安全感让她终于能够安心地睡一觉。 等寒酥再次醒过来,已经是两日后。昏迷了这么多天, 她这次醒过来已经精神大好, 寒正卿将她扶起来, 喂她喝水吃粥, 她都能吃喝一些。她嗓子里能发出一两个音来,却仍旧虚弱得没有力气说话。 “娘子!” 寒酥惊讶地抬眼,眸中卧着焦急地朝门口的方向望去。 翠微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快步跑进来,坐在床边,拉住了寒酥的手。 “娘子终于醒了……”翠微一句话没有说完,早已泣不成声。 再看见翠微,得知她安然无恙时,寒酥的眼泪也在瞬间掉下来。寒酥被翠微握住的手慢慢转动,回握她。 寒酥睁大眼睛望着翠微。 翠微又哭又笑,她说:“河彰城没事!” 寒酥释然地笑了,唇角漾出温柔的笑容。 寒正卿在一旁抹眼泪,忍着心疼,给予赞扬:“雪意,父亲很为你骄傲。” 寒酥偏过脸来望向父亲。她永远相信父亲一身正义,永远不会做勾结敌军之事。 寒正卿起身,拿着寒酥喝过水的杯子,送到一旁的桌上。 寒酥的视线追随着父亲,看见父亲略跛的脚。 又过去三日,寒酥勉强能开口说话了。 “父亲……”她虚弱开口。 寒正卿正在整理桌上瓶瓶罐罐的药,猛地听见久违的这一声唤,大难不死后的感慨一下子涌上心头,也涌上眼眶。他在床边坐下,紧紧握住女儿的手,满眼的心疼:“你来这里做什么?父亲既然活着,只要还有一口气也会拼尽全力去找你们两个,与你们团聚。何须用你千里迢迢跑到这地方?” 寒酥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掉下来,噙着心酸和各种委屈。她朝父亲伸手。寒正卿立刻握住女儿的手,再将女儿用力抱在怀里。 他已知晓女儿这一年的遭遇,钻心的疼扎在他心口。他仍不忘用颤抖的手轻轻拍着女儿的肩膀安慰:“都过去了,别怕,都过去了……” 骨血相连,让寒酥真切地感受到父亲的痛。 原先寒酥启程前想过千万种重逢的情景,设想过要如何开口询问父亲为何和北齐人在一起。可是到了这一刻,她却不想再问,也不用再问了。 又过几日,寒酥身体又好了一些,可以勉强下床走动。她每日醒来的时间已越来越多,可以和父亲说话许久。 不需要她问,寒正卿主动告诉了她这段时日他的遭遇。 他被要求去北齐军营当使臣送信,他知晓汪文康怀着让北齐人杀了他的心思。他没有办法不走这一趟,只好另想他法。居住在边地,他早就学过北齐语言,他借着三寸不烂之舌谋了一线生机,北齐人要他担任翻译中原地图的任务。 他一边勉强应对,一边想对策逃走。后来虽然成功脱身,却被打断了腿,修养了很长一段时间。刚有起色时,他回家了一趟,知道家中变故,猜到女儿会去京城投奔她们的姨母,这又打算启程去京城。 只是没想到…… 寒正卿叹了口气,道:“雪意,你再躺一会儿。我去看看炖的鸡汤。你这身子啊,还需要好好补一补!” 寒酥微笑着点头。 寒正卿出去没多久,翠微从外面进来,端着一杯蜜糖温水给寒酥润喉。 翠微刚将水递给寒酥,她偏过脸去一阵咳嗽。 寒酥蹙眉看她,关心地问:“还疼吗?” “已经好很多了。”翠微弯着眼睛笑。她被踹得那脚不轻,心口窝时常疼。她这伤除了人消瘦了些,从外面什么都看不出来。她这伤也没有药到病除的方子,只能慢慢养。 寒酥虚弱地说:“有父亲事无巨细地照顾着我,你不用总跑到我这里来帮忙。你也多多卧床休息。先把身体养好。” 寒酥说得很慢,才将这几句话说完。 “我没事。”翠微笑着。她亮着眼睛凑到寒酥面前,藏着一点小骄傲地问:“娘子,我算不算也干了件大事?” “算。”寒酥点头,“若你是从军的小郎君,是要表功的。说不定给你封个小将军。” 翠微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寒酥望着她眉眼间的笑容,也温柔笑着。 过了一会儿,寒酥慢慢收了笑,她迟疑了片刻,问:“你可知道大军到哪儿了?” “听说到埠昌城了。”翠微说。 寒酥非常震惊。埠昌城?到了那里,下一役就是北齐的都城了。居然这么快! 惊愕之余,寒酥也慢慢放下心来。 她原本想着先到郸乡寻找父亲,同时等着封岌胜仗的消息,等他在北齐的都城取得胜利,她再设计假死瞒过长舟。在战事未歇之前,她不愿意假死,她怕会让封岌分心。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 不过听闻封岌率兵已经打到了埠昌城,寒酥掖了下鬓发,温柔垂下眼睑,释然地笑了笑。 许是她想差了,是她之前太看重自己。即使她出了事,也不会影响将军什么,他可是赫延王。 寒正卿端着炖好的鸡汤进来,一边走一边说:“给我囡囡好好补补身子!” 寒正卿将鸡汤放下盛了一碗递给寒酥,又盛第二碗递给翠微。翠微受宠若惊地站起身来,赶忙说:“老爷,我可不敢接……” “这有什么不敢的?雪意自己又喝不了这么一锅。本就是给你们两个病人煮的。拿着!” 翠微忐忑地望向寒酥。 寒酥对她笑笑,道:“父亲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多谢老爷。”翠微这才伸手去接。 寒酥尝一口鸡汤,是熟悉的味道。她抬眸望着父亲:“很好喝。” 寒正卿笑着:“那是自然。” 寒酥望着父亲,慢慢温柔地笑起来。 这样也挺好。虽然过程与她设想的不同,最终的结果却是好的。 ——他做他万人之上的赫延王,她与家人团聚走向平淡又温馨的新开始。 · 埠昌城。 秋日多雨,狂风骤雨疯狂敲着军帐。敲在军帐上的骤雨一下又一下砸在封岌的心里。 他越来越不能入眠,每到晚上夜深人静时,他置身于一片黑暗的深渊里。 他是封岌,他是永远都不会向人求救的封岌。 他知道自己困在深渊里,而且在不停地下坠不停地下坠,朝着暗无天日的深渊之地坠落而去…… 他出不去。 他也不想出去。 封岌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成了沧桑的老人。因为只有老人才开始热爱回忆。 他一遍遍回忆与寒酥的过往。不管是当初赴京路上的军帐里,还是之后的重逢。 她清冷又倔强的眉眼总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初遇的心动,乃至后来的一次次被她惊艳,还有那些平淡日子里说过的每一句话,她望过来的每一道目光,一遍遍被他回忆。 他不由自主地回忆,他也沉沦于这样一轮又一轮的回忆里。他怕,他怕不这样每晚一遍遍地回忆,终有一日会忘记与她的朝夕。 白日里挥斥方遒的威严主帅,此刻高大的身躯佝偻着蜷缩起来。他怀里抱着一件衣服,这是寒酥给他做的衣服,衣服里缝着她给他求的平安符。 他又开始回忆,回忆寒酥捏着细针缝衣时垂眸的温柔,回忆她站在府门前抬眼望着他说:“去给将军求平安符。” 天亮了。 又是一夜未眠。 当长舟进军帐时,封岌正端正威压地坐在长案后,翻阅着从京中寄来的信件。 “苏将军到了。”长舟禀话。 “进。” 长舟望了封岌一眼,转身出去将苏将军带进来。苏将军主负责粮草,这次押送粮草到埠昌城,临走前他要向封岌询问接下来的粮草需求。 “够了。”封岌打断他的禀话。 苏将军有些没明白:“什么?” “除夕之前够用。”封岌沉声。 除夕之前?苏将军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被这句话的意思惊住了。最初大军出征前,设想两年内结束战争,最快也要一年半。这并非其他人的设想,而是经过与封岌的商讨,是得到封岌首肯的预备。 现在,封岌说今年除夕前结束战事? 这怎么可能呢? 苏将军离开封岌的军帐时,还在琢磨着。行色匆匆的一队队士兵从他身边经过,苏将军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回望封岌的军帐。 他不得不承认这次大军出征的进程确实比预想得要快,这才几月份?就已经占了埠昌城! 苏将军再仔细回忆,觉察出很多不对劲之处。 以前赫延王从不打无把握的仗,所以他才会几乎战无不胜。而这次出征,他几次调兵遣将出其不意。虽然都取得了胜利,却多次都是兵行险招,用兵之术并非赫延王一惯的风格。 “赫延王好像很急……”苏将军喃喃自语。 不过他很快摇了摇头,笑自己胡思乱想。赫延王如何用兵有什么关系?只要能打胜仗就足够了。 边地的捷报一道道传到京城,京中百姓茶余饭后聚在一起,打听着前线的战事。曾经几乎亡国的痛,让他们深切地恨着北齐人,迫切地想要打败北齐。连连胜利的喜悦,让大荆子民高兴不已。 “我就知道,这一战能胜。你还说赫延王走了步险棋、是臭招!切,就你还敢质疑赫延王的用兵?” “我认输我认输!我再也不敢质疑赫延王如何调兵了!” “哈哈这就对了。只要有赫延王,再也不怕贼子踏上咱们的土地!” “千秋万代才出这么一个神将,真是我大荆之福啊……” 一时间,随着一场场胜仗的消息传回来,整个大荆子民再一次对赫延王歌颂赞扬。 朝中百官心思却各异。 那些主战派扬眉吐气,心里舒坦极了。那些主和派之中又分出了不同的声音,有的庆幸没有打败仗,有的仍旧担心不能善终,还有的坚持认为就算最后取得了胜利也要埋下隐患。 还有一些臣子,他们无所谓战或和,他们誓死效忠皇室,只为赫延王再一次高涨的声势民心而担忧。他们一次次进宫面圣,表达担忧之意。 圣上握着手中的捷报翻看了两遍,才将其放回桌上,心事重重地起身,摆驾去了东宫。 秋日落叶枯黄,赫连珰一身朴素的长衫坐在庭院里,手中握着一卷书册,待圣上走到近处,他才收回神,急忙起身相迎。赫连珰还未跪下,圣上握住他的手臂,阻止他行礼,他偏过头去看向赫连珰手中的书,语气寻常的问:“看的什么书?” 赫连珰回答之后,圣上点点头,在另一个石凳上坐下,说起这本书他是何年读过,如今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赫连珰迟疑了片刻,重新坐下来,语气温和地说着自己对这本书的见解。 父子两个闲话家常,仿佛不是皇帝与皇子,只是寻常的一对父子。 最后圣上起身离去前,赫连珰站起身来,他诚心道:“父亲,儿子做过很多错事。心中有愧不知如何去弥补。” 圣上一手负于身后,凝目望着自己最出色的儿子。同时又感于“父亲”这个好久不曾听见的称呼。 他拍了拍赫连珰的肩膀,一言不发地离去。 宫墙高耸,寒风吹下来几片枯叶落在圣上的足边。圣上看着落在他面前的两片枯叶,他继续往前总要踩上一片。 是啊,他总要做出选择。 · 天气越来越冷,十月初落下第一次细小的碎雪。 寒酥蹲在父亲面前,她帮父亲挽起裤腿,用浸过药的帕子给父亲敷腿——这天气一冷,父亲的伤腿就会疼。 “父亲,可觉得好些了?”寒酥蹙着眉,望着父亲的腿,她眸中浮着心疼。 “好多了。”寒正卿笑着说,“早就不疼了。别记挂。” 寒酥无声轻叹着,虽然父亲这样说,可她知道父亲是在安慰她。 寒正卿再劝:“如今一家人团聚,比什么都强。” 寒酥轻点头,拿着药帕子去敷父亲的另一条腿。她说:“也是幸运,当日能遇见父亲。” 寒正卿附和:“是很巧,正好遇见了,把你和翠微放在马背上,大老远驼回来。” 寒酥手中的动作微顿,她眸中现一丝异色。 马背上? 可是她怎么记得自己昏迷前,听见了驼铃声?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零九章 寒正卿又道:“你这身体还未养好, 就要去上课,可吃得消?” “父亲不用担心我,我对自己的身体心里有数。”寒酥动作缓慢地站起身。 “小心腰。”寒正卿伸手去扶她,“如今倒是有了几分相依为命的意思。” 父女两个相视一笑, 不觉得眼下凄惨, 只是有些劫后余生的唏嘘。 翠微抱着一件棉袄走到门口, 等着寒酥。 寒酥别过父亲, 走出门,翠微展开臂弯里的棉袄, 裹在寒酥的身上。她后背的伤太深, 一时片刻好不了, 如今天气冷, 人变得极畏寒。 “娘子, 还冷不冷?”翠微刚说完,一阵风吹来, 她立刻迎风咳嗽起来。 寒酥握了握翠微的手, 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以后没有主仆之分, 不用再这样称呼我。你唤我姐姐就好。” 翠微迟疑了一下, 闷声:“可是我比娘子还大一岁啊?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叫您妹妹那就更冒犯了!” “秦老师!”三四个小孩子跑过来, 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话。 寒酥对他们笑笑,温声问:“昨天的课业可都背下了?” 一个小孩子挺胸抬头说自己背熟了,另外三个低着头不好意思起来。 “阿阳, 你背来听听。”寒酥含笑点了一个人的名字。 唤作阿阳的小姑娘小声嘀咕:“没记住……” 另一个年纪稍微大些的小男孩皱眉道:“你又惹老师生气!” “就是!就是!老师身体差, 别气老师!” “老师, 我阿爹昨儿个杀鸡了, 说晚上要给老师送鸡汤!” 两个妇人抱着装满脏衣的木盆结伴要去河边洗衣裳,迎面遇见被小孩子们簇拥的寒酥,她们两个赶忙亲切热情地迎上去。 “小秦老师去上课啊?你父亲的腿怎么样了?” 寒酥微笑着说:“父亲的腿还是那样,一变天就要疼。” “那可得注意了,冬天不好熬啊!看这阴沉沉的天色,最近要有不少雪呢。” “拿着吃!”另一个人从怀里掏出两个苹果,塞给寒酥和翠微。太热情,寒酥和翠微推拒不得。 “客气什么?别耽误了你去上课。” 两个妇人笑着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议论着。 “这父女两个来了咱们小镇是真不错!我儿子昨天晚上给我背诗了呢!” “那说不定以后还能考个状……状什么来着?” “嗐,想那远呢?他们少调皮捣蛋就行了……” 小镇上的人倒没指望孩子们将来真能靠读书出人头地,如今农闲时,这些孩子们跑去上课不在家闯祸碍眼,已经是大好事了! 原先寒酥曾遗憾自己因为女儿身不能去学堂不能考科举,可如今真的到了偏远之地才晓得,她能够读书已经是幸中之幸。 这整个小镇,就算掘地三尺,也翻不出来一本书来,竟是无一人识字。 从三岁到十三四岁的孩子们坐在地上,亮着眼睛等寒酥讲课。 没有书卷,也没有纸笔。寒酥只能用烧焦的木灰,在悬起的木板上写字。而她的学生们,拿着枝条,在泥地上一笔一划跟着学。 寒酥款步走下去,穿梭在他们中间,看他们写的字,一一纠正五花八门的错误。 她曾因为成为公主的老师而骄傲,如今因为能教这些山野孩童最简单的文字而开心。 好半天才洒落一粒的雪沫子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大。 “好了,今天提前下课。”寒酥道。这是今冬第一场雪,她知道这些孩子们早就坐不住了,想要去玩。 孩子们立刻欢呼起来,三三两两结伴跑着离去,一边跑一边商量着去哪里玩,玩什么。 坐在远处的翠微赶忙起身过来,问:“是不舒服了?” 寒酥摇头。她抬起脸来,仰望着逐渐飘落的碎雪。半晌,她又转过头去,望着朝北的方向。 “那现在回家吗?”翠微又问。 寒酥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小镇的许愿井。 一口已经枯了许多年的井,被小镇的人用红绸围起来,此时红绸上挂了一点白雪。 寒酥坐在井边,拾起井边的一块小石头。她学着小镇上的人那样,双手合十将小石头握在掌中,闭上眼睛许愿。 然后她睁开眼睛,将小石头丢进枯井。她侧过脸,去听小石头掉进去的声响。磕磕碰碰,乃至最终无声无息。 翠微在寒酥身边坐下,她弯着腰,双手托腮,闷声说:“我知道许了什么愿。” 寒酥轻嗯了一声,也不反驳,她抬起头望向北方。 他在的地方。 翠微抱膝偏过脸来望着寒酥,说:“有件事情我一直不懂,很早之前就想问……”翠微声音低下去,也不知道要不要问。 “你想问我为什么一定要离开他。”寒酥唇畔挂着一丝柔和的浅笑,声线轻柔,却很笃定。 翠微点头:“他……他对你很好。其实我也懂,会有很多很多的流言。嗯……名声会很不好听。可是他的身份摆在那里,没人敢当面议论呀。我是觉得……只要没人扑到面前瞎说,也不是不能忍?嗯……你若不喜欢他就罢了,你也喜欢他……” 翠微吞吞吐吐说了好长一段话。 她小心去看寒酥的表情,翠微又急急说:“其实我也懂一些!娘子是个很骄傲的人,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他,觉得自卑?我只是觉得很可惜……他……他能保护你,能让日子变得好!” 翠微胡乱猜了一通。 寒酥平静开口:“这世上有很多事都比生命安危更重要。” 若是以前,翠微定要反驳这话。可是她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如今却在心里默认了这说法。 寒酥微仰头,望着纷纷飘落的雪,沉静地说:“在很多人眼中,女子这一辈子要选一个能够护得住她的人,被庇护被宠爱就是幸福的一生。可是,翠微,我真的很厌恶‘护得住她’这个说法。” “人本可以自保,自保才能永远挺胸昂首。一段感情应该让两个人并肩向前,变成更好的模样。而不是永远由一方保护宠爱另一方。” “正视承认身份地位的差距,不是自卑。相反,站在低处的人不承认这种差距,才是自卑。” “若留在京城,纵我不愿也必然要仗着他的身份压流言,永远甩不开仰仗和攀附。我只想要自食其力的平淡生活。” “如果想要平等地在一起,只能以站在山巅云端的人从高处走下来变成一个普通人的方式。那么,泥太贪心,云太可惜。” “云若真的在泥心里,泥绝不忍云不再是云。绝不忍他的牺牲。” “怀念一个人也很好。” 翠微手足无措起来:“别哭,您别哭啊!是我多嘴,我不该问东问西……我不问了!我再也不问了……” 寒酥迎着飘雪,遥望着北方。 人这一生很长,人生之中又有很多重要的人和事。男女之情也不过是各种情感中之一。寒酥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与家人团聚,有共经生死的友人,还有事情可以做,可以将学的东西教给小镇上的稚童。 而他, 他也当永远站在云端被万人敬仰跪拜,享万世的荣华富贵。分别或许会让他难过一阵子,可是他是无所无能无坚不摧的赫延王,他以后会忘记她,继续走他的云桥朝路。 没有走到白首的感情,存在过也很好。 落雪大了些,天地间逐渐染白,细碎的雪慢慢沉甸甸压在寒酥的肩头。风声呜咽着,卷起寒酥红色的裙摆。 她偏过脸去,簌簌坠落的眼泪,混在风雪中。 · 埠昌城。 东方宰浮懒洋洋地坐在一把太师椅中,双腿交叠搭在面前的桌子上,他脸色阴沉,让属下胆战心惊。 大概在三年前,他就知道北齐会一败涂地。如今他已不想着打胜仗,他只想漂亮地赢封岌一次。他要嚣张地笑看赫延王被他气得跳脚。 可是河彰城的计划泡汤了,而如今赫延王每到一座城池就要掘地三尺寻找他。 东方宰浮皱眉,厌烦地敲了敲桌面。 军帐外呼啸的风吹得他心里加更厌烦。他将搭在桌子上的脚放下来,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茶水入口发现是凉的,他立刻吐出来,且摔了手中的茶杯,继而咒骂了两句。 他站起身来,在军帐中渡着步子,想着接下来该如何做。他眉头紧锁,自言自语:“马上就要打到都城了。他一定会到都城……” · 长舟大步朝云帆走去,叮嘱:“子林奉命回京,我接手了他的事情,日后不在将军身边。你在将军身边要多注意些。” “放心。”云帆说,“我觉得就是你多心了,将军没什么值得格外注意的。将军还是那个将军嘛。” 长舟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回自己的军帐。 叶南抱着胳膊立在他的军帐外,在等着他。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她肩上积了一小堆雪。 长舟看她一眼收回视线,继续往里走。 叶南跟进去,问:“喂,你胳膊上的伤怎么样了?” “无事。” 叶南盯着长舟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压着火气说:“你心里不是滋味儿也不必用这种方式。” 原本封岌是派他回京做事,是他坚持要留在战场上,让肖子林回京。 “我本来就是武将。”长舟坐下来,擦拭腰刀上沾染的雪。 叶南急急向前迈出一步,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长舟,发生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想。可将军都没有责怪你,将军都已经从夫人的死中走了出来,你又何必见北齐人就冲?不死在战场上不能赎罪了是不是?” “我要睡了。” “你……”叶南恨铁不成钢地冷哼一声,转身大步出去。 长舟将刀柄擦了一遍又一遍,正如这几个月他一遍又一遍地在想——当时路口,若他与夫人交换前往的方向该多好。 一念之差,悔之终生。 云帆端着热茶钻进封岌的军帐中,将茶水送到他书案上。退出去之前,云帆再次悄悄打量着正处理军务的封岌。 他看来看去也没看出来将军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只是消瘦了些而已。而消瘦也是行军打仗的必然。这段时日,将军从未提过夫人,也从不见他悲伤,明明已经从夫人的死中走了出来。 云帆实在不懂,为什么只有长舟坚持让他格外注意将军的一举一动。 封岌从军帐中走出来。 云帆回过身,赶忙询问:“将军,可有什么吩咐?” 封岌摆了摆手,让云帆自去。 他微眯了眼,望着今冬的第一场雪。 “酥,点心也。” “不是这个意思。取自枝头雪,是雪的意思。” 封岌一阵恍惚,他抬手,接了一片雪。 雪花落在他疤痕扭曲的掌心,慢慢消融。 这一场雪直到半夜才停,第二日封岌率领大军继续前行。占了埠昌城,再往前直到北齐都城之前的几座城池毫无抵抗之力,更有不战而降。 泗家城是唯一抵抗之地。 长河纵马急奔穿过士兵,到封岌面前,道:“禀!发现东方宰浮的行踪,已被长舟率众围堵!” 封岌沉声下令:“放他走。” 长河愣了一下。 封岌补充:“不要被他觉察。” 长河完全探不透封岌这是何意,他也不敢多问,立刻转身纵马狂奔去传话。 封岌眸色沉沉地望着前方。 离了这泗家城,就到了北齐的都城。远处山峦之后,已隐约可见北齐都城的轮廓。 要结束了。 终于要结束了。 略作休整,五日后,封岌率领浩浩汤汤的大军继续向北,直奔北齐的都城。 士气高涨,未战而欢呼。 所有人都知道历史将改写,几百年间时不时向中原欺压的北齐将俯首称臣。不,是再也不复存在! 捷报连连后传,大荆朝堂与乡野算着日子,算出这一日终于要到了。他们开始盼着最后的捷报。 穆然的皇宫中,圣上站在高处,了望着北方。这一日终于到了,他自语道:“应当快到宿州了……” 得知他身世时的欣喜,还有过往与他为数不多的相处,潮水般袭来。 圣上闭上眼睛。 他不能让封岌活着回来。 事关皇家脸面。有些事,只能永远成为秘密。 · 封岌率兵逼至北齐都城时,眼前这座皇城之中哭嚎不断,城中人四处逃窜。往日嚣张的士兵早已弃城而逃。 封岌下了马,踏着北齐铺着虎皮的高阶,一步步往上走。他站在雄狮浮雕的玉台之上振袍转身。 高台之下无数将士举刀高呼。 喝声震天。 从此再无北齐,脚下的土地自从纳入大荆的版图。 长灯快步赶来:“禀将军,东方宰浮带着北齐皇帝朝北逃去!” “追。”封岌翻身上马,朝北疾奔。 封岌的马,无人能追得上。 长舟突然推开面前兴高采烈的云帆,纵马去追。叶南抬手下令跟随封岌去追北齐皇室。 北齐地势崎岖,纵使都城也不例外。 封岌纵马当先,追至悬崖。 北齐皇帝跌坐在悬崖边,瑟瑟发抖,不断求饶。 封岌下马,一步步朝他走过去。 当他走到悬崖边,利箭刺破风声朝他而去。封岌突然转过身,任由那支箭刺中胸膛。 在追来的万千士兵目睹下,封岌张开双臂,朝着身后的悬崖仰去。 疆场是一代将帅最好的归宿。这,应当也算。 封岌望向东方宰浮躲藏的方向,唇角扯出一丝莫测的笑意。 纵横疆场十七年,他收获良多也失去不少。 今日夙愿了,一切结束。 作者有话说: 快完结了,搞一个抽奖活动。参加方式是满足订阅率的话自动参加,看看谁随机的红包份额最大嘿嘿。 如果订阅率只差一两章,可以补订一下参与。如果跳订了很多没必要为了参加抽奖补订哈。 第一百一十章 才刚十二月初, 反正也是农闲时,小镇上的人已经开始准备过年之事。 原先寒正卿和寒酥给小镇上的孩童上课的地方,只是一个空旷之地。后来小镇上的人收拾出来一个能够遮风避雪的茅草屋。 那些孩子们也按照年纪分开上课,寒正卿和寒酥分别给他们上课。只是小镇上的人都知道两位老师身体都很不好, 尤其天寒的时候, 上课会不得不取消。 今日只有寒酥自己来上课, 下了课, 刚走出茅草屋,寒风迎面吹来, 她立刻偏过脸去不停地咳嗽着。 自从上次受伤, 这已经四个多月了, 她仍旧十分体弱, 时不时会发烧。 寒酥缓了一会儿才继续回家。 路上遇见一些人围在一起, 其中有人尖叫着。寒酥好奇地走过去,小镇上的人见了她, 稍微让出些地方。 一个妇人提醒:“小秦老师别再往里凑了, 小心这疯子伤了你。” 寒酥好奇地望过去。那是一个发疯的瘸子,不停地尖叫着, 只是谁也听不懂他在喊些什么。 他的家人正在抓他、压他。 他母亲红着眼睛给周围的人道歉:“对不住了, 是我没锁住他。” 寒酥看着这一幕, 忽觉似曾相识。 她问:“他以前当过兵吗?” “咦, 小秦老师怎么知道?他叫赵铁生,以前是当过兵,在前面伤了腿, 回来就这么疯疯癫癫了。” “赵铁生!军法第三条第十二项。”寒酥朝他大声喊, “不可惊扰百姓!” 周围的人好奇地望向寒酥, 寒酥却在一瞬间热泪盈眶。 她忍着哽咽, 继续提声喊:“你做得很好。帮他们活下去,帮他们完成未完成之事。牺牲的将士令人敬佩,侥幸活下来的人亦是。” 拼命挣扎的赵铁生挣扎的动作慢下来,他歪着头,混沌的眸子朝寒酥的方向望过去。 寒酥却已经脚步匆匆地转身,离开了人群。终究是不喜当众落泪的狼狈模样,寒酥一边擦去眼泪,一边快步离去。 她始终不愿意去深想——她的死,封岌会不会难过。 他见过了那么多身边人的战死,应当早就不在意生死了对不对? 她不敢去深想。 她怕,她怕他难过。 世间事,总是难两全。 等寒酥到了家,已经面色红润看不出异常。 寒正卿坐在窗前,望着窗外被寒风吹着的枯枝条走神。寒酥唤了他两声,他才听见。 “回来了。”寒正卿对寒酥笑笑,让她坐。 “父亲想什么想得走神了?”寒酥问。 寒正卿道:“你妹妹。你说我应不应该接她来我们身边?” 寒酥蹙眉。边地小镇的生活远不敌京中舒适,可她也知道若让妹妹选择,妹妹一定会想和家人在一起。 “笙笙一定很想和父亲团聚。只是不知道她的眼睛怎么样了。”寒酥有些犯难,“而且我很担心我的死讯传到京城,她知道了会很难过。” 寒正卿点头,道:“这正是我担心的。” “父亲,我不回京。”寒酥立刻说,语气坚决。 寒正卿点头:“这些年官场沉浮,如今确实喜欢小镇上教书的平淡生活,也不愿意再惹繁华。” 寒酥垂眸想了一会儿,说:“父亲,你先回京去接笙笙。也可以在京中陪伴笙笙两年,待她眼睛痊愈了,再带着她离开京城。” “你……”寒正卿犯难。 寒酥微笑着说:“父亲,不要为我担心。我现在可以保护好自己。小镇上的孩子们我也可以教。而且,我也不想姨母为我担心。瞒着别人,也不能瞒着姨母。只是望父亲带话给姨母,不要让旁人知晓我还活着。” 寒正卿目光复杂地望着大女儿,好半晌才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了。” 寒酥瞧着父亲神色。她总觉得父亲答应得很爽快,这是纵着她,还是知道些什么? “那我过了年就走?” 寒酥略迟疑,道:“若父亲身体吃得消,早日见到笙笙让她知道我们都还活着,更好些。” 寒正卿点点头,再次用担忧的目光望向寒酥,他叹息:“这让我怎么放心你?” “父亲。”寒酥微笑着去握父亲的手,“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寒酥经历过太多,胆子大了,心肠与手段都狠得起来,再也不是初失父亲时的飘零少女了。 “好。那我明日就启程。你万要照顾好自己。”寒正卿皱眉叮嘱。他只恨不能一分为二,一个守着大女儿,一个去寻小女儿。 寒正卿望了一眼西沉的落日,站起身来,道:“你在家里等着,父亲出去一趟。” 寒酥迟疑了一下,问:“要去买鸡吗?” “是。既然明日就走,今晚给我大囡囡露一手,做一桌好菜!” 寒酥微笑着望着父亲蹒跚的背影。 她并不想怀疑父亲,可是这段日子父亲可疑之处实在太多。 父亲说是他救她和翠微回来,可是她记得自己昏迷前听见了驼铃声。 她没有详细与父亲说自己的事情,父亲默契地没怎么过问,可是寒酥总隐隐觉得父亲知道很多事。 还有,父亲哪来的钱总是给她炖鸡汤、补药? 明日父亲就要走,寒酥知道自己不能再假装不怀疑。她跟踪了父亲。 寒正卿朝着小镇西边去,进了最西边的一处宅子。一个穿着虎皮袄的女人正在院子里晒衣服,见他来了,也没说什么,领人进屋。 寒酥打量着小院,一眼瞧见院中养着几匹骆驼。一阵风吹来,响起的驼铃是熟悉的声音。 寒正卿刚进去没多久,门外又响起了叩门声。 女人去开门,问:“你找谁?” 寒酥微微偏过脸,视线越过女人,朝里望去。她看见了父亲,视线只在父亲的身上停留了一息,又越过他,望着父亲对面的人。 “三郎……” 沈约呈呆怔了片刻,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又转过身去。 寒正卿诧异地回头,继而叹了口气,说:“你们也该谈一谈。” 寒正卿和那个穿着虎皮袄的女人都出去了,屋里只有寒酥与沈约呈。 寒酥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与沈约呈重逢,她视线扫过沈约呈,他褪下华贵的衣袍,一身粗布素衣,完全没了读书人的影子。 “怎么……”寒酥迟疑着开口,“你不该缺考的……” 那是他的前程。他放弃了自己的前程。 沈约呈转过脸来,对寒酥灿烂笑着:“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读书。原先在京城,身份摆在那里,所有人都对我寄予厚望,我也总想着不能给父亲丢脸。” “如今这样闲云野鹤的日子挺好的。嗯,挺好的……” 寒酥想起那些堆了半间屋子的礼物,想起他写满她的册子。如今再见沈约呈,寒酥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儿。愧疚又或者惋惜? 好半晌,她才说:“是你救了我。” 沈约呈语气随意:“机缘巧合罢了。你可千万别谢我。” 他不再唤她表姐,也没了旁的称呼。 “明日我就要往南边去了,去做生意!以前只知道读书,现在才知道做生意赚钱那么有意思!”沈约呈笑起来,漆亮的眸子仍是寒酥熟悉的灿烂与真挚。 寒酥垂着身侧的手轻攥。她忍不住去想,若没有她的存在,很多事情要更好些。 沈约呈小心翼翼去看寒酥的表情,他又怕寒酥发觉他的目光,他很快转过头,望着桌上的茶器,说:“原先困在京中那么大点的地方,心胸也变得狭窄许多。等你见了我父亲,万望替我带话,就说父亲大恩大德铭记于心,永世不忘。不能侍奉在他身边,实在不孝。” 寒酥问:“你不回去了吗?” “也不一定?暂时没有回去的打算,只觉得外面的天地哪里都快活。以后谁知道呢。兴许玩够了会回去?”沈约呈冲寒酥笑笑。 回去?他怎么回去?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喊自己的心上人母亲。 寒酥轻轻摇头:“三郎若在外面玩够了,还是最好回家去。家里人都记挂着你。而且有些话,恐我也不能帮你带。” 沈约呈笑笑,语气随意地说:“再说吧。” 他再慢慢抬眼去看寒酥的神情,他用轻松的语气笑着说:“你刚刚见到秀秀了。我们快成亲了。” 他弯着眼睛,眉眼间浮现不好意思的笑容。 寒酥惊讶地看向他。 “真的。”沈约呈亮着眼眸,“她和京中的姑娘不一样,我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我。” 寒酥沉默着,好半晌才说:“祝福你们。你也该带她回家去,家里人也会替你高兴。” 沈约呈眼中浮现几分羞赧:“她那性子不适合京中的规矩,我跟着她走!” 寒酥蹙起的眉心始终没有舒展开,她问:“可有给家里写信报平安。” 沈约呈点了下头:“会写的。” “那……我回家去了。” “好啊。”沈约呈再点头,“我不送你了,还要收拾明日启程的行囊。” 寒酥再看他一眼,转身往外走。 “表姐!”沈约呈终究是没忍住朝前迈出一步,可是当寒酥回过头来时,他心中又生出后悔,后悔叫住她。 他扯起唇角,尽量摆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他目光温柔地望着寒酥,温声道:“也祝表姐与心上人白头偕老。” 寒酥对他笑,轻轻地点头。 沈约呈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初遇的那一日。他赶忙转过头去,忙碌着收拾东西,不再看寒酥。 关门声让沈约呈的动作停下来,他站在那里愣神,一动也不动。 秀秀推门进来,笑话他:“你该不会又哭鼻子了吧?” 沈约呈有些尴尬地抹了一把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让嫂子看我笑话了。” 秀秀走过去拍拍他的肩:“放宽心,跟着我和你干哥做生意去,挣钱才是紧要事!” “嗯,跟着你俩。”沈约呈点点头。 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突然跑出屋子,站在庭院里的长凳上,伸长了脖子望向寒酥早已走远的背影。 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吧。 第二日,寒酥送父亲离开了小镇。回家后,她让翠微悄悄去沈约呈住的地方瞧瞧,果然人去楼空,沈约呈也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寒酥点点头,没说什么。 她只愿沈约呈在外面游历两年后,能回家去。他们父子应当团聚,不应该因为她而如此。 寒酥偏过脸来,从开着的窗户朝外望去。 不上课的时候,她总是望着窗外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天色黑下来,外面的景色已经看不见了,她仍旧浑然不觉。 翠微站在门口,无奈地摇摇头。 接下来的日子,寒酥每日都如此。上课、发呆,还有喝不完的药。 这一日,她下了课往家走,路上见小镇上的人喜喜洋洋地说起战事。 “李强子不是去打听了?怎么还没回来?” “快了,快了,也该回来了!” 寒酥不由停下了脚步。 她知道李强子这个人,是她一个学生的父亲。 “来了来了!” 人群一下子围上去,七嘴八舌问着最后的战事,等着听最后的捷报。 “赢了是不是?赫延王干掉北齐的老窝了对不对?” “你说话啊!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输了?不可能啊……赫延王不会输的吧……” 李强子被团团围住,他气喘吁吁,听了一大堆询问后,终于缓了些喘。 “赢了!以后没有北齐了!” 他话音刚落,周围立刻一片欢呼。 “但是……”李强子接下来的话被欢呼声隐藏,谁也没听清。他急得不行:“你们听我说啊……” 周围欢呼的人好一阵子才发觉他的不寻常,终于安静下来。 长得虎背熊腰的男人突然吸了吸鼻子,周围的人一下子懵住。 “赫延王没了……”李强子红着眼睛,“追捕北齐皇帝的时候被射杀了……” 翠微睁大了眼睛,迅速转头望向寒酥。 寒酥静静站在那里,没什么表情。 前一刻还因为胜仗而沸腾的人群,被劈头盖脸地浇了凉水,他们重新七嘴八舌地审问李强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强子只好把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说出来,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人群里突然有人呜咽了一声,紧接着是更多的啜涕声。人群聚集的地方旁边有一棵老树,上面刚挂了个鲜红的灯笼。有人抹一把脸上的泪,立刻跑过去将红灯笼摘下来。 “怎么会这样……” “将军操劳这么多年,终于可以享福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杀千刀的北齐蛮子!” 人群愤恨地咒骂、哽咽地惋惜。 当人群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寒酥轻声问:“你刚刚说,谁死了?” 人群回头望向寒酥。 片刻后,有一个半大小子,哑着变声期的嗓子哭着嚎叫:“老师,赫延王死了——” 半刻钟之后,寒酥才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她什么也没说,沉默地回家,步履缓慢,腰背挺直。 寒酥一个人坐在屋内窗下,将翠微阻在外面。 她摊开手心,一枚艳丽的红玛瑙耳坠静静躺在她手心。另一只在烽火台遗失了,只剩这一只。 冬日的寒风夹杂着枝杈上的积雪从窗口吹进,凉气袭来,病躯难扛,寒酥打了个哆嗦,胸腹间一阵阵难受,她在寒风中忍不住地咳。 她笔直的脊背弯下来,小臂压在桌上支撑着,不停地咳,断断续续地咳到最后,斑斑血迹落在桌上、手上。 寒酥望着躺在手心的耳坠,红玛瑙沾了血,异常鲜艳。 你听闻我死讯时,是不是也这样痛?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一十一章 圣上得到消息的时候, 愣了很长一段时间。 “死了?” “是。死于北齐奸将东方宰浮之手!此人奸诈残忍,明知战局已定,还要设计射杀赫延王,只为泄恨。可恶至极!”须发皆白的老臣掩面垂泪, 声音哽咽。明明他之前一直是主和派, 不愿意封岌功劳太高。如今封岌真的死了, 他这个时候也开始念叨天妒英才。 好半晌, 圣上才自言自语道:“居然死在了战场上,没能回来……” 殿内的几位大臣都是圣上的心腹老臣。几位老臣垂泪唏嘘了许久, 他们似乎都已经忘了就在不久的之前, 他们也是在这间屋子里商讨着如何在赫延王回京的路上设伏, 诛杀此人。 赫延王死了, 死在疆场上, 他们的计划用不到了。他们在这里赞扬赫延王的功绩,只因他死在该死的时候。 又过两日, 大太监脚步匆匆地进殿面圣。 “圣上, 如今乡野间正在自发组织对赫延王的祭奠缅怀。” 圣上瞥一眼大太监皱眉为难的模样,便知他这话还有隐情。圣上道:“直说。” 大太监咬了牙, 才敢说:“民间百姓自发用最高的丧仪祭奠赫延王。他们说……他们都说要行国丧之礼。” 大太监说完, 立刻胆战心惊地跪下来。 国丧之礼, 此乃帝王驾崩之仪。 殿内的几位老臣面面相觑, 再一次感叹赫延王在百姓心中威望。他们对赫延王拥有的民心感到后怕,又因为赫延王死在了战场而松了口气。 “圣上?” 圣上回过神来,摆了摆手。 这是什么意思?任由百姓所为, 不加干预吗? “都退下吧。”圣上道。 几位大臣行退礼, 和殿内的几个内宦都退了下去。偌大的殿内, 只有龙椅上的帝王。 孤寂的帝王皱着眉, 用指腹压着自己的眼角,以来止一阵阵的头疼。 他就那么死了,死在几千里之外的北齐之地。这样远的距离,连送回京安葬都不太可能。 九五之尊像个孩童一样伸出双手扒拉着手指头数数。 三十二年了。 一晃眼,大半辈子已经过去,年少时的鲜活记忆突然砸过来,压得他喘不过气。在这一刻,圣上突然十分清晰地感受到了曾经的自己对第一次即将当父亲的喜悦和期待。 那个年轻气盛的自己,说着一生一世一双人,说着一家三口平安喜乐。 那年的他将手放在她的肚子上,隔着肚皮感受孩子强有力地踢踹。他笑出眼泪来,认真握着她的手:“我好期待看他出生陪他长大,听他喊我父亲!” 喊他父皇的儿女太多,可对第一个孩子的期待,永远忘不掉。三十二年了,他也没能得偿所愿听到那一声父亲。 如今各地呈上来的折子,多与封岌有关。圣上随手拿起一份圣旨,将其展开,其他文字皆看不见,只能看见“赫延王封岌”五个字。 圣上取了一张纸,撕成一半,将中间的三个字盖住,只露首尾两个字。他拿了笔,颤着手在这张白纸上写下一个“连”。 “赫延王封岌”变成了“赫连岌”。 这些年父子不能相认,他封封岌赫延王,已是悄悄将自己的姓赠与他一半。 桌上的奏折提醒着圣上现在的身份。 圣上颤抖着手放下笔,他偏过脸去,擦去脸上的泪。 人生总要有取舍。 他死在疆场上是最好的结果,免得上演父杀子的不伦! 大太监在门外禀话五皇子求见。 赫连琅走进来,先对父皇道喜,道天下一统记载史册的喜,再说:“民间百姓对赫延王之死,祭奠之礼颇重。听闻苗修文、解高澹二人对此颇有微词。儿臣私以为赫延王为国战死,百姓动容情有可原。赫延王既已战亡,厚礼更能闲出帝王的仁厚,若制止了民间自发的祭祀,恐要生出几许议论。” 苗修文、解高澹?此二人为废太子赫连珰的左膀右臂。 圣上冷眼看着赫连琅。 “赠你四字,望你铭记。”圣上道。 赫连琅正色起来。 “兄友弟恭。” 赫连琅愣住,脸色变了又变,胆战心惊道:“儿臣铭记于心……” 圣上收回目光。 赫连琅的那些小手段,圣上心知肚明。之所以没有揭穿他,不过是顺水推舟废后罢了。 · 小镇上的百姓聚在一起,询问为何几日没有见到小秦老师。 “你还不知道?小秦老师说要回乡探亲,过了年才回来。” “她家乡在哪啊?” 妇人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另一个妇人摇摇头:“也不知道这父女两个从哪儿来的,满肚子学问,给咱们小镇上的孩子都教成读书人了!可惜了……该不会不回来了吧?” “不能吧?我看秦家院子里的东西都没收。小秦老师还托孙婶帮忙看着点院子里的杏树哩。能回来!一定能!” “希望能回来,可别被他们家乡的人留住,在那边上课了!” “不过这父女两个的身体是真的差劲啊。小秦老师走的时候,是坐着轮椅的。” “林大哥做的吧?” “对对,小秦老师画了图纸,找林大哥做的。小秦老师到底什么病啊?不是说外伤吗?这怎么动不动就咳血啊?听说现在是走路时间长一些都受不了了……” · 今日是除夕。 如今北齐被灭,身处边地的百姓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更该高高兴兴庆贺新岁才是。 可是如今整个小镇一片素色。道路两旁的枯枝上,挂着冰条子,也挂着白幡,长长的白幡随着寒风飘动着。 家家户户门口悬着白灯笼。 一阵风吹来,将纸钱吹到封岌的足边。封岌停下脚步,垂眼望着这两张纸钱。 “小镇上的是几家同时有了丧事?”他问。 云帆轻咳了一声,才压低声音:“这是烧给您的……” 长舟从远处走过来,禀话:“二爷,长河的马车过来了。” 封岌回头,望着远处正朝这边赶来的马车。 他不说话,云帆和长舟也沉默。他们两个似乎已经习惯了封岌会突然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两个小孩子追逐跑过,一边跑一边说着今日家里会做什么好吃的。孩童稚嫩的谈话飘进封岌的耳中,封岌这才发现今日是除夕。 他目送两个孩童跑远,道:“今日既是除夕,明日再启程。” 云帆一下子乐了,说:“那我去买酒吃了?” 封岌颔首,云帆立刻小跑着朝小镇深处去。 长舟仍旧面无表情地立在一边。 封岌瞥了他一眼,道:“去陪叶南过年去吧。” “没有这个必要。”长舟道。 “你喜欢她也好不喜欢她也好,去跟她说清楚。仗打完了,她不会跟在我身边。你不要给自己留遗憾。”封岌道,“不要总是面无表情寡言少语,让别人猜。” 长舟诧异地看了封岌一眼。 封岌沉声:“去。” “是。”长舟立刻转身。 在这些手下里,封岌对肖子林格外纵容,因为肖子林像年少的自己。可是用得最顺手的却是长舟,因为长舟像现在的自己。 面无表情寡言少语的是长舟,也是他自己。 长舟有没有遗憾尚是未知数,封岌却确确实实有遗憾。 封岌拿了一坛酒,在小镇一片荒芜的围墙下坐下。若是夏日,这里当是花团锦簇生机盎然,可如今只是一片萧条。 封岌望着远处小镇里家家户户升出的炊烟,独自喝着酒。 他年少时极喜欢酒的微醺与辛辣,后来从军不能饮酒,竟真的变得不喜酒。如今仗打完了,重新拾了酒的趣味。 隔了十七年,还是喜欢的。 可年少时的肆意,却难再寻。 天上的云慢悠悠地流动,夕阳落了山,小镇里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天色逐渐黑下去,封岌一身玄衣的身影也融进了黑夜里。 封岌的酒将要饮尽时,一对小夫妻吵吵闹闹的声音传进他耳中。 “大过年的,你不要使小性子好不好?”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我不能有脾气,我就该处处忍让!” “娟儿,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也没让你忍耐啊……” “那你什么意思啊?”年轻的妇人声音哽咽气势却不低,“为了和我在一起,你和家里断绝关系,我就该感恩戴德!” “你怎么又说这些?我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总是不满意?” “你怎么就是不懂啊!”妇人哭着大声说,“你有十个铜板,我有三个铜板。我们要买个东西,你拿出八个,我拿出三个。你拿出的更多啊,我知道啊!所有人都说你付的钱多。可是你还剩两个,我却一个都没有了!” “你在说什么啊?什么几个铜板的?不管是铜板还是什么……我都是心甘情愿的啊!为你做这些,我真的愿意啊!” “我不想和你说话了!”妇人哭着跑开。 男人立在原地跺脚,朝她的背影大喊:“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你怎么就不相信,为了你我是真心愿意留在小镇啊!” 封岌突然开口:“不要和她说你愿意留在小镇,而是要说你喜欢留在这里。” 男人没有想到身边还有人,他吓了一跳叫了声娘,他眯起眼睛看去,才发现隐在黑暗里的人影。 他嘟囔一句“哪来的傻子”,立刻去追自己的媳妇儿。 封岌抬头,饮尽最后一口酒。 下雪了。 封岌又想起那一日寒酥被劫持的事情,想起她握着长刀挡在他面前的纤细身影。 那一日他为她将匕首刺在胸膛,让她落泪。可是他只是那个有十个铜板只拿出八个的人。她握刀挡在他身前时却将所有的三枚铜板都捧上。 她的付出是容易被忽略的。 封岌在很长一段时间想不明白她为什么愿意为他不在意生死,却不愿意和他厮守余生。 现在他懂了,却有些迟了。 “寒酥,我今日如此是笃定你我皆无事。如今天下未定,我的性命关乎许多。若有朝一日你再被劫持,城池与你相择,我不会为了救你放弃城池国土,也不会在天下未定前为你草率赴死。” 当时这样对她说,他说得坦荡,自认为是情话。 而她只是急忙辩解:“若有那么一日寒酥宁愿自尽也不愿连累大局战事!将天下大业子民安康放在心中第一位才是我心中的将军!” 有些自傲刻在骨子里,封岌以前并不认为自己不尊重寒酥的意愿,可如今却觉得他连情话都说得高高在上。 若时间倒流,他至少该歉意一句“请你原谅”,至少不该是那样冷冰冰的言辞,至少也要让她知道他在做抉择时也会痛。 民间自发守着国丧,即使是除夕夜,也比往年要安静许多。突然升起的一束烟花划破了寂静的夜,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坐在庭院里与家人同时仰头望去。 去年今日,他与她在山茶盛开处看了一场烟花,她为他赢回一坛酒。 当时有没有夸过她赢得漂亮?有没有夸过那坛酒真的美味? 封岌有些记不清了。 封岌站起身,离开了这座小镇,孤寂的身影藏于夜色里。 明早就要启程离开边地,前往早些年就置办好的住处。在这最后的除夕,他突然很想去一个地方。 过了泥子桥,就到了云邂村。 小小村落亮着许多盏灯,那些喜欢聚在树荫下闲聊的妇人此时也都在家中,和家人守岁。 封岌动作缓慢地弯下腰来,拂去石头上的积雪。随着他的动作,肩上的积雪簌簌坠落一些。 他在石头上坐下。 恍惚间,回到那些暖融融的傍晚。夕阳荼荼,红霞漫天,他们两个如寻常百姓坐在这里,听村里妇人的家常。 封岌转过头望向身侧。身侧空落落,没有粘着胡子的寒酥。 柳枝也光秃秃,被寒风吹得凌乱。 一阵孩童的笑声传来,打破了封岌的怀念。看着他们追逐着要往这边来,封岌起身离去。 他沿着曾经和寒酥走过的路,一步步地走。 那条欢淌的小溪如今已经结成了厚厚一层冰。 封岌立在河边,沉思。河水不能倒流,却能停留。 “将军?是寒将军吗?”一个小孩子跑过来,睁大了眼睛去辨认封岌。 封岌之前在云邂村小住的时日,便是隐姓埋名,用了寒姓。 封岌转头望过来。 “真的是寒将军!”小孩子灿烂笑起来,“打仗结束了!寒将军怎么不回家?” “明日就回。”封岌敷衍一句。 “哦……那我去玩啦。寒将军要是没地方去过年,一会儿去我家!”小孩子跑到结了冰的冰面上,吆喝着向下滑去。 不多时,又有好几个小孩子跑过来玩冰。 封岌本来只想找一个安静之处去怀念,却又一次被村里的人打断。他沿着小河朝上游去,上游没了住处,人会少些。 身后孩童的嬉笑声越来越远,逐渐听不见。雪越下越大,堆在他的肩上。封岌耳畔只有自己的脚步声,还有偶尔被积雪压断的折枝声。 身边的冰面上突然有什么东西从上游滑掉下来,沿着冰面撞击出清脆的声响。 突然升起的一束烟花照亮了冰面,一抹弱小的红色在洁白的冰面跳跃着,几道清脆之音后,终于停落,归于寂静。 封岌弯腰,在烟花光影消散的刹那,去拾那一抹艳丽的红。 耳畔传来焦急的车辕声。 又是一束烟花在落雪的夜幕中绽放开。封岌张开手,在他掌心扭曲深厚的疤痕上,一枚红色的红玛瑙耳坠静静地躺在那儿。 “那是我掉——”突然戛然而止。 第一百一十二章 前半夜沉寂的夜幕, 突然被一束又一束烟火点亮。 溪流凝固的河畔,两个人在绚灿的烟火流光下,面对面相望。 寒酥懵在那里,话说了一半人便噤了声, 她微张着嘴, 忘了将话说完, 也忘了将唇齿合上。 今夕是何年?此处又是哪里? 还没入睡, 怎会又梦见他? 封岌慢慢收拢手指,将那枚红玛瑙耳坠紧紧握在掌中, 他渴望掌心感受到更多的疼痛。 他朝寒酥走过去, 在她面前蹲下来。他死死盯着寒酥, 想要朝寒酥伸手, 指尖还未碰到寒酥, 便生生停下动作,悬在那里。 寒酥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颤了颤, 一点一点抬起来。她像梦里那样, 小心翼翼地朝封岌伸出手,指腹相抵的那一刻, 整个天地都是寒冷, 唯这一处有星火撩热。 寒酥的眼泪一下子掉下来。 “你居然是骗我的。”封岌头一次因为被骗而欣喜若狂。封岌曾料定寒酥逃不过他的手掌心, 那一场博弈, 到最后却是两败俱伤。他只后悔与她争这一场,只高兴输得是自己。 寒酥哭着说:“你才是骗子……” 封岌颔首,一下子用力握住寒酥的手, 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掌中。 寒酥抬起另一只手攀上封岌的肩, 用力去攥他的衣料, 她说:“抱我, 你抱抱我。” 封岌将寒酥整个身子抱在怀里,紧紧地抱住她,恨不得将人嵌进骨血里。 寒酥用力回抱着他,他身上是熟悉的坚硬,硌得她疼,这种疼,让她忍不住更用力地抱紧,她想要这种疼。 她哭着说:“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 封岌将抱着寒酥的力度松了松,他将寒酥从怀里推开一些,去抬她的脸。 “让我看看你。”封岌哽声说。 他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的寒酥,她又消瘦了许多。她没有血色的脸颊上泪水涟涟,破碎易失。 寒酥不愿意两个人这样拉开距离,她伸手攀着他的肩靠近他,仰起脸去吻他。 封岌摊开的手掌撑在寒酥的后颈,用力地回吻她。 逐渐加重的吻,让两个人无法再分开。 天幕之上绽放的烟花照亮大雪纷纷扬扬。 寒酥想一个人待在这里,没让翠微跟着。翠微守在远处,她初听见寒酥的哭声时还以为寒酥触景生情不敢打扰。后来没了声音,她心里记挂寒酥,这才朝河边走去。 借着烟花和雪地折出的光影,翠微看见一个男人在寒酥的轮椅前弯腰,正在强吻寒酥! “哪里来的登徒子!”翠微立刻捡起脚边的一根木棍冲过去,举棍而砸! 封岌没抬头,只是腾出一只手来握住砸向他的木棍。 翠微惊了,想砸砸不下去,想把木棍夺回来又被对方牢牢握住夺不回! 这个登徒子居然还亲!她家娘子都快喘不过气了! 翠微气得松了手,不要这根木棍了,转身去搬地上的石头。 就在翠微举着大石头要朝登徒子砸过去的时候,封岌温柔地亲了一下寒酥的唇角结束这个长吻,他直起身看向翠微。 “你这个杀千刀的登徒——”翠微将要将手里的大石头砸过去,动作生生顿住。她睁大了眼睛,震惊地望着面前的封岌。好半晌,她喃喃道:“娘子每天都梦见将军,我怎么也会梦见?还、还是鬼啊……” 封岌看了翠微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重新望向寒酥。如今的他显然不舍得将目光从寒酥身上移走。 他低声问:“腿受伤了吗?” 寒酥后知后觉地摇头,她一手擦着脸上狼狈的眼泪,一手扶着轮椅站起身来,低声解释:“我没事。只是有些累,坐轮椅省些力气。” 一阵风吹来,吹动着寒酥身上的衣裙。她这一站起来,封岌才发现她瘦到嶙峋。 封岌闭了下眼睛,有很多话想说,却又并不想现在说。他弯腰,将寒酥打横抱起来,抱着她朝着上游继续走去。 翠微愣愣站在原地,手里还举着那块石头。 好半晌,她将手里的石头放下来,一屁股坐在轮椅上。她慢慢反应过来不是入梦,也不是见了鬼。 翠微愣神呆滞的脸庞突然傻乎乎地笑起来,笑着笑着笑出声来,眼泪涌上眼眶,到最后又哭又笑。 寒酥被封岌抱在怀里,她抱着封岌的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纷纷落雪降落两个人的身上,一片雪将要落进寒酥的眼睛里,她睁着眼睛也不愿意闭眼躲避,任由那片雪化进她眼眶。 沿着这条小溪的上游,有一间简易的木屋,这还是封岌之前驻扎在这村落时,手下的兵临时搭建放哨巡查时所用。封岌离开这里之后,这处简易木屋一直闲置着,勉强遮避风雪。 封岌将寒酥抱进小木屋,木板窄床上堆着些枯草和尘土。封岌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铺在上面,然后才让寒酥坐。 他在寒酥身边坐下,望着她的眉眼,握着她的手,斟酌着言辞。 寒酥先开口:“将军……” 封岌打断了她的话,他说:“赫延王已经死了。” 寒酥蹙眉望着他,不停掉着眼泪。她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很难看,她偏过脸去,忍着哭腔说:“好像有很多话说,却不知道说什么……” “那你听我说。”封岌握着寒酥的手,将她的指背贴了贴他的唇角。他目光深深地望着寒酥,认真道:“寒酥,我需要你。” 他将寒酥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用力贴着。 “寒酥,我没有那么无所不能无坚不摧。我也会痛,我也会噩梦缠身,我也会落泪。” “我不是为了和你在一起,愿意为你牺牲些什么。而是拥有你的幸福感大于一切。” 封岌将自己的手掌摊开给寒酥看。他的掌心被刺破了一遍又一遍,新旧的伤痕交错,让他掌心上的疤痕扭曲错综,是腐烂痊愈再腐烂的痕迹。 “怎、怎么弄的……”寒酥捧着他的手,愕然望着他的掌心。 “如果没有你,我的心我的人生也是这样腐烂不堪。” 寒酥视线被泪水模糊,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落在封岌的掌心。她纤薄的双肩颤抖着,生怕眼泪弄疼了他的掌心。 “我需要你。”封岌重复,“不要放弃我。寒酥,你也救救我。” 寒酥点头,重重点头。 “你不要痛。我求你不要这样,不要痛不要这样……” 我受不了你这么卑微的样子,我不要你为我变成这个样子。 寒风不知道什么已经停了,外面静悄悄的,只有一片又一片的落雪温柔地降落。夜幕中的烟花早已不见了踪影。 静夜深深,小镇一个个庭院里的灯火渐次熄灭。整个小镇陷入沉睡。除夕在家人的相伴下度过。新的一年到了。 大年初一,晴空万里。 一夜的落雪之后,天地之间银装素裹一片圣洁的白。 祥和的小镇上,家家户户起了个大早。新年第一天嘛,就是就早起图个吉利。 不同馅儿的饺子纷纷出锅。不知是谁吃到包了铜板的饺子,硌了牙。清脆一声响,是铜板丢进瓷碗中的声音。同时围坐在一起的一家人们也都笑起来。 吃了早饭,人们穿着最好的一身衣裳从家里出来,给左邻右舍拜年道喜。甭管往日里是不是有矛盾的街坊四邻,在今日也都是要笑呵呵。 “赵三叔今儿个头发梳得俊嘛!” “你小子这棉袄是媳妇儿给你新做的吧?” “孙奶奶,我阿娘叫我给你送饺子。” “好好好……你阿娘煮的饺子最鲜流儿了。这个给你,压岁钱!今年再长高一头!” 云帆、长舟和长河等在小镇门口。与小镇的喜气洋洋不同,他们三个人倒是完全没有过年的喜色。 云帆叹了口气,道:“怎么一点年味儿都没有呢?” 长舟和长河假人一样立在一旁,谁也没接话。 “长舟,叶南走了吗?” 长舟点了下头。 “昨晚你俩干啥去了?”云帆好奇地追问。 长舟没接话,完全不想搭理他的意思。 云帆觉得无趣,却也习惯了。他蹲下来,嘴里叼着根草,时不时望着小镇的方向,等着封岌。 好半晌,云帆突然说:“我好像看见将军了。” “好像?”长河瞥他一眼,觉得这话说得奇怪。他们还能认不出将军?不明白云帆怎么会用“好像”这个词。 “嗯。”云帆愣愣点头,“咱们将军抱了个女人。” 长河收拾着马身一旁的行囊,听着他这话,摇摇头:“你看错了。” “我也觉得我看错了,咱们将军怎么会抱个女人朝咱们这边走呢?咱们将军只抱过一个女人啊……”云帆和尚念经一样嘀咕着,“可是将军真的抱了个女人往这边走来……” 长舟被云帆念叨烦了,转头望过去,目光不由凝住。片刻后,长舟变了脸色,大步奔过去。 长河诧异地转过头,蹲在一旁的云帆也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望着前方。 长舟盯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一口气跑到封岌面前。 在看见寒酥的那一刹那,长舟觉得自己的呼吸似乎停了。 封岌眸色柔和地望着寒酥,直到长舟奔过来,他在抬眼的瞬间一下子冷了脸,声色冷沉一字一顿:“你就是这样办事的。” 长舟向后退了一步,直接跪下来,道:“请将……请二爷降罪!” 寒酥虚弱地轻咳了两声,转头望向长舟:“也让你担心了。” 长舟摇了一下头,又用力地摇了一下头。 封岌听寒酥开始咳,也不再停留继续大步往前走,将寒酥送上马车。 翠微推着轮椅在后面追,眼看着封岌将寒酥抱上马车,她急急问:“轮椅还要不要了?” “不需要了。”封岌道。 寒酥转过脸来望向他,说:“挺省力气的。” “不需要。”封岌道,“以后你不想走路我抱着你。” 封岌弯腰在长凳下的箱笼里找了找,取出一条薄毯来,盖在寒酥的腿上。 寒酥还不知道要去哪里,可是好像也不需要问。 封岌将一个暖手炉放进寒酥腿上的薄毯之下,然后问:“睡一会儿?” 寒酥点头。 寒酥如今身体大不如从前,时常觉得乏累。在还没有登车之前,她已经开始有些犯困。 她朝一侧挪了挪,调整了姿势,躺在长凳上,枕在封岌的腿上。 封岌伸手去给她盖薄毯,寒酥下意识地朝他伸出手。封岌将她身上的薄毯掖好,很快握住了她的手。 “睡吧。” 封岌弯腰,将一个轻柔的吻小心翼翼地落在寒酥的脸颊。 翠微很想跟着寒酥,可是封岌在寒酥身边,她也不好凑进去。她茫然地站在马车旁。 冬日赶路,路上有风雪,原本长舟、长河和云帆可以轮流驾车,其他人坐进马车里也无妨。寒酥的出现是个意外。 “你们骑马走,带着她。”长舟说。 “你确定?”云帆嬉皮笑脸,“不怕将……不怕二爷看你不顺眼?” 长河瞥向云帆,道:“瞧你这小人得志的嘴脸。” “我怎么小人得志了?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马车里,寒酥听着外面带笑的谈话,她唇角也攀起一丝柔和的浅笑。她微微用力地握了一下封岌的手。封岌感觉到了,立刻用力回握了一下。 虽然云帆咋咋呼呼,可是在大多时候他还是得听长舟的安排。他丢下一句“早晚让你听我的”,骑马走了。 长河笑着摇摇头。他坐在马背上,问翠微:“会骑马吗?” “我会!”翠微赶忙说。 “你会骑马也没用,没多余的马给你骑。”他弯腰朝翠微伸出手,“上来。” 翠微愣了一下,才将手递给他,上了他的马。 一路上,寒酥每日睡着的时候很多。路上无事可做,醒着的时候,她与封岌相握依偎在一起,说说话。 说小时候的事情,说听来的事情,什么都说。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寒酥问。 “我们以后的家。” 十日后,马车到了目的地。 封岌故意没有告诉寒酥要去什么地方,等到了地方,寒酥钻出车厢好奇地望着前方。 封岌朝她伸手,将她从马车上抱下来,然后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明明是寒冬腊月,这里却一片郁郁葱葱。再往深处走,春日的暖意拂面。 道路旁边的绿色间逐渐多了些野花,一阵风吹来,野花飘晃,点着头欢迎主人的归家。白蛾与彩蝶在花草间流连。湛蓝的天幕有不知名的一对碧鸟飞掠。 “多年前无意间发现这里,这里被温泉滋养,一年四季暖如春日。”封岌牵着寒酥的手穿过生机盎然的草地,缓步往前。 “也是在多年前就开始给自己筹谋后路。我问过你,位高权重被所有人毕恭毕敬对待,择一鸟语花香之地悠然山野间。这二者,你喜欢什么。”封岌停下脚步望着前方,“这里,就是后者的归处。” 寒酥顺着封岌的视线望过去,绵绵芳草萋萋的尽头,有花墙矗立,鲜艳的花开得艳丽招摇。偌如宫殿一样的建筑在花墙后若隐若现。 封岌侧转过身来,望向寒酥。 感受到他的目光,寒酥将落在远处住处的目光收回来,轻轻抬着下巴对上封岌的目光。她觉察出封岌的目光与先前有些不同,她抿唇柔笑,问:“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寒酥。”封岌将寒酥摸脸的手拉过来。这样她的两只手都分别落入了他掌中。 “我们成亲吧。天和地为鉴,云与风为证。”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不行。”寒酥摇头。 她抬眸望着封岌, 唇畔抿出一丝笑来,说:“天地虽大风云虽美,还是应当由高堂为证。” 封岌愣了一下,继而失笑。他松开拉着寒酥的两只手, 然后弯腰抱住她的腰, 一下子将她竖抱起来, 结实的手臂撑托在她臀下。 寒酥勾着他的脖子, 低下头来,与他相吻。 长舟收拾了马车, 赶车过来, 远远看见前面一片芳草之中, 两个人吻在一起。长舟立刻停车偏过脸去。 得, 他就应该再等会儿过来。看来啊, 以后他得时刻注意着非礼勿视。 刚到山谷处,周围只是绿色的芳草, 再往前走, 野蛮生长的花卉便多了起来,待到入口, 明显有认为栽种修剪过的痕迹。 寒酥与封岌牵着手穿过花海, 她新奇地打量着周围, 封岌亦是。 封岌目光转了一圈, 方向封岌,诧异问:“将军怎么也像第一次过来似的?” “当初挑中这里后,吩咐下面的人去置办。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我也不清楚。” 两个人走过遮掩的几道花墙, 视线一下子变得开阔。前路没有用砖石来铺, 而是在芳草之间用白色鹅卵石铺就。 高门院墙挡在面前。 寒酥抬头去望, 紧闭的院门之上没有家姓匾额,银丝古木的匾额上竟雕着“风调雨顺”四字。 寒酥瞧着这四个字,却觉得极为适合封岌。 还没有人去叩门,院门从里面被拉开。两个青衣侍卫颔首弯腰,毕恭毕敬:“二爷。” 封岌转过脸来望向寒酥,问:“还走得动吗?” 寒酥点头,她说话时并没有望向封岌,视线落进里面。影壁半遮,却隐约可见山石瀑流名卉美景。 一个年轻的女管事从远处迎过来,手里推着张轮椅。她走到面前来,先恭敬唤一声“二爷”,再问:“夫人可需要?” “要。”寒酥快步往前一步,去坐轮椅。虽然封岌说她不再需要用轮椅,可是如今在这里那么多下人瞧着,被他抱着走路可不太好。 女管事弯腰,将轻薄的毯子覆在寒酥的腿上,仔细地将褶皱理平。寒酥打量了一眼她面无表情的面庞,莫名其妙觉得有一丝眼熟。 “清枫,这里的总管事。”封岌走过来,对寒酥介绍完,亲自推着她往前走。 清枫在一旁禀话:“二爷与夫人舟车劳碌,膳食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传唤。还没到用晚膳的时候,若想先沐浴更衣洗去尘土,亦都备妥。” 封岌推着寒酥往前走,刚想吩咐清枫准备沐浴之物,话还没出口又咽回去,他垂眼望向寒酥,问:“想先吃东西还是先沐浴?” “沐浴吧?如果将军不饿的话。”寒酥说。 封岌心里生出一丝奇异的滋味儿。与人商量这种事,他做来生疏。他看了清枫一眼,清枫立刻颔首,转身去办。 寒酥望着清枫走远的背影,蹙眉道:“总觉得她有些熟悉。” “像长舟?”封岌问。 寒酥恍然地“哦”了一声,道:“对对……也说不好哪里像。” “她是长舟的胞姐。” 寒酥听封岌这么一说,眼前立刻浮现长舟和清枫的两张脸,越品越像,不管是长相还是表情。 寒酥觉得清枫送来的轮椅很明智,这府邸偌如宫殿,若是用她的双腿,恐难走这么远。 路上时不时遇上些下人,他们微笑着伫立在一旁待封岌推着寒酥远去。 封岌打量着寒酥的脸色,问:“累了?” 寒酥并不逞强,点头承认:“是有些累了。” 连续多日的赶路,路上几乎没怎么下马车,若寒酥身体康健时恐怕也要撑不住,何况是如今。 封岌不再带着寒酥四处观看他们的新家,直接带她去住处。 当初封岌将这里交给清枫全权搭理,清枫想着既然是颐养隐居之用,自然怎么舒坦怎么来。更何况……那时候清枫也不会想到封岌这么快灭了北齐,做好等封岌年迈时再来住的打算。 一处处的花园与观景之地之后才是住处,封岌的住处是府邸深处,同样也在正中。 在花团锦簇中辟出这么一个宅院,虽只有二进,却宽敞得不像话,最小的屋子也比旁处的正厅还要大些。 庭院里乘凉的树下摆着藤椅,粗壮的枝干间驾着个秋千。另一边是一处以山石围出来的莲花池,如今莲花未开,只有鲤鱼偶尔在碧绿的荷叶间吐着泡泡。 院中的四个侍女六个侍卫迎出来,立在正厅门前恭候。 到了门前,门槛相挡,寒酥刚要从轮椅上站起身来,封岌先一步将人抱起来,他抱着寒酥迈进厅中。寒酥有些不自在,轻轻推了一下封岌的肩,说:“都到了,放我下来吧。” 封岌这才将寒酥放下来。 雕花刻云的十二扇门窗开着,清风徐徐穿过堂厅,飘来好闻的花草雅致之香。 封岌随意扫了一眼厅内,对寒酥道:“等你身子好些,想把这里改成什么样子吩咐清枫即可。” 封岌才刚提到清枫,清枫便款步走了过来,在她身后跟着两个侍女。她恭敬禀话:“净室都已收拾妥当,新衣也已送过去。” 她抬手示意了一下方向,显然是因为封岌和寒酥这一对主人第一次归家,对家里的布置还不清楚。 寒酥问:“我的侍女呢?她可跟着长河、云帆回来了?” “回夫人的话,人是昨天晚上回来的。属下瞧她病弱,擅自做主给她请了大夫调理身子,人已经安排住下,可是要现在召见?” 寒酥摇头。 清枫一眼看出来眼前这位夫人也病恹恹,她再请示:“可否要召见大夫给夫人诊脉瞧身?” 回来的路上,封岌还在说等回来了给寒酥好好调理身子,可刚回来还没到一刻钟,清枫已经安排上了。寒酥不得不在心里感慨清枫做事还真是周到——和长舟一样靠谱。 这件事,封岌就没问寒酥的意见,立刻让清枫传大夫过来。 大夫给寒酥仔细诊过脉,问:“夫人身上可有外伤?” “有的。只是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寒酥道。 大夫抚着长胡子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道:“夫人内脏受外力撞击受损,需要好好喝药调理,无操劳伤身多静养。除此之外,保持心情的愉悦纾去心中郁结,才能真正痊愈。” 说完,他接过侍女递来的笔,开了个道方子。 封岌皱眉,陷入沉思。 待大夫退下,寒酥转过脸望向封岌,道:“这个大夫瞧着也眼熟,好像是太医院的太医?我好像在宫里见过他。” “是。”封岌收回神。 寒酥捏住他的袖子轻拽,笑道:“将太医也拐了来?” 封岌拿出轻松的语调:“追随者皆心甘情愿。” 两个人相视一笑。 寒酥与封岌跟着清枫的引路,往浴室去。在进去之前,寒酥完全没有想到浴室会是这个模样。 她立在门口有些懵。 清枫在一旁解释:“此处山谷受温泉蕴养,又有多出山泉围绕。在设计建造府邸时,多处引了温泉水和山泉水。” 清枫又指了一下跟在后面的两个侍女,询问:“二爷,可需留人服侍?” “都退下。”封岌道,“日后居处没有传唤,也不用进来服侍。” “是。”清枫颔首,“一会儿有解渴的茶饮送进来。” 说完,清枫带着两个侍女退下去。 寒酥慢步往里走,惊奇地打量着这间浴室。 如今还在正月里,外面数九寒天,整个山谷却温暖如春,而进了这间浴室,却又是更温暖了些。 一方玉石砌成的巨大浴池,在里面游水嬉戏也足够用。里面引来温泉水,水汽缭绕如仙境。红色的花瓣缀于水中,花瓣经温泉水的蕴染,让整个池子都沁着一股芬芳。 浴池的东南角摆了一张玉床,池中温度适宜的温泉水没过玉床,若人躺在玉床上,可自己调节池中水高,让水面完全没过身体,又或者让水低于玉床。 而在浴池的南边墙壁上,一个个惟妙惟肖的鲤鱼浮雕张着嘴,水柱高低错落地正从那儿引进池中。 封岌在长凳上坐下,望着寒酥。 之前几日都在赶路,路上说话有些不方便,如今真的只有两个人了,封岌拉住寒酥的手,将她拉过来,让她坐在他身边。 寒酥望了他一眼,沉默地偎在他怀里。 重逢之后,他们会像老朋友一样闲聊。也会突然沉默下来,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这样相互依偎着,享受这种静谧。 封岌将一个吻落在寒酥的额角,问:“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寒酥想了想,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只是说:“有一点渴,等茶饮。” 寒酥转头望了一眼门口的方向,看侍女还没将茶饮送来,她转过脸望向封岌,问:“我们能分开沐浴吗?” 封岌皱眉,显然没想到寒酥会提出这个要求。“恐怕不行,”他说,“我不觉得你有照顾自己的力气。” 寒酥垂眸,没坚持。她现在确实身上乏得厉害,伴着些并不剧烈却烦人的疼痛。 封岌琢磨了一下寒酥这样说的原因,他问:“身上的外伤在哪?” 寒酥轻抿了下唇。 封岌叹了口气,终究是忍不住说:“你这是何必?就算要假死躲开我,也不用故意设计在那个时候走,让我以为你是与北齐人拼命惨死。” 寒酥没吭声。 那日她并没有想过将计就计地死遁,她总是担心他在战场上分心,想着等他战事结束了,她再假死离去。只是现在解释也没用,反正她确实有假死的心思,没必要为那日辩解。 门口传来送茶饮的脚步声,两个人的对话刚好也暂时停下。 寒酥抬头,却见进来送茶饮的人是翠微。 “你好好养着身体,将身体养好了再来我身边。”寒酥说。 翠微点头,她对寒酥笑了笑,将手中的茶托放在桌上。她转身欲退出去,迟疑了一下,还是转过头对封岌说:“我们娘子那日没想用假死骗人,被人救了之后昏迷了小十日,差点没救回来!” 封岌立刻转头望向寒酥。 寒酥有些无奈地看了翠微一眼,翠微立刻转身往外走。她知道自己多嘴了,可是不希望别人冤枉寒酥。 寒酥眸色柔和地望着封岌,说:“不说以前了。” 封岌再一次问:“外伤在哪?” 因为她不想让他看见她身上的伤,所以这段时日他想帮她换衣时被她拒绝?刚刚又提议想分开沐浴? 寒酥知道瞒不过,她低声说:“背上。” 封岌伸手来解寒酥的衣裳,寒酥配合地抬了手。外衫和中衣尽数褪去,寒酥身上只有紧贴在身上的小衣,玲珑有致婀娜尽显。可封岌现在明显没心情多想,他起身绕到寒酥的背后。 望着寒酥后背上的疤痕,封岌愣住。 这些年,封岌在战场上受过不少伤。纵使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他还是能从寒酥后背上的疤痕一眼看出当初的伤口有多深。 落在她后背的这一刀几乎能将她腰斩!什么内脏被外力撞击?恐怕是内脏真的被砍伤。 寒酥转过身来,去拉他的手,她柔声说:“已经不疼了。” 封岌偏过脸去藏眼底的一点湿,沉声道:“长舟这个没用的东西。” 寒酥往前一步,纤细的手臂贴着封岌的腰侧穿过去,抱着他的腰身,她在他的怀里扬起脸来,踮着脚尖亲一下他的下巴,说:“真的没事了。不提以前的事情了。” 她再说:“我有些乏,不帮我了吗?” 她环过封岌腰身的手,指尖在封岌的后腰轻轻勾了勾。 封岌压下心疼,低下头来,伸手绕过寒酥的腰身,解开她小衣背后的带子。然后再解去她下面的衣服。他扶着寒酥往浴池走去,叮嘱:“池边滑,当心。” 走到浴池的阶梯处,封岌立在池外扶着寒酥,送她下水。随着她逐渐走近水中,他不得不弯下腰搀扶。池中砌着高低不同的坐凳,寒酥寻了个高度合适的玉凳坐下来。 池中水因为寒酥的进入,而划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逐渐向外扩散。 封岌望着那些缓缓散去的水波,仍有些恍惚。明明与寒酥重复已经十来日,可他还是有一丝不真实感。 她真的回到他身边了? 他的目光随着向外扩散的水边而动,直到目光追随着水波直到池边。他立刻抬眼,去看寒酥,去确认她还在不在。 寒酥正眼底蕴笑地望着他,她说:“您还不下来吗?” 四目相对、目光交融,封岌悄悄松了口气,他对寒酥笑了笑,解去衣物走进池中。 寒酥下来时,那是美人如水中晃动的芙蓉带起一池涟漪。而封岌下来时,则是带起一阵阵水浪,水浪溅在寒酥的脸上,让她不得不偏过脸。 “您可真是惊涛骇浪。”寒酥抬手,用手背去抹脸上的水。 封岌扫视了一眼这个花里胡哨的玉池,弯腰拉起寒酥的手腕,让她起身,然后带着她去玉床上躺下。他调试了水高,让温热的温泉水没过两个人的身体。 寒酥从未这样沐浴,病弱的人躺着总比坐着舒服。她说:“还挺舒服的。您说……” 封岌打断她的话:“您您您,知道是把你放在心上的意思,但是听够了。” 寒酥愣住,什么把你放在心上?她可没这个意思。 “改口。”封岌道。 “将军……”寒酥抿唇吞了余音。这也不对,他手下的人都已经不再叫他将军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可她也不想称呼封岌为二爷, 这比一声“您”还生疏呢。 寒酥躺在玉床上,转过头来,望向躺在她身边的封岌。温柔的水波轻轻触着她的脸颊,她鬓间的几根发丝在水中被浸透轻轻浮动着。 封岌也转过头来, 望着寒酥的眼睛, 等待着。 寒酥眼中的迟疑慢慢散去, 她望着封岌眼底她的剪影, 声音轻柔缓慢又坚定地唤:“嘉屹。” “水声太大了,听不清。” “嘉屹。”寒酥凑过去, 随着她的动作, 两个人之间玉床上的水波轻柔荡开。她凑到封岌面前, 轻轻亲一下他的唇角, 再唤一声“嘉屹”。 她看着封岌深邃的眸底有笑意渐渐漾开, 她好像也品出了这个名字是那么好听,忍不住一声一声地唤。 “嘉屹, 嘉屹, 嘉屹,嘉屹……”她每每轻柔唤一声, 便在他的唇角亲一下。 她最后轻啄的那一下刚退开, 封岌的吻便落了过来, 他如她刚刚那般, 一下又一下地亲着她的唇角。 这叫礼尚往来。 一片飘在水面的花瓣随着水波慢悠悠地晃飘,飘到寒酥和封岌两个人中间。当封岌再一次来亲寒酥时,柔软湿漉的花瓣隔在两个人的唇间。 乐此不疲玩着亲亲游戏的两个人因为这突然的小意外而愣了一下, 紧接着, 他们又是相视一笑。 封岌张开嘴, 将沾在唇上的这片花瓣吞进口中, 在寒酥惊讶的目光中,慢慢咀嚼。 捣乱的花瓣被封岌吃了,他就可以继续去吃她的软唇。 寒酥抬手,纤细的指挡在封岌唇前,阻止这个没完没了的亲吻。她说:“我见到三郎了。当日也是三郎救了我。” 封岌轻“嗯”了一声,问:“他去哪儿了?” “他说他要去做生意。他还说他遇到了喜欢的人。可是……他实在不擅长撒谎。我知道他在骗我。”寒酥本来只是将脸转过去面朝封岌,她现在挪了挪身,朝封岌侧躺,她眸中浮现了几许黯然,“他可能暂时不想回京了。” 封岌沉默了一息,道:“天地宽广,他想出去四处走走也没什么不好。” 寒酥慢慢抬眼望着封岌,她眼底藏着一丝歉意与茫然无助。 封岌抬手,弓起的食指轻刮了一下寒酥的鼻梁。他手上带起的水珠滴落了两滴,落在寒酥的脸上。 他说:“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从未对不起他,不需要有愧疚。” “也不是觉得对不起他,而是不希望你们父子不睦。”寒酥低声解释。 封岌道:“过去十几年,我在赫延王府的时日加起来不过月余。我与他既无血脉相连又无朝夕相处,哪里用得上父慈子孝那一套?他已经长大了,能出去闯荡一番去走自己的人生,没什么不好。” 寒酥沉默下来,她不再说沈约呈的事情。她躺在水中,让温热的温泉水拥着她,丝丝缕缕的舒适传到她体内,让她体内的乏意慢慢散去。 封岌落在寒酥眉眼的目光慢慢下移,目光因心驰而微凝。他顾虑寒酥的身体,立刻收回目光。 他转移了话题,道:“婚期你来定。” “我得给父亲写信……” “好。” 寒酥重新抬眼望向他,问:“那你母亲呢?” “上个月就派肖子林回京接她。一个月应该到了。”封岌说。 寒酥后知后觉她正在与封岌商量着两个人的婚事。她这才品出了一点喜悦来。那心里的喜悦而浅淡,可是却又那样真切,密不可分地贴着心窝最深处,慢慢向外扩散着甜甜的喜悦。丝丝缕缕的喜悦悄无声息地从心窝传来,朝着四肢百骸而去。 “想什么?”封岌问,“傻笑。” 寒酥压了压唇角的笑意,支使他:“嘉屹,我渴。” 封岌起身,带动哗啦啦的水声。他从玉床上下来,蹚着温泉水走在玉池中,去给寒酥端茶饮。 寒酥的视线不由落在他身上,又跟随着他。 一个活生生的他。而不是一个为国捐躯的英雄。 封岌转身去端茶饮,随着转身的动作,寒酥的目光一怔,继而有些尴尬地移开了目光,轻轻掖了掖湿漉漉的鬓发。 封岌直接端着茶托过来,笔直的大长腿蹚着温泉水,他一边朝寒酥走过来,一边问:“有龙井、碧螺春、茉莉茶、甜桃汁,你要什么?” “甜的。” 封岌将茶托放下,将甜桃汁递给她。 寒酥撑着玉床坐起身来,伸手去接。她的上半身从水中出来,而仍旧在水下的下半身,却因水浅清晰而完全可见。丰盈的水珠沿着寒酥湿漉的身体缓慢地向下流淌。 一股带着烧的羞意爬上寒酥的心口,也爬上她的脸颊。她双手抱着封岌递来的甜桃汁来喝。双臂尽量遮着身前。 她低头喝了一口甜桃汁,桃子的甜味儿立刻在她唇齿间蔓延开。她刚想和封岌说很好喝,封岌立在她身前,她这一抬头,视线毫无征兆地撞见了不太想看见的东西。 寒酥迅速低下头,再继续喝一口甜桃汁。 封岌将她小女儿的娇憨尽收眼底,他笑笑,在寒酥身边坐下,问:“甜吗?” 寒酥口中含着甜桃汁,不能说话,只好点头。 “那还渴吗?”封岌再问。 寒酥摇摇头,她咽下口中的甜桃汁,再喝一口。可是这一次,她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封岌突然伸手,一手托在她脑后,一手抬着她的下巴捧起她的脸,然后他的唇覆过来,用力深吮,将她口中的那口甜桃汁抢走。 寒酥举着手中的甜桃汁,还在想着可别洒进池中,她人已经被压在了玉床上。不,不是她一个人。封岌压着她躺在玉床上,玉床上覆着的那层水立刻雀跃地溅跳起来。 封岌拿走寒酥手里的甜桃汁放在一旁,他的长指穿进寒酥的指缝,十指相握地将她的手在水下压在玉床上。 寒酥耳畔水声不息,有从墙壁鲤鱼浮雕口中引进玉池的流水声,也有玉床周围跳跃的水声。 她口中有着甜桃汁的甜,可她觉得自己一定不小心吃到了温泉水。 湿漉的长吻被封岌硬生生终止,他停下动作凝望着脸色绯红的寒酥。她躺在水中。病弱让她这么快便缓不过气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封岌喉结上下翻滚了一下,他闭了下眼睛,又迅速睁开眼睛,他对寒酥笑,将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寒酥的眼睛上。 他在寒酥身边躺下来,将寒酥拥在怀里,手掌一下又一下轻轻抚着寒酥的后背。只是他的指腹划过寒酥后身的疤痕时,总是时不时地停顿一下。 他说:“休息一会儿,一会儿出去用晚膳。” 寒酥确实身上乏得厉害,她连点头也没什么力气去做,她慢慢闭上眼睛。虽睡不着,却享受着这一刻合目的静谧。她与封岌的手没有分开,握着他的真实感,时常让她突然莫名想哭。 到了该晚膳的时候,封岌才将寒酥从玉池里抱出来。他将寒酥放在长凳上,也不给自己擦身,先给寒酥擦去身上的水。 “我自己可以。没有什么都不能做呢。”寒酥说。 封岌将宽大的棉巾罩住寒酥的头脸,故意揉一揉她的头。寒酥的视线一下子暗下去,一片黑暗里,她听见封岌说:“我喜欢照顾你。” ——不是我不愿意照顾你,而是我喜欢照顾你。 寒酥想要去扯棉巾的动作便停了,乖乖地坐在那里,放封岌帮她擦拭。 封岌将棉巾从寒酥的头上拿下来,寒酥的视线一下子亮起来,重获光明的刹那,第一眼看见的是封岌对她笑的邃眸,寒酥恍惚了一下,突然感觉整颗心一下子被什么柔软的热流灌满。 先前得了封岌的命令,外面也没有侍女候着。 封岌将寒酥抱到膳桌旁,才唤人传膳。 主人头一次归家,谷中的几个厨子必要大显身手,都拿出了自己的拿手菜。荤素相搭,满满摆了一桌子。 封岌摆了摆手,让候在一旁的两个侍女退下去。 两个侍女低着头毕恭毕敬地退下去,直到出去之后,她们两个才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诧异。原以为被拨到二爷和夫人身边贴身伺候,定要很忙碌,却没想到两位主子只嫌她们碍眼。她们两个原先做好谨慎忙碌的思想准备,如今竟成了谷中最清闲的人…… 屋子里,寒酥刚要伸手去拿筷子,封岌已经将盛了汤汁的小勺子递到寒酥的唇边。 “试过,不烫。” 寒酥看他一眼,张嘴吃了,才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不用你喂。” 封岌没接这话,他放下勺子,拿起筷子去夹一块小酥肉,再次递到寒酥唇前,道:“你现在太瘦了,身上一点肉也没有。吃快红烧肉。” 寒酥心想如今两个人刚重逢,他对她上心些也正常,日后就不会了。她没拒绝,望着封岌张嘴吃了。 “味道如何?” 寒酥点头,说:“这樱桃肉做得挺好。” “那再吃一块。”封岌又夹了一块递给寒酥。 这一次,两个人的视线落在筷子间的那块小酥肉,都愣住了。 是小酥肉,不是红烧肉也不是樱桃肉。 寒酥与封岌望向,唇角眼底都浮现了一层荒唐的笑。 被筷子夹住的那块小酥肉为表抗议,从筷子间滑落掉到了地上去。 寒酥莞尔:“我自己吃吧。小心再掉一块,弄脏衣裳。” 封岌瞥了一眼掉在地上的红烧肉,不,小酥肉。他将手中的筷子放下,握住寒酥的手将她拉起身,直接让她坐在他腿上。 “离得近些喂,就不会再掉了。”封岌重新去拿筷子,“想吃什么?” 寒酥坐在封岌的腿上,望着他的侧脸。对于他的问题,她没有回答,而是轻轻唤了一声:“嘉屹?” “嗯?”封岌转过脸来看向他。 寒酥慢慢伸手,用指腹轻轻碰一碰封岌的脸颊,她逐渐笑起来,说:“吃什么都可以。” 封岌没有立刻喂她,而是望着寒酥的眼睛,认真道:“我是真的,你也是真的。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后半辈子,我们都会像今日这样亲近。” 寒酥眼睛有一点红,她轻轻点头,轻柔地应一声:“好。” 封岌笑笑,继续喂寒酥吃饭。 “来,喂酥酥多吃些肉。不管是小酥肉、红烧肉还是樱桃肉。” 寒酥弯唇,指了一下,说:“那我要那块软炸肉。” “好。” 封岌喂寒酥什么,寒酥就吃什么。一个将喂饭这件事做得极为认真,甚至虔诚。一个乖乖地一口一口地吃,不管被喂到口中的是什么,都是甜的。 用过晚膳,封岌唤人进来将膳食撤下去。侍女很快从厨房端来给寒酥的药。 寒酥将一整碗喝了,褐色的药汁沾在唇上。 “苦不苦?”封岌问。 寒酥摇头,她转头去拿桌上的白帕子,想要擦嘴。可是她还没拿到那块帕子,封岌先一步掰过她的脸,吻了上来。 寒酥瞬间睁大了眼睛,用眼神提醒封岌侍女还在呢! 封岌很快放开了寒酥,同时也将含在口中的硬糖喂给了寒酥。 硬糖的甜味儿在汤药的苦涩下突破重重包围,丝丝缕缕地渗透开来,最终打败了苦涩,寒酥的唇齿间只剩绵绵的甜。 寒酥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低头立在一旁的侍女,她贝齿轻压咬一下硬糖。细碎的碎裂声在她白齿间响起,硬糖的甜味儿一下子荡漾开。 封岌站起身来,问:“想不想出去走一走?” 寒酥点头,她还没有将未来的新家逛遍。 夕阳西沉,天边铺洒着柔和的绚光,连云彩也被染上柔和的颜色。 寒酥与封岌手牵着手走出庭院,去山谷别处瞧一瞧。他们商量着哪处院子给封岌的母亲住,哪处的院子给寒酥的父亲住。 寒酥指着一座漂亮的假山泉后的院落,说:“那里景色不错,留给笙笙!” 封岌对这些事情都不在意,可他如今无比喜欢与寒酥说话,无关谈话的内容。他喜欢听寒酥说话的声音,听着她的声音,那种她回来了的真实感才会慢慢加重。 “累不累?”封岌问。 寒酥点点头,如实说:“有一点。” 两个人面对面相立,封岌将手撑在寒酥的后腰,将人拥在怀里。他低眸望着她,说:“快些好起来。” 寒酥点头:“会好起来的。” 她的手抵在封岌的臂膀,纤指捏一点他的衣料,问:“是又要抱我回去吗?总是这样被下人们看见了会不会不太好?” “不抱你回去。”封岌点头,握住寒酥的腰,将她提起来,放在一旁的花坛上,然后在她身前转过身。 寒酥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将手搭在封岌的肩上,让他背她回去。 残阳将两个人的身影交叠在一起,拉得很长。 天色很快黑下来,寒酥最近很早就要睡。封岌熄了灯,两个人躺在床榻上。 一片黑暗里,两个人握着对方的手,毫无睡意。 明明重逢十余日,可是失而复得的不真实仍未消失。 一声雀鸣从窗外划过时,圆床上的两个人朝着对方转过身去,他们在黑夜里紧紧相拥、用力深吻。 拥到勒得身上疼,吻到唇舌也疼,疼痛才会让他们觉得对方的存在是真实的。 情动时,封岌突然推开寒酥。 婚期将近,他已经克制那么久,何必着急,更何况她如今体弱。 “我不喝避子汤。”寒酥突然说。她微颤的指穿进封岌的发中,声音带着丝哽涩,她说:“我想拥有你。”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一十五章 窗扇明明关着, 却有几许柔风从窗缝溜进来,带着点窗外花草的浅香。 窗下横桌上摆着雕着双雁落枝的香炉,香炉里放着一块安神的香料,香料烧到一半, 长长的烟从香炉中升起, 直直的一条烟线, 被风一吹, 突兀地从中间有了波动的褶痕。窗外的花草味道和香料融在了一起,朝着床幔轻柔地吹。围绕在圆床上的窃蓝床幔微皱, 其上云纹也跟着摇。 圆床刚过脚踝的高度, 被窃蓝床幔遮去里面的柔蜜香浓。 寒酥小臂轻支上半身, 玉柔于衣襟锦被间若隐若现。她另一只手动作轻柔地抚过封岌的眼角, 指腹轻轻摸着封岌的眼角。 她许久前就喜欢封岌的眉眼轮廓, 有着经过岁月沉淀后的深邃,却仍不失锋利的棱角。只是她以前从不觉得封岌属于她, 从不会这样用指腹轻轻地抚压, 她纤细的指顺着封岌的眼尾穿进他的发间。 “我想拥有你。”寒酥又说了一遍,声音还是刚刚的温柔, 却在温柔之余多了更浓的认真。 情到浓时, 有些顺理成章的事情硬生生停下来, 不仅只有封岌觉得难受。寒酥凑过去, 将吻轻轻落在封岌的眉心。 封岌的手搭在寒酥的腰侧,他的指腹压着克制轻轻抚点着寒酥瘦弱的腰身。“不急。我们这样就很好。等你身体好些,等我们成婚之后。”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寻常些不让寒酥听出异常, 可那份低哑却难藏。 他靠过去亲吻寒酥, 手掌温柔抚着她纤瘦的后脊。 谁说一定要进行到最后一步?他们本来就试过各种方式的亲近, 都会很愉悦。他凑过去, 轻啮了一下寒酥的耳垂,这似乎已经成了他们两个人之间邀约的暗示。 寒酥轻轻摇头,她将下巴抵一下封岌的下巴,望着他的眼睛,认真说:“不是我想把自己献给你,让你享用快活。而是我想拥有你,就是现在。” 封岌微怔,他望着寒酥的眼睛,隐约觉得她和以前有些不一样。 寒酥支起的上半身朝封岌挪过去,轻压他胸膛。她伏在封岌的胸膛,手伸进到锦被中。她将下巴嵌进他的肩窝,凑到他耳畔低声:“我想。” 吐气如兰钻进封岌耳中,又横冲直撞地撞进封岌的心里,让他心尖为之一颤。 封岌深吸了一口气,说:“如果觉得疼要立刻跟我说。” 寒酥伏在他身上点头,下巴轻轻戳着他的肩窝。封岌握住寒酥纤细的腰身,轻易将纤瘦的她转身,两个人上下位置交换。 封岌望着寒酥的眉眼,伸手拂去她脸颊上的碎发,然后将吻落下去。先是浅尝再是深吻。 门口徘徊许久,终于拿到钥匙要进去。可是钥匙大些,锁孔小些,他怕将锁弄坏不敢乱闯。 柔漫的氛围一点点淡下去,两个人望着彼此醺红的脸颊,都有些手足无措。 寒酥又一次抿唇之后,低声说:“我有点渴了,你呢?” “那我去给你拿水。”封岌起身,寒酥的腰身被带着轻抬了一下。 封岌掀开黏糊糊的窃蓝床幔,走下床去,到桌边去倒水。寒酥透过轻薄的床幔朝桌边望一眼,视线在封岌侧立的身体上停留了一息又收回目光。 她鬼使神差地抬起手臂,用左手来量自己右胳膊的小臂长度。封岌倒完了水转身,寒酥立刻将手放下。她支撑着坐起身,伸手去拿封岌递过来的水。 寒酥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熄灯前侍女端过来的热水,备着他们夜间饮用,如今水已经凉了,只留下一点点温热。没有滋味的温水入口,却将唇齿间原本的甜味儿晕染开。 寒酥舔了舔唇上粘的一点水。 封岌始终目光深灼地望着她,见她面若芙蓉湿唇微肿,他立刻有些等不及地拿走了寒酥手里的杯子,他想将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可是他忘了这卧房的布置与寻常寝屋不同,圆形的床榻边并没有床头小几。青瓷的杯子落了地,清脆一声响,碎了个稀巴烂。未被饮尽的温水在地板上蜿蜒流淌开。 然而没有人去管摔碎的杯子,也没人去管流淌开的水。窃蓝的轻薄床幔重新降下来,遮去圆床上的两个人。 “我怕你会疼。”封岌将脸埋在寒酥的身上,声音很闷。 寒酥搭在身侧的手微颤,她发现自己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惧,她慢慢抬起手来,抱着封岌的头,声音低低柔柔:“可是我想疼。” 封岌抬起头,望着寒酥微醺的眸,他一点点挪上来,在寒酥皱眉的时候将吻落在她蹙起的眉心。他低声说:“对不起。” 封岌这才知晓,原来有没有走到最后一步真的不太一样。 子钗和子簪是清枫留在封岌和寒酥房中贴身侍奉的两个侍女,她们两个白日还在感慨原以为接手了很繁忙的差事,没想到两位主子嫌她们俩碍眼一样几乎不让她们进房。 夜里她们也原以为会睡个好觉,睡得正香呢,听见了封岌唤人。两个人打了个激灵,立刻起身披衣快步冲出去。 她们两个见到封岌的时候都愣了一下。封岌披头散发,身上裹着一件快到足背的长衫,赤着脚。 “去找大夫!”封岌语气焦急地吩咐。他每次动了些情绪说话时,即使是最简单的语言从他口中说出来也像完不成就会砍头的命令。 “是!”子钗和子簪吓了一跳,立刻转身跑着往外走。 “嘉屹……”一道虚弱的声音从房内传出来。 封岌立刻转身进了屋。 子钗和子簪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吩咐,稍微犹豫了一下,胆战心惊地立在一旁等吩咐。 封岌没有再从房中出来,只传出他的命令——“不用去了。” 子钗和子簪面面相觑。两个人心中满是狐疑,却什么也不敢问,甚至不敢多留,立刻回房。 她们两个回去之后却也不敢睡,候着等吩咐。不多时,她们两个果然听见了些动静。 子钗立在门口朝往望去,她看着浴室的灯亮起来,喃喃道:“二爷和夫人去浴室了……” 浴室里,玉池旁还有一处淋浴地,温热的水流源源不断地鲤鱼浮雕口中往下浇灌着。 寒酥正有气无力地坐在那儿,任由封岌帮她清洗。再疲惫病重的时候,寒酥也总是挺直了脊背,如今倒是实在没什么力气,好像身上所有的力气都已经被抽空了,她软绵绵地靠着封岌。 封岌瞧着寒酥的模样,心中一片心疼。他握住寒酥单薄的肩头用力地握了一下,说:“下次不会这么疼……” 这是事实,可是封岌这样说着还是会觉得有些心虚。 寒酥偏过头来枕在封岌的怀里,她虚弱地闭着眼睛,唇角攀着一丝笑,有力无气地说:“我不疼。” 她这明明是撒谎。封岌垂眼看她,却只看见她唇角轻漾的笑。 寒酥明明闭着眼睛,却好像能够感觉到封岌望过来的目光,她睁开眼睛,在封岌怀里仰起脸,说:“你属于我了。” “是。我属于你了。”封岌再一次将吻落在寒酥的脸颊。他似乎总是吻她不够,恨不得将吻落遍她全身,将她身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印上他的印记,让她完全属于自己。 从鲤鱼口中喷出的水流浇在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身上。封岌一次又一次拂去寒酥脸上的湿发。他说:“别在这里睡,我们回去睡。” 他将寒酥抱出池中,将她放在长凳上。他走过去拿擦身的棉巾,不得不放开寒酥。就这么短暂一息地分开,也让寒酥睁开眼睛,立刻要看见他在自己的视线里。 封岌转过身来,望向寒酥消瘦的身形,他压下心里的心疼,对寒酥笑了笑,用宽大的棉巾将她纤细单薄的身子包裹起来,给她擦去身上的水。 棉帕很软,擦在身上很舒服。封岌隔着棉巾的手掌传来让寒酥安心的温度。寒酥软绵绵地打了个哈欠,还没回卧房,人就已经睡着了。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封岌拥着寒酥入眠,他突然睁开眼睛坐起身来,望向身边的寒酥。她还在睡,睡得正香浓。 封岌凝望着酣眠的寒酥,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轻触她的面颊。 哦,她真的回来了。 封岌这才动作缓慢地躺下来,尽量不发出一点声息吵醒寒酥。他才刚躺下,身侧的寒酥身子轻挪。封岌立刻望过去,怕已经将她吵醒。见她仍旧睡着,只是在睡眠中伸手摸索着。 封岌握住她的手。 寒酥不再动了,只将额头向前挪,靠着封岌的臂膀。 封岌突然确信不会将她吵醒了,他长臂伸到寒酥的脖子下面,将人抱在怀里。 天亮前的至黑时刻,寒酥突然毫无征兆地惊醒。她睁大了眼睛,望着睡在她身边的封岌,她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不是梦。 相逢后,十余日的朝夕相伴,乃至今夜在疼痛、难熬与克制中互相属于,那份对方还活着的不真实感才慢慢淡去。 一大清早,子钗和子簪等着两位主子召唤。可是卧房一点响动也没有。她们等啊等,从天刚亮一直等到快晌午,从早膳刚做好等到厨房过来人询问今日午膳可有点的菜单。 子钗和子簪再也等不下去了,她们两个不敢冒然去叩门,思来想去之后,她们两个去寻清枫。 此时,清枫、长舟、云帆等人正在屋内说话。封岌带着寒酥刚搬回来,正是事多的时候。 子钗将子簪将昨晚的事情禀了,再询问现在要不要去叩门请示。 清枫皱眉:“看来夫人病得很重。但是又突然不请大夫了又是为什么……” 云帆“噗嗤”一声笑出来,又在清枫望过来的时候转过脸去。 “你笑什么?”清枫冷脸质问。 云帆顿时觉得这姐弟俩还真是像。这个清枫板起脸来比长舟还要更像木头桩子、冰坨块子。 “没什么没什么,”云帆赶忙说,“二爷和夫人又不是小孩子了,没有传召就不要去打扰嘛。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正在忙,不方便下人进去咧。” 子簪皱眉,说:“可是要不要给夫人送药啊?大夫昨日可说了每日两副药不能少。” 反正没有主子在,他们说话也放松些。子钗在一旁小声嘀咕:“夫人气色好差……” 门外响起叩门声,清枫提声:“进。” 进来的是翠微。 “长河说有事情要出谷一趟,来不及亲自把这个给你。让我带过来。”翠微将一份账本放在桌上。 云帆狐疑地看向翠微,问:“长河有事,那个冷脸怪找你帮忙?不就是一起骑了十来天的马,就这么熟悉了?” 翠微一愣,立刻解释:“就是刚刚路上碰巧遇见了!” 清枫冷冷地瞥了云帆一眼,道:“你话真多。” “我……” 默不作声的长舟打断云帆的话:“你应该反思一下,为什么你看所有人都是冷脸怪。” “我?”云帆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反思?” 清枫再次打断他的话:“你要是闲着没事,去问问二爷醒了没,午膳可有要点的酒菜。” 云帆盯着清枫,眉头拧巴起来:“我在京城处处被长舟管着,来到这还要处处听你的话是吧?” “我去!”翠微无奈地摇摇头。 子簪和子钗像看见救星一样,立刻跟着翠微走。 翠微立在门外轻轻叩门,低声询问:“娘子醒了没有?” 子簪和子钗因为翠微的称呼对视了一眼。 屋内传来封岌的声音:“何事?” “厨房的人询问午膳可有要点的菜。” 答话的还是封岌,他随口点了两道菜,又吩咐一会儿做好了直接送进来,还有寒酥要喝的药。 等午膳做好后,子钗和子簪端着饭菜和寒酥的药进卧房。 窗下香炉里的香块早已燃尽,屋内却有着一股柔旖的香。子钗和子簪悄悄望了一眼床榻,见窃蓝床幔包围着的床榻中,两个人都还没起身。她们两个不敢再乱看,目不斜视地将饭菜和寒酥的药放在桌上。 子簪瞥见打碎的水杯,立刻悄声且快步地挪到圆床旁,蹲下来用帕子小心翼翼将瓷器碎片捡起来。 离得床榻近了,她就算没有故意去看,也看得见垂在床边的贴身小衣。子簪立刻收回目光,抱着瓷杯的碎片,规矩退到方桌旁,与子钗屈膝行了一礼,快步退下去。 封岌自然不是一直睡到现在,只是寒酥先是没睡醒,后是醒了也不愿意起身。他便陪在一旁。 他侧着身,支着额,望着寒酥。 她本就是个纤薄的人,这次鬼门关走了一趟后因为以为封岌真的死了,整个人一下子委顿衰败下去。身上嶙峋,面颊原本如雪的白肤,如今更是气色极差。 封岌心里生出一丝自责,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她,竟然只派了一个人跟着她。又自责自己的假死让她伤心至此。 寒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只是她身上虚弱,不愿意起身。闻到送进来的饭菜香气,她这才慢慢睁开眼睛。一睁眼,她便看见封岌。四目相对,两个人望着对方皆是柔和一笑。 封岌凑过去,亲了一下寒酥的唇角,温声:“起来吃些东西。” 他伸手去扶寒酥起身,丝滑的锦被从寒酥的身上滑落,堆在她的腰间。白日柔亮的光透过窗纸又透过窃蓝的床幔落在她如雪的身上,其上斑驳的红痕,昭示着昨晚的无间蜜事。 封岌目光一沉,低声道:“第二次就不会疼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寒酥偏过头正找衣裳, 她没听清,转头望过来:“什么?” 封岌轻咳了一声,移开目光。 “我说你要多吃一些。”封岌掀开被子,起身下床。经过寒酥身边的时候, 寒酥目光不经意间一扫, 在他身上停留了一息, 又迅速垂眸收回目光。 她拉过掉到一旁的被子, 遮了遮身。 如今她竟也说不好昨晚的经历好还是不好。疼,确实是疼的。毕竟……寒酥轻轻转眸, 望了一眼自己的小臂。 可是属于彼此那一刻, 那种陌生的痛, 确实有着别样的意义。 封岌已经披上了宽松的长袍, 她拿来寒酥的衣裳, 在圆床旁弯下腰亲自帮她穿。 他身上墨绿的长袍只是随意一披一系,圆床这样矮, 随着他弯腰的姿态, 衣襟松散坠着,正对着寒酥。寒酥望了一眼, 不得不移开了目光。 片刻后, 她又转过脸来, 伸手理了理他的衣襟, 将他的衣带束得更紧一些。 “我可以自己穿衣服。” 寒酥的话显然没有什么用处,封岌并不想将穿衣这件事交回给寒酥。他蹲在矮床边,握住寒酥的脚踝, 把白绫袜套在她的脚上。 寒酥说:“我看这袜子也不必穿了, 反正你也没打算让我自己走路。” 封岌笑笑, 道:“不是让你走路, 还是怕你寒。” 说罢,封岌抱着寒酥起身,抱着她往浴室去洗漱。他将寒酥放在高足凳上,然后去拿齿木,再亲自洒上牙粉,再递给寒酥。 寒酥弯眸:“还以为你要给我刷牙。” “本来有这个打算。”封岌认真道,“可是你也知道我手上力气重,怕弄疼了你。要不我试试?” 他竟真有这个打算,寒酥赶忙从他手中拿过齿木,朝另一边侧过身去刷牙。 两个人梳洗完毕,封岌又抱着寒酥回房,这次连椅子也没让她坐。他在椅子里坐下,而寒酥坐在他腿上。 眼看着封岌又要拿勺子来喂寒酥,寒酥失笑。 寒酥原以为在重逢的最初,失而复得会让封岌对她十分珍惜,可这已经不是第一日重逢了,她怎么觉得封岌完全没有放手的意思? 且,封岌刚初不太会照顾人,经过这十来日,他照顾她竟越来越顺手周到了。 看着封岌将汤匙递过来,寒酥张开嘴吃了,才说:“嘉屹,你这是把我当成三岁稚童,还是耄耋老者?你这样会把养废的。” “把你当妻子。”封岌扫视桌上的菜肴考量着接下来喂寒酥什么。 封岌的回答让寒酥忍不住唇角轻弯,她望他一眼,小声说:“没谁家是这样待妻子的……” “你嫁过别人?” “没有啊。” “那你怎知别人家不是如此?”封岌将一块豆腐喂给寒酥。 寒酥刚想说话被这一口豆腐堵住。她只得将其吃下了,才急急问:“那你娶过别人?” “自然也没有。”封岌又去夹青笋。先喂她些清淡的汤汁和蔬菜,再喂她吃肉。 寒酥用他的逻辑问他:“那你怎知别人家是如此?” “我不知别人家是不是如此,反正我的妻子,就该如此。”他将一小块翠绿的青笋递过来,“张嘴。” 寒酥闭着嘴看他。 眼看着封岌将用那块青笋蹭一蹭她的唇,寒酥立刻张嘴吃了,她可不想将唇上弄得黏黏糊糊。 她才刚吃下去,就看见封岌又夹了一块鸭血送到她唇前。寒酥蹙眉,说:“我不爱吃这个。” “补血。”封岌说。她受伤那次失血太多,气色一直很差。所谓缺什么补什么,封岌自然要喂她吃这个。 寒酥也不清楚吃什么补什么到底有没有道理,可她还是张嘴吃了。 封岌看她硬着头皮吃鸭血,沉吟了片刻,自语道:“缺什么补什么,可人与畜有别。会不会饮人血更有用处些?” 寒酥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惊讶说:“别胡说,我可不喝人血!” 封岌刚要说话,寒酥望着他用严肃的语气说:“身体不好慢慢调养就是了,大夫开的药按时服用总会康健起来。你可别想歪路子。我嫌人血脏。” 封岌神色莫测地望着寒酥,没接话。 寒酥打量着他这个表情,心里生出一个荒唐的猜想,她心头快速跳了两下,蹙眉说:“我嫌别人的血脏,更不喝你的血。” 封岌没想到自己刚冒头的想法被她猜到了,他笑笑,道:“也嫌我脏?” 寒酥摇头,闷声:“你的血,我自是不嫌脏。可我将话提前说好,我必然不会饮你的血,还要与你翻脸。” “好。”封岌点头,“饮我另一种血便是。” “什么啊?”寒酥蹙眉,没听懂他这话,还以为他执意。 封岌笑笑,说:“我是说我不会放血喂你。再不吃要凉了。” 他将一块软滑的蛋卷喂给寒酥。蛋卷比饺子还要稍微长些,寒酥不愿意张大嘴,会扯到嘴角疼。她只好咬了一端慢慢一点一点地吃。 封岌看着寒酥软滑水润的蛋卷一点点被她吞进软柔鲜红的小口中,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轻咳一声,别开了目光。 “你也吃。别只喂我。”寒酥说。 封岌轻嗯了一声,抿了一口甜汤,又继续喂寒酥,说:“你吃的少,一会儿还要喝药。” 他执意,寒酥也没再继续,乖乖坐在他怀里,由她喂着吃饭。他会时不时询问寒酥喜欢吃什么。 寒酥望着封岌夹菜时的侧脸,有一瞬恍惚。她从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是这样柔软乖顺的姿态偎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像个废人等着她喂饭。这样柔弱的自己,让寒酥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陌生的滋味盘踞在心口,寒酥没有本能地去拒绝,她抛却过往人生里的教养,悄悄用心去体会,去问问自己的心是不是真的讨厌这样的行为。 答案是否定的。 她知道自己不仅是为了让封岌高兴才如此,她心里也是欢喜的。 那向来觉得污糟不爱吃的鸭血,也都有了一股甜味儿。 她突然想在封岌的脸上亲一下,她已经凑过去了,却突然想起来自己唇上恐怕沾了些菜的汤与油,这样的亲吻可不好,她赶忙停下了动作。 封岌却已经觉察到了她的动作,也了然她的顾虑。他将一只剥好的虾喂给寒酥,待寒酥张着嘴将虾吞下还来不及吃,封岌突然靠过去吻上她的唇,将沾了她口津还未来得及咀嚼的虾抢过来。 他将虾慢悠悠地吃了,说:“不只喂你,我们一起吃。” 寒酥想着自己也做些事情,伸手去拿碗里的虾,想要剥虾喂给封岌。可是她的指尖还没碰到碗里的大虾,封岌敲了一下她的手背,握着她的手将她的手放回腿上。他说:“你的手不能碰这些。” “我的手怎么碰不得?不能碰这个,难道我的手只能碰稀罕物?” “对,只能碰稀罕物。”封岌语气极为认真,“碰我。” 寒酥微怔,继而带着嗔意地瞪他一眼。 封岌笑笑,将一只剥好的虾喂给寒酥。 刚用完午膳,寒酥紧接着就要喝药。封岌端起碗,自己喝了一口。 寒酥说:“你不用试温,已经放很久了。” 封岌笑笑,没解释,将汤药递给她。他知道下人细心会掐着时辰,等寒酥喝药时,这汤药必然不烫不凉。他并不是给寒酥试温度,只是想和她一起去尝这种苦。 也不止是这碗汤药,之后寒酥很长一段时日每日都要服药,而但凡她喝药,封岌都会先喝第一口。 下午,寒酥给父亲写信。 她坐下书案旁蹙眉想了很久,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封岌瞥了一眼她空白的信笺,朝她走过去,他将寒酥从椅子上拉起来,他在椅子坐下,然后将寒酥抱在腿上。他手臂环过寒酥的腰身,拿过她手里的笔,在寒酥惊讶的目光中,来写这封家书。 “听闻岳丈大人死里逃生仍在人间,心中甚悦。嘉屹与雪意婚期将近,恳请岳丈大人早日来主持婚仪。” 寒酥说:“你这声岳丈叫得也太早了……” 她夺过封岌手里的笔,不准他继续胡写下去。她又推开封岌搭在她腰间的手,说:“我要和父亲写些旁的话,你不许看。” “好,你重新写。”封岌颔首,起身离开。 寒酥沉思了一会儿,才落笔。 “父亲,女儿不孝未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私下与人定下终生。他待我极好,珍之重之。我亦是。死生不弃此生唯一。盼父亲不责,望父亲祝嫁。” 寒酥本来还有很多话要写,甚至想过将她与封岌的事情桩桩件件仔细写在信中。可只写了这么几句,她的眼眶立刻微微泛红。若再写下去,难免要回去起那些以为他去死去的行尸走肉,她怕自己再落泪写不下去,也觉得不需要再写其他。 她放下笔,将信放进信封中。再望着封岌写的那一页,寒酥犹豫了片刻,没有将这张信笺扔了,而是一起放进信封里寄给父亲。 寒酥抬眼望向封岌,他立在窗前,正望着窗外。 寒酥起身走过去,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看见窗外的郁郁葱葱。近处有招摇的鲜花繁草,远处有叠峦云雾。 “这山谷四季如春,当真如仙境一样。”寒酥感慨。 封岌却说:“可惜。” 寒酥不解其意,转眸望向他,问:“可惜什么?” 封岌道:“四季如春气候宜人虽好,却再见不到落雪。” “原来将军喜欢雪日?” 封岌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喜欢与你有关的一切。” 寒酥微怔,眸光中笑意在闪烁。她忍笑道:“将军可真是越来越能说会道了!” 这话说完,寒酥才反应过来自己又用了旧称呼。她感慨:“称呼将军习惯了。” 寒酥再打量着封岌,想要从他身上再寻往日赫延王的威严冷傲。如今的他温和许多,寒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脱离了赫延王的身份他整个人放松下来慢慢有了变化,还是只是在她面前才会如此。 寒酥也无法去印证。他们隐居于山谷,不会再见到外人。 过了一会儿,封岌令侍女将长灯传唤过来,把寒酥写给寒正卿的信交给他,令他送去京城。 寒酥吩咐清枫给她拿了些画笔颜料,坐在窗下描画风景。 封岌瞧她颇有闲情逸致,问:“答应给我画的画像呢?” 寒酥回忆了一下,才想起那事。她笑笑,将画了一半的风景画放在一旁,重新摊开一张纸,来画封岌。 封岌很配合地在她对面坐下,让她来画。 “可喜欢这样的生活?”封岌问。 寒酥微笑着点头:“像做梦一样,我小时候梦想的日子就这样如此。寻一山清水秀之地,远离人群纷争,以山水为伴,读书、画画……” 封岌望着寒酥唇角的笑,道:“等你身体好些,我们再出去走走,看看不同的景色。” “那你呢?”寒酥唇角的笑略收,眸中带着点小心翼翼地望向封岌。“你能适应山谷里的生活吗?兴许你会觉得无聊。” 封岌道:“你也可怜可怜我打仗打了十七年,如今闲适静养又有美人相伴,多似神仙的快活日子。” 两个人目光交汇,相视一笑。 寒酥垂下眼睛,继续在画纸上描画封岌的轮廓。 子簪和子钗从窗外经过,遥遥望见屋内两个人相对而坐,寒酥时不时抬眸望一眼封岌,而封岌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寒酥。 一方窗口,一片岁月静好。 子簪和子钗对视一眼,竟莫名其妙地有些脸红。 不用说,寒酥与封岌的晚膳也是让人送到卧房去。明明出了卧房就是用膳的厅室,可他们两个连这点路也不愿意走,让人将膳食送进去。 也幸好这宅院宽敞气派,卧房足够大。 子簪和子钗将饭菜送进去,寒酥与封岌用膳到一半的时候,厨房又送过来一道膳后点心。子钗端着甜果子进去,看见寒酥被封岌抱在怀里,正在喂她杏仁羹。 子簪的脸唰的一下红透,压着情绪规矩地低头将甜果子送过去,再毕恭毕敬地退出去。 子钗看出来她脸红得不正常,赶忙追问。子簪吞吞吐吐:“之前只知道将军像天兵天将一样无所不能,从来没有想过他是这样温柔的一个人!” 子簪双手抱在一起对天上刚刚出现的星星许愿——她将来也想要一个像将军那么温柔的夫君! 寒酥如今体弱,倒也不完全是因为烽火台受伤那一次。原先她起早贪黑地写诗抄书,每日睡不到两个时辰,本就埋了隐患。如今因这次受伤一下子引发。 天色黑下来,她再也没精力读书。 沐浴之后,她身上裹着柔软宽松的袍子。她走到梳妆台前,弯下腰,对镜去瞧脸上的疤痕。 右脸上的疤痕还残留着一道浅浅的白痕,可惜雪凝膏已经没了。 封岌从浴室出来望向她,说:“让长灯这次回京,再拿雪凝膏了。” 他视线下移,落在寒酥的腰身。她纤细的腰陷下去臀线便翘得明显。封岌朝她走过去,在她身后贴上她。 寒酥刚说话,却因为封岌的贴近而将原本要说的话咽回去。昨天晚上的记忆不由浮现,寒酥心下有一点慌。她读书很多,不仅看过正经书,也看过不正经的书。 封岌握住寒酥的腰身,让她转过身来,又轻轻一提,将纤瘦的她放坐在梳妆台上。 梳妆台上的一瓶香露被碰倒了,乒乒乓乓。 寒酥转头望向那瓶被碰倒的香露。 第一百一十七章 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一个接一个被碰倒, 它们滚绊在一起,朝梳妆台尽头的墙壁滑去,还有的直接落了地。 那些没有被碰到的胭脂水粉盒子也跟着乒乒乓乓,哼哼唧唧。 寒酥攀着封岌的肩, 仰着头将下巴靠在他的肩窝。封岌两只手一手托着寒酥的后颈, 另一只手撑在寒酥纤细的后腰将人往怀里摁。铜镜映出两个人紧贴在一起的身影。 滑倒贴着墙壁的一瓶香露再一次颠动, 终于摔到了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却引不起两个人的注意。瓶中的香露水聚成一小滩, 浓香的气味儿逐渐蔓延开。 寒酥抬起头深嗅,是雨浇芙蓉的的糜香, 又夹杂着一点青草的潮。 封岌托在寒酥后脑的手掌慢慢向下滑, 移到她的后颈轻轻抚了抚, 然后抬起寒酥的脸, 去看她的脸色。 许是因为寒酥刚沐浴后, 近日来苍白的脸色显得红润许多。封岌迟疑了一下,不让寒酥离开他, 抱着她往圆床去。 圆床太矮, 将寒酥放下时,封岌不得不暂时与挂在他身上的寒酥分开, 这短暂的分开让封岌皱眉。 封岌用力拉拽床幔, 窃蓝的床幔潮水般降落, 将柔软的圆床遮蔽。 “嘉屹。”寒酥突然开口。 封岌立刻抬眼看她, 看她的神色,也是看她的气色。他动作轻柔地摸一摸寒酥的脸颊,将贴在她脸颊上的一缕潮发轻轻拂去, 低声问她:“怎么了?” 寒酥望着封岌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再轻轻摇头。“没事。”她说。 她只是突然想叫他一声。 封岌对她笑了一下, 待若珍宝地亲了一下她的眼睛。封岌大概知道寒酥的心情, 她害怕这场重逢是一场梦,亦如他所想。 天色才刚黑下来,远没有到入睡的时候,寒酥却已经睡着了。她疲乏地偎在封岌的怀里,任由封岌将她抱起来,去浴室重新再沐浴一遍。她半睡半醒着,能够隐隐约约感受到封岌的照顾。温热的水流落在身上很舒服,她很快便彻底睡着了。 封岌看着寒酥睡着的眉眼,无声轻叹了一声。原先他也曾想过等与寒酥成亲之后定要纾个痛快,解去这长时间的克制。可是可惜事与愿违,他总是担心弄伤弄疼她。显然第二次就不会疼的说法并不成立,今日只这两次便担心她吃不消,赶忙结束。 封岌给寒酥穿好衣裳,抱着她回到卧房。他将寒酥放在圆床上,自己在她身边躺下。时辰还早,封岌没有睡意,他拥在寒酥侧首望着她酣眠时安静的模样。直到后来他有了困意,他拉过寒酥的手,用她的手背在他脸上贴了贴,然后才睡去。 山谷中白日长夜里短,寒酥体虚每每很早就要睡下很迟才会起。像是要补偿之前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似的,如今每天一半的时辰都在睡着。而她醒着时,也过着饭来张嘴的日子,连路都极少自己走。 封岌倒是有些不适应这突然闲下来的日子。 过去多年,夙愿在心身担要职,他时刻戒备忙碌,人即使闲着脑子里也闲不下来斟酌筹谋着。如今突然闲下来,他身体也好脑子也好,只为寒酥。 第二天,寒酥又睡到半上午才醒。她睁开眼睛,发现封岌不在她身边。她抬眸环视,瞧见封岌坐在窗下的一张躺椅里望着窗外。窗外的暖阳照进来,落在他的身上,将他半边脸照出明亮的白色。 知他还在,寒酥松了口气,她小臂支撑着坐起身,立刻觉出隐隐的疼。 寒酥蹙眉。 听见响动,坐在窗下的封岌立刻转头,他从躺椅里起身,朝圆床走过去,拿起圆床旁架子上的长袍,蹲下来给寒酥穿好。 寒酥坐着不动,安静地看着身前的他,他正在给她系衣带。感受到她的目光,封岌抬眼望向她,又凑过去她的唇上亲了一下。 寒酥弯唇垂眸。 “今天阳光很好。”封岌给寒酥裹了长袍,将她抱起来,放在窗下的躺椅上让她晒太阳,而他则是去门口唤人让人送茶水、准备午膳。 明艳的日光洒下脸上,寒酥像雨后初阳下的花草闭目享受着阳光渡照,她身上暖融融的,心里也暖融融的。人恍惚着,早已不分今日是何年。 “有没有书?”寒酥问。 封岌说:“清枫应当准备了。你想要什么书?” “什么都可以,只是好多日不碰书卷,有些不适应。”寒酥说。 封岌笑她病弱至此也不忘读书,还真是个读书人。 两个人用过午膳,封岌便让收拾碗筷的子簪去找些书来。 子簪出去之后有些犯难。 山谷中确实有一处书阁,里面藏书颇多。清枫在置办这宅院时想得极其周到,将可能用的东西都置办了。可问题是,封岌原话“取几本书来”,这让刚过来做事怀着谨慎心态的子簪很犯难,生怕因为不了解两位主子的脾性,而没将差事办好。 去书阁前,她特意去找长舟和云帆。他们两个正在鲤池旁钓鱼,一个一言不发一个喋喋不休。 子簪表达了来意,求助:“还请指点一二。” “我去帮你找!”云帆将鱼竿随手一扔,麻利爬起来。 子簪千恩万谢。 长舟诧异地瞥了一眼云帆走远的背影。 封岌要书,既然是随口一说没提要什么书,那就真的只是随便拿几本就行。子簪刚来封岌身边做事不清楚,云帆还能不清楚吗?何必他跑这一趟。 想来是觉得钓鱼无聊给自己找事情干。 长舟摇摇头,转过头来继续钓鱼。咬钩了,他抬高鱼竿,看着垂死挣扎的大鲤鱼,面无表情。 不知道叶南事情办得如何了。 长舟心里隐隐有一丝不安。封岌突然的战死,他有些担心叶南再去军中处理事情会因为党派势力的纷争,而将事情办得不顺心。 他正这样想着,突然听见了马蹄声,转过头望向院门口的方向。等了好一阵子,果然看见叶南骑马回来的身影。 长舟将鱼竿放下,起身朝她走过去。 叶南也看见了长舟,她下了马,牵着马缰朝长舟走过去,禀告这次办的事情。 如今万事不需要向封岌禀,那些收尾的事情桩桩件件都要向长舟交代。 长舟听了叶南的禀述,知晓事情都已经办妥了。他瞥一眼叶南皱眉的表情,问:“不顺利?” 叶南诧异地看他一眼,说:“都办妥了。解甲归田而已,能有什么不顺利?大风大浪都见过了,这算个什么事情。” “那你接下来是什么打算?”长舟微顿,“你本可以继续在军中做你的将军。” 长舟姐弟二人自小被封岌救下,他们姐弟二人毫无疑问只想跟随封岌。而叶南不同,她虽然是女儿身,心中却有保家卫国的志向。这些年大多身在军旅,并不愿意跟在封岌身边侍奉。 叶南转过头,望向被吹皱的一池春水,道:“仗打完了,再留在军中也没什么用。也该养老了。” 长舟因她这养老的说法轻笑了一声。 叶南瞟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原来你还会笑啊。” “走吧。”长舟收了笑,“带你去住处看看。” 叶南跟着长舟提步,她抱着胳膊稀奇道:“谷中是人手不够吗?安排住处这样的事情也需要你亲自过问了。” “清闲。” 叶南偏过脸来望了一眼长舟,又转过头去没有再说话。 如今封岌曾经的部下,有的仍在军中做事,有的解甲归田与家人团聚,也有一小部分极为信任的心腹,跟随来这山谷隐居。 给叶南安置好住处,他立在门口,看着叶南收拾东西。她手脚麻利,东西摆放得极为整齐,一看就是多年军旅留下的习惯。 “不送你了。”叶南连头也没回,站在凳子上去拿柜子里最高一层中的被褥。 长舟颔首,未置他言,转身出去。 长舟立在檐下,眯起眼睛来望着远处被日光笼罩的山峦。 如今山谷中岁月悠闲漫漫,封岌自来到山谷三日没迈出房门,俨然不再问外事。那么剩下的那些事情,长舟自觉应当谨慎料理周到,不再放封岌操心。 寒酥用过午膳之后,又睡了一会儿。她醒来时一睁开眼,就看见躺在她身侧的封岌侧支着身,正望着她。 寒酥对他笑,这几日她每次醒过来第一眼看见的都是封岌。 “书给你带来的,要起吗?”封岌问。 寒酥身上没什么力气,她摇头,问:“拿过来给我看看。” “好。”封岌起身去将子簪送进来的几本书拿过来,重新在寒酥身边躺下。 寒酥转过身,趴在圆床上,随手翻著书。 封岌怕她伤眼睛,将床幔拉起一侧悬挂起来,让日光照进柔暖的床幔内。 寒酥随手拿来一本书翻看着,是一本诗词集。她将诗词随便翻开一页,竟是她之前在小镇上给那些孩童们上课时教过的一首诗。 寒酥不由想起那些孩子。当初离开,她只想去一趟云邂村。没想到会遇到封岌,然后与他来了这里…… 寒酥一阵恍惚,眼前浮现那群孩子们稚嫩纯粹的目光。他们围着她,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继续给他们上课…… 寒酥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眼底悄悄攀上一丝歉。 封岌敏锐地觉察出寒酥的情绪,问:“怎么了?” 寒酥笑笑,说:“之前和父亲一起给小镇上的孩子们上课,教他们读书写字。原本答应了他们年后还会回去继续教书,没想到……” 寒酥轻叹了一声,感慨道:“有点自责吧。觉得很对不起他们。” “你这个样子是怎么教书的?”封岌觉得她站都站不稳,很难想象她是如何日日给别人上课。 寒酥眸色柔和地笑了笑,她将手中的诗词放下,枕着封岌的胳膊偎着他,用温柔的语气讲述:“路上不算远,翠微会跟着我。走不动了,翠微扶着我。小镇上的人都很善良,有时候遇到学生的父母,他们也会尽量帮着我。我有一个学生长得很瘦小,可他父母都是很健壮的人。有一次下雪天,我往家走的时候遇到了他母亲,他母亲说要搀扶我,结果几乎是把我架回去的。若不是我执意不愿,她恐怕是想背我回去。” “看来那段日子,你过得不错。”封岌说。 寒酥唇畔含着一丝浅笑,沉默着没接这话。 初时几个月是的,她满怀希望拥抱崭新的生活,她向来喜欢远离复杂的人际关系,读书画画教书的生活是她多年憧憬的。即使人很虚弱身上的伤总是时不时疼,她也觉得日子很好。不过偶尔会怀念着封岌,盼着他一切都好平平安安。相思虽苦,却也能苦中作乐。 只是后来听闻他死讯,她便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托人帮忙做了轮椅。翠微哭着说不让她再去上课了,可她还是坐着轮椅去。那个时候,她明白自己心里怀着将生命耗尽的想法。 不过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寒酥不愿意再去回忆。她赶走那些记忆,让自己去想些别的事情。她握着封岌的手,饶有趣味地捏一捏他的手指头,问:“我在想你小时候去学堂上课是什么样子。是像好学生那样沉默不说话,却在每次考试的时候考第一,还是调皮捣蛋将老师气得吹胡子瞪眼?” 寒酥在封岌怀里仰起脸来望向他。 封岌说:“我小时候没去过学堂。” 寒酥有一点惊讶。封岌可不像没读过书的人。相反,寒酥看得出来封岌读过许多书,和那些五大三粗的糙汉武将不大一样。 “小镇上没有学堂。”封岌说。 寒酥了然。正如她之前去教书的那个小镇,在她和父亲教书之前,那股小镇上连个识字的人都没有。而她也知晓封岌出生在一个很偏僻贫苦的小地方。 “母亲教过我们一些,可我们兄弟几个都不爱学。没学多少。”封岌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 封家其他几个兄弟,虽和封岌不是一个父亲,可封家一直一大家子一起生活。母亲教他识字时,也会教着其他人。 一个没有人识字的偏僻小镇,封岌的母亲读过书?寒酥蹙了下眉,想问又没问。 封岌知道她的疑惑,主动解释:“我母亲不是小镇上的人。她出身高门,自幼几个老师围着她一个。” 寒酥没有深问,她点点头,说:“有母亲教很好。我也是父亲教的。” “虽母亲教得认真,可我不太喜欢,也没学多少东西。”封岌解释,“来后从军,自己开始学。” “这样啊……” 寒酥还在捏封岌的手指头。无关谈天的内容是什么,她与封岌这样闲话家常的时光就很美好。 “我小时候在京城,羡慕表哥他们能去学堂。后来搬去的小镇虽然清苦些,可是也有个学堂,看来比你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好一些……”寒酥说完,后知后觉小镇上面对百姓孩童的学堂好像是父亲开设的。 封岌没接这话,而是垂眼,眸底含笑地望着她:“好玩吗?” 寒酥愣了一下,才明白恍然自己捏封岌的手指头捏了好久,她松开手,随手摸了本书来翻看。 封岌还是担心她伤眼睛,从她手里拿过那本书,说:“我给你读。” “好。”寒酥挪了挪身,在他怀里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封岌随手翻开一页,用严肃的语调诵读:“发白的日光照在她的身上,我忍不住拨开她的裙,一头埋进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寒酥的脸色微变。 封岌又往下读了一句, 才反应过来自己读的是什么东西。 柔蓝床幔笼罩的圆床里,突然陷进了沉默。 寒酥慢慢回忆了一下封岌式严肃语气朗读艳词的诡异之感。若说是违和,那必然是违和的。可这种违和之下,竟神奇地有着另一种……说不出的适配, 让寒酥一下子进入画面。书中画面扑面而来, 生动形象。 这可真矛盾。 封岌瞥了寒酥一眼。紧接着细小的翻书声打破了床幔内的沉默。封岌又往后随手翻了一页, 继续用读军报的严肃语气诵读:“桃子被我抓红了, 我心疼不已,明明只是想吹一吹, 却一口咬了下去。她哭了, 我却觉得飘到了云朵上。云朵很软很白, 却不敌她裙子下……” 寒酥抬手捂住封岌的嘴:“您别读了!” 她这一急, 竟又用了尊称。 封岌将书递给寒酥, 道:“那是你想来读?也是,你的声音读起来故事应当会更有画面感。” “我才不读!”寒酥赶忙将封岌递过来的书抢着压在了枕头下。 书被寒酥压在了枕头下, 寒酥被封岌压在了锦被下。封岌又抬手去扯锦被, 丝滑的锦被一下子展开,再降落在两个人的身上。 日光大好, 可封岌不想让日光偷窥寒酥的娇媚。 被锦被蒙住了头脸, 柔暖的昏暗视线里, 两个人近距离地对望着。他们望着对方的眼睛, 仔细去感受着慢慢“拥有”彼此的过程。 一只雪白的足从柔红色的锦被下探出来,紧接着是另一只。不多时,两只小脚又都被拽回了被子里。因为被搭在了封岌的肩上。 让子簪送进来的几本书是云帆精心挑选的。 清枫从子簪那里得知之后, 颇为嫌弃地瞟了云帆一眼。云帆沾沾自喜:“我挑的书怎么不对了?这两个人正是情浓的时候, 连屋子都不愿意出。我挑几本有趣的书给他们助助兴有什么不对?” 子簪小心翼翼问:“那……为什么还有一本小孩子启蒙诗和一本小孩子的画本啊?” “催生啊!”云帆义正言辞, “让他们沾沾好运气, 说不定很快就能有了呢!” 清枫非常无语地摇头,转身就走。 子簪有点担心,她蹙眉问云帆:“真的没问题对不对?” 云帆拍了拍胸脯,给子簪保证:“相信哥!” 清枫还没走远,听见云帆那肉麻的自称哥,她抖了下肩,“呸”了一声。 云帆搓了搓手,笑眯了眼。其实他早就发现,人人敬畏的赫延王一点也不凶,对待手下的人都很和善,并不会因为一些小事跟下面的计较。更何况已经没有赫延王了。 在这四季如春的避世山谷中,只有二爷。 子钗快步快照子簪,因为封岌唤人。 子簪赶忙小跑着过去,虽然云帆说得信誓旦旦,她却还是有一点害怕。幸好,封岌将她们两个叫过去之后,并非为了那几本书的事情。 还没到晚上要歇下之前,寒酥却因为身上黏黏糊糊提前去了浴室沐浴。她坐在玉池里泡着,望着飘在水面上的红色花瓣走神。 即使是在走神,她的唇角也攀着丝柔和的浅笑。 外面响起些不小的响动,寒酥抬眸望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封岌将她从浴室抱进来之前,告诉过她要找人换个床。 寒酥还挺喜欢那个圆床的。虽然矮了些,她也没觉得哪里不好。相反封岌习惯了睡矮床,她不太明白封岌为什么要换床。 后来外面没有响动了,寒酥猜着应该是床已经换好了。不过还不见封岌进来,寒酥又朝着门口的方向望了一眼。 微顿,寒酥哑然失笑。她后知后觉自己现在真的被养成了个废人,居然真的在等封岌进来帮她穿衣裳。 她扶着池壁从玉池里起身,慢慢从温柔的温泉水中走出去,拿了架子上的棉巾擦去身上的水痕。 来换床的下人确实已经退下了,封岌之所以还没去浴室找寒酥,是因为他又拿起了那本不像话的书。 他面无表情地翻看着,看著书中的男主人公一夜七次纾了个痛快。 封岌沉默着。 别说一夜七次,他故意将次数分散开,一天中加起来也没七次。他何时才能不管不顾一口气七次纾个痛快? 封岌思绪再三,吩咐下去今晚的晚膳再加一道补汤给寒酥好好补补身子。 封岌转身去浴室,他人刚进去,就看见寒酥立在玉池边,弯着腰去擦拭小腿上的水。弯下的身躯,让婀娜浮动。 “怎么不等我。”封岌眸色晦暗,故意压了压语气。 “我又不是真的成了不能自理的瘫子。”寒酥抬眸对他笑,一下子望见他眼底的深意。寒酥一怔,顿时腿上又开始隐隐觉得酸疼。 封岌走过来,拿起架子上的长袍披裹在寒酥的身上。银白的长袍质地柔软,裹着柔软的她。 寒酥却蹙眉,问:“只穿这个?” “是。”封岌道,“反正快睡下了。” 寒酥嗔他一眼,何叫该睡了?还是下午呢。 事实上,接下来的一个月,寒酥身上大多时候都只裹着这么一件宽松柔软的长袍。封岌摸摸她的头,说:“病人就该穿得宽松舒适些。” 封岌弯腰抱起寒酥,将她抱回卧房。 那张圆床已经换了张新床。寒酥瞧过去,这张新床和以前那个圆床几乎一模一样,除了高度。 原先那张床本不是那样矮,是下面的人知道封岌习惯睡矮床,故意锯去了四条腿。如今换上的新床,才是这张鸳鸯圆床原本的模样,高度比普通的床榻还要高出一截来。 封岌将寒酥放下来,让她坐在床边。紧接着,他靠过来。 封岌高大的身躯挡在身前,他靠近时,从窗口照进来的日光也被遮去。寒酥眼前的视线一黯,抬眸仰望着他。 他遮了光,也让寒酥的眼前只有他。寒酥仰着小脸,望着封岌的眼底,也慢慢望进他的眼底。 寒酥忽然明白封岌为什么要换一张高床了。 · 赫延王身死,举国置丧,处处可见一片白色。京中反倒比旁的地方颜色艳丽些。 近日来,陆续有从军的士兵归乡。而归京的士兵却几乎都没无名之卒,都有着或大或小的官职。 北齐的灭亡和赫延王的死,让朝堂之上近日来十分繁忙,圣上既要花费心里派遣臣子去接手北齐,又是面对朝臣的调动。 有人升官有人贬职,也有很多臣子主动避险上请告老还乡。 堆在圣上书案上的奏折越来越多。 “圣上,您该歇一歇了,要保重龙体啊。”大太监在一旁关切提醒。 圣上回过神,从开着的窗户朝外望一眼。今日又有大雪,窗外一片片硕大的雪花正在纷纷降落。 大太监打量着身上的表情,询问:“天气寒,可是要关上窗户避一避寒气?” “不用。”圣上拒绝。 又一个小太监端着热茶进来换下已经凉了的茶。大太监管事赶忙倒了一杯热茶,双手捧送给圣上。 圣上接过茶喝了一口,刚刚有一点烫口的茶水让冬日里微寒的身体霎时舒爽起来。 圣上叹了口气,望着窗外的飘雪,问:“你说,她老来丧子,是不是很伤心?” 大太监眼珠子转了转,不知道怎么接这话。 圣上又叹了口气,说:“她的命,真的很苦。”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毫无停止的迹象,圣上望着窗外不停降落又不断消失在视线里的雪花,陷入沉思。 大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人到默念,心心念念的还是自己心中有愧的发妻。 他又忍不住去想,漫漫人生路已经走到了这里,恨也好怨也罢是不是都该放下了? 她可放下了怨恨,原谅了他? · 外面的天地被寒冬包裹时,山谷中仍旧一片暖融融,好似落在这片天地的日光也格外温暖、降在花海里的光线也渡着闪烁的流光。 卧房南墙开着两扇方正的窗户,封岌在其中一扇窗下给寒酥摆了一张书桌,给她当做画画之用。此刻,寒酥正坐在那儿,饶有趣味地描画着远处的山峦。 “喵。”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野猫从窗外跳进来,落在她的画纸旁,歪着头看她。 这已经不是这只小野猫第一次过来。寒酥对她笑笑,从抽屉里取出早就给它备着的肉干,一点点撕开喂它吃。 封岌坐在一旁另一扇窗下的躺椅里,正看着寒酥眉眼含笑的喂那只小野猫。一小碟子肉干喂完,小野猫舔了舔嘴巴,也不肯走,就地盘起身体来,打算开始睡觉。 寒酥摸摸它的头,然后拿了湿帕子净手,便继续去画这幅没有画完的山水画。 “我看得出来你是真的很喜欢这样平静的生活。”封岌感慨说道。 “当然呀。很小的时候就喜欢这样的生活,不用应对各种不熟悉的亲朋,不用小心处理各种人际关系。读读书画画景。”寒酥瞥一眼窝在桌上已经睡着的小野猫,“多与这些单纯的小动物打交道也好过于和旁人走动。” 似是为了响应她说的话,两只碧绿和明黄相间的不知名山雀突然从枝头飞下来,落在窗台上。 封岌舒舒服服地躺在躺椅上,望着寒酥此刻的静好模样。他不由想起寒酥接人待物时礼数周到端庄得体模样。原来那个时候她虽然将规矩刻在骨子里,比谁都端淑优秀,却是心底不喜的。 寒酥抬眸望向封岌:“那将军呢?将军适应这里的生活了吗?” 封岌笑笑,道:“当然。没谁愿意十几年待在疆场上。如今这样清闲享福的日子,多好。” 寒酥收回目光,继续描画。她在心里盼着封岌说的是真心话。 一副山水画很快画好,寒酥在画面的角落,画了一只小白猫。 “为什么不画我了?”封岌问。 上次寒酥给封岌画的画像画到一半,寒酥觉得不满意,没有再继续。她解释:“没画好,下次再画。” “给我看看。”封岌示意要看寒酥画完的话。 他仍旧懒洋洋地躺在躺椅里晒太阳,懒得坐起身。 寒酥低下头吹了吹画面上还没有干透的墨痕,才将画卷举起来给封岌看。 有些逆光,封岌又懒得坐起身凑近了看,他眯着眼睛去瞧,只隐约看出了画卷上的山水轮廓。他的视线却被寒酥透在画面上的影子所吸引。 他好像才发现寒酥的脖子那样长,细细长长。 封岌搭在躺椅扶手上的手,一下又一下地轻轻地叩着。 寒酥不知道他胡思乱想了什么,她将画卷放下,问:“画得如何?大将军点评一下?” “很好,非常好。”封岌收回神,“你已经出过诗集了,也可以再出一册画集。我对这些诗词书画确实不太懂,可听羿弘阔那老头说你的丹青比诗词出色许多。” 老头?寒酥因为封岌越来越随便的言谈有些意外地瞪了他一眼。紧接着,寒酥又因为封岌的话陷入沉思。她没有出画集的打算,却不由想起了《自云集》,李叔刚刚筹备了大量的货,她这边就因为父亲的冤案出事,那些诗集恐怕再也卖不出去了。 诗集卖不出去没什么,她虽然有一点遗憾。可是她更在意的是恐怕要让李叔赔钱。 反正也不会再回京城了,寒酥不让自己去想《自云集》,她转移了话题,说:“等过段时日,山谷之外也暖和起来,我也回之前住的小镇一趟。总要和那些孩子们说一声。” “好。”封岌答应,“你若不放心,我再安排读书人过去教书便是。” 寒酥沉默着,没接这话。那一个小镇可以安排一个老师过去教孩童读书认字,那其他地方呢?人世间有太多太多那样的小镇,那些人忙于生计,终其一生也没有读过书。 时间这样的小镇千千万,根本管不过来。 封岌突然开口:“天黑了。” 寒酥微怔,她转过头望向窗外的大太阳,再蹙眉嗔瞪他:“你就不累吗?” 封岌沉默了一息,问:“你不喜欢?” 这让寒酥怎么回答呢?她也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喜欢。好像是喜欢的,可又确实很疼。 寒酥觉得应该跟封岌好好谈一谈,她将画卷放在一侧,端端正正地坐好正视封岌:“这和是不是喜欢没有关系。我只是觉得不该这样不加节制。听说会伤身。” “你看过不少书。”封岌意味深长地说。 寒酥一愣,继而红着脸辩解:“我没有!我才不是说你,我是说我疼……” 封岌沉默了,这确实是暂时不能调和的矛盾。虽然他已经尽力克制,还是每每将寒酥弄疼。 封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认真道:“今晚不了。” 寒酥有些惊讶地看了封岌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她仍是觉得一本正经地谈论这个话题有些难为情。她不想再就这个话题交谈下去,她偏过脸去,拿着一支没用过的毛笔轻轻逗着小野猫。 睡得正香的小野猫不是很像搭理她,只是慢悠悠地摇了两下尾巴当做回应。 封岌非常重诺。这一晚,他确实信守了承诺。可是寒酥皙白的颈上,被他不小心弄了些雪点。 寒酥生气了,转过身去睡觉,不肯看他,也不肯抱着他睡了。 封岌犯难地抬起手,手掌搭在额头。 钥匙和锁芯不适配这件事,确实难办。可有问题就要解决,不能任由问题横在那里。如何解决? 封岌陷入沉思。 总不能把钥匙削去一圈吧? 作者有话说: 我每当想走剧情的时候,老狗都要摁着我的手逼着我去写他和酥酥贴贴!!! · 阳了,争取在症状严重前能把结局写出来QAQ · 第一百一十九章 又过了三四日, 寒酥推开窗户,望见窗外飘着蒙蒙细雨。明明不久之前她还穿着棉衣过冬,来了这山谷竟是时节难辨。 封岌走过来,于她身后将窗扇关上。 “别吹凉风。”他说。 “可我不觉得冷, 这细雨也是暖的。” 封岌看她一眼, 又将刚关上的窗户打开一扇。他给寒酥拉开椅子, 说:“不要看书太久。” “好, 我知道。”寒酥坐下,拿了本书来阅读。是一本诗集, 里面收集了杂七杂八的诗词。 寒酥略沉思, 取来一个空白的书册, 蘸墨抄试。将诗集中适合给小孩子启蒙之用的诗词抄录下来。 封岌去了外间, 再回来时, 他手里端着茶水。他将温热的茶水放在寒酥的书案上,然后朝一旁的躺椅走去。 他高大的身躯舒舒服服地躺在躺椅中, 躺椅下面的木轮跟着吱呀两声。 寒酥闻声抬眸, 两个对视一笑,她又收回视线, 继续自己的事情。她一边抄诗, 一边与封岌闲聊:“我之前给两位公主上课的时候, 查阅了很多教学生的书籍, 那个时候就想着有空亲自将教学材料收集整理,按照他们的年纪循序渐进。有书当依据系统地去教,而不是光凭老师临时所想。” 她低着头, 吹一吹书页上的墨迹。 外面下着雨, 今日有些潮。书页上的墨渍一时没能干透。寒酥轻轻多吹了一会儿。 “想法不错。”封岌随口应一句, 视线却落在寒酥轻吹墨迹的嘟唇。与她离得尚有一些距离, 封岌仿佛能够感受到她吹来了一口香气。 她吹来的香气吹过来,吹得封岌心里痒痒。 他盯着寒酥又抄录了一页,再次去吹墨迹时,封岌眸色暗下去。他说:“别太累。” “只是抄两页书而已,不累的。”寒酥轻摇头。她将书页提起一点,借着外面的日光去瞧可是干透了。 封岌突然说:“今天中午的米煮得硬了些。” 寒酥有点惊讶地望向他,道:“是吗?我中午没吃米。是胃不舒服了吗?” “是。”封岌双手交叠,放在自己的胃部前。 寒酥赶忙放下笔,朝他走过去。她在封岌身侧弯腰,将手心贴在他的胃口,问:“是一点点难受,还是很难受?要不要找大夫过来开一副温养的药?” 封岌握住寒酥的腰,将她拉到自己的身上。她那么纤细,已经被封岌拉过来。寒酥一个不查,已经压在了他身上。 两个人身下的躺椅晃晃悠悠,吱吱呀呀。 躺椅的晃动,让寒酥不得不攀着封岌的肩,她急声:“你抱我做什么,不舒服了就应……嘉屹,你该不会是骗我的吧?” 封岌笑笑没说话。他搭在寒酥后腰的手逐渐向下,然后让寒酥坐在他身上,又去解她身上的衣袍。 寒酥睁大了眼睛瞪他,说:“不成!这大白日的,窗户还开着……” 封岌看着寒酥开开合合的粉嫩唇,直接吻上去。 他太贪恋她身上的柔软。 窗外的雨逐渐变大,吧嗒吧嗒地落在屋檐与草叶之上。 “不行……”寒酥低软的抗议夹杂在规律的落雨声中,很快又被雨声、被躺椅摇晃的声音所遮。 山谷中的雨来得悄无声息,去得也静悄悄。草叶子上沾了一点雨珠,一阵风吹来,吹动草叶子轻晃,其上的雨珠朝一侧滚落下去。 雨后的日光像洗过的干净,柔和温暖从窗口照进来,落在躺椅上的两个人身上。 寒酥趴在封岌的身上,微红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她挽起的头发散开,微乱地披在封岌的胸膛与一侧手臂。身上的衣袍早已散开,露出大片脊背。 寒酥轻轻眨了下眼睛,长长的眼睫轻扫过封岌的胸膛,给他带来一阵发痒的柔软。他垂目望向趴在他身上的寒酥,她小小的一点,露在外面的雪肌与他麦色的胸膛形成鲜明对比。封岌伸手将她滑落下去的衣袍往上拽了拽,将她莹白的脊背和双肩都藏了起来,不让日光与风窥。 两个人不说话,就这样安静地相拥躺在躺椅上,由着温柔的日光照耀在两个人身上。 寒酥一只手攀着封岌的臂膀,一只手搭在他的胸膛,一下又一下轻轻点弄着。 她眼睫轻垂,陷入沉思。她知道封岌一直都很顾虑她的身体,每次动作都极其温柔。所以她也会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太体弱。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就这样在日光下相拥了好一会儿,寒酥才挪着要从封岌身上起来。她这一动,两个人所在的躺椅又晃动起来。 封岌扶住她的腰,问:“做什么去?” “沐浴。”寒酥看了他一眼,隐隐有嗔责他明知故问的意思。 封岌点头,扶在寒酥后腰上的手没有挪开,他起身,直接抱着寒酥往浴室去。 被温水泉浇引的浴室日夜水汽氤氲。这里,成了除卧房外,两个人待得最久的地方。 封岌抱着寒酥走进水中,水面贴着他的腿向两侧划开,欢迎着他们。 封岌在温热的池水中坐下,让寒酥坐在他怀里。他拿过池边架子上的水瓢,舀一点温泉水小心翼翼地从寒酥头顶浇下去。寒酥配合地向后仰头,任由温柔的头发被封岌打湿。 封岌再从架子上来来香露,倒一些在掌中,两只手掌相贴揉搓,立刻有一点白色的泡沫从他指间溜出来。 “闭眼。”封岌道。 他将手中的泡沫蹭到寒酥的头发上,她柔滑的乌发便落进了他的掌中,任由他揉洗。 也有一点泡沫从她发间掉下来,飘在水面上,又或者贴着封岌的胸膛。 过了一会儿,封岌重新拿起水瓢舀起温泉水从寒酥的头顶浇下去,净去她发上的泡沫。 封岌去看寒酥的脸,想看泡沫有没有弄到她的眼睛里,视线却落在寒酥的右脸上,他有些意外地说:“才发现你右脸上的疤痕已经很浅了。” 寒酥有些惊讶。她睁开眼睛回过头望向他,道:“我们日日在一起,你居然才发现?” “没注意。”封岌如实说。 寒酥蹙着眉,显然对他这个答案有些不满意。 封岌又舀起一瓢温泉水浇在寒酥的头发上,说:“你脸上有没有疤痕,在我眼里都没什么区别。” 寒酥望着他沉默着。其实她知道封岌这话没有说谎,他第一次吻她时,正是她脸上的伤处外翻最丑的时候。虽说当时他可能是因为她的举动而动容才吻她,可是后来的相处中,他从未将异样的目光落在她的右脸上。好似,她的右脸与左脸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一点水从寒酥的头顶淌下来,滴进她的眼睛里,她急忙闭上眼睛。 “弄眼睛里了?睁开我看看。”封岌俯身凑过去,轻轻吹一吹她的眼睛。 寒酥仰起脸,将一个浅浅的吻落在他的唇角。 封岌垂目望她,笑道:“寒酥,不要在这里勾引我。” “我才没有。”寒酥转过头去,背对着他。 水面轻轻晃出层叠不休的涟漪。封岌望向寒酥水下,视线落在寒酥搭在腿上的手。 “把手给我。”他说。 “你没完没了了是不是?”寒酥转过头来蹙眉瞪他。 封岌意味深长地望着她,拉长了腔调:“我的酥酥,你在想什么?” 寒酥微怔,难道是她想错了? 封岌伸手去池边架子中找了找,拿来一把小剪子。他再次说:“把手给我。” 寒酥茫然地依言将手递给他,才发现他是要给她修剪指甲。 寒酥抿抿唇,说:“我自己来吧。” 她伸手去拿封岌手中的剪子,然而封岌并没给她。他耐心地给寒酥修剪指甲,不仅将长出来的一小截剪去,还拿着磨石小心翼翼地给她将剪断处磨到圆润。 封岌拉过寒酥的手,用她的指尖在他脸上划了划,确定修磨得圆润了才继续给她剪另一只的指尖。 寒酥侧坐在封岌的腿上,安静地望着封岌。曾经敬如神祇的英雄,如今成了与她亲密无间之人。这段时日,她好像与封岌重新认识,见了他另外极其温柔的一面。 他不像以前的他,她也不像以前她。 可是寒酥知道,他们虽有了些变化,可又都没变。 封岌给寒酥修剪好了指甲,又去握住她的脚腕。寒酥本是侧坐在他腿上,他握住她的一只足腕拉着她的一条腿从他腿上越过去,让她面对面正对他而坐。 寒酥因这姿势有一点尴尬,偏封岌浑然不觉,他偏过头,握着寒酥的脚腕,给她修剪脚指甲。 给寒酥的左脚修好了脚指甲,封岌松了手,转过头去拉她右脚腕时,视线落在寒酥身前不由停住。 寒酥在一瞬间心跳停了一息。 封岌没有继续去修剪寒酥另一只脚的脚指甲,他将剪子放回架子上,然后宽大的手掌撑在寒酥的后腰,动作缓慢轻柔地将她纤柔的身子朝他推过来,一点一点,直到两个人紧密相贴。 寒酥眉心紧蹙,她抱着封岌的臂膀,又不得不在他结实的肩上咬了一口。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子钗和子簪送晚膳过来。 寒酥咬着封岌的肩,听着外面微弱的脚步声,恍惚间发现又一日就这样过去了。 水汽氤氲的玉池让人置身其中时十分舒服。水汽沿着墙壁慢悠悠地向下滑去,又或者某一滴撑不住重量飞快地坠落。 寒酥抱着封岌的臂膀,枕在他的肩上睡着了。 时光如梭,一转眼,寒酥与封岌来到这处避世山谷已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寒酥与封岌几乎没有迈出过房门。 翠微双手托腮,看着子簪和子钗摘花瓣。 “翠微姐姐气色好了许多。”子簪笑。 子钗也说:“刚来这的时候,翠微姐姐和夫人都脸色惨白一点气色也没有。这山谷也算养人,这才一个多月,你们两个的气色都比刚来的时候好了那么多!” “是吗?”翠微摸了摸自己的脸。 自来了这山谷,寒酥就让翠微暂时不用去她身边照顾,自己养好身体。这段时日,翠微清闲地一个人待着,已经好些日子没见寒酥了。 她转头望向正房的庭院,说:“我们娘子气色当真好了许多?” 她扒拉着手指头,又说:“我上次去见我们娘子时,好像都是十天前了。” 翠微也不是十多天没去寒酥身边,前几日过去送东西,封岌只让她将东西外在外面,没让她进去。初时,她还有担心寒酥。后来回过味儿来,知道屋内不方便她进去。 “嗯。不骗你。”子簪信誓旦旦。 远处一阵喧哗,她们三个转过头寻声望去,就看见云帆咋咋呼呼地逃窜,好像有人在追他。 至于是谁在追他,翠微、子簪和子钗都心知肚明。 果然,清枫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她们的视线里。清枫冷着脸,手里拿着个鞭子,正要抓了云帆鞭打一顿。 翠微忍俊不禁:“云帆总是惹清枫生气。” 子簪和子钗也相视一笑。 云帆远远瞧见了她们三个坐在这儿说话,眼看着清枫就要追上他,他赶忙跳过游廊的围栏,直奔而来,躲在她们三个身后。 “别追了!我知道错了,再不拿你开玩笑了成不?”云帆躲在翠微的身后,伸长了脖子望向追过来的清枫。 翠微笑问:“你又做了什么坏事儿?” “我是好人,从不做坏事!”云帆说得一本正经。 清枫冷哼了一声,语气不善:“我看你是闲得脑子有问题了。” 云帆实在是跑累了,他坐下来,举起双手投降:“不就是把后厨养的鸡都放出来了嘛。反正闲着没事干,大家一起抓鸡比赛不是很有意思嘛。” “你还好意思说!”清枫命令,“一会儿去把鸡窝打扫干净。” 云帆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鸡屎太脏了……” 子簪和子钗相望一眼,忍不住都笑出声来。 突然的推门声,打断了这里的笑闹声。众人转头望过去,看见封岌推开了房门,正立在门口。 “我去!”云帆说,“这两人洞房了一个月,终于舍得出房门了!” 清枫瞥他一眼,皱眉低斥:“污言秽语!” 云帆并不介意清枫如何说,他晃着头,“哎呀呀”了两声,又自言自语:“将军过去十几年居家不过月余,这么闲不住的人,居然也会一个多月不踏出房门半步!” 大家看见封岌朝屋内转过头,紧接着,寒酥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翠微立刻站起身,快步迎上去。她几乎是小跑着奔到寒酥面前,可是当她真的站在寒酥面前时,却懵住了。 寒酥诧异地望着翠微,柔声问:“这是什么眼神?不认识我了?” 声音还是那个声音,人也确定还是那个人,可还是好像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翠微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着寒酥,喃喃道:“娘子,你好像吃了什么仙丹……” 入谷时,寒酥瘦骨嶙峋脸色苍白,而如今的她不仅丰腴了些,面色也皎白中泛着红润的好气色。 最关键的是,寒酥右脸上的疤痕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点痕迹也看不见了。 明明雪凝膏还没有送回来,寒酥的右脸竟是温泉水的滋养下悄悄祛了痕。又或者,不仅是温泉水的滋养。 此刻的她宛如真仙。 云帆小声嘀咕:“洞房一个月,居然能治病……” 他声音很小,只身边的清枫听见了。清枫一愣,继而竖眉瞪他。她实在是不理解将军身边怎么会有云帆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就该罚去倒夜壶! 作者有话说: 开奖了开奖了,快看看站短中奖了没有。 第一百二十章 封岌将几个人脸上的惊讶表情尽收眼底, 他转过头看向寒酥,眼底生出几许自豪来。 这可都是因为他把寒酥养得好! 寒酥问翠微:“这段时日住得可习惯?” 翠微连连点头:“这里一切都好,还不用我做事。简直是享福了一个月!” 微顿,翠微又赶忙说:“我已经养好身子了, 什么时候能再回您身边做事?” 衣来张手饭来张嘴的日子确实舒服, 可是时间久了, 翠微有些坐不住。她很希望回到寒酥身边。 寒酥略迟疑, 才道:“你想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 翠微笑起来。 寒酥与封岌在屋子里住了一个月,她身体养好了许多, 今日见外面天气好, 两个人第一次走出房, 在山谷中走一走。 “出去走走也好, 您都卧床养病一个月了呢。”翠微说。 寒酥恍然, 居然一个月没出门了吗?山谷中时光如流水,她早已有些分不清年岁。 寒酥与封岌未带下人, 只两个人漫步在山谷中。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小雨, 如今漫山遍野的花海被雨水冲洗过一次,更显生机盎然。 寒酥突然停下脚步, 看着路边的一朵野花。这朵野花和旁的野花好似也没什么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正有一只虫子趴在花瓣上啃咬。 寒酥拽了拽封岌的袖子, 说:“帮帮它。” “什么?”封岌没能明白寒酥这话是什么意思。 “虫子, 它快被虫子吃光了。算了,我自己弄。”寒酥蹲下来,捡起地上的一小截枯枝, 去拨花瓣上的那只绿虫子。 封岌看她小心翼翼靠近的样子, 恍然她怕虫子。他从寒酥手里拿过那根枯枝, 挑走了花瓣上的绿色大虫子。 不过, 封岌便没有将虫子扔掉,而是朝寒酥面前送去。果然见寒酥惊呼了一声,连连向后退。 封岌爽朗地笑出声来,道:“人都杀过好几个了,你居然怕这个。” 寒酥连连摆手:“快点扔开!” 封岌笑笑,不在逗她,将枯枝和枯枝上的虫子一起朝远处扔去。 寒酥歪着头,视线落在封岌的手上,好像还要确定一下他是不是真的将虫子扔走了。 封岌喜欢极了她这小女儿的娇态。不是永远尺子量过的端庄步子,也不是礼数周到地福身行礼。封岌望着寒酥的目光柔下去,摊开双手给寒酥看。 寒酥轻哼了一声,这才朝他走过来。封岌握住她的手,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这里的花海没有人为的管束,反倒是别有一番景致。我原先的家,推开窗户往外望去,也能看见一大片花海!不过那里分四季,不是时时都有那么多争奇斗艳的鲜花,也没有这里生得好。”说到小时候的事情,寒酥来了兴致,喋喋不休地跟封岌讲着她原先的家。 讲述父亲在庭院里给她搭的风筝,讲述闺房里的每一处自己精心设计的摆放,也讲窗外能看见的她喜欢的花草。 清风徐徐,卷夹着淡淡的花草自然香气拂面。 封岌打断寒酥的话:“前面有秋千。” 寒酥转头望过去,果然看见在两棵树间悬着一张秋千。 两个人走过去,瞥见上面有些泥渍。封岌道:“昨夜下雨,应该还没来得及打扫。等让下人收拾过,明日再过来。” 寒酥点头说好:“不过是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了,也没有说一定要玩秋千。”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经过一大片石林。能工巧匠将山石雕成十二生肖,惟妙惟肖。 十二生肖大小不一,老虎被雕成最大。一座了景亭坐落在老虎石雕的头上。 封岌牵着寒酥的手踏过石阶,走进了景亭。 不同于来不及打扫的花海里的秋千,这处的亭子却是日日都扫洒干净。石阶上偶尔有几片落叶,而到了亭中则没了落叶的影子。 寒酥刚想坐下来,封岌握住她的手腕阻止她的动作,他弯腰,用手背碰了一下长凳。 果然有一些凉,他自己坐下,然后拉着寒酥让她坐在他腿上。 “姑娘家畏寒,尤其是屁.股最畏寒。” 寒酥本因为他的体贴而心中一暖,可下一刻听见他不算文雅的话,又不由微怔。她坐在封岌的腿上,抬眸看他,念叨:“嘉屹,你说话越来越不文雅了。” “这有什么?”封岌用他严肃的语调说,“屁.股不过是人身体中一个部位而已,和手脚胳膊腿儿并没有什么不同。” 微顿,封岌略俯身,靠近寒酥耳畔低声道:“而且是我最喜欢的部位。” 寒酥立刻伸手去捂封岌的嘴。 他口无遮拦就罢了,偏偏一本正经用这样严肃的语气说话,实在是让寒酥听得别扭,她嘀咕:“你这是和尚念艳词,太不着调了。” 封岌就势亲了一下寒酥的手心,说:“艳词,我又不是没念过。” “不正经……”寒酥呢喃一句,也不再和他说话了。她在他腿上调整了坐姿,偎在他怀里,了望着远处的花海。 好半晌,寒酥轻声说:“嘉屹,这一个月我总觉得在做梦。” 封岌颔首表示赞同,再道:“而且是个春梦。” 寒酥笑着去轻推他,说:“你可真是越来越没正经了。不和你说了。” “好,不说了。咱们来讨论另外一件事。”封岌的语气颇为严肃。 寒酥听出他语气里的认真,转头望着他的眼睛,等他说大事。 封岌问:“今晚可以几次?” 寒酥懵了一息,然后她才慢吞吞地眨了下眼睛。她靠近封岌,双手去捏他那张严肃的脸,问:“我的嘉屹,你现在脑子里就不能想想别的事情吗?已经好多次了,今晚各睡各的!” “好多次?”封岌拉过寒酥乱捏的手,“这一个月,才六十四次而已。” 封岌回忆了一下,再道:“而且要除去其中有五日你身体不方便。” 封岌打量着寒酥的脸色,心道她如今身体应当养好了,他应该不用再克制,可以补一补。 不多时,起风了。寒酥与封岌没有在了景亭中久坐,便回去了。 寒酥刚回去,就看见翠微在门口等着她。 翠微迎上来,甜甜笑着,说:“这一个月闲着没事干,我又闲不住,给娘子做了身衣裳。” “拿给我看看。”寒酥松开封岌的手,拉着翠微的手进屋。 翠微给寒酥做了一身湖蓝的衣裙,柔和的颜色穿在寒酥的身上,撘着她如今眉眼间的温柔,别有一番柔情风致。 翠微说:“料子都是山谷里顶好的料子,希望我的手工没有埋没了这块好料子!” 寒酥在高高的穿衣镜前转了个身,说:“你做得很好,我好喜欢。” 翠微发自内心地笑起来,她又感慨一句:“如今终于苦尽甘来了!” 寒酥走到梳妆台前,弯腰去首饰盒里挑能搭这身裙子的珠钗。 翠微跟过去,询问:“娘子,你现在是不是很喜欢山谷里的生活?” “当然。”寒酥点头,“小时候读书,看书中与山水为伴的生活便十分相望,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梦想成了真。” 听寒酥如此说,再看寒酥如今装不出来的惬意模样,翠微由衷替寒酥觉得欢喜。 看着封岌从外面进来,翠微不久留,转身退出去。 寒酥终于挑中了一支步摇,她走到高高的穿衣镜前,偏着头将它戴在云鬓间。她从穿衣镜中去看封岌,问:“这裙子好不好看?翠微给我做的。” 封岌的视线在她身上的衣裙扫过,又从穿衣镜望向她的眉眼,说:“我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你穿什么。” 寒酥在穿衣镜里瞪他。 他喜欢她穿什么?他喜欢她里面什么都不穿只在外面裹一件柔软的长袍。 封岌朝寒酥走过去,他几乎贴近了她,还没有停下的意思,乃至将寒酥压在穿衣镜上。 寒酥云鬓间的步摇轻晃,轻轻拍打着铜镜。 封岌视线上移,落在寒酥鬓间晃动的步摇上。他喜欢人前高傲端庄的模样,也爱她只在他面前时的凌乱。 翠微从寒酥和封岌的住处退出去,直接往小厨房去。小厨房里炖着给寒酥煮的养身汤。 她还没走到小厨房,远远看见云帆脸色严肃地穿过游廊。 翠微不由心中产生了好奇,毕竟极少看见云帆只有严肃的表情。她好奇驱使跟到院门口,心里想着若是不该她知晓的事情,云帆自会赶她。 可翠微没有想到会看见长河,一个脸色苍白受了伤的长河,正被长舟搀扶着。 而云帆,正是去接长河。 “怎、怎么了?”翠微站在路边,喃喃低问。 她声音很小,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长河被长舟搀扶着往前走,经过翠微身边时,他停下脚步,看向她,说:“遇到有过节的仇家,受了点小伤。没什么事。” 翠微讷讷点头,心里却明白长河这话恐怕是安慰人。 她立在原地目送长河走远,后知后觉他根本没有必要跟她解释…… 翠微咬唇,心上浮现了几许犹豫。 罢了,他身边不缺人,自会有人帮他处理伤口,根本不需要她。翠微伸长了脖子朝着长河离去的方向又望了一眼,他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翠微垂下眼睛,转身往小厨房去。 天色黑下去,一只只萤火虫悄悄跑出来,在花海里追逐嬉戏。 房间的窗户关着,印出寒酥抵在窗棱上的脊背。一旁的书案上堆着两个人的长袍。一定是将衣袍扔过去的时候太着急,没有注意看,不知是他俩谁的衣角浸进了砚台中,沾了浓墨。 一阵匆忙的敲门声,隔着三道门,在外面响起。 寒酥恍恍没有听见,还是封岌放开她的腰时,她才隐约听见。 封岌面色不悦,他抬手用手背蹭去唇上的润,转头皱眉望向门口的方向,问:“什么事?” 长舟在外面禀话:“肖子林送了加急信回来。” 屋内的两个人一瞬间从柔情里回过神冷静下来。 ——肖子林早早被封岌派遣回京接老夫人过来。 封岌放开寒酥,从衣架上拿了个新袍子匆匆裹身,大步出去。寒酥沉吟了片刻,从窗台上下来,也匆匆穿好了衣裳跟出去。 长舟将信递给封岌。 封岌撕开信封,一目十行地扫过去。 寒酥走到他身边,也去看那封信。 信是肖子林加急寄回来的,却是老夫人亲手所写。 老夫人在信中说她受太后召见,要进宫陪太后礼佛数日。老夫人在信中叮嘱封岌不可轻举妄动,免得让人知晓他还活着。她会在那边想办法脱身。 封岌冷笑了一声。 寒酥转眸望向他。他脸色冷肃,恍惚间又成了那个赫延王。 封岌下令:“长风回来没?让他过来。” 长舟迟疑了一下,说:“长风这次出去受了伤,伤势需养一段时日。二爷有什么吩咐,我去。” “很好。”封岌被气笑了,“我死了才两个月。一边祭奠我,一边暗地里干些混账事!” 寒酥安静地望着封岌,她心中前一刻的恍惚感消失,他确确实实还是那个赫延王。不知道为什么,寒酥觉得自己之前好像踩在云端上,而此刻云雾突然散开,她又重新踩在实地上。 封岌压了压怒,摆手让长舟先退下。他转身进了屋,在椅子里坐下,又看了一遍母亲的手书。 寒酥款步走到他身边来,温声安慰:“许是如老夫人信中所说,只是短暂陪太后一段时日?” 如今赫延王刚刚战死沙场,举国哀痛,对待赫延王的家眷,宫中必然要以抚慰嘉赏为主。这个时候将赫延王的母亲请到宫中,寒酥觉得不会是为了加害。 她蹙眉再问:“难道是宫里的人知晓你还活着?要不然……我实在想不通宫里要害老夫人的道理。” 封岌冷声道:“母亲不见那个人,是这些年的默契。没想到我刚死,就没了忌惮打破这默契!” 寒酥没听懂,茫然地望着他。 封岌看向她,对她解释:“之前我和你说过,我不会杀害皇家子弟。” 寒酥点头,是有这回事。 封岌道:“因为他们都是我弟弟。” 寒酥忽地睁大了眼睛,整个人呆住。 “你、你是老夫人和圣上的私……” “不。”封岌打断寒酥的话,“我母亲姓谢。” 谢?寒酥想起来了,先皇后姓谢! 封岌眉宇间浮现几分厌烦,他如实对寒酥说:“寒酥,我也爱权势。也曾想过登玉阶踏金銮取而代之。可是我既不能杀皇家人,又不愿意自己的身世被后人挖出。” “我母亲不愿意见那个人,更不愿意旁人知晓她还活着,不希望旁人再议论她的事情。她不想再和那个人有一丝一毫的牵扯。” “我只能姓封。” 恍惚间,封岌好像回到很多年前。 那时候他才七八岁。封岌想了一下,应该是八岁。 封旭颇为严肃将他拉到一旁,父亲是个活络的性子,极少那般严肃。 “你母亲在遇到我之前和别人成过亲,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封旭沉默了一息,“你的父亲家里有钱有权,不像我是个村野穷光蛋。以后等你长大了,如果他知道你还活着,可能要接你回家给你改姓。一个很是了不起的姓。” 封岌慢慢消化着父亲说的事情,好半晌,认真道:“我只有一个父亲。我也只姓封。” “好小子!”封旭笑起来,“晚上给你酒吃。别告诉你娘!” 可封岌还是疑惑,他欲言又止。 封旭想了想,说:“你生父只是和你母亲没缘分。别心中生怨。” 第一百二十一章 封岌忽然又忙起来。 寒酥将封岌的画像终于画好了, 低眸吹干了墨迹,将画收放到一旁。她起身,一个人去了花海闲步。 封岌找过来的时候,见她一个人坐在秋千上, 将头枕靠着一侧藤绳, 闭着眼睛。 两三片树叶从枝上飘落, 落在她的裙子上。 听见脚步声, 寒酥睁开眼睛,见是封岌, 她唇畔攀出一丝柔和的浅笑。 “怎么自己过来了?”封岌弯腰, 手握藤绳。 这话问完, 封岌自己反应过来是他最近太忙了, 没能像之前那样一刻也不与她分开。 “随便走走而已, 自己也挺好的。”寒酥对他笑笑,又朝他伸出手。封岌便将人打横抱起, 抱着她往回走。 封岌颇为感慨地说:“你以前哪里会这样。” “你以前也不会无所事事地在屋子里待一个月。”寒酥在他怀里, 一手攀着他的肩,一手用手指头轻轻戳一戳他的脸。 “瞎说。怎么就无所事事了?洞房这样的人生大事, 拿出一个月来不算过分。”封岌道。 “真是……”寒酥想了想, 也没能想到很好的词来形容封岌。 封岌抱着寒酥回去, 到了院落时, 隐约听见争执声。两个人对视一眼,封岌抱着寒酥继续往前,立在假山后驻足。 “这件事情真的不告诉将军?”云帆问, 他语气有些不好, 听上去带着一点火气。 长舟和长河立在对面, 都没说话。 云帆瞪长河:“你这次出去办事, 差点没回来。最能体会那些人的落井下石啊!” 长河叹了口气,反问:“所以呢?” “什、什么所以呢?”云帆睁大了眼睛。 长河道:“将军既然选择了归隐,有些事情根本无法避免。詹文山和席阳伯已经卸了军职,归乡颐养了。这就挺好啊。打仗打了这么多年,为的是一雪前耻、国泰民安、功高万代。如今北齐既然已经被灭了个干净,又何必继续当官?当官的弯弯绕绕太多了,本来就不适合在疆场上混了半辈子的武夫。” 云帆看向长舟,长舟一言不发直接往前走。云帆望着他的背影,问:“你干嘛去?” “钓鱼。” 云帆嘀咕:“还真是过上隐居的日子了……” 长河偏过脸,一阵咳嗽。云帆也不跟他吵嘴了,赶忙搀扶着他,送他回房休息。 假山后,寒酥瞧着封岌的神色。 即使下面的人没有说清楚,寒酥也猜得出来外面会发生什么事——悲痛祭奠封岌的同时,并不妨碍清算封岌的部下。说清算有些严重,可一定会将那些人从原先的位子赶走,安插自己的人。 如封岌一样归隐的旧部下,应当不在少数。 两个人回去没多久,肖子林的第二封信又送到了。仍是老夫人亲笔所写,让封岌不要挂念,更不要轻举妄动,她再在太后身边待一段日子就可以脱身。 与此同时,肖子林也在这封信里带来了寒正卿的消息。寒正卿回京之后力证自己的清白,曾入狱也曾受刑,后来得祁家父子全力相助,才将人救出来。 封岌后知后觉自己沉默了很久,他望向寒酥,肃然的面容柔和下去,问:“你的教学诗集整理得如何了?” “还差三五首就弄好了。”寒酥说。 她坐在窗边,窗户开着,夜晚柔和的清风吹进来,吹着她散开的长发。她想了想,对封岌说:“你的画像我画好了。” “是吗?给我看看。”封岌站起身,朝寒酥走过去。他在寒酥身边弯腰,将手搭在寒酥的肩上。 寒酥将桌上的画像展开给封岌看。画面上的封岌穿着一身铠甲,威严冷傲挥斥方遒睥睨四方。 寒酥指腹轻轻抚过画面上封岌身上的铠甲,说:“你让我画你,思来想去,还是画了你穿戎装的样子。” 封岌沉默了片刻,才笑笑,道:“给我画得太严肃了。” 他搭在寒酥肩上的手转而去捏一捏她的脸,道:“难道我不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寒酥莞尔。她点头:“将军这段时日确实很温柔,温柔得不像你了。” “变温柔得也不止我一个。”封岌道。 以前的寒酥才不会这样对他百依百顺,又或者说……千娇百媚。 寒酥侧转过身来,轻轻去拉封岌的手。她说:“我们回京吧。” 封岌立刻抬眼看向她:“可是你说你喜欢山谷中的日子,你说这段时日是你最快乐的时光。” “可是你不喜欢。”寒酥说。 封岌反驳:“我没有不喜欢。” 寒酥笑笑,她并不与封岌争辩,而是说:“你说,你父亲告诉你你母亲只是和那个人没有缘分,让你不要心中生怨。” “你还说你母亲不愿意见那个人,更不愿意旁人知晓她还活着,不希望旁人再议论她的事情。她不想再和那个人有一丝一毫的牵扯。” 封岌颔首。 寒酥轻轻摇头:“你父亲一定骗你的,他只是不希望你心中生怨。” “她在京中这么多年,甚至连谢家都不相认。我也是女子,若不是伤得深了,不会那般决绝将过去尽全力隐瞒。” “嘉屹,我们回去吧。去接母亲,不要再让她留在宫中。”寒酥抬手,轻轻抚着封岌的脸颊,“你只是被北齐人射杀跌落悬崖后,侥幸没死而已。你回去,还是人人敬仰尊崇的赫延王。” 你不应该困在我身边,给我喂饭为我梳头发剪指甲。这样的你,一时便罢了,时日久了,总会心中空落落。 寒酥见封岌不说话,攥着他的衣襟轻轻拉一拉,问:“怎么不说话?” 封岌沉默了好一阵子,他握住寒酥的手,严肃道:“寒酥,如果我回去可能不仅仅是赫延王。我的功绩我的民心,这些都会成为祸害。” 寒酥恍惚了一下,怔怔望着封岌。不仅是赫延王吗?是啊,她心里早就应该有分寸。 她抱住封岌,将下巴搭在他的肩上。 第二天,长舟和云帆正在鲤鱼池边钓鱼时,子钗小跑着过来传话,封岌要见他们。 “回京?”云帆睁大了眼睛,整个人都懵住了。他没听错吧? 长舟讶然,有些担忧地望了封岌一眼。可是他心里又隐隐有着果然如此的释然。 翠微忙前忙后给寒酥收拾着衣裳。现在还在二月下旬,外面正是冷的时候,她给寒酥准备了好些棉衣。 寒酥走过花墙,不由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身后。今天早上下了一会儿蒙蒙细雨,如今虽已停了,却让这山谷洒上一层朦胧的柔丽。 “以后还会回来的。”封岌说。 寒酥微笑着。可是她心里有预感,以后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她没有骗封岌,山谷中这一个多月的日子,是她极其快乐的时光。 山水为伴,开窗有光,伸手接雨,碧鸟与野猫时不时来相伴,就连鲜花也比外面的花儿枯得更慢一些。听着雨声读书,在柔和的日光下弄丹青。 当然,还有封岌。在这山谷之中,她是寒酥他是封岌,她只是寒酥他也只是封岌。 寒酥轻轻眨了下眼睛,再看一眼曼曼芳草碧连天的山谷,她收回目光对封岌浅笑:“走吧。” 封岌心里不大痛快。 两个人如果想要走的路不同,那么如果想在一起必要有一个人退让。而寒酥是那个退让的人。 她是清雅傲然的红梅,却又甘愿舍去山水,陪他踏红尘。 封岌皱眉看向寒酥,心里生出愧疚和隐隐的心疼。他手臂绕过寒酥,将她圈在怀里,用力抱了她一下。 寒酥抬眸,在他怀里抬头,对他柔和浅笑,道:“走吧。” 两个人朝马车走过去。云帆刚将脚凳放下,封岌却是握住寒酥的细腰,轻轻一提,将她抱起来放在车上。而后他跟上去,不由又说一遍:“还是太瘦了。” 寒酥蹙眉:“我已经胖了好些了。” 封岌捏捏她的腰。 他一边很喜欢寒酥不盈一握的细腰,一边又觉得她太瘦。封岌也觉得自己很矛盾。 长舟“驾”的一声,驱车前行。 这一次,其他人在后面还有一辆马车,没有再用骑马。 离开山谷没多久,寒酥立刻感觉到了寒意。 离开鸟语花香的山谷,到了外面的天地,立刻又是属于二月下旬的天气。 封岌打开翠微放在一旁的箱笼,取出一件毛茸茸的斗篷披在寒酥的身上,将她整个身子都裹起来。 红色的斗篷穿在寒酥的身上,为她皎丽的容颜衬出几分艳丽来。封岌不由多看了一眼。 寒酥浑然不觉,她欠身,去掀窗边的竹帘。她讶然惊呼了一声:“呀,居然在下雪!” 封岌偏过头望了一眼,果真见马车外在下雪,还不小。 明明早上还是雨线倾斜的暖雨,眼下竟是大雪纷纷,两相对照,别有一种异样的澎湃激荡在心里。 寒酥伸出手去,让三两片雪花落在她的掌心,雪花遇雪消融,在她的掌心很快融化,同时也给寒酥带来丝丝寒意。 “别着凉。”封岌握住寒酥的小臂,将她的手从窗外拉回来,然后又愁着眉用帕子给她擦去手心中的湿雪。 “没有那么容易着凉。” 封岌不赞同,他说:“我好不容易把你的身体养好,可不能再病倒。” 封岌又拉了拉寒酥身上的斗篷。他沉思时,严肃的面容会立刻又冷又沉,正如此刻。封岌一想到一个多月前刚与寒酥重逢时,她那个虚弱的模样,他心里就极其不舒服。 寒酥看他一眼,靠过去枕在他的肩上。“我的伤都已经好了,不用再担心。”她说。 封岌眼前浮现寒酥后背上可怖的疤痕。对于他来说,寒酥受过的伤,在他心里永远不会痊愈。虽然心里这样想,封岌却并没有反驳寒酥,而是道:“路上枯燥,坐车久了也累人。睡一会儿。” 寒酥点头。她先是靠着封岌的肩膀小眯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太舒服,她挪了挪身,拉开与封岌的距离,然后躺下来枕在他的腿上。 封岌将她身上的斗篷扯了扯,又拿起一旁的薄毯盖在她身上。做完这些,他才发现寒酥正望着他。 封岌对她笑笑,弯下腰来将轻吻落在她的唇上。 封岌本来只是想浅浅地亲她一下,可是碰上她唇上的柔软,他便不能再抬头与她分开。 他将寒酥的上下唇挤开,依次将她的上下唇含在口中吮一吮,然后又轻啮。 微疼的感觉让寒酥蹙眉,她反咬过去,不去咬他的唇,而是卷来他的舌,在他的舌尖上轻轻咬了一下。 寒酥在封岌的舌尖上咬过一下之后,立刻舌尖相抵,想要将他的舌推出去。可惜请神容易送神难。封岌既是被邀请而入,断然没有立刻被她推走的道理,他在她的唇齿间搅动,去尝她口中的甜津,与她小巧湿舌纠缠下去。 原本一个浅浅的吻,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直到最后两个人的呼吸都加重。 寒酥抬手攀着封岌的肩,去攥他的衣料。 她清醒地知道此刻正在马车上,坐在前面的长舟时不时的挥鞭赶马声传进来,敲响寒酥的神经。让她不敢发出声音来,她不得不更用力地与封岌深吻,企图去堵加重的喘声。 窗外的雪逐渐消失,不是雪停,而是马车从落雪的地方到了晴空万里之地。 一路快马加鞭地往回赶,即使是夜里马车也并不停下就地休息,而是几个人轮流赶车。 转眼到了三月下旬,也很快就要到达京城。 寒酥掀开竹帘往外望去。前几日下了雪,今日却是艳阳高照。山巅和路边的积雪都在慢慢融化。 寒酥去拉封岌的袖子,说:“我们骑马走一段吧。坐车太久,身上乏得很。” 封岌早就坐不住了,若不是既舍不得和寒酥分开,又舍不得寒酥跟他一起骑马逆寒风,他早就骑马走了。今日天气暖和,他才带着寒酥骑马。 两个人坐在一匹马上,寒酥眯起眼睛望着远山上渐融的雪,她说:“还记得第一次上马怎么都上不去,还崴了脚。” “你现在已经会骑马了。”封岌手臂环过寒酥的腰身握住马缰,长腿夹进马腹,纵马前行。 一望无际的平原,斑驳覆着些积雪。封岌带着寒酥纵马驰骋,有些寒凉的风迎面吹过来。封岌一手握着马缰,另一只手挡在寒酥的脸前。 寒酥拉过封岌的手,说:“我不冷。” 寒酥深深吸了口气,雪后的干凌之风令人心旷神怡。寒酥很享受这一刻与封岌的纵马之行,飞快的马速让吹过来的风也带来更多的爽意。 马儿奔跑得越来越快,封岌仍旧稳稳当当地端坐着,可寒酥明显被颠了颠,时不时被颠离马背再落下,而当她落下时,又会时不时抵擦着封岌。 封岌很快从策马的洒意里收回神,慢慢变得有些心猿意马。这段时日夜不停地赶路,两个人在马车里又不太方便做些过分的举动。 凉风吹着寒酥的一缕长发拂到封岌的脸上,封岌深吸了一口气,他突然握紧马缰,将马身调转了个方向,朝一侧的树林走过去。 这匹马跑了这么久,也有些累,速度逐渐慢下来。 寒酥心下不解,问:“怎么不走平原了?这顺林里的路可不好走。” 她转过头望向封岌,对上他晦暗的目光,却不由愣住。 “转过去。”封岌说。 寒酥懵怔地望着他。 封岌握住寒酥的肩膀,让她转过身,又摁着她的肩让她趴在马背上。 马儿慢悠悠前行。 第一百一十二章 封岌带着寒酥骑马走, 其他人继续驾车按照原路前行。眼看着就要到京城,长舟将马车停下来。 长舟四处张望,不见封岌和寒酥的身影,不由诧异。按理说, 封岌和寒酥骑马要比马车先到才对, 怎么还不见人影?之前说定在城门前碰面, 封岌断然不可能带着寒酥先京城了。 长舟皱眉, 时不时地转头环顾四周。 又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看见封岌的身影。封岌纵马在马车旁停下来, 寒酥立刻先从马背上跳下来。她登马车时, 封岌习惯性地去搀扶她, 却被寒酥将他的手拍开了。 长舟挑了挑眉, 移开视线, 全当没看见。 坐进马车里,寒酥侧过身去不看封岌。 封岌顾虑长舟习武之人耳力过人, 他不得不凑到寒酥的耳畔压低声音:“真生气了?” 回答他的, 是寒酥的一道轻哼。 “可是我很喜欢。”封岌道。 “你……”寒酥脸上一红,瞪着他呢喃:“不害臊……” 虽然寒酥暂时不想理会封岌, 却弯腰从箱笼里翻找提前准备好的□□。 马车要进城, 要接受盘查。他们这一行人做好了假身份, 同样也需要乔装打扮一番。 可还没有装扮好, 外面就响起了喧哗声。 封岌皱眉,立刻从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听出是京城禁军的声音。甚至是因为多年的军旅生涯,他能将过来的禁军数量听出个大概。 寒酥也顾不得因刚刚的事情和封岌别扭, 立刻望向他。 紧接着, 祁朔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奉命捉拿叛贼封岌!” 寒酥听见祁朔的声音, 直接愣住了。她手里还拿着张刚要递给封岌的□□, 她动作僵在那里,蹙眉望向封岌。 封岌要比她淡然许多,甚至笑了一下。他瞥一眼寒酥手里的□□,道:“看来用不上这东西了。” 他说:“我跟他们走,你回赫延王府等着就好。” 寒酥立刻握住封岌的手腕。 “不会有事。”封岌沉声,语气笃定,沉稳的声线令人信服。 封岌推开马车的木门,朝外望去。 祁朔带着黑压压一大片的禁军堵在马车前。不远处就是京城的城门,此时那儿正有许多来往百姓好奇地打量着这边。许是有人听见了祁朔的话,快步进城的同时,向茫然互相询问发生什么事情的百姓解释:“禁军抓反贼!” 封岌环顾之后,重新将目光落在祁朔的身上,居高临下地问:“叛贼?本王?” 祁朔被封岌的气势一压,顿时脸上一红。 藏身在马车里的寒酥也挪了挪身,在封岌身边往外打量,她皱眉看向祁朔。 祁朔顿时心里更不是滋味儿,脸上又是一道白,他别过脸移开视线不去看寒酥。想起寒酥写给寒正卿的信,他心中更是酸涩。祁朔咬了咬牙,道:“有人举报赫延王假死脱身,意图谋反。我奉命押送赫延王进城入审。将军,不要让我等为难。” 封岌冷笑了一声,他懒得再与祁朔废话。他从马车上跳下来,大摇大摆地往前走。 禁军们忍不住悄悄目光交流。 祁朔又看了寒酥一眼,转身跟上封岌:“将军请慢。” “怎么,还要绑了我?”封岌沉声。 祁朔将一个黑色的帷帽递给封岌,道:“还请将军遮容,在事情未调查清楚之前,不要惊扰百姓。” 封岌冷笑,却并不接。他大步往前走,踏进城门。 城门口来来往往的百姓慢慢认出了他。 “这、这不是赫延王吗?” “我是看错了吗?赫延王不是战死了吗……” “赫延王居然没死!真的太好了!” 短暂的震惊与疑惑之后,这些百姓一窝蜂围上来,要和封岌说话。禁军赶忙将百姓与封岌隔开。这些百姓的热情却毫不减淡,隔着那些禁军,跟随着封岌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大声向封岌说话。 “将军!听说你被该死的北齐人害死了,我们全家哭了三天!” “您还活着,真是老天有眼!” “将军……咱们再也不用怕北齐人打过来了……” “将军,我长大了也要像你一样保家卫国!” 封岌转过头看向人群里的小男孩,对他点了下头。小男孩愣住了,直到封岌又往前走了一段,他急忙大声说:“我一定好好听爹娘的话,长成有用的人像你那么厉害!” 寒酥坐在马车上,遥望着进城的封岌。他表面上是被禁军押送,实则更像是被百姓簇拥着。 云帆等人从后一辆马车下来,走到长舟面前。云帆问:“将军可交代了什么?” 长舟转头望向寒酥。因为封岌走之前什么都没与他说,只与寒酥说过话。 其他人也都顺着长舟的视线望向寒酥。 “回赫延王府。”寒酥道。 封岌的押送实在是招摇,好像不过眨眼之间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封岌没有死。 一些为了祭奠他的白灯笼还高高挂着树上。 赫延王府也很快得到了消息。大爷听见下人禀话时,差点一口茶水将自己呛死。 大夫人赶忙伸手顺着他的背,连连说:“你慢些慢些!” “我没听错吧?”大爷睁大了眼睛,死死抓着大夫人的手在发抖。 大夫人心里何尝不是十分震惊?她转过头让家丁再说一遍。 “千真万确!”家丁喘着说,“都有人都看见了!二爷带着夫人从城外回来,禁军的人却说二爷是叛贼,将他押走了!” “二弟怎么会是反贼,这简直是笑话啊!”大夫人拍了拍大爷的胳膊,急说:“别呆坐着了,快出去打探打探。” “是是是……”大爷回过神来,立刻站起身。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下人去喊三爷和四爷,与他一同出府去。 大夫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让家丁将当时的情况再说一遍。“夫人……”大夫人喃喃自语。她脸色微变,后知后觉封岌是很可能带着寒酥回来的。略迟疑之后,她派人去接寒酥。 大夫人想了想,又叫来自己的侍女,让她去三夫人那边支会一声。 三夫人得到消息时,正在朝枝阁,给寒笙梳头发。 “姐姐回来了?”寒笙惊讶地转过脸,脸上浮现灿烂的笑容。 三夫人有些意外。前段日子寒酥写信给寒正卿。三夫人虽然没有看见那封信,却从寒正卿口中得知寒酥和封岌不打算回来了,要隐姓埋名地在外生活。不舍之余,三夫人也替寒酥高兴。由衷觉得这样对谁都好。 她是真的不想称呼寒酥为二嫂。 这怎么这么快又改了主意,两个人都回来了?而且赫延王还被禁军的人带走了…… 三夫人收回神,摸摸寒笙的头,说:“笙笙想在家等着,还是和姨母一起去接你姐姐?” “当然是跟姨母一起去接姐姐!”寒笙站起身,焦急地想要立刻往外走。 三夫人温柔笑笑,站起身来,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棉衣给寒笙穿上,才牵着她的小手往外走。 三夫人和寒笙出了赫延王府的府门,立在门口等候着。 京城里的百姓听说了赫延王没有死,有那好事者蹲在赫延王府长街前张望着。 不多时,马蹄声和车辕声让三夫人寻声望去。她看见了赶车的长舟,立刻牵着笙笙的手往前迎。 “三夫人。”长舟开口。 寒酥推开车门往外望去,看见至亲的两个家人,她眉眼带笑眼底却有一点湿润地唤:“姨母,笙笙。” 三夫人长长舒了口气:“回来也好!” 笙笙红着眼眶,朝着姐姐的方向望去,压着声音里的哽咽:“姐姐……” 寒酥从马车上下来,快步朝姨母和寒笙奔过来。她在妹妹身前蹲下来,用力将妹妹抱在怀里。 “姐姐回来了。” 寒笙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吧嗒吧嗒地掉下来。她从来没有与姐姐分开这么久,从不适应到不得不适应,再到如今的重逢。向来懂事的她也忍不住抱着姐姐不停地哭。 “不哭了。姐姐回来了。”寒酥拍着妹妹的脊背安慰着。经历过一场生死之后再与亲人重逢,寒酥亦忍不住湿了眼眶。 三夫人望一眼远处街角张望的人,她心里咯噔一声,赶忙说:“好了好了,咱们回去说话。” 寒酥这才松开妹妹,她站起身来拉一拉三夫人的手,湿声:“让姨母担心了。” 三夫人已从寒正卿口中知晓了寒酥经历过什么,如今再见寒酥,她心里只有心疼。她忍了忍眼泪,拉着寒酥的手往回走。 寒酥走在中间,一手被三夫人攥着,一手牵着妹妹。 三夫人询问:“听说赫延王被禁军的人带走了?” “是。”寒酥一想到是祁朔带人押走了封岌,她立刻皱了眉。“不过他说没什么事。应当只是走一趟,很快就会回家。” 寒酥想起肖子林带回来的消息——父亲洗刷罪名时,有祁家父子的帮忙。祁伯父和父亲交情极其深厚,此番又有搭救之举。寒酥心中隐隐不安,猜测是不是父亲走漏了封岌还活着的风声。 不过,就算是父亲告诉了祁伯父,寒酥也坚信父亲会让他们父子二人不要外传。 “对了,有一个好消息你应该还不知道。”三夫人道。 “什么好消息?”寒酥先将杂思收起,微笑起来与姨母说话。 “你啊,现在可是京中的大名人,大才女了!”三夫人道。 寒酥茫然地望着三夫人,不解其意。 “就是你出的那本诗集,叫……《自云集》如今已经是家喻户晓喽!还有人把你以前写过却没有收录在《自云集》里面的诗词都整理了出来!” 寒酥有些意外。她明明记得自己离京之前,刚好是父亲被盖上了谋逆的罪名,自己成了反贼之女,她的诗集也卖不出去了。她远在北地时,曾一度对李叔歉意。 寒酥疑惑地问:“是父亲的冤屈被洗刷之后的事情?” “不是!”三夫人摇头,“就在你离京后没多久,那诗集已经开始大卖了。相反,这次给你父亲洗刷冤屈时还有你的功劳呢!他们都见字如人,能教出你这样的女儿,寒正卿必然不可能勾结敌军!” 三夫人又跟寒酥详细说了她的《自云集》如何枪手、父亲洗刷冤屈的过程。寒酥安静地听着,心中颇有感慨。 文人,或许有着清高不圆滑的缺点,同时也有着不畏权势的傲骨。当他们真心为诗词文字所折服,并不会因为作者的身份而将那些文字当成垃圾。 寒酥垂眸望了一眼妹妹,问:“我父亲如今安顿在哪儿?” 三夫人道:“本来是想将人接过来住,可确实不方便。他也不愿意。我寻了个闲置的院子让他暂住。原本他还想将笙笙接走,可是笙笙每日都要去衔山阁治眼睛,又不好麻烦师太医奔走,就将笙笙继续留在我身边了。” 寒酥问:“笙笙,你现在觉得眼睛怎么样了?还疼吗?” “不疼了。”寒笙摇头,“而且我有时候能够看清一点点轮廓。” 寒酥的眼眸一下子亮起来,欢喜地问:“真的?” “真的。不过只是一点点轮廓,从初哥哥说再治一段时间,我就能看到不同颜色了!” 寒酥笑起来,心里被巨大的欢喜充盈着。 说着话,就到了朝枝阁门前。蒲英和兜兰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寒酥望着熟悉的朝枝阁、熟悉的脸孔,一时恍惚间好似自己并没有离开过。 “表姑娘,你脸上的疤居然一点也看不出来了!”兜兰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三夫人只顾着与寒酥重逢的喜悦,这才注意到她的脸。她仔细一瞧,惊讶地发现确实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了。 寒酥笑笑,说:“是遇到神仙医者了。” 进了朝枝阁,寒酥和姨母、妹妹说了很久的话。后来姨母走了,妹妹趴在寒酥的怀里睡着了。 寒酥摸摸妹妹的头,小心翼翼地想要将她抱起来,兜兰赶忙上来帮忙。寒酥后知后觉妹妹长高了不少,自己已经有些抱不动她了。将妹妹安顿在床上,寒酥便出了府,去看望父亲。 父女两个相见,寒正卿望着女儿愣了好久,他问:“雪意,你这是遇到华佗再世了?” 寒酥但笑不语。 神仙医者也好,华佗再世也好,都是封岌。 一语毕,寒正卿眼角一湿心里汩汩酸涩。他差点看着女儿死在怀里救不回来,后来女儿的命虽然救回来了,却又看着女儿日渐消瘦病痛缠身…… 寒酥安慰了父亲好一阵子,才询问父亲是否将她与封岌的事情告诉了祁家父子。 寒正卿茫然:“没有啊。我纵使和你祁伯父交情深,也不会将这样的事情随便与旁人说。若不是你说不想让你姨母担心,我是连你姨母也不会告知的。” 寒酥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却生出旁的疑惑来。 寒酥以为父亲会问她与封岌的事情,可是出乎她的意料,父亲什么也没问,只让她尝他亲手泡的茶。 归来的这第一日,寒酥并不怎么担心封岌。因为他走时信誓旦旦地说他不会有事。 可是寒酥想不到封岌一走就是五日未归。 寒酥让长舟去打听过,得知封岌如今在牢中,并没有接受过审讯。而对于此事,不管是朝堂还是乡野都快要议论翻了天。 “只将人关起来是什么意思……”寒酥喃喃自语。 寒酥眼中的茫然散去,聚成狠绝。她快步朝衔山阁去,去了封岌的房间,打开衣橱门,踮脚抱起最上面的旧军旗。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的话明天能更结局。 然后说个事情,明天会把书名改成《娇靥》,封面也会换。只是临时改一段时间,等番外也写完会再改回来。 · 第一百二十三章 长舟和云帆跟进来, 不解地望着她的举动。 这里久无人住,并没有可用的墨。寒酥扫过案头,吩咐:“给我拿笔墨来。” 微顿,她又改了口:“另外再给我杀一只鸡, 取鸡血来。” 长舟和云帆对视一眼, 云帆转身出去办。长舟询问:“夫人要做什么?” “接他回家。”寒酥走到一旁的书橱前, 在抽屉里翻了翻, 找出厚厚的一沓空白纸张。 长舟皱眉:“可是将军没有别的交代,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寒酥快步走回桌前, 将厚厚的一沓空白纸张放在桌上。她说:“你是他的属下, 要谨遵他之命。而我不是他的属下, 无需万事听他命令。” 长舟眉头皱得更紧了, 偏又无法反驳。他沉默片刻, 道:“夫人既说我需谨遵将军之命,那对夫人的命令……” 寒酥转过头看向长舟, 同时举起一块金丝玄色的令牌, 其上刻着一个“封”字。 长舟愣住,没想到寒酥会有封岌的令牌。 长舟只会以为封岌将这枚令牌交给寒酥, 既是给了她最高的用人权力。长舟不会想到, 这枚令牌并非封岌给寒酥的。当然, 也不是寒酥偷的。只是两个人亲密无间不再有秘密也不再设防, 她的东西他的东西本就收放在一起。 云帆快步从外面进来,递上笔墨。他在外间翻找笔墨时,将长舟和寒酥的对话听了个大概, 他看了长舟一眼, 挠了挠头, 问:“夫人, 其实我也觉得没有必要多事。将军既然是大摇大摆当着百姓的面被带走,圣上不得不顾虑,应当不敢随便给将军按个罪名,不能服众。民不信,将军的旧部也不是吃干饭的嘛。” “是。他不会有事。可是为国从戎十几年的英雄不该受牢狱之苦,这是对英雄的亵渎。”寒酥蘸了墨,开始为封岌伸冤。 长舟和云帆对视一眼,云帆丢下一句“我去杀鸡”,转身出去。 长舟问:“夫人,我能做什么?” “等我写完之后,帮我抄录。”寒酥瞥一眼桌上的空白纸张,“这些不够,去将府上所有的纸张全要过来应急。” 长舟去院子里向下面的家仆传了话,他再回来时,寒酥已经已经这伸冤书写好放在一边。长舟走过去坐下,拿了笔开始抄录之前,他先浏览了一遍寒酥写的内容,他脸色逐渐沉下去,眼底甚至藏着一点愧意。为自己觉得将军暂时在牢中待几日并无不妥而愧疚。 云帆很快取了鸡血回来,他也坐下一并抄录这份伸冤书。 不多时,院子里的下人们从王府各处陆续抱着纸张送过来。寒酥让他们认识字的,也坐下抄录。 寒酥从各房要纸张的事情很快在府里传开。封岌被带走,府里上上下下老老小小正是绷着心神时,寒酥这边有了举动,各房立刻派人去打听。 寒酥并未隐瞒。 封三爷第一个过来,拿起桌上抄完的一份伸冤书,一目十行快速扫过。寒酥抄得专心,将一份抄写去写下一份时才注意到姨丈。她微怔,继而起身:“姨丈。” “这……有用吗?”封三爷皱眉。 “有用。”寒酥说得肯定。 封三爷惊讶地望向她,他原以为寒酥会说“总要试一试”之类,完全没想到得到这样一个坚决的答复。封三爷没再说其他,他大摇大摆地坐下来,将貂皮大袄的袖子向上撸一撸,也拿起笔来抄书。 大爷和四爷本不想过来,他们对寒酥的身份始终心存介怀,可听说三爷居然过去抄书了,两人议论了半天,思量着眼下也没别的办法,也往衔山阁去。 两个人刚走到门口,迎面遇见大郎和二郎愁容满面地过来。 “父亲和四叔要去哪儿?”大郎询问。 “去抄佛经求佛祖保佑。”大爷颇为感慨地说着,说完又叹了口气。 四爷招了招手,让他们两个也跟去。 大爷并非故意隐瞒大郎和二郎,只是觉得寒酥此举和求佛没什么区别。 府里的女眷们聚在一起说话,她们派人去打听,听说府里的男人们都过去了,他们有些犹豫。 封锦茵一下子站起来,说:“走啊!干坐着有啥用!” 三夫人有些意外地望着继女,她心里觉得有些欣慰。可是下一刻,她就听见封锦茵嘀嘀咕咕:“二叔出事了咱们都得完蛋。” 三夫人一愣,继而哭笑不得。 一时间,府里但凡是识字的,都聚到了衔山阁。 夜深时,封锦茵甩着发酸的手腕,嘀咕:“到底要抄多少份啊……” 她声音不大,可因为所有人都在埋首抄录,她的话就变得格外清晰。封锦茵抿抿唇。 寒酥道:“至少全京城人手一份。” 至少?众人面面相觑。 · 宫中,万寿宫。 太后常年礼佛,烧着炭火的温暖殿内萦绕着一股檀香。 太后一手支额,满面愁容。 封岌的母亲坐在一旁,正在抄佛经。 太后望着她,愁声道:“曼安,圣上将你召进宫中陪我礼佛,是怕你经不住丧子之痛。” 这话说完,太后自觉皱了眉。当初圣上以太后名义将封岌母亲召进宫中时,确实是担心她经不住丧子之痛。至于如今封岌死而复生被收押在天牢这件事…… 这确实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 太后叹息,劝说:“虎毒不食子。圣上听说你儿没有死在北齐是欢喜的,只是他不仅是一个父亲,还是一代君王。他不得不顾虑许多。他不会将嘉屹怎么样的,只是敲打而已。” 封岌的母亲这才抬起脸,她静静地望着太后:“虎毒不食子?” 太后脸上一白,紧接着眼睛也跟着一红,她愧疚道:“当初都怪我,我被困在宫中,圣上被逼得没法子,他自小重孝道,他都是为了救我不得不争上一争……” “三十二年了。”太后热泪盈眶,“你就原谅他吧?他只是……只是想听你一声原谅。” 封岌的母亲移开了视线。曾当她儿媳时,太后待她极好。她从不愿意迁怒于这位经历过苦难的老人家。 “曼安。”太后恳声,“大半辈子过去了,他一直心怀愧疚。他真的很想要你的原谅。” “原谅?三十二年确实很漫长。”封岌的母亲语气十分平静,“他弃我我可以宽宥,可他对嘉屹做的事情我永不原谅。” 太后还想要劝,封岌的母亲抢先发问:“若是太后经历我所经历,您可会宽宥?” 太后脸色煞白,满肚子的话竟一时噎住,没脸说出来。 封岌的母亲收回目光,继续朝着桌上的佛经。她说:“这些年我一直坚持不见他,不是恨他,而是我怕我会忍不住冲上去与他同归于尽。” 圣上立在门口,听着发妻的话,心里堵得慌。他料定她会恨他,他以为她会声嘶力竭地哭诉,可是没有,她平静地说着不原谅 他优柔寡断犹豫不决,这一生都陷在不断地选择中,不管如何选择,他似乎永远都在后悔没有选择另一条路。 圣上转身走出万寿宫,屏退了跟着他的两个小太监,一个人沿着鲜红的宫墙,缓慢往前走。 他派人暗杀封岌是真,可当真封岌死在北齐人的讹传传来时,他心里又忍不住钻心的痛。 封岌回来了,他心中生出强烈的欢喜。正如得到谢曼安有孕、正如他在他母亲肚子里第一次踢他。 他将封岌囚于天牢,是在等。他想要长子跪地表忠心,只要他发誓永远效忠且交上兵权,他这次就留下他的性命…… · 三日后,整个京城人人都在自家院中捡到了为封岌所写的伸冤书。在这份伸冤书上,先写了封岌这十余年的功绩,再写帝王忌惮暗恨赫延王功绩卓然深得民心于北齐境□□杀封岌,封岌侥幸不死归来,又被囚于天牢,饱受折磨。 为黎民百姓征战的英雄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 这份伸冤书半真半假,寒酥将封岌在北齐的假死写成帝王迫害。是以,当初长舟看见这份伸冤书的内容时才会那般惊讶。 若论心狠果决,寒酥并不输于封岌。 他因为他的母亲因为人伦纲常所犹豫,那么她来做决定她来下手。 祁朔看着手中这份伸冤书,剑眉拢皱。落在他手里的这份伸冤书是其他人抄录,可是祁朔看着这份伸冤书上的遣词造句,深知这是寒酥所写。 祁老爷从屋里出来,看着祁朔立在庭院里失神。他问:“是你告密。” 祁朔微怔,转过头去。 “那段时日你寒叔父因为伤势缠绵病榻住在咱们家中,夜里有人悄悄潜入给他送信。第二日我亲眼看着你从他的房中出来,那个时候他应该还没醒。”祁老爷叹息,“我何时教过你可以偷看他人信件?此为盗行!” 祁朔脸色发白,他紧紧咬牙,将腮线绷成一道直线。他说:“赫延王欺君在先,为朝堂稳固黎民百姓不遭易权波及,我自当如实向圣上禀明。” 祁老爷皱眉望着自己的儿子,质问:“你当真是因为百姓安康?” “当真。”祁朔咬牙。 祁老爷看着比自己高了一头的儿子许久,他摇摇头不再说话,转身往灰暗的屋中走去,步履蹒跚。往昔再如何深处逆境淤泥中时,他都不曾像今日这般疲惫与悲壮。 祁朔忍下眼中的湿意,转过身去,却不想祁山芙站在他身后。 祁山芙眼睛红红的,要哭不哭的样子,可她眼中却迸着执拗不屈的光,她忍着哽咽说:“我不止一次想如果寒姐姐做我嫂子就好了。我甚至怨过她不肯嫁过来。如今却是庆幸!” 祁山芙张了张嘴,她想骂一句“你真是个小人”,可是站在面前的人毕竟是她的兄长,她骂不出口,愤然转身跑出去。 冬末春初的寒风吹着,吹起庭院里的枯叶,卷着凄凉。祁朔闭上眼睛。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不是早就后悔了,可谬念声时,他确实没能阻止。那个时候他只是想知道若那个人没了权势地位万千爱戴,寒酥是不是还会毫不犹豫地朝他走过去。 许久之后,外面有了一些喧嚣。祁朔起先以为自己听错,后来那些声音越来越大。 他诧异地走出家门,寻声而望,只看见无数百姓朝着一个方向走去,男女老少皆有。那么多人挤挤攘攘,又不停有人从家门中出来汇到人群里了。那么多人,纵是过年时帝王去祭神,夹道欢迎的人也不会有今日多。 离得有些远,祁朔听不太清他们在说什么。可是一阵风吹来,吹动他手中的那份伸冤书,纸角拨弄着他的手指。 祁朔突然猜到了这些人要去哪儿。他立刻朝人群奔去,终于在人群前看见了寒酥。 她举着封岌年少时的旗帜,破旧的军旗上用血书为封岌伸冤。 寒风猎猎,字字怒涕。 三夫人心中担忧不已,她提裙跑到寒酥面前,急说:“你一个姑娘家,出头干什么?让长舟那么去就行了啊!” 寒酥对姨母笑笑,她不言,眸底坚决。 寒正卿哈哈大笑,走过来,道:“纵以忤逆之罪血溅三尺,这一趟也该走!” 三夫人看着母女两个这般模样,急得拍了拍腿。人群拥挤,她被挤着往前走。她快摔倒时,封三爷扶住了她。 封三爷拽了拽被挤歪的貂皮大袄,对她大声说:“走吧!” · 天牢。 封岌大大咧咧地坐在长凳上,在他面前的方桌上摆着酒菜,四菜一汤再加一壶驱寒的热酒。 天牢腥臭昏暗,他这里倒是舒舒服服。 封岌大概猜得到圣上为何将他放在这里不闻不问,左右不过敲打他让他俯首。是暂时俯首。以圣上犹豫不决又敏感多疑的性子,纵使今朝因为各种顾虑不杀封岌,改日又会因别的原因想除掉他。 封岌猜,若圣上更早一些知道他还活着应该会直接派人暗杀。如今他大摇大摆回京,刺杀不易,竟出此下策。 外面吵闹起来时,封岌并没怎么在意。后来吵闹声越来越大,直涌进天牢时,封岌意识到不对劲。 他又饮了一口暖酒,调整了坐姿,严阵以待。 可封岌怎么也没有想到会看见寒酥。他看见寒酥被人群簇拥着走进来时,不由愣住。 “你怎么来了?”封岌一边问着,一边上下打量着寒酥看她可被人欺负了。 “接将军出去。”寒酥道。 ——我既愤大荆的英雄遭受这般对待,又不舍我的嘉屹多日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 “你让我做的选择,我有了答案。”寒酥对封岌微笑着,“我选前者。” 封岌深看了寒酥一眼,视线又从她身上移开,望向她手中的旧旗。天牢里没有风,旗帜垂着,只露出来只言片语。 封岌看不到旗帜上写了什么,但是大概猜得到。 寒酥身后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吵闹起来。他们说圣上不该将封岌关押在此,他们说他们坚信赫延王绝非叛贼,他们还义愤填膺地说今日就算是死也要将他们的英雄救出去! 封岌环顾这些人,重新又将目光落在封岌手中的那面旧旗上,他看了一眼寒酥的手,问:“哪来的血?” 寒酥微怔,没想到封岌会在这个时候问这个。可眼前群情激昂,她总不能如实说是鸡血吧?她眼珠子转动,轻轻给封岌暗示。 封岌心领神会。 封岌慢慢站起身来。身处晦暗逼仄牢房的他一瞬间的气势,令所有人心中生敬亦生畏。 他大步朝寒酥走过去,在她身边用力握住她的手。 他说:“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人群自觉在狭窄的天牢走廊让开路,让封岌先走出去。他们仰望着封岌,仰望着帮他们结束战乱带来安康的英雄。 走出光线晦暗的天牢,外面的发白的日光普照亮得晃人眼。一阵风突然吹过来,将寒酥手中的军旗高高扬起,字字句句仿若仍在滴血。 人群里突然有人大喊:“宫里的皇帝皇子作威作福,何时给咱们平过一场战乱?头几年遥关之战,后方官员贪污克扣粮草,差点打了个败仗!我儿子差点没回来!幸好将军临危不乱以少敌多扭转战局!” “如今过河拆桥,怕将军抢他的皇位!他怎么不反思为何不得民心!” “今日敢杀将军,明日再起战事,尊贵的皇家人恐怕要卖国祈和! “就是!去年还接收了北齐的公主要和亲要议和!” “这样昏庸的帝王要来何用?誓死拥戴将军!将昏君拉下来,改朝换代!再立新朝!” 吵闹的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将他们的英雄从天牢中救出来洗刷他的冤屈是一回事,造反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片刻的死寂之后,人群里又响起了更多的拥戴之声。 这些人大多是真的寻常百姓,而极少一部分是寒酥事先安排,比如最开始这样喊的人就是寒酥安排的。 寒酥踮起脚来,凑到封岌耳边低语了两句。 封岌惊艳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她与他所想居然不谋而合。 他转过身来抬了抬手,喧嚣的百姓立刻安静下来,抬头仰望着他。 “我半生疆场只为平战乱斩宵小,从无谋逆夺权之心。纵今日得拥护,亦无造反之意。” 之前还在犹豫的百姓,听他这样说,又立刻你一言我一语,诸如——“拥戴您天经地义”,“皇帝昏庸,您取而代之是天经地义。” 封岌再一次抬了抬手,让人群安静下来,道:“诸位随我进宫去向陛下伸冤,我相信圣上定是受奸臣蛊惑。” 人群拥挤着跟随在封岌身后,朝皇宫走去。 三夫人早就被挤到了后面,离寒酥很远。她颇为感慨地说:“我就是没想到看守天牢的人也被小酥写的伸冤书感动了……” 封三爷避开周围的百姓,凑到三夫人耳边低声说:“看守天牢的人,本就是二哥的人。” 三夫人愣得睁大了眼睛。 寒酥不过是将百姓的群情激昂点燃,今□□宫最重要的一环却是封岌本就拥有的强大势力。 对,是逼宫。 今日之事,寒酥本就怀着抢皇位的决心。 寒酥知道让封岌回归大皇子的身份,对于逼宫更能名正言顺。可是封岌说他故意他母亲的心情,不愿意身世被揭出。那就换一种方式。 他说他永远姓封,那就用封岌的身份登基称帝。 功绩赫赫万民所向的赫延王,担得起。 封岌率领黑压压的百姓赶到宫门前,宫门前的禁军早已严阵以待,举着弓箭。 封岌提声让禁军头领禀告,他要求见圣上。 封岌的话音刚落,一支利箭朝他射来。封岌立刻侧身避开了这支箭,同时也阻止了这支箭误伤身后的百姓。 禁军头领高声:“得圣上口语诛杀反贼封岌!跟随百姓格杀勿论!” 一时间万箭齐发。 可是长舟早有准备,纵使是这样百姓拥挤的情况,他手下的人也能及时举起高盾,挡在前面,让这些无眼之箭伤不到百姓。 一时间,百姓的情绪再一次被点燃,再也不顾往日是如何敬重皇权。他们跟随着封岌不再有惧,大骂帝王昏庸残暴! 此刻,圣上正在殿内召见自己的心腹大臣,焦头烂额地商量着对策。 小太监小跑着进来禀告宫门前的情况。圣上愣住,他一下子站起身,质问:“是谁下令朝百姓射箭的?” 是谁下令朝百姓射箭?当然是寒酥。 百姓的愤怒还不够,寒酥要添一把火,让他们亲眼目睹圣上的昏庸残暴。当然,寒酥提前多次算过距离,在封岌走到那距离时轻轻拽了他一下。如此,长舟视线埋伏好的人可以出现——以封岌的身份保护百姓无恙。 圣上僵站在那里,一股凉意爬上他的脊背。此刻他还有什么不丽嘉明白?天牢和禁军最重要的两个地方,居然都是封岌的人…… 他惶惶跌坐,在望向殿内的臣子。这一刻,他甚至不确定眼前这些心腹到底有没有背叛他。 臣子们议论不休,或互相商讨或向圣上提议,可是在这一刻圣上仿佛失聪。 圣上突然下令,将封岌的母亲带过来。 一个老臣立刻站起来,急说:“圣上,万万不可这个时候伤害封岌的母亲啊!封岌身后带着百姓,若您这个时候再以其母为挟更是落下把柄啊!” 圣上瞳仁晃动,神似混乱。 他不是想伤害封岌的母亲,也不是想以她要挟封岌。事到如今,他已知大势已去,挣扎已是无用。 下方的朝臣还是争执,可是他完全听不进去。他站起身,脚步仓皇地往万寿宫去。 与外面的紧张不同,万寿宫还是陷在檀香的宁和中。 圣上以太后之命将封岌的母亲召进宫中许久,今日却是头一次面对面相见。他有着帝王的骄傲,在太后没有劝服她之前,他还不想出现在谢曼安面前。 可是此刻他方寸大乱,没了别路。 “曼安!” 谢曼安捻着佛珠的动作一顿,眉头继而拢皱。太久没有人叫她这个名字,她也确实很不喜这个名字。 圣上闯进来,握住发妻的肩膀,扳过她的双肩让她面对着自己。他急声:“我们的儿子要杀我!” 谢曼安平静地看着他。 圣上握着她双肩的手在发抖:“我错了,我不该将他关进牢里。我只是想让他服个软。断了骨头连着筋,他是我亲儿子啊,我怎么忍心杀他?曼安,他最孝顺了!对……他像我,像我一样最孝敬母亲!你去跟他说好不好?” “这些年他帮我打江山,助我坐稳皇位,也是在意我们的父子情的!他只是一时糊涂,不不,是我一时糊涂伤了他的心!” “都是误会一场,都是小误会!”圣上越说越急,“我立刻昭告天下他是我的皇儿,是我的嫡长子!也将原本该属于你的皇位之位留给你!好不好?我、我……我立他为太子!” “我们可以一家人团聚!” 谢曼安平静地看着面前畏惧惊慌的九五之尊,她平静地开口:“父子情?一家人团聚?” “对对……” 谢曼安慢慢笑了,她没有想到隔了半辈子再见他,自己竟会这样平静。 “你将我推下马车的时候,就算不顾虑我,可顾念过父子情份?” “他在我肚子里已经八个多月了,会翻身会踢你。” 圣上脸色煞白。 “你知道下身不停流血在雪地里走两个时辰,几度昏死再爬起来跌跌撞撞前行是什么滋味吗?” “你知道让一个陌生男子给自己接生的难堪吗?” “你又知不知道,因为早产,没有奶水。荒郊野岭,他好不容易出生又差一点饿死。” 谢曼安好像回到了大雪纷飞的那一日。 三十二年过去,如今跟这个罪魁祸首诉说她这一生最苦难的一日,居然可以这样平静。 谢曼安发现自己的恨好像早就散了,早就被封旭抚平。如今再回忆那一日,怨恨与痛苦并不多,反而只剩下对封旭的怀念。 那一日,也是她与封旭相遇的日子。 圣上洗不成声:“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我知道都是我的错,但是我也有苦……” 圣上的哭诉戛然而止,他感受到森然的杀意。他转过头去,看见封岌立在门外。 一瞬间,他心口一沉,只觉得完了。 封岌望着自己的母亲,脸色铁青。 一瞬间,旧时记忆浮现眼前。 父亲对他笑笑,用随意的口吻:“你生父只是和你母亲没缘分。别心中生怨。” 后来又年长两岁,他又问了母亲。母亲也对他笑,柔声说:“性格不合没有缘分,一别两宽各自嫁娶。” 他们不愿意他活在怨恨里,用善意的谎言欺瞒他。 封岌立刻拔取肖子林腰间的佩剑,剑声破空,银光一闪,直刺圣上而去。 “嘉屹!”谢曼安立刻站起身,挡在帝王身前,朝封岌摇头。 她不是要给圣上求情,而是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沾上弑父这样有违纲伦的罪孽。 突然又是一道银光闪过,是寒酥拔取了长舟手里的佩剑。她用力划过,锋利的坚韧划过圣上的咽喉,鲜血喷涌而出,溅在她的脸上。 封岌也好,封岌的母亲也好,又或者跟在门口的封岌的心腹,皆是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寒酥心口怦怦跳着,她握剑的手慢慢垂下来,指尖忍不住地颤。她后知后觉,自己杀了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 对帝王的敬重理应埋在子民心中,可是刚刚她站在门外听了封岌母亲的话,只觉得十分愤怒! 封岌顾着纲伦不能手刃,那么她来杀! 好半晌,寒酥长长舒了口气,说:“圣上愧对百姓,留下传位诏书之后,自、自刎辞世……” 她望向封岌,望过来的目光似乎在问他这样的处理对不对。 封岌突然笑了。 他将手中握着的长剑扔给肖子林,摸到寒酥袖中的帕子,小心翼翼给她擦去脸上的血迹。 “对。”封岌说,“你想怎么处理都可以。” 不完善之处,他来兜尾。 圣上躺在地上的血泊中,人已经没了气息,眼睛却睁得很大。他向来不是个明君,能够坐稳皇位何尝不是封岌这些年在外的捷报连连,以及封岌并不生事的辅佐。 不管圣上是不是封岌的亲生父亲,若他没有几次三番想除掉封岌,封岌并未想过登玉阶着龙袍。 可事实上,人站在高处,连放弃的权利也没有。 大荆就这样换了姓。 封岌终于未失承诺——他只有一个父亲,他永远姓封。 将皇家嫡长子的身份弃之如履,仍能登玉阙。 · 十余日后,是近日来少见的好天气。明明还在春寒料峭的时候,这一日却暖如夏日。 这一日,是封岌正式登基之日,也是立后之日。 按理说,这帝王登基与立后应该分开来办,可封岌执意将这两件大事放在一日。 金殿之上,朝臣不解询问。 封岌笑笑,说:“这帝位,有她一半。” 荒诞惊悚的话,令朝臣震惊。可短暂的死寂之后,竟是无人反驳。有那腐朽的老臣颤颤巍巍地朝前迈出铱嬅一步,刚要劝谏圣言当谨慎。封岌先开口:“爱情为国操劳半生,也该归乡颐养天年了。” 封岌站起身,穿过跪地的朝臣,走出金殿。 · 寒酥曾经想过自己这一辈子可能不会再嫁人,不能再穿鲜红的嫁衣。可是没有想到她会成亲,虽然穿的不是正红嫁衣。 桌子上摆着玄底绣金的凤袍,其上绣着翔空的凤。 绞过面,翠微小心翼翼地捧起凤袍来帮寒酥穿戴。 蒲英和兜兰在另一边走路带风,一会儿找首饰一会儿端水拿胭脂。 翠微喊她们:“来帮忙!” 这凤袍好重,可得两个人帮寒酥穿上才行。 “我来。”三夫人站起身,面上挂着柔笑。 帮寒酥将繁复冗杂的凤袍穿上,三夫人颇为感慨地说:“这样挺好的!” 寒酥没听懂,含笑望向她,问:“什么挺好的?” 三夫人笑着用手指头戳了戳她的鬓角,说:“这样以后见了你不用称呼二嫂了!” 她学着臣妇的礼想要向寒酥行礼。寒酥笑着赶忙扶了她一把。三夫人本就是玩笑,顺势站起身来,说:“快快,把凤冠给我家小酥戴上!” 二嫂也好,皇后也好,都是她家小酥! 几个人围过来给寒酥戴上凤冠,又戴了些别的首饰。宫婢通禀了一声,寒正卿牵着寒笙从外面进来。 三夫人笑着打趣:“姐夫现在成国丈了!” 寒正卿向来清俊的面容今日眉开眼笑,他朝三夫人回了一礼:“彼此彼此,你也是皇亲国戚!” “笙笙。”寒酥朝寒笙伸手。 “黄色的……”寒笙皱着眉,突然说。 寒酥问:“什么黄色?” “黄色……还有黑色……”寒笙慢慢抬起小手,指向寒酥身上的凤袍。 寒酥一愣,立刻红着眼睛将妹妹紧紧抱在怀里。 三夫人在一旁赶忙说:“不许哭啊!可千万别弄花了妆容!” 寒酥笑着点头,将眼泪忍下去。 一个粉衣宫婢提裙小跑着进来,一边跑一边说:“前面来人了!” 寒正卿点点头,道:“快到吉时了。” 立后的仪式与民间的婚仪不同,封岌并不会亲自来接寒酥。寒酥端庄坐在凤舆,在百官的簇拥下朝前面去。 雪色的玉阶在暖阳下照出耀耀的光。 封岌一身帝王玄服,立在高处等着她。 寒酥将涂着丹蔻的手递给宫婢,走下凤舆,一步步登上白玉阶。长长的裙摆在她身后如画徐徐展开。 寒酥有着清冷出尘的如仙气质,如今穿上凤袍不仅没有让人觉得违和,反而是另一种令人仰望的高不可攀。 寒酥脊背永远挺直,今日更是。她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尺量的步子端庄高贵,一步步朝着玉阶之上的封岌走去,直到走到他面前。 玄龙衣在身,封岌更为威严。可是他在望向寒酥时,眸底生春。他朝寒酥伸出手,直到寒酥将手递给他,握住了她的手,封岌那颗心才真正踏实。 两个人相识一笑。 寒酥走到封岌身边,转过身来,与他一起望着下方的文武百官。 下面的朝臣远远看见他们的帝后低语交谈,不知在议论怎样的大事。他们抱袍跪地,俯身行礼。 封岌说:“回京时路上不方便,紧接着我入天牢与你暂分,再后来忙于收拾党羽残局。” 寒酥偏过脸来望向他,缀着凤首的步摇轻轻晃动。 “所以今晚得补回来。” “至少七次。”封岌道。 他语气认真,不失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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